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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刁北年表 后记

剩余的麦穗

刁斗

写小说的妙趣之一,是它总能以种种稀奇古怪的方式给你带来神秘体验,让你惊讶精神活动之委曲,感叹心灵世界之诡谲。我喜欢神秘。

二〇〇〇年夏天,我电脑出现过一次毁灭性“崩盘”,抹去了那之前我写在电脑里的全部文字。懒惰的我没任何备份。当时,我写了一篇万字长文,哀悼我电脑里的二三十个小说开头,思考我写作中遇到和想到的种种问题。那篇文章叫《消失的小说》,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停工待料的原因很多,但我敢肯定,绝不是我对文革故事丧失了兴趣。不,在我的写作历史上,以后,若由于才力不逮,我只给自己一次把小说写成批判稿或控诉书的机会,我所选择的内容,也不会是直接危及到人的/我的当下生存的任何事情,而只能是貌似远去的文化革命。

引发我这番意气之辞的,是一部叫《安乐窝九号》的长篇开头,有三万余字,它将讲的,是一幢陈旧破败的住宅楼里各色人等的文革故事。它起笔于***发动文革三十周年。我以为它在我的写作史上已成死胎,因为从它的雏形看,它的确有批判稿与控诉书之嫌。我的艺术道德不允许我拿批判稿控诉书滥竽充数。但写作的神秘性在此彰显,我自己都没想到,数年之后,它竟能长成个近三十万字的壮年男子,名字也变成了《我哥刁北年表》。

我这样说,不是要表明“安乐窝”和“我哥刁北”是同一篇小说。我很清楚,即使“安乐窝”最终被我搭好建成,它与“我哥刁北”也非同类,从故事设计到结构方式,从出场人物到情节安排,从叙述语调到风貌旨趣,它们不会有半点相同。那我为什么要把它们中的前者看成后者的胚胎,又把后者看成前者的果实呢?

容我慢慢道来。

《安乐窝九号》也不是开始就叫这个名字,在它只是一片空无时,在它只有几百几千字时,在它超过了一万字两万字时,它也叫过《节日》和《饕餮》,如果它没夭折于三万字,而是径直长成了三十万字,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叫别的名字。叫什么也许并不重要。但命名从来都是仪式,而仪式,正是神秘的因或者果。是这时,发生了电脑“崩盘”事件,“安乐窝”随即化为废墟,“这一条”通往神秘的写作之路仿佛断了。它没断。我说过,我电脑里和“安乐窝”一道化为废墟的,有二三十个开头,时间一久,在我记忆里风化湮灭,成了它们唯一的命运。这很正常,时间是死亡的秘密恋人。可再谨慎的私情也能导致怀孕,而拒绝婚生,恰恰是许多艺术品的光荣所在。“安乐窝”成了奇迹的幼芽,它没像它的同伴那样成为“消失的小说”。是的,它实在的生命确已消失,但死亡与时间这对喜欢恶作剧的父母,却把它作为一粒虚有的种子留了下来,诱惑般地,向我展示和开启它的顽强。其实我看不清它,就像看不清阳光如何驱除黑暗,微风怎样拂过面颊,但阳光的明亮与微风的凉爽,我又确实能感受到。套用瓦尔特·本雅明那个著名的比喻就是,“安乐窝”在我心中展开的方式,不是由一只纸船展开为一张白纸,而是由一株花苞展开即绽开为一朵鲜花。它不作为具体的构想存在于我头脑中,而是作为飘忽的幻影、模糊的意念、无形状的呈示与不确定的发现,存在于我的感觉之中。感觉是我生命的养分,尊重它是我的不二选择。就这样,“安乐窝”这颗时间与死亡私孕的种子,借我之腹发育了起来,渐渐地,我终于能看清它了,看到它正由一只青蚕变成飞蛾,正由一幢陈旧破败的建筑变成一个命途多舛的壮年男子。二〇〇四年初,我再度开始分娩它,并以《我为我哥写悼词》对他重新命名。大约又是写出三万字后,我腹中另一粒虚有的种子,忽然破空而来,这个叫“sbs”的家伙,像个霸道的小弟弟那样插队加塞,要抢在“我哥刁北”前出生面世。“我哥刁北”大人大量,安静地看着小弟弟茁壮成长,直到二〇〇六年金秋时节,我的《代号sbs》定稿之后,它才悄然踏上成熟之旅。我愿意多说一句的是,在它十七个月的分娩旅程中,它还接受过我为它举行的另两次命名典礼:一次叫《死前史》,一次叫《亡》。

在《我哥刁北年表》里,主人公刁北是个书生,喜欢格言警句。如果由他总结他自一九九六至二〇〇八的漫长旅行,他也许要说:写作的确是神秘之事,但写作不为制造神秘,而是为了戳穿神秘。

最后我想引维克多·雨果写死亡的两行诗结束此文,我认为它与“我哥刁北”有些互证的关系。它与我这篇短文也有关吗?我希望有严峻的收割者,手执着大镰刀前进一步接一步,沉思着走近剩余的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