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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宋 §二

在被王安石辩诬者视为“恶意虚构”和“无耻谰言”的《邵氏闻见录》中,有一则关于苏东坡被王安石排挤出开封,继又遭遇诗狱的记载,大概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介甫与子瞻初无隙,吕惠卿忌子瞻,辄间之。神宗欲以子瞻同修起居注,介甫难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晓吏事,故用为开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论事无讳,拟廷试策万言书,论时政甚危,介甫滋不悦。中丞李定,介甫客也。定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下御史狱,欲杀之,神宗终不忍,贬散官,黄州安置。”

这里提到的吕惠卿、李定,还有曾布、章惇、舒亶、邓绾等被王安石起用的新法支持者,无论在当时或是后代,都被视作声名狼藉、品行不端的人。虽然近年来经过不断地漂白,不断地洗刷,诸如吕惠卿的出卖告密,诸如李定的匿丧不报,诸如邓绾“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当之”,都有了新的说法。看来,元人所编的《宋史》,囿于南宋士大夫对于熙宁变法的成见,受到反映民众心理的话本《拗相公》的影响,因而将其中部分人物纳入书末的《奸臣传》中,也许将来重新编写北宋这段历史的时候,有可能恢复历史本来面貌。

其实,现在为王安石重新定位于历史伟人的时候,定位为大政治家、大改革家,连同他的这些雇佣军也一一扶上尊位,实在是一种徒劳。因为王安石为改革家,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抱着改革的理想;王安石雄才大略,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高瞻远瞩,纵横古今;王安石道德高尚,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律己甚严,廉洁奉公。王安石与他们只有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而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从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王安石未尝不希望司马光、韩琦共襄盛举,未尝不盼着苏轼、苏辙为其羽翼,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是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性格悲剧了,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于是,他不得不在干部的物色选择上,舍本逐末,退而求其次,求其再次,求其次之又次。连他两个亲弟弟都弃他而去,可以想见当他儿子王雱,唯一支持他新政的骨肉不幸早逝,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了。

因此,他与他的助手和支持者的关系,说白了,就是老板和伙计。他们所以投奔王安石,因为他们在司马光、韩琦、富弼、吕诲、欧阳修那些资深政治家眼中,怎么能有苏氏兄弟那样的前景呢!所以,当这些王安石的雇佣军有条件实施反攻倒算时,拿苏轼祭刀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语堂说过,元丰七年(1084),苏调任途经南京,与王安石见面时,是有过交锋的。“王安石失败之后,苏东坡在金陵遇见他,斥责他发动战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说吕惠卿当负全责。此不足以为借口,因为王安石本人坚持严酷对付反对派,而且在熙宁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期间,王安石在京师成立用以侦察批评朝政者的特务机构。”

林语堂还写到了王安石对于苏东坡公开反对新政,而给予的报复,那是这位诗人平生第一次差点吃官司的细节:“苏东坡(因反对变法,三次给神宗)上书以后,如石沉大海。三月又上第三书。(这是颇让王安石不开心的事情,不过,因为苏东坡职卑位微,王安石可以不必在乎他)……熙宁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间,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这触怒了王安石(这当然是一次对他权威的公开挑衅),苏东坡立遭罢黜。”随后,“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送其父灵柩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搜集资料。”后来查无实据,此案遂告寝息。但谁都知道,谢的发难,与王的授意分不开。

在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亦载有此事。卷二百十四纪:“景温与王安石联姻,安石实使之穷治,卒无所得。”卷四百二十一纪:“谢景温天资奸佞,素多朋附。熙宁中,王安石用事之日擢为知杂御史。是时,苏轼方忤安石,景温迎合其意,辄具弹奏,谓轼丁忧返蜀,乘舟商贩,及朝廷下逐路监司体量,事皆无实。”在《太平治迹统类》卷十三《神宗任用安石》中“谓范镇举苏轼为谏官,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以谤语力排之,事不实,士论薄之”。卷二十五《苏轼立朝大㮣》:“轼有外弟,与之不叶,安石召之,问轼过失,其人言,向丁忧,贩私盐苏木等事。安石大喜,未有以发也。会举谏官,范镇以轼应诏,谢景温恐轼为谏官攻介甫之短,故力排之。”政坛的事,官场的事,这种钩心斗角,机关算尽,都是属于司空见惯的正常活动。道德再高尚的政治家,绝对不蹚浑水,也是不可能的。

王安石还是将这位官不算大,文章声名却比他响亮的同行逼出了京师。看来,王安石在宋神宗的耳朵边,没有少给这位政敌加油添醋,造谣生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十四纪:“司马光奏对垂拱殿,上谓‘苏轼非佳士,卿误知之。鲜于侁在远,轼以奏稿传之。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乃贩盐及苏木瓷器。’光曰:‘凡责人当察其情,轼贩盐之利,岂能及所赠之银乎!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以姻家谢景温为鹰犬使攻之!臣岂能自保不可不去也。且轼虽不佳,岂不贤于李定之不服母丧禽兽之不如。安石喜之,乃欲用为台官。’”

然而,惹不起躲得起的苏轼还是到杭州为太守去了。不过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乌台里坐着的御史,王安石提拔起来的爪牙,又将他拘押在大牢里。

在神宗强烈支持下,王安石变法诸多措施终于一一出台,他大概没料到舆论大哗,天下大乱。因为他作为大政治家、大思想家,这是当时和后来所公认的,但从来没有一位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具有行政能力,具有管理经验,具有灵活机智、应变圆通,能够从容进退、周旋回转的领袖人物。他连自己的私生活都不善料理,焉谈其他?这样一位高智商而低能力的学者型干部,适合做领导者的智库,出谋划策可以,运筹帷幄则不行。不要说北宋时期的那种因循保守的政治体制,也不要说北宋时期那种懑顸臃肿的官僚架构,更不要说几乎不跟大宋王朝的老百姓打一声招呼,简直让人吓一个跟头的改革大计,像雷阵雨似的倾盆而来。

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是经不起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而北宋王朝一百多年苟且生存下来,连小鲜那样还保持着一条鱼的形状都说不上,只能说是即将散架,还没有马上散架的,快要箍不住的一只漏水不止的木桶,你王安石不是采取小修小补的保守疗法,而是大卸八块,这只桶不完蛋,焉有它哉?王安石先生充满自信,伸出两只手,对神宗皇帝讲,你看,每个手有五根手指,从理论上讲,一下子按住十个跳蚤是绝对有可能的。这是笑话,然而也是熙宁二年的真事。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觉得大宋王朝需要改革,但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赞成王安石这样的改革。

你是在进行改革,而不是在进行革命,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革家,都热衷于用革命的手段来实施改革,结果无不碰得头破血流。革命允许暴力,暴力可以摧枯拉朽,反对派敢龇牙,只要手里有枪杆子,二话不说,马上摆平。这只桶老子不要了,另造一只新桶,这就叫革命。而这只桶再坏再破,也不能一脚踢掉,要加固,要堵漏,要去朽,要更新,这才叫改革。因此,改革就得和颜悦色,就得和风细雨,就得由点而面,由局部而全体,润物无声地细致工作。中国人,中国农民,特别是中国农民的小农经济所形成的求稳心态,怕乱心态,苟全心态,保守心态,没有二十年、三十年一切都做到家的扎实功夫,想收到改革的成效,想享受改革的成果,如王安石这样的冒失行事,不失败才怪。

有论者说,他是一只叫得太早的公鸡,其实,说准确点,他是一只想自己下蛋的公鸡,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