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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刁北年表 十四

“一三六四四零三……”我哥刁北把刚记的电话号码念一遍,又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北京哈。没错。关光说。既是肯定电话号码,也是肯定“她”的动向。我哥刁北去看台历,说过两天我一到北京就和你联系。关光说这么快就来呀?他看不到我哥刁北看台历的动作,只能听到他说的话。他在电话另一端。我哥刁北说快吗?我等三十年了。关光说我没说那个,我意思是,现在北京非典……我哥刁北说我知道这东西,它的特点之一是仇视爱情,逼着人们戴口罩交往,让情侣之间无法接吻。关光说真这样,不夸张,它传染力特强,只要病菌携带者在一米内冲你咳嗽一声,你立马玩完。这么恐怖?我哥刁北说,那我再想想。

我哥刁北没用多想,他那么说,是为截住关光的劝。他知道传言总有夸张的成分,但更知道,无风不会起那么大浪。

说这种后来被他命名为“杀死”的怪病杀伤力强,他完全同意,可说它强到风卷残云那样的程度,能原子辐射般波及扩散,他不能苟同。他没科学依据,只凭笨理推测。如果“杀死”势不可挡,在沈阳他也没法自保,除了大官大款家有密室暗堡夹壁墙,普通百姓,谁防得住别人咳嗽?我哥刁北更愿意把“杀死”等同于车祸。有人开一辈子车毫发无损,有人刚拿到本本就会翻沟撞树。抽烟人不一定都得癌呀。我哥刁北已注意到,“杀死”病人拉人下水,基本是发病之后才十拿九稳。许多与病人朝夕相处的家人没挨冷枪,倒是抢救病人的医护人员频遭暗算。是的,与之有关的因素很多:许多医院不比垃圾场干净多少,而许多医护人员,又不比流浪汉卫生习惯更好。但这种现象仍能证明:传染有规律,“杀死”可预防。若真的随便什么人冲你咳嗽一嗓子就能把你一“杀”即“死”,那你也是命太薄了,没准坐家里都能赶上楼塌。所以,即使身在疫区,只要小心,见到不发烧不咳嗽的也躲着点走,北京就和北极一样安全。

我哥刁北放下关光的电话,立刻向潘秋菊公布他的赴京计划。没想到,潘秋菊的反应比关光还激烈。以前我哥刁北一决定赴京,潘秋菊的态度永远是欢迎:下周过来?那好,上海的会我安排别人去。可这回,她却说,你疯啦你这时候过来,赶紧改变计划!这么说过,她意识到了她的生硬,又缓和道,你想我惦记我我都知道,可这时候来,风险太大,你还是先坐家里看战争直播吧。电视里,战争直播的确热闹,这两天,***和手下正日日给自己的人民打气,说他们有能力打败美英联军,而民调显示,伊拉克人民对***的支持率达百分之百。潘秋菊说,要不这样,再过几天我去沈阳。要不是怕别人说我临阵脱逃,我现在就去了。这时候,潘秋菊并不知道,除了关光,我哥刁北的亲朋好友里,包括我们家人也包括周铁燕,都不知道,我哥刁北这回进京,并不像以往那样是游逛散心,这一回他确实有事。可我哥刁北住院以后,他的亲朋好友,我们家人和潘秋菊周铁燕这些人,却一致骂张文康是罪魁祸首。

一天下午,我哥刁北正为个农民工写临终遗言,在电视里,首次见到了数日后受到免职处罚的卫生部部长张文康。此前,电视里播的节目与死去的农民工有关,看完,我哥刁北一按遥控器,张文康就占领了整面荧屏。那个被电视称为民间维权英雄的小伙子,性格执拗,一直战斗在反欠薪讨工资的第一线上。奔波一年后,一个偶然机会,他见到了建筑工地所在区的区委书记。区委书记来工地视察,小伙子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双膝跪下,哭天抢地,求区委书记解决问题。区委书记没法再推诿,当即把房地产商臭骂一顿,为农民工兄弟做了回主。于是,连续几天,就区委书记为农民工兄弟讨薪的义举,沈阳媒体做出强势报道。媒体主要宣传区委书记,下跪的农民工只是配角。可恰在这时,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下跪的农民工小伙子,竟以死将媒体宣传推向了高潮,在接下来的新闻事件中,抢了一个主角位置。这农民工小伙子命不太好,刚拿到工钱,在建筑工地配合电视记者拍完感恩镜头,干活时,不知因为兴奋还是疲劳,竟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刚送到医院就咽气了。死前,他可能想到了好不容易讨回的工钱还没派上娶媳妇的用场,就有点遗憾,就用力大喊:“党丫,这钱都是给你挣的呀!”他未婚妻姓党,小名叫丫。可有关领导听了汇报,认为这农民工喊的是“党呀”,而后边半句,“这钱都是给你挣的呀”,有交党费的意思。小伙子不是党员,但在村里,写过申请。有关领导这么分析的理由是,一个一直思想进步靠近组织的普通农民工,当他的工资问题在区委书记的亲自过问下得到解决后,他临死时感激党,要以非党员身份交纳党费,既合情理又合逻辑。这回我哥刁北要干的活,是把“这钱都是给你挣的呀”这句含混的话,明确改成交党费的意思,但又要符合农民工朴实的表达口吻。有关领导让墓园公司与死者家属商量,最好别把死者骨灰带回老家,而是埋在沈阳,立碑提醒各级党组织,要多多关注农民工政治上的身份认同问题。正当我哥刁北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改造“这钱都是给你挣的呀”这句话时,张文康出场了。

我哥刁北对新闻抱有成见,但新闻又是他度日的食粮。他关注新闻,主要是猜度新闻背景,判断新闻华袍下遮掩的肉身。这一点他和我爸一样。当张文康作为新闻角色,不断“负责任地”告诉电视观众北京无事时,我哥刁北反倒提高了警惕。也就是说,张文康不足以让他上当。但要说服阻挠他进京的人,张文康却是合适的借口。不用借口,我哥刁北也可以抬屁股就走;可利用个借口,对关心他的亲朋好友来说,也是尊重的意思。在固执之外,我哥刁北有灵活性。如果张文康一脸奸相,一望而知是那种欺上瞒下的政客,我哥刁北不会打他这张牌。但这张文康,看模样儒雅敦厚,听口气诚实中恳,还一个劲自称医学专家。这样的人信誓旦旦,欺骗性强蒙蔽性大。我哥刁北就抛出了他:没事儿没事儿,多虑了多虑了,你们别一开电视就看伊拉克,也该听听张文康的。亲朋好友们没话说了,一方面是张文康让他们无话可说,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方面,是我哥刁北居然信任电视里的新闻人物,这让他们无话可说。怀疑是种可贵的素质,但也可怕。现在,我哥刁北不再偏激,从怀疑的云端重返信仰的土地,这是一个喜人的信号,让爱他的人感到安慰。他们宁可他不可贵,也别可怕。只有身在北京的潘秋菊感到了蹊跷。她是在我哥刁北影响下茁壮成长起来的怀疑主义晚生代,对我哥刁北这个导师怀疑精神的骤然消弥,她表示不解甚至愤怒。听说我哥刁北已买好赴京的车票,她爆发了:

“刁北你什么意思,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要来查岗吗?要监督我?你怎么那么没劲!”

“别瞎说,我什么也没听说,我不见你都行,我住关光那都行。我就是想北京了,该去走走了,待个三天五天我那劲儿过去了,就回来。”

“神经病!你居然不相信我,去相信电视和张文康,你个大傻瓜!”

潘秋菊骂我哥刁北大傻瓜时,我哥刁北刚在一个朋友聚会上,笑话几个朋友是大傻瓜。那是几个相信伊拉克人民百分之百支持***的民调结果的朋友。他们拉我哥刁北聚会时,巴格达刚刚落入美英联军之手,电视上,那些前几天还“百分之百支持”***的伊拉克老百姓,正自发地涌上街头,去推倒***塑像,去庆祝***垮台。

每隔两三个月,至多三四个月,我哥刁北都去北京走走,对他这节俭之人来说,这是一项奢侈的习惯。他的习惯与旅游无关。政府和商家把“旅游黄金周”这碗“粥”端给公众之前,他的习惯就养成了,并且,除了北京,他既不旅其他风景也不游其他名胜。也可以把他的行为解释为“探亲”——先探倪可心,再探潘秋菊。可有两三年时间,在倪可心已经出走,潘秋菊尚未出现时,他也照样往北京跑,住关光那,且出使的频率没有过变化。说他“探”关光这个“亲”解释不通。其实,他去北京,没具体事,就是在沈阳待久了,想活动活动身子脑子,而一活动,本能地,北京就成目的地了。他受控于潜意识中的识途老马。对游山玩水,他无兴趣。他喜欢北京那种首都的气概,中心的感觉,集大成的纷纭意象,他喜欢吹吹北京的风晒晒北京的太阳。尽管,在春天,北京的沙尘比沈阳的猖狂;在夏天,北京的烈日比沈阳的毒辣。

这是我哥刁北头一次坐飞机。波音七四七拔地而起,有一瞬间,他耳膜好像受到一把小刀的切割。他很委屈,甚至想哭。但找不到理由。此前,系安全带时,他摆弄半天找不好锁扣,身边一个满嘴黄牙的男人指点了他,笑得黄牙纷飞。这就是委屈和哭的理由吗?飞机在北京落地后,他说不用开房,晚上他不住酒店,去团结湖朋友那住。可费文华不听,径直把他带到了南礼士路的礼士酒店1118房。我哥刁北就没能先向潘秋菊报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费文华指着酒店南窗外一大片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说,倪总的“血染的风采”,就在这些写字楼里;但具体哪一幢,我不知道。在电话里,倪可强也没明确告诉我哥刁北他巢穴在哪,也没邀我哥刁北去他的一亩三分地走走看看,他只对我哥刁北找他表示惊讶。倒没反感的意思,是单纯的惊讶。他问我哥刁北,是看到他爸妈了还是看到他姐了。

此前我哥刁北拨通手机时,是个小伙子接的。我哥刁北说这是倪可强的电话吗?我找倪可强。那小伙子不正面回答我哥刁北,只礼貌地问:您是谁,您在哪,怎么和您联系,不,您座机电话是多少。我哥刁北耐心地接受先期审问。几分钟后,房间电话响了,倪可强的声音随即出现。

“嗨刁北,你来啦。这么多年不露面,是不把对可心的仇记我身上了?想死你了!”

倪可强还是过去那个爽直的人。多年修炼,让他这土包子开出了花,可性格中那些本质的东西没大变化。我哥刁北鼻子酸了一下。

“你好吧可强,我也挺想你的。”

“就是应该想吗,当年我答应你的事儿还没办呢。”

“答应我的事儿?什么事儿?”

“操,瞧丫臭记性。当初我躺医院里,你安慰我,说我肯定还能重回法卡山,我说拉倒吧,祖国的山河也轮到别人保卫的了……”

“噢,我记得记得,你说等把越南人彻底打败了,你领我去六号高地,看看你险些丧命的地方,再悄悄给自己立块‘不死碑’。”

“哈哈,对嘛,当时你还说,那块‘不死碑’上应该写句话。我这大老粗可还记得你让我写什么呢,你忘了?”

“嘿嘿。不好意思可强。”

“操,‘和平比阵地重要’,你让我写这个。”

“有点,有点丧失原则哈,对你们军人来说……”

“好啊,我喜欢它,不丧失原则。军人也愿意和平呀,和平才能做生意赚钱;喜欢打仗的,是那些不用上战场的人。刁北你等着,哪天我安排一下,我陪你参观我流过血的地方,再提前把‘和平比阵地重要’刻我‘不死碑’上,带过去,偷偷埋了。哈,一千年后有人挖出来……”

“不行了可强,去不了了,我听说,法卡山的六号高地那一片,现在是越南的了。”

“越南的了?为什么?当时抢回来了呀,他们又抢过去了?”

“不是抢去的,是前两年,中越划了个新边界线,划给他们的。”

“这——这他妈我去自己保卫过的地方还得办护照?”

“办护照你也去不了。那里是人家边境,边境不是旅游景点。”

“操——”

我哥刁北很少冲动,但与倪可强说着说着,忽然之间就有点冲动。他很想说,可强咱不说法卡山说说你吧,不说过去说说现在。你的情况,我听过很多,可对你,我能从嗓子眼一直看到屁眼,你再风光再跋扈,也只是别人手中的工具,你早晚逃不脱替罪羊的命运。你现在撤得出来吗?明撤不行,就学你妹妹,暗中撤退,保住你那条残疾的小命,比糊糊涂涂不明不白地死掉强一百倍……我哥刁北什么也没说,冲动一过,他迅速把话题转到见一面上。倪可强也冷静下来,他说他忙得睡觉都没有时间,但仍愿见见我哥刁北。他以本能的谨慎问我哥刁北是不是自己。我哥刁北顿一下,说还有个朋友。我哥刁北顿一下,不是犹豫是否该对倪可强实话实说,而是“朋友”这字眼,他说的艰难。他看费文华一眼,有点不好意思,为没称他老师表示歉疚。费文华显然喜欢“朋友”的说法,这看得出来,他一个劲点头。可接下来,我哥刁北说话方式突然变了,似乎刚才的小心翼翼让他耻辱,而他急于摆脱耻辱。费文华对此始料不及,他没法阻止和更正,只能哭丧着脸,听我哥刁北公事公办。我哥刁北说可强,虽然我的确也挺想你,但我并不是非见你不可,甚至见你的兴趣不特别大,可这个朋友——小学时教过我们的费文华老师,还记得吗?是他想见你,我没法拒绝,我是特意从沈阳过来替他找你的,请你给我这个面子。只要你们见了面,我心里就安生了,至于他想求你帮的忙你是否肯帮,能帮到什么程度,他又如何答谢你,那就全是你们的事了,与我就无关了。可强,除了当初我求你偷书,这算我第二次求你,你放心,事不过三,刁北不会麻烦你第三次……我哥刁北的话,让倪可强沉吟一分钟之久,而费文华,连续一小时满脸羞愧。一小时后,我哥刁北和费文华坐上倪可强派来接他们的凯迪拉克,费文华才缓过劲来,嘟嘟囔囔地没话找话道:有一年,也不在哪,我忘了,看高**的小剧场话剧,突然就碰到巩益病了,他说你去看过他;嘿嘿,你也没找找我……

我哥刁北一靠近巩益病家门口,耳朵里就有钢琴曲声流淌起来。没错,那琴声,正是水一样流来淌去,对它的濯洗他很熟悉。不是熟悉此时的旋律,是熟悉那钢琴发出的声音。熟悉让我哥刁北感到亲切。他眼睛一热。他没立刻推门进屋,他怕屋里人看到他那双发热的眼睛。这时候,更熟悉更亲切的大嗓门里的声音也流了出来,还未见其人,就闻到其声了。倒不是巩益病已知道我哥刁北站在门外,在打招呼;那大嗓门里流出来的,不是说话声,是唱歌声,是伴着音乐旋律,巩益病的大嗓门唱歌的声音。巩益病的嗓子说话好听,唱歌不行,以前弹琴,他单纯弹,不唱。此时他是边弹边唱。多了项内容,也就多了个作用,那歌声,起到了让我哥刁北眼窝冷却的作用。依过去习惯,巩益病弹琴时不能打扰,我哥刁北便没敲门,而是蹑手蹑脚地自己进屋——巩益病的另一个习惯是,只要在家,除了睡觉,房门一般只虚掩着。我哥刁北悄悄靠近钢琴,显出随意的样子,好像他一直待在隔壁,这会刚巧走了出来。巩益病发现了我哥刁北,惊奇而又惊喜地扭过头来,同时,一双手僵在琴键上方,嘴巴也凝固在了“啊”的口形上。他这样,与以往的习惯又不一样了。以往,即使来客让他惊奇惊喜,且不论惊奇惊喜多么强烈,他的手指也不会僵住,也要一曲弹完,回味片刻,再招呼来人。我哥刁北赶紧摆手,意思是你不用停,继续弹吧继续唱吧。巩益病明白他意思,但还是站起来,与我哥刁北紧紧握手。

“你出来啦刁北,真是太好了!”

“我,我早就,就十六个月……”我哥刁北以为,巩益病在说六年前的往事。

“嗨,我不是说上回,上回你回来我也听说了,可你没来我这你这家伙。你这回,四五这回,我也知道,他们来我这了解过你。”

“这,这,怎么会呢……我们这么多年没来往了,这回进去,我只字没提任何熟人。”

“我知道你没提。哈,他们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连你小时候尿多少回床都知道。”

“哦,哈,就是,我这回,是昨天到家的。”

“昨天才出来?他们也真是的,别的四五英雄早放了。”巩益病在地上忙来忙去,快活的样子,像他刚才弹出的旋律和唱出的歌。他给我哥刁北拿烟倒水。我哥刁北觉得他一点没变,甚至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七八年前天天穿的。“那外边的情况,在里边知道的详细不?拨乱反正,抓纲治国,举国上下,同心协力……”

“你接着弹吧,我听一会儿。我现在有点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我哥刁北不想多说话。他忽然觉得,在一点没变的巩益病那里,刚才让他感觉到的熟悉与亲切,又全没了。他现在看巩益病忙忙活活地招待他招呼他,心里很烦。

“哈,你进步了!好,我刚谱了首歌,是《歌曲》杂志跟我约的稿,你听听。”

巩益病重新坐到钢琴凳上,试了几个音,自弹自唱起来。

十三陵水库闪金波,

荡起心中幸福的歌。

忆当年,***挥锹天地动,

山也乐来水也乐,

三面红旗添异彩,

跟着***战妖魔……

密云水库闪金波,

荡起心中甜蜜的歌。

看今天,华主席挥锹引春风,

军也乐来民也乐;

抓纲治国鼓干劲,

跟着华主席平坎坷……

把歌听完,又抽支烟,我哥刁北就匆匆告辞了。他的理由是刚出来,有不少朋友需要拜访。出门前,好像即兴想起了什么,他顺嘴问:

“哎巩老师,你以前那个女同学,山东人,叫纪学青的,现在怎么样了?”

“纪学青?啊,你认识她?”

“我,我认识呀……你们毕业时,她去内蒙工作了,可不知啥时就离开了。”

“啊,内蒙?不知道。我好多年没她消息了,过去的同学,我都没来往。”

“如果——如果你想找过去的同学,去学校查查档案,至少能了解到他们上学前老家都哪的吧,这做得到吗?”

“哈,也做不到,我们那拨的档案,造反时都烧了,是几个挨过处分的家伙联手烧的。他们太绝了,为清除自己的污点,把别人的亮点也抹掉了。你,有什么事儿吗?”

“那——她家,纪学青家,是青岛的吧?你知道她爸她妈在什么单位吗?”

“她爸妈?青岛的?哈,我还以为她济南人呢。”

倪可心离开北京去东京时,做得挺绝。事先不光没通知我哥刁北,对她爸她妈,她姐她哥,也没吐露半点口风。她和爸妈家住那么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还要卖家财卖房子,竟能做得滴水不漏,这份精明,让所有人都感到诧异。她家倒没什么值钱东西,有些只值个十块八块,她也设法出手卖掉,实在卖不掉的,为避免打草惊蛇,她也没送爸妈家去,而是留给了下一任房主。但有样东西,我哥刁北的两箱子书,她冒着打草惊蛇的危险,借辆板车,拉出明星胡同,拉到了潘秋菊编辑部的四合院里。

倪可心对文化产业方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对编辑和编辑部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在本能之外,她没好奇心,她的生活热情,只限定在衣食住行范围之内。但这样一个非知识妇女,编出的谎话竟十分圆全。她对潘秋菊说,我哥刁北要这些书,这些书虽然不多,但也不少,邮寄它们也是笔开销。她坦率承认舍不得邮资。她问潘秋菊,是不是编辑部总要邮寄书刊,如果请潘秋菊捎带着,今个三本明个五本地寄走它们,是不是可行,而如此占一下公家便宜,会不会给潘秋菊带来麻烦。她说,我哥刁北并不急着用这些书,半年寄不完寄一年,什么时候寄过去都没关系。潘秋菊没等倪可心把话说完就答应了,她说嫂子放心吧,小事一桩。她们共同帮我妹刁星度难关时,处得挺好,毕业后,有次我妹刁星去北京出差,三个女人外加刁婵还吃过回饭。当时潘秋菊对倪可心说,嫂子你有事一定吱声,刁星回沈阳了,大哥也在那边,你一个人带刁婵不容易,用得着我千万别客气。打那以后,她月月给倪可心寄《经济月报》,俨然倪可心是她需要长期保持良好关系的重点作者。倪可心对《经济月报》那种杂志毫无兴趣。那时潘秋菊没结婚,住办公室,倪可心送去的两只书箱,成了她生活区与办公区之间的又一道屏障。十天后,我哥刁北接到潘秋菊寄他的第一批书,十本,正纳闷时,倪可心已经到达东京十小时了。又过几天,我哥刁北接到了潘秋菊寄来的第二批书,也接到了倪可心的一千元汇款和一封挂号信。那信很长,里边夹张倪可心与刁婵新拍的合影照,还有倪可心对她私自出走前因后果的详细供述,其中,既说到了汇来的一千元钱是她办理出国手续剩下的余款,也说到了她把书箱子送给潘秋菊的事。就是在那书箱子里,潘秋菊发现了梁栋录我哥刁北诗句的书法。那幅字卷成一卷挤在书箱一角,都压皱了。潘秋菊犹豫之后留下了它。最初她没别的理由,她没觉得她会与我哥刁北有什么关系,不必睹物思人;她也看不出那字是好是坏,甚至不靠猜测臆断,她都无法把那诗句完整地读出;她更不知道梁栋是个日益走红的书法家,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他的字每平尺已能卖到一百多元,比她两个月的工资还高。当时,她把那幅字收藏起来,只有一个可笑的理由,即上面写有她的名字,尽管,那是“深秋”与“菊尽无花”这两个词,不经意的搭配组合。不是写作者对她名字的有意书写也让她亲切。把我哥刁北的书全部寄完之前,她已从我妹刁星那里知道了倪可心的不辞而别,她想告诉我哥刁北书箱子里还有幅字。不知为什么,她没告诉。她找人裱上那字,善为珍藏。结婚之前,布置新房时,她丈夫从她的闺中物里发现了它,非常惊奇。

“怎么,你还有梁栋的字,可值点银子呢。”

“不是我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向丈夫说明情况,尽管她头一次知道梁栋的字“值点银子”。“是我替同学收藏的。”

如果丈夫继续追问哪个同学,潘秋菊会说出我妹刁星的名字。她丈夫见过我妹刁星,她也没必要保守秘密。丈夫没追问,只是面露遗憾地欣赏那字。“真好。”他不住地说好,好像他明白书法。潘秋菊知道,她丈夫像她一样是书法的外行。那时候,没家没孩子的我妹刁星常去北京,每次都与潘秋菊见面,可从来不知道潘秋菊手里有这幅字。结婚之后的潘秋菊家里,倒是由潘秋菊丈夫自作主张地把这幅字挂到了墙上,但那时,我妹刁星开始怀孕生孩子带孩子了,去北京的次数少了,与潘秋菊为数很少的一两次晤面,地点从不是潘秋菊裕祥胡同的新房,而是随便某个街头茶社或咖啡厅。

“你十七岁诗写得就这么好,像兰波。”

“是的太像兰波了,二十岁以后就不会写了。”

我哥刁北和潘秋菊好上后,潘秋菊常念墙上的诗,还问我哥刁北为什么后来不写了。她倒不读诗,兰波的天才事迹属于她大学时期对外国文学的课堂记忆。我哥刁北没说过他后来也写过诗。有一次,他把一本《天安门诗抄》送给潘秋菊,还翻到第五十九页,差一点就向他的崇拜者展示他的又一件作品了。不知什么事打断了他。

我爸也写过诗,比我哥刁北写得还少,平生只得一首,七绝,题目叫《步陆游〈示儿〉诗原韵示吾儿刁北》。这是我哥刁北的偏得。陆游原诗为:“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通俗晓畅,胸臆高远。我爸的诗却格局逼仄,半吞半吐,在别人看去,还有点晦涩难解:“秀才观天喜室空,不慕嚣攘鱼龙同;前车有鉴慎上路,平安最是不倒翁。”但我爸相信,我哥刁北能理解它。可惜的是,这在当时没法验证。当那个经常在我妈我姥间出任传送带角色的列车员轮上班,把我爸那封只写了首七绝的信交给我姥时,我哥刁北已当不成不倒翁了:他没接受前车之鉴,没作为不出门的秀才守在空屋子里冷眼旁观天下事,而是与其他鱼龙混在一起,去了喧嚣熙攘的天安门广场,结果,他第二次被戴上了手铐。我爸的信没被别人看到。抄家的人把我姥家翻得底朝天时,它还躺在我姥兜里,而那之前,我姥拿到它时,刚好是我哥刁北被人塞进吉普车的时候。他们没翻我姥衣兜。我爸这首七绝的写作时间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三日早上,我哥刁北是两天后的五号下午被捕的。后来,我哥刁北和我爸吵架时,蛮不讲理地质问我爸,你既然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什么不拍电报把诗发来,或者直接提醒我:“不许去广场!”

“你这是混账话!”我爸说,“还拍电报?还‘不许去广场’?就这让人看到了,没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哥刁北便“哼”一鼻子,挺满意的样子,好像他挑起话头,只为验证我爸是个明哲保身的胆小鬼。应该说,我哥刁北对我爸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些天,我爸利用公家电话,日日与北京的战友长途联络。他没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对任何政治性的风吹草动都感兴趣。是这种兴趣,让他预见到了广场是个是非之地,使他想到,他那个像他一样对任何政治性的风吹草动都感兴趣的大儿子,肯定会是广场的常客。他想阻止他。但他心思细密,还能想到,万一最后的结果,是***的势力压倒了***的势力,去广场被认为是革命行动,那他阻止儿子去闹革命,岂不也是毛病。

“这时局要是叫你一分析呀,一滴水都能榨出油来。”我妈埋怨我爸。

“当然了,一滴水里连太阳的光辉都有,完全可以有油。”我爸教训我妈道,“这就是政治,政治是没里没表无形无状似是而非千变万化的。你呀,一个不读书不看报的人,永远不可能摸到政治的毫毛……”

“有本书上说,生活的百分之八十在于适时出现。那个时刻,你出现了,可另一个同样合格的人没能出现,这就决定了你生活的样子。”

“你是指我生活里,出现了你?”

“我是指某种偶然性。我喜欢偶然性,它是个有魅力的神秘女郎,它引导我们。”

“‘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我哥刁北听潘秋菊顺嘴背出这么一句,脸红了。“嗬,你读过郭沫若译的《浮士德》?这个结尾,有好几种译法,还有一种是,‘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

“不好意思。我哪读过《浮士德》呀,是在一篇写歌德的文章里,见人引了这句话,就记住了。也不知道是谁译的……”

“不过歌德这句不是说偶然性,他大概是表达……”

“不管他不管他,反正你在我生活里适时出现了,你就是我的神秘女郎。哈,我亲爱的神秘的偶然性呀——”潘秋菊这么说话有玩笑成分,甚至带点揶揄,但她心里明白,她的好运,的确可以解释为是我哥刁北给带来的。

一九八九年的炎炎酷夏中,各单位都掀起了揭批整顿热潮,那些支持学潮的人,用中央领导的话说,那些“长胡子的”,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整肃。潘秋菊供职的《经济月报》,有正式在编职工十二人,其中六人挨了处分,包括反对潘秋菊他们在道义上及物质上支持学生的老总编,六人里,又有四人被调离工作岗位,也包括老总编。在那些思想激进行为活跃的人里,唯有潘秋菊太平无事。单位开会互相揭发时,也有人告潘秋菊的密,说她写过什么标语,拟过什么口号,有过什么言论,传过什么谣言。但这时候,法不责众就成立了,几乎所有人都写过标语拟过口号有过言论传过谣言,上级领导认为,挨个追究打击面太大。就不了了之了。而潘秋菊,在关键时刻去黑龙江出差,也等于在个特殊时刻,以特殊方式拒绝卷入学潮之中,这充分表明,她是个有党性原则有政治觉悟的好干部。于是,潘秋菊不光躲过了处分,作为过去的中层干部,编辑部新搭领导班子时,她还荣登了副总编宝座。总编是从外边调进来的。

“我不是你的神秘女郎,我只是道具,”我哥刁北说,“是天意利用我这个道具,在以它的方式保护你。我说的偶然性受天意掌控。”

潘秋菊以为我哥刁北谦虚,反驳道,“天意是个不可知的东西,我是唯物主义者,我只认你这个道具,我对不可知论的天意不感兴趣。”

“你别这么大叫大嚷,要遭天罚的。”我哥刁北认直地说,“那你说说,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可知的?”

潘秋菊想继续反驳,又忍住了,没往下说,她知道她说不过我哥刁北。我哥刁北善于狡辩。但周铁燕没管我哥刁北是否善于狡辩,她要说,而她一说,还真让我哥刁北哑口无言,无从发挥狡辩特长了。

“什么偶然性?什么天意?刁北你这个书呆子大笨蛋大傻瓜,我怎么能信你的呢?你把我也拐带笨了拐带傻了!我告诉你,许明这事儿,我有干系,你也躲不了清静。你和我一样也是凶手,也是奸细也是变相的告密者,也是杀人犯!许明那么愿意当官,可以后,再也当不成官了,能不能保住命都不知道……刁北呀刁北,你可坑死我啦!我一辈子都恨你,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许明被双规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了,周铁燕忽然来找我哥刁北。头一次,她进屋时面无笑容,事先也没打声招呼。她只待十五分钟,其中前五分钟骂我哥刁北。她是在四处求告的奔走间隙,抽空来的。我哥刁北能猜到,她是由东门进的北陵小区。北陵小区东门,与省政府的西门也就是正门斜向相对,中间隔条北陵大街。而省政府西门也就是正门附近,有几个省里大领导的居所。我哥刁北把周铁燕迎进屋里,一声不吭地听她哭喊叫骂。周铁燕越骂越急眼,骂到五分钟时,发疯一样扑向我哥刁北,掐他咬他捶他打他。他们都穿着衣服,站在地中央,我哥刁北皮肤上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痕迹。哭喊叫骂和掐咬捶打,总共用去十分钟时间。这之后,周铁燕累了乏了,松弛下来,趴在我哥刁北怀里默默哭泣,像个孩子,哭闹过后行将睡去。我哥刁北紧搂着她,说不出话,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这无言相拥的一段时间,是他们间凝固了的最后五分钟。

市里一个大领导被捏碎睾丸,丢了性命。他是因抢救不及时生生疼死的。杀人犯是个妓女。那之前,大领导先咬掉了妓女乳头,光右乳头,也没彻底咬掉,还连着三分之一。他们没闹矛盾。他们一向玩得挺好,大领导是那妓女的回头客。可这天两人嬉戏玩耍时,大领导模仿孩子吃奶,不知怎么就有点冒失,把牙齿当成了老虎钳子。那妓女嗷地叫了起来,疼出了眼泪。妓女从事的职业特殊,比之从事其他职业的普通百姓,在安全感和人格尊重方面更缺乏保障,一般神经比较敏感。那个妓女就是这样。这会见大领导下死口咬她,就忽略了大领导只是玩得高兴没了深浅,误以为大领导也欺负她,一发急,冲大领导睾丸下了狠手。是本能反应,也是简单的报复心使然。此前她拢着那对睾丸轻轻揉搓,像老年人把玩丁当作响的健身钢球。大领导的睾丸不是钢的,不丁当作响。事后妓女特别后悔,都被从快从重判死刑了,还一个劲检讨自己的阅人能力,说我应该看出他是大领导呀,要是看出来了,就是两个乳头都被他咽肚子里了,我也不敢捏他卵儿呀……妓女的悔恨是真诚的。那时候,媒体上报道过一些类似新闻,某妓女因赢得某领导好感,就成国家公务员了,还入党提干了。捏睾丸的妓女也有上进心,主流社会对她有吸引力,她渴望也能有国家身份并入党提干。她错失了一次可能的机会。她悔青肠子也没用了,大领导还是拖拉着一副破碎的睾丸告别了人世。大领导死得不够体面,他家人就没好意思向组织上提太多要求,只以家属名义,通过天堂墓园,请我哥刁北代写临终遗言。问题出在这时。大领导的家人,不仅向墓园方面详细了解了我哥刁北这个临终遗言代写者的基本情况,还要面试,约他去市政府后身的为民花园,要通过交流,考察一下他是否够格代死者发言。市里领导多数住在为民花园。我哥刁北不愿像过季的时装那样被人挑拣。他已为数千死者写过临终遗言,一般程序是,要么死者家属提供一个基本想法供他参考,要么他对死者做个粗浅了解,凭心情写,像遇郁那样的,连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的多了去了,没一个死者家属还要先考核他。我哥刁北对天堂墓园领导说,首先我觉得他们没资格考核我,他们不是人事局组织部,我也不是后备干部;其次,如果他们一定要见我一面,可以来我们这,来公司,而不是我上门应试;最后,他们信不着别人可以自己写呀。

墓园头头说不动我哥刁北,请集团头头亲自出面。郎甜给我哥刁北来了电话。

“刁兄呀,你别光看他那死法挺恶心人的,可在市里省里,他人去余威在呀……”郎甜的意思是,干好这个活,侍奉好这个特殊的死者家属,关系到的并非一单小钱。“你给我个面子当回三孙子吧。”

郎甜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哥刁北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点头应承,好吧郎总,没问题。但事情的结果,给郎甜带来很大问题。我哥刁北未能按时去见大领导家属,这本是一个特殊情况。可大领导家属想多了,认为这叫人走茶凉,是天堂墓园甚至天朗集团对死去的大领导和大领导的未亡人没有了尊重。处理完大领导后事不久,心胸狭窄的大领导的未亡人就责成有关方面,查了天朗集团,害得郎甜花不少钱才把事情摆平。我哥刁北受的连带惩罚是,连续三个月只拿一半工资。损失不特别大。但我哥刁北自觉羞愧,顺势向郎甜递了辞呈,他理由是,这临终遗言一写十年,将近十年吧,天下好话全说尽了,再写下去没新词了。郎甜批准了他的辞呈,没一句挽留。

那天,按约定,我哥刁北应该十一点准时站在为民花园大门口。那天上午天气晴好,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哥刁北一路步行来到市政府附近,先看准为民花园大门的方位,再折转身,踱向市府广场。这时距十一点还有段时间。市府广场中心有一片圈起来的台阶基座,基座渐次增高,环拱起三根高高的立柱,每根柱子上端,都顶着个状若蜷缩于母腹的胎儿或者蜗牛那样的东西,成鼎足之势雄视三个方向。三根立柱是坚硬的扁方体,它们顶上的附着物则是浑圆的东西,又不成比例地小,乍看上去,不甚协调。大概设计者也考虑到了这一问题,便以颜色找齐,把立柱与它顶上的附着物全涂成金色,使它们的整体如同三根放大的金条都长了脑袋。那大金条上的附着物脑袋,不是胎儿也不是蜗牛,立柱下的说明文字称,那东西名曰太阳鸟,是沈阳的象征。我哥刁北仰首眯眼,把眼镜摘下又戴上去,想努力从那蜷缩的胎儿或蜗牛的形状中看出飞翔。看不出。平日无事,我哥刁北哪也不去,若偶尔有事,他便把那事作为引由,早早出门,沿街观光。眼下的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他需要借助外力督促了解市情。这时我哥刁北对太阳鸟的打量已告一段落,他收回目光,平视周遭。他看到,偌大的市府广场不同往昔,修葺一新的一畦畦花坛规划有致,可以想见,过一阵子春暖花开时,这里必然俊逸秀美,如花园一样。我哥刁北情绪愉悦,他面朝市府大楼,琢磨着该为那院子里刚刚死去的大领导编纂怎样的临终遗言:

“为了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努力让我们置身的世界和其中的生活变得滑稽可笑吧。”

“渴求知识的愿望出乎人类天性,每个头脑健全者,都应该勇敢地面对任何知识并心甘情愿地为之献出一切。”

“为官一任两袖清风,造福一方问心无愧……”

第三条没编完,我哥刁北就打住了,他估计,人家家属不会是让他设计这种类型的临终遗言,如果需要这种类型,官方编纂者比他高明。大领导死亡方式的不体面不会影响人们对他一生的盖棺论定。他思谋着怎么修改前两条。他听说过那大领导的几则轶事,如果它们属实,前两条大概与大领导家人的要求更接近些。据说,那大领导在酷好女色之外,还有两大特点。第一,有幽默感,爱开玩笑,多庄重的事到他那里都轻松了,给他当下属的最大特点是较少心理压力,但相应的毛病是,他的上司认为他不够成熟稳重;第二,他尊重知识热爱文凭,多年来,他把其他领导喝酒打麻将游山玩水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他这个早年中学都没读完的下乡知青,已陆续拿到中文学士、党史硕士、法律博士三个文凭,但留给别人的话柄是,按规定,没受过高等教育的领导干部弄个本科学历就可以了,且文凭费的五分之一要自己出,可他比别人多弄了硕士博士不说,费用还百分之百公家报销,更过分的是,他的文凭,都是从北京上海那边好大学买的,价位比沈阳当地大学高出几倍……

时间差不多了,我哥刁北推敲着脑子里的临终遗言离开广场,朝条小道走。为民花园重新出现了,拐个弯,有保安守卫的小区大门映入眼帘。我哥刁北再次看表,掂量起来,是应该快步过去呢,还是缓步上前?正在这时,一个从对面跑过来的人几乎撞倒了他,他晃一晃站稳,把目光由手表移上那人的脸,而对面那人,也正惊讶地看他:

“刁北?”

“你——佳佳……你怎么了?”

撞他的人是个妇女,个子不高,面容憔悴,敞怀穿件不太干净的红羽绒服。她是快步跑过来的,已经跑不动了,由于撞到了我哥刁北,就更跑不动了,便顺势停下,两手支膝,弯腰喘气,可她眼里急切的目光又在强调,她得继续冲刺。佳佳是胡晓娜的女儿。这时我哥刁北忽然记起,胡晓娜家,也住前边为民花园。

“我,找我妈,找我妈……”

“怎么了?胡阿姨怎么了?”

“她去广场了,去自焚了……”佳佳起身又跑。经过短暂的休息,她奔跑的力量又恢复了,可心劲却泄了,这样,她接下来的奔跑不再像刚才那么快速有力,而是晃晃荡荡。

“什么什么?自焚?”我哥刁北回身跟上,像佳佳的陪跑教练。“怎么回事佳佳?你什么意思?”

“她写了份临终遗言,放写字台上,说她要声援北京,去市府广场自焚……”

“她她她……”

我哥刁北目瞪口呆,却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前几天,几个法轮功练习者在天安门广场纵火自焚,险些毙命,幸好被公安人员和电视记者及时发现,救了起来,这几天,电视里正连续报道这个新闻。看来,胡晓娜也是练法轮功的,没在北京,去不了天安门广场,就跑这市府广场依葫芦画瓢来了。但想明白这些,我哥刁北也更糊涂了。他知道,胡晓娜前些年信基督了,还信得大张旗鼓,那年她的丈夫佳佳的爸爸因病去世,她拒绝组织搞追悼会,非要走基督徒的送葬仪式,让我哥刁北代写的临终遗言,活脱脱是教堂唱诗班那些老头老太太吟出的唱词。一个党龄达半个世纪的离休老太太,为此险些挨了处分。怎么几年没联系,她又改信法轮功了,还执着到要以身殉“功”这么个程度?我哥刁北没空多想,这些念头只一闪而过。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超过佳佳,以金灿灿的太阳鸟为终点线,重新往他刚刚离开的市府广场跑。

“胡阿姨穿什么衣服?”他边跑边最后问了一句。

穿过广场与市府大院间的宽阔马路,我哥刁北一眼就看到,冷清的广场中央,太阳鸟雕塑西侧面朝市府的一小块空地上,也是刚才他伫立良久的那个地方,正有一个系驼色围巾的老妇人笔直地站着,她仰首望天,似乎在做默默的祈祷。她瘦削矮小,身上的旧式黑呢子大衣又肥又长,不太合体。我哥刁北距她尚远,且看不到她正脸,但从轮廓上仍能认出,那确实是胡晓娜。他继续看到,胡晓娜已经做完祈祷,低下头,小心地从呢子大衣里掏出一只大饮料瓶。她旋掉瓶盖,盘腿坐下,开始把瓶中的液体往身上浇,又往头发上浇……我哥刁北往极限提速,开始后程冲刺。他没敢喊叫,怕惊动别人。他在心里求胡晓娜晚一点点火。胡晓娜拿出打火机的时间不早不晚,正是我哥刁北奔到她身边的那个时候。她刚想点火,筋疲力尽的我哥刁北就扑了上去。叭,那个宽大的白色金属打火机,从受到冲击的胡晓娜的手里甩了出去,砸在不远处太阳鸟雕塑底部坚牢的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