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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宋 §三

公元1898年的6月11日(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北京的春天通常都是从玉兰花的绽放开始的。这一天,光绪正式颁布《明定国是诏》,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戊戌变法”正式出笼。康有为显然考虑过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教训,很大程度上在于遭到保守派的抵制。于是,他对光绪建议:“请皇上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革旧大臣,而唯渐擢小臣。彼守旧大臣向来本无事可办,今但仍其旧,听其尊位重禄,而新政之事,别责之于小臣。则彼守旧大臣,既无办事之劳,复无失位之惧,则怨谤自息矣!”急于改革的光绪皇帝,第一个行动就是废科举八股。当时,维新派第二号人物梁启超,对此举动兴奋得不能自已,说:“海内有志之士读诏书皆酌酒相庆,以为去千年愚民之弊,为维新第一大事也。”问题在于清光绪犯了与宋神宗同一个错误,从五月起,他迫不及待地发出一道道诏书,下令各地方推行学堂、商务、铁路、矿务……短短三个月,其颁发的新政谕旨,比神宗还要神宗,达二百八十多件。结果,颐和园内那棵开得稍晚一点的辛荑,也就是紫色的玉兰花,还未落尽,在满地花瓣的颐和园的漪澜堂里,老佛爷像捏死一个臭虫似的,使这场百日维新胎死腹中。虽然她是主刀者,但她身后却是绝对不许触犯其利益的保守派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改革派有时想得十分单纯,以为天下人都如同自己一样,大旱之望虹霓一样期盼着他们举起义旗,来挽救这只已成破木桶似的政权。殊不知朝廷内外,举国上下,拥护者甚少,反对者甚众。王安石所碰到的,也是康、梁所碰到的。光绪只有一位太后,而神宗却有好几位太后,只是这位理想主义者,列宁誉之为“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批林批孔”之际尊为法家的杰出代表,绝对没有任何高招可以应对女流之辈。老太太们一流眼泪,王安石只好卷铺盖走人。

变法之初,得到神宗绝对信任的王安石,意气风发,确实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估计到可能的反扑。所以,有一位叫范缜的大臣,上书反对他,“疏人,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可以想见他那气不可遏的样子。有一个叫作吕陶的官员,“其初应制科,值王安石方行新法,陶对策言,愿陛下不惑理财之说,不间老成之谋,不兴疆场之事。安石读卷,神色顿沮,神宗使冯京竟读,称其有理。而卒为安石所抑,仅得通判蜀州”。可以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接着,他又犯了一连串策略性的错误,树敌过多,全面出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不争取盟军和友军的支持,也不放下身段去说服那些不同意见者,甚至下手打击其实完全不必打击的反对者,听不得任何相反的声音。“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缜,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结果,如刘述、程颐、刘挚、刘琦等御史,如范纯仁、李常、孙愈等谏官,如欧阳修、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名臣,也都被王安石排挤出朝。这样一个人皆为敌的刺猬型的人物,要能混得下去,岂非咄咄怪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保守派也非铁板一块,当司马光复出,全部否定新法的时候,苏轼并不认同这种绝对的做法,曾与之争辩,新法该去者去之,可不去者留之,可去可不去者也不必一笔勾销,择其善而去其恶,为此与司马光争辩,而获罪于当局。现在,回过头去看苏轼在熙宁二年《上神宗皇帝书》:“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法,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重点放在老百姓的不能承受上,并非全部否定变法,只是新法在具体落实的过程中,“皆不与治同道”,过于与民争利,层层盘剥,法令峻急,求速伤民,从老百姓深受其害这个角度,而持有异议罢了。

据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可见实施新法中的“青苗法”,其弊何在?“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而蛊惑之。”本来,春季借给农户的小额低息贷款,秋后还款付息,农民国家均得利的“青苗法”,本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变成诓骗农民的一个局。譬如保甲法,老百姓为了逃避摊派的军费和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双重威胁,民间发生了多起自残事件,再譬如保马法,分户领养军马,平时自用,战时军用,王安石想得太天真,他以为马是水牛,有青草吃即可,殊不知当时大半江山都在长江流域一带,根本不适合马的生存,而把马养瘦了,养病了,或者养死了,饲马户便要受到责罚。诸多事实证明,苏轼才三次上书神宗,亟论此法之弊。

据《长鉴拾补》:“诏收还司马光枢密副使告敕,仍旧职。先是上欲光置两府,王安石曰:‘光虽好为异论,然其才岂能害政。但如光者,异论之人倚以为重,今擢在高位,则是为异论之人立赤帜也。光朝夕所与切磋琢磨者,乃刘攽、刘恕、苏轼、苏辙之徒而已。观近臣以其所主,所主者如此,其人可知也。’”看他在神宗面前嚼的这顿舌头,第一,量小非君子;第二,绝对容不得反对派;第三,把所有可能争取的同盟者,都推向对立面,势必要成为孤家寡人。我想,“拗相公”的“拗”,显然是从他精神上的缺陷,思维易走极端而来。我始终相信,想将苏东坡送上断头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上神宗皇帝书》,不完全因为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干掉的恶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脱。从这里看到,他尤其在意苏轼,一举一动,全在眼中。因为苏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间,惺惺相惜者少,相轻相嫉者多。如果仅仅是文友的话,也许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紧张,现在这两个人,既是同行,又兼政敌,那就如同荒野里两条狼相遇,必有一场较量发生。

因为苏东坡的诗词、歌赋,甚至为皇帝拟的诏书文告、道德文章,都要胜王安石一筹。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就冲王之矫揉造作,苏之坦荡率真,两种性格上的差异,也能理解人品的高下之分,文品上的高低之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王安石忍受不了他实际上的二流作家的地位,尤其不能忍受苏东坡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调侃。但冲他起劲反对的那些政敌,如司马光,如欧阳修,如苏轼,都是在文学上有建树的大手笔。因为文人,通常不能宽容比他稍好一些的同行,王安石是毫无疑义的大家,但同是大家,也还是存在某些素质上的差别,因此,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将同行置之死地,便是可以理解的下作了。

读王安石未发迹时,《上欧阳永叔书》之二中,“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这几句话,颇有写效忠信的那股卑微口气,就像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似的,大不以为然了。接着读《宋史》,知道曾巩曾经将王安石介绍给欧阳修,欧“为之延誉”,王才渐渐得志的。可他很快把最早的牵线人抛到一边。再后,青云直上的他,连曾经鼓吹他的欧阳修,也要排挤出政坛,断情绝义。这就颇令时人为之不齿了,这其间有人建议应该留下这位有经验的政治家,“安石曰:‘欧阳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把欧阳老逐出开封,回安徽滁县去筑醉翁亭了。

所以,王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是文学家;苏相反,第一是文学家,第二才是政治家。政治家允许自己无耻,而文学家至多允许自己风流。能够做到彻底无耻的政治家,往往一往无前,永操胜券。王安石最后终于恓恓惶惶地回到了金陵。回顾他为相八年,权势达到顶点,也只是把所有他的政敌,统统逐出开封而已,说到底,他还是个文学家的缘故。而作为一流文学家的苏东坡,确实风流倜傥一辈子,作为二流政治家的苏东坡,也“为小人忌恶挤排”了一辈子。还是那部《邵氏闻见录》,说到他们两人在金陵相见的情景。“子瞻曰:‘某欲有言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他以为苏还放不下元丰二年(1079)被关进大狱,他的那些党羽李定、舒亶是如何要判以死刑的事情。但苏子瞻并不计较个人恩怨,而是说“‘某所言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子瞻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兴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介甫举两指示子瞻曰:‘二事皆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子瞻曰:‘固也,然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介甫厉声曰:‘某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盖介甫尝为惠卿发其无使上知私书,尚畏惠卿,恐子瞻泄其言耳。介甫又曰:‘人须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乃可。’子瞻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后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介甫笑而不言。”

常失败的苏对王能看得透,坦然而自信,虽空间有限,但时间无穷,政治总是短期性的,而文学则长在不败,表面上的苏败了,精神上的苏并不败。显赫过的王对苏就看不大透,虽然眼前这个手下败将,曾经将他扳倒过,时过境迁,竟连一点赢的感觉也找不到,显得拘谨而戚戚,惶惶而不安,看来,清人王夫之著《宋论》一书,在神宗的这一章,将王安石定位在“小人”这一格上,也许不是诛心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