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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宝贝 9 两个陌生人

liang ge mo sheng ren

有一天,洪阿姨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两个面色黑黄、神情巴结、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人。那个男的头发起码有三个月没有修剪过,长得毛蓬蓬的,发屑和灰尘落满了衣肩,苏北口音,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嗯哪”,仿佛这个词可以代替所有的标点符号。那个女的矮胖,头发烫得焦干枯黄,一绺一绺地巴在脑袋上,不小心被火燎过了一样。两个人都穿着过于板正的呢子外套,男的酱黄色,女的紫红色。脚下是暄乎乎的腈纶保暖鞋,同样,男的酱黄,女的紫红。从颜色来看,是经过了精心搭配的。

他们随身的行李共计有:两个人造革的旅行包,每个都鼓胀得要撑破拉链;一个半人高的红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一个沉甸甸的农用化肥袋;一个尼龙网兜,装着牙缸手电筒肥皂盒一类的日用品。

洪阿姨猜测这是一对准备到南京讨生活的农民工。这样的夫妇,总是把几乎半个家当装在各种袋子里,随时落脚,又可能随时走人。

洪阿姨正准备告诉他们,这里是街道居委会,不招工,找活儿要去城南的劳务市场。可是那个毛蓬蓬头发的男人抢先说了话。男人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洪阿姨吃惊得差点打翻了桌上的一只水青色细瓷茶杯。

男人说的是:“我是贝贝的亲舅舅。嗯哪。”

洪阿姨半张着嘴,足足有两分钟时间,想不出来该怎么应答。

“我们是嫡亲的亲戚,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谦卑地冲着洪阿姨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我男人的妹子,是贝贝的亲妈。就是离家出走的那个。”她捅捅男人胳膊,让他说话。

男人很聪明地接上来:“对对,我妹子不像话,嗯哪,人走了,好好个孩子,就丢给福利院。可我是舅舅啊,我不能看着孩子没人疼没人管哪,我妹子不负责任,我得负,嗯哪,你说是不是,洪主任?”

他解开酱黄色的呢外套,从绑在腰间的一个牛皮小黑包里掏出一系列的文件和证件。有他家里的户口簿,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份证,他所在乡镇的盖上了政府公章的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苏北县城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

洪阿姨逐一地翻看这些东西,摊平了辨认印鉴的真伪,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纸张厚薄。她希望这里面有误会,有造假,这两个人是一对可耻的骗子,他们突如其来地入侵贝贝的生活,是居心叵测的骗局。

可是一切证件和文件真真实实,无懈可击。这个说话带上“嗯哪”的男人的确是贝贝的嫡亲舅舅。

洪阿姨打电话叫来了正在小区里值班的李大勇,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这两个人,”她朝夫妇俩努努嘴,“贝贝的舅舅和舅妈,你带他们在贝贝家里先住下。”

李大勇“呀”的一声,脸上有一百个疑问。

洪阿姨公事公办:“家里好久不住人了,开门进去,水呀电的,你都检查一遍,开关插座哪儿管哪儿,你给指点清楚了。”

李大勇忍不住要开口:“洪主任……”

洪阿姨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快去吧。”

李大勇很不乐意地招呼两个人跟他走。半小时之后回到居委会办公室,他眉头紧皱,愤愤不平:“洪主任,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他们要来当贝贝的监护人。”

“人家是直系亲属,有权利。”洪阿姨回答说。

李大勇很着急:“你看不明白啊?他们是图谋不轨啊,监护贝贝是假,住贝贝家的房子是真啊!”

洪主任板着脸:“那又怎么样?我说了,人家有权利。”

“要是他们想谋财害命呢?”李大勇上网上多了,脑子里一冒一个想法。

“不准瞎说!”洪阿姨呵斥他。

这一对夫妇就这么在贝贝家里安顿下来。李大勇一直在留心他们的动静,看他们是不是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他注意到,两个人天天都是一早出门,天黑回家,回家的时候疲惫得腰都佝下了,但是脸上是喜气洋洋的,有时候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男的终于理了发,新买了一件藏青色羽绒服,脚上的保暖鞋换成皮鞋,显出一副在城市里混久了的模样。女的同样也置了新行头,是一件月白色带毛领的短大衣,里面露出一圈大红色的毛衣领,脚上甚至配了一双闪着亮片的短皮靴。

洪阿姨告诉李大勇,两口子已经在农贸市场租下一个摊位,办了营业证,专卖日用小商品。他们从批发市场进货,运到摊位上零卖,赚其中的差价钱。

城里的小生意不容易做。可是他们有现成的房子住,会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

既然是贝贝的监护人,总不能再把贝贝丢在福利院。很快,他们过去办好了手续,把贝贝接回康盛小区。

千头万绪的事情,居然让他们做得有条不紊。李大勇不得不佩服这两口子的办事能力。有人天生就是生意人。

贝贝裹着冬天的围巾和帽子,穿成一只臃肿笨拙的面包虫,抢在他的舅舅和舅妈面前奔进小区大门,一路高喊着:“妹妹妹妹妹妹!”

李大勇拦住他,亲亲热热地问:“贝贝,想不想我?”

贝贝笑嘻嘻地:“想。”

“想不想洪阿姨?”

“想。”

“想不想他呢?”李大勇回身指指值班的保安小巴子。

“想啊!”

这小子!问了等于没问。李大勇啼笑皆非。

但是贝贝忽然伸出胳膊,勾下李大勇的脖子,嘴巴凑上去,在李大勇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大口。

湿漉漉的口水,热乎乎地沾上李大勇的脸,很快在冷风里变得冰凉。一双细长细长、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距离李大勇很近,瞳仁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有点变形的面容。李大勇心里轻轻地一哆嗦。

李大勇告诉他:“叔叔也很想贝贝。”

大狗妹妹紧跟着贝贝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它很激动,两步蹿上十个台阶,一边呼哧呼哧喘大气,一边抬腿在楼道里洒下两滴尿,作为它重回故居的标记。

送它过来的洪阿姨哭笑不得地骂它:“真是个养不熟的东西!回家就这么好?”

当然,洪阿姨不是单纯为送狗,她要登门对贝贝的舅舅作些交代,也是提前有个预告。抚养一个唐氏症的智障儿,恐怕不像两口子想的那样简单。

“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当舅妈的那个满脸都是笑,“孩子是谁呀?我们的嫡亲外甥啊,几百里路赶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他,亏自己也不能亏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做舅舅的连连拍胸口:“嗯哪,洪主任你要是不放心,一个月给贝贝磅一回秤,嗯哪,少一两肉,你找我赔!”

洪阿姨心里想,这又不是养小猪,还一个月磅一回秤。可是两口子态度诚恳,洪阿姨一时无错可挑。

当天傍晚,贝贝带上他的狗,出门巡逻了。停歇多日的庄严仪式,忽然重新恢复,孩子和狗都异常兴奋,狗冲出房门时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舅妈骂它说:“死狗,玩心这么重!天寒地冻的还出门。”

妹妹不理她。妹妹回家这半天,对两个不速之客始终很戒备。

一人一狗喜气洋洋地走在小区里。冬日的小区,没有流光溢彩的玻璃一样的树,没有彩虹一样从天而降的水,也没有黄澄澄的甜橙一样的夕阳。因为很久没有下雨的缘故,天空乌蒙蒙的发脏,草地和道路上灰突突地腻着一层土,香樟树、广玉兰、冬青树都有点无精打采提不起神儿。如果奶奶还在,她会感叹:“工厂建得太多了,空气质量太差了。”可是贝贝和妹妹都对空气不在乎,他们能够彼此相守就开心。他们追赶着嬉闹着咯咯大笑着,从小路拐上大路,从大路出门上街。

走过鲜花店。走过水果店。走过包子铺、书报亭、炒货摊、卖快餐的大排档。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走过去。

人们惊喜地跟妹妹打招呼:“回来啦?”接下来便问它:“贝贝呢?”

妹妹扭头往小街对面看。哈,裹得像面包虫的孩子笑眯眯地在灯柱后面站着呢,脸冻成一只红皮大萝卜,一双斜挑的眼睛像是萝卜皮上裂开的两道缝,喜洋洋的,欢腾腾的。

多好啊多好啊,回家了,贝贝又能够见到他喜欢的大勇叔叔了,妹妹又能够领取它的肉松饼干了,小区和街道上傍晚的这道风景又能够一天一天重现了。

只少了贝贝的奶奶。那个慈爱的老人家,她在天上也会跟大家分享这一刻吧?

六点钟,巡逻结束,孩子和狗心满意足地回家。贝贝一进家门就主动说:“洗澡。”不等舅舅舅妈发话,他到床边找出换洗衣服,急急忙忙钻进卫生间,咯嗒一声锁上门。

洪阿姨说过,贝贝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给舅舅舅妈添麻烦。贝贝主动去洗澡,是不是表现得很乖呢?

舅妈看了看从里面锁上的卫生间的门,朝舅舅撇撇嘴:“他还真讲究!”又说:“这要是天天洗澡,水呀电的要费多少?卫生间里的那个浴霸,一个灯泡就是五百瓦!”

舅舅不耐烦地:“啰嗦什么呀?嫌费水费电,明天跟他说,让他一个月洗一次澡。”

舅妈不相信:“你跟他说,他能懂?”

“他不懂,你不会把电闸拉了,把热水器关了?”

舅妈不说话了,心里觉得还是男人的点子多。

舅妈看看墙上的钟,贝贝洗了有五分钟了,哗哗的冲水声听得她心里直发疼。她忍不住地走过去,要敲门让贝贝快一点。

客厅里的光线非常暗。舅妈想省电,只开了厨房里的一盏25瓦的灯。大狗妹妹悄没声地卧在门边上,舅妈一眼没看见,一脚踩在妹妹的尾巴上。

妹妹“嗷”的一声站起来,本能地呲开牙,神情很愤怒。

舅妈拍拍自己的胸,回过神,骂妹妹:“你个死狗!这屋子这么小,人都转不开身,你还人模狗样地占个位!”她用脚推着妹妹的屁股:“去!去!阳台上呆着去!”

妹妹当然不肯走。贝贝还在洗澡呢,它怎么可以走?

舅妈动手拧它的耳朵,揪它脖颈上的皮,一定要赶它走。妹妹急了眼,“汪汪”两声叫,一扭头,咬住了舅妈的胳膊肘。

新买的一件墨绿色的滑雪袄,生生被妹妹的利牙咬出两个牙窟窿。妹妹还算是嘴下留了神,要是它一狠心咬住她的手,那就要另外花钱上医院了。

舅妈带着哭腔叫起来:“哎哟,你个死狗啊!你个死狗啊!”

她扑进厨房找擀面棍,要给妹妹一个下马威。棍子才拿到手,卫生间的门开了,贝贝光溜溜地冲出来。他听见了外面的叫声和骂声,心里一着急,衣服都没有顾得上穿。

“不能打!妹妹疼!怕呀!”贝贝语无伦次地哀求道。

舅舅在里屋拿算盘算一笔账,这时候出来做和事佬,先吼叫舅妈:“闹什么闹?高声大嗓地,不怕人家听见了说闲话?”又推着贝贝:“快进去穿衣服!大冬天光着个身子,要不是看你脑子有毛病,我就要说你是存心冻出感冒,让我们花钱!”

贝贝这才想起自己一丝不挂,十分害羞,捂紧了鸡鸡,转头逃回卫生间去。

舅妈对妹妹咬牙切齿:“死狗,你咬坏了我的新衣服,我给你记着这笔账!”

妹妹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舌头伸出来舔一圈,好像在咂摸那件新衣服的味道。

舅妈真是气得要疯了。

舅妈这一气,晚饭自然不肯给妹妹吃得好,勉强往它的食盆里舀了一勺稀汤寡水的粥,还恶声恶气说:“吃吧,吃吧,撑死你!”

妹妹就不吃,脖子梗着,绝食。

贝贝挺身而出提要求:“不好!妹妹要吃肉!”

舅妈伸手一搡,把贝贝搡到了墙角里:“吃什么肉?人都舍不得吃,狗还挑嘴?”

贝贝坚持:“吃肉!”

舅舅责备舅妈:“跟畜牲还生什么气?给它个肉包子吧。”

舅妈一共买了五个大肉包当晚饭。洪阿姨交代过,贝贝晚上要吃小笼包,这要求不过分,当长辈的请务必满足他。舅妈攥着钱,嘀嘀咕咕出门买包子。她一问价钱,发现小笼包贵,大肉包便宜,毫不犹豫买了大肉包。为什么买五个呢?舅妈想的是:他们两口子一人吃两个,贝贝人小,吃一个。

五个包子,给了妹妹一个,两个大人每人只剩下一个半。吝啬的舅妈心疼得就像被人挖走一块肉。

接下来是贝贝吃晚饭。他吃完一个大肉包,发现不对劲,抬头大声地说:“要四个!”

舅妈骂他:“疯啦?才多大个人,要吃四个大肉包?”

贝贝不管包子大小,他认准了四个,少一个也不答应。

这也没办法,一根筋的孩子,跟他讲不清楚“大”和“小”。

两口子生怕把贝贝惹毛了弄出事,只能把自己的包子省下来给贝贝,自己喝着稀汤寡水的粥。算起来,四个大肉包要贵过四个小笼包,舅妈想省钱,结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的窝囊劲没法说。

舅舅舅妈都没吃饱,贝贝却吃得撑着了。撑着了他还不会说,先是抱着肚子直喊“疼”,后来就哇哇地吐,来不及去厕所,地上吐了一大摊,满屋子一股酸臭味。

舅妈捏着鼻子收拾地上的呕吐物,一连声地喊“晦气”。

舅舅唉声叹气说:“这回你知道了,侍弄个有毛病的孩子不容易。”

舅妈朝着舅舅咬牙切齿:“容易是这样,不容易也是这样,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

贝贝没有听见舅舅舅妈的话。他吐完了就觉得舒服了,一舒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其实,就是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家呀,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怎么样,现在还要怎么样,这难道过分吗?

可是舅妈心里的窝囊气往哪儿撒呢?好办,大狗妹妹就是现成的受气包。

妹妹在家里一直睡客厅。奶奶用旧棉被给它做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形状像一个圆袜筒,两边都留着口,妹妹睡觉时从这头钻进去,脑袋自然从那头伸出来,底下垫的、上边盖的都齐了。可是狗窝被妹妹睡久了,多多少少有一点狗毛味。奶奶在世时,太阳好的时候就拿出去晒一晒,晒晒就不觉得味道重。舅妈哪里愿意给自己添这个麻烦呢?进门第一天,脚尖把狗窝拨了拨,鼻子一皱,拎着狗窝咚咚咚下楼,扔进了垃圾筒。

妹妹找不着自己的窝,心里很奇怪,呼哧呼哧跑到阳台上,又跑进厨房里,旮旮旯旯地找,一副没头苍蝇的急慌样。

舅妈知道它在找什么,幸灾乐祸地说:“别找啦,给你个破毯子,楼道里趴着过夜吧。”

她找出贝贝奶奶垫柜底的一床旧毯子,舍不得全用上,抄剪刀剪下头巾大的一块,扔到楼道里,动手把妹妹往门外赶。

舅舅探出身子往黑洞洞的楼道里看一看,怀疑说:“行不行啊?我听说城里的狗都娇贵,虐待了狗,警察都要上门管。”

舅妈嘴巴一撇:“警察会管这事?吃饱了撑的呀?这狗既然要让我们养,就要照我的规矩办。”

舅妈撵着妹妹往外赶时,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动手了,抄起一把椅子当武器,抵住妹妹的脑袋,嘴里“去去去”地吆喝着,硬是把它抵出了门。

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妹妹是一条有教养的狗,从来都不在公共场所大着嗓门叫,所以它哼哼,声音里既委屈,又生气。

舅妈和舅舅洗洗睡觉。舅妈赶妹妹出门,报了咬棉衣之仇,心里很得意,一上床就扯起了呼噜。舅舅本想让她去看一眼隔壁房间里的贝贝,看孩子冷不冷、要不要加条被子什么的,用脚踢舅妈,没反应,也就算了,跟着扯起呼噜来。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强一弱,一起一落,双声部的合唱一样,闹腾得喜气洋洋。

这边屋子里紧着热闹,那边的贝贝醒了。贝贝不是被舅舅舅妈的双声部合唱闹醒的,是被大狗妹妹在门外的呜咽惊醒的。

真是奇怪呀,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得多么有节制啊,不说是细若蚊吟吧,总比咳嗽打喷嚏的动静要小很多,脑子不灵光的贝贝,是如何隔了卧室和客厅的两道门,听见了妹妹的哭诉和哀求的呢?这个懵懂而迟钝的傻孩子,他真是跟妹妹之间心有灵犀的吗?

贝贝一骨碌地起床,开了灯,穿衣服。先穿毛衣和毛裤,再穿上橘黄色的羽绒服,咖啡色的灯芯绒宽松裤,再穿袜子,穿鞋。动作飞快。从来都没有这样快。袜子穿反了。一只胳膊伸进了脱卸式羽绒服的夹层里,裤子的拉链忘了拉。就这样,贝贝心急慌忙地走出门。

打着呼噜的舅舅舅妈没有醒。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污浊气,还有饭菜和油烟的熟烂味。贝贝拉开门,清新的冰凉的空气扑上来,把贝贝激得一哆嗦。与此同时,门里门外的空气忙不迭地冲撞和对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贝贝的后面伸过去,咔嗒的一声响,把门撞上了,把贝贝反锁在门外了。

贝贝才不管呢,锁就锁了吧。贝贝心里装着的是妹妹。妹妹呢?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纵身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贝贝肩膀上,面对面,鼻子碰鼻子,呼吸搅和着呼吸。人笑,狗也笑,人和狗搂抱着不松手。

“妹妹妹妹!”贝贝小着嗓门,笑眯眯地喊。

“汪汪!汪汪!”妹妹也压着喉咙,乐滋滋地答。

贝贝告诉妹妹:“关门啦。没有床啦。”

妹妹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往破毯子跟前拖。好懂事的妹妹,它要把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贝贝呢。

贝贝摇摇头。毯子太小了,他就是把手脚折迭起来也睡不下。再说,他睡了,妹妹又往哪儿睡?

贝贝问妹妹:“出去玩,好不好?”

他看见妹妹的尾巴吧嗒吧嗒摇了两下。摇尾巴就算是答应了。他们就着楼道花窗外的月光和星光,满心高兴地下楼往外走。妹妹下楼的姿势真可笑,脑袋埋下去,屁股撅起来,像个小山包,毛茸茸的尾巴就成了山头上长出来的一棵树,弯弯的,还摇来晃去的。贝贝伸出手,抓住了树梢梢。树梢真暖和,贝贝的手心里几乎出了汗。他的脑门上、鼻尖上、肚皮上依次热腾腾地沁出了汗。

此时此刻,李大勇刚刚陪着新交往的女朋友看完了李连杰主演的电影《投名状》。他们不光是看电影,还逛了街,还在影城旁边的小吃一条街上吃了带果仁和糖粒儿的冰淇淋。他们合用一把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顺便就亲了嘴。

跟女朋友告别后,李大勇一个人骑着车回小区,一路上都在想:往下怎么办呢?要不要再跟这个女孩子继续交往呢?他到底算是喜不喜欢她呢?

值夜班的小巴子招呼他:“嗨!你个狗家伙,谈了恋爱回来,还装出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大勇没好气地:“你就眼红吧!眼红死个你。”

小巴子仗着路灯暗,悄悄伸出一只脚,准备给李大勇下绊子。李大勇却早就防到了这一着,提前跳下车,从小巴子身后的人行道上绕进门。小巴子一跺脚,作势要追他。李大勇噌地上了车,几脚蹬出去几十米。

“你个狗家伙……”小巴子远远地笑着喊出这一声,声音的尾巴被冷风吞没了。

这样,风高月黑的寒夜中,李大勇看见了蜷缩在路边墙脚下的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他先以为是楼里有人乱扔的破麻袋,心里正骂着是谁这么没公德,却发现那团东西动起来,刹那间长高了一点点,又长大了一点点。他吓一跳,赶快下车走近去,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圆了:是大狗妹妹正在伸展腰身舒筋活骨呢。狗这么一站起来之后,腿边露出空档,李大勇看见了蜷在墙脚下迷迷瞪瞪打瞌睡的贝贝。

“贝贝!”李大勇上前摇醒他,“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贝贝揉着眼睛,回答他:“玩啊。”

李大勇叫起来:“黑天瞎地,玩什么玩?小心冷风咬了你的小鸡鸡。回家睡觉!快!”

“关门了。”贝贝解释。

“谁关门?你舅舅把你们关在门外了?”

“关门了。”贝贝的鼻子齆起来,打一个大喷嚏。

李大勇大着嗓子吼:“这种天气,你舅舅就忍心赶你们出门?他还有没有人性?走,跟我上楼,我找他们算账!”

他一手拎起贝贝,一手在妹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乎乎地带着他们上楼。

砰砰啪啪一通敲门声。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下床开了门。看见门外的人和狗,他张着嘴巴活像看见了鬼,一个劲地拿手去抠眼屎。

“贝贝呀,贝贝呀……”他结结巴巴,“你你明明在家睡睡睡觉的呀,怎么会……怎么会……嗯哪,嗯哪……”

李大勇吼骂他:“你别扯淡!深更半夜把贝贝赶出门,还装!”

舅舅的脸皱成一副苦瓜样,赌咒发誓:“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就不是人!贝贝你自己说,你怎么出去的?”

贝贝却只会说:“关门了。”

舅舅急得跺脚。他一只手指着贝贝,又是跺脚又是呛咳,说不出话。碰到贝贝这样的主儿,他真叫跳进黄河洗不清。

李大勇气汹汹地说:“我告诉你,别以为贝贝脑子不好你就欺负他,还有我呢,还有洪主任呢,下回你要再敢这么干,我打‘110’抓你!”

他手一伸,把贝贝推进门,顺便用脚把大狗妹妹也推进去。

舅妈在床上喊:“别放狗进门!”

舅舅没好气地责骂她:“你个蠢女人!你跟条狗计较!听见没有?人家要打‘110’了。”

舅妈只好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大狗示威一样地在她房间里巡视一圈,而后去客厅,咚的一声跳上沙发睡下。沙发上还有她的一件呢外套,生生地被大狗压在了身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