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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宝贝 16 妹妹失踪了

mei mei shi zong le

在这个家里,舅妈挺辛苦,一天的小生意做下来,已经是口干舌燥、腰酸背疼了,回家还要烧晚饭,还要把第二天的晚饭菜洗好备好,还要负责家中三个男人的卫生工作,督促他们洗头洗澡,给贝贝和小胖剪手指甲脚指甲,把脏衣服洗出来,把阳台上晾透了的干净衣服拿回来,叠好,收好……

舅妈有时候拉脸子,唠叨,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应该是可以原谅的。这个家里谁比她的责任更重大?

这天晚上,晚饭已经吃完了。舅舅照例以“扎账”为借口,躲开繁杂的家务活。小胖在刚刚收拾出来的饭桌上写作业。贝贝守着小茶几,一门心思地拿硬纸板糊一只标本盒。硬纸板本来有半面报纸那么大,不浪费的话,足可以糊出书本那么大小的盒子。可是贝贝不停地拿剪刀剪,一会儿剪去一条边,一会儿剪去一个角,剪着剪着,纸板只剩下巴掌那么大,只够糊出一个火柴盒。

火柴盒大小的盒子,怎么也放不下一只蝴蝶了。贝贝放下剪刀,望着茶几上的一堆纸屑,奇怪地发着愣,不明白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大狗妹妹蹲在茶几边,嘴巴里咬着一条硬纸板,还装模作样地把眉头蹙起来,好像一个长了狗脸的绅士嘴巴上叼着一根粗雪茄,模样很滑稽。贝贝伸手把纸板从它嘴里抽出来,告诫说:“不能吃!”

舅妈把头探出厨房,喊她的儿子:“胖儿啊,家里没酱油了,上超市买一瓶去。”

小胖不乐意:“我还要写作业呢。”

“麻溜地去,不耽误。”

“就不能喊贝贝去啊?”小胖往茶几那边瞄一眼。

舅妈对儿子贴心贴肺:“钱交到他手上,你放心?”

提到钱,小胖没了脾气,放下笔和作业本,乖乖地起身。这一家三口人,对钱的事情都看得重。

舅妈掏给小胖十块钱,要他买一瓶酱油,顺便带一袋盐,剩下零头再拿一包味精。

“不够。”小胖翻翻眼睛。

“谁说不够?你买两块六的味精,还能多三毛钱。”

三毛钱,买根棒棒糖都不够。小胖的期望落空,心里不高兴,吆喝贝贝说:“一起去,帮我拎酱油!”

贝贝是个好说话的人,叫去就去。贝贝一动脚,妹妹也要跟着走。

两个男孩,一条狗,踩着路灯下的影子去超市。小胖在前面闷着脑袋走。他对贝贝一向有歧视,态度上居高临下,爱理不理,所以走在路上只当没有贝贝这个人。贝贝的兴致却很好,东张西望的,时不时地要拖着脚后跟跑两步,跟上小胖。他身上背着那个出门从不离身的小布包。最快乐的当然是妹妹,它快乐得都不肯好好走路了,把身子扭过来,前脚搭在路牙子上,后脚踩在路沟里,螃蟹一样横行。旁边有行人见了,指着妹妹哈哈笑,说:“看这狗啊,比小孩子还要皮!”妹妹知道人家在说它,不以为耻,反而交叉着四条腿走得更起劲。

“人来疯啊!”小胖呵斥它。

妹妹一回头,朝小胖“汪”的一声叫。小胖知趣地闭住了嘴。在一个屋子里住了这么久,小胖对身高力大的妹妹仍然有戒备。

超市不允许狗进入,穿制服的保安指着妹妹命令说:“就在这儿等!”

妹妹灰头耷脑地蹲在门厅里,模样很委屈。贝贝走过去安慰了它一声:“喜欢你啊!”它的情绪才算好一点。

从超市入口进去,小胖随手拿了一个篮子,交给贝贝拎着。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货架间穿行。小胖甩着手在前面走,贝贝拎着篮子在后面跟。小胖边走边从货架上拿酱油,拿盐,拿味精,每拿一样,顺手就往身后贝贝的篮子里一丢。贝贝用两只手紧张地握住了提篮把,小心翼翼地踮着步子走,生怕篮子里那瓶酱油会不听话地滚出去,在光溜溜的地砖上砸得酱汁横流。

这样的格局,就好像前面走的是大首长,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首长的勤务兵。

当首长的感觉太好了,好得小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草草了事地结束掉。他转完了调味品的货架区,又转文具区,转日用杂品区,转生鲜熟食区。

“回家啊。”贝贝终于提出抗议了。他心里惦记着被拦在超市门外的妹妹。

小胖根本不理睬,瘦精精的肩膀端着,倒背着两只手,沉浸在虚拟的威风里。

“要回家!”贝贝来了脾气,篮子往地上一放,人站着不动。

小胖对贝贝威胁加利诱:“再转五分钟!就五分钟!不然我把你丢在超市里,让你一个人找不着家。”

贝贝眨巴着眼睛,心里有点怕,乖乖地把篮子拎起来,继续尾随小胖走。

其实超市距小区大门不过两百米。可是贝贝这样的孩子太单纯,容易被误导,也容易被说服,他以为离开小胖真的回不去家。

下面就到了糖果区。货架上的各类糖果包装绚丽,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看得“首长”小胖目不暇接。他咂着舌头想:有好多种啊?最起码一百种吧?他又想,一百种糖果,是不是有一百种不同的味道呢?巧克力和朱古力,哪一种更甜?花生酥和花生牛轧糖,是不是名称不同内容一样?

乡镇出来的孩子小胖,在巨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糖果货架前目眩神迷了。长到十一岁,他没有见过十种以上的糖果巧克力,因此他现在觉得头昏。他误入了糖果的世界,被缤纷的色彩包围,被芳香的甜味包围,也被他自己对陌生食品的幻想包围。他挣扎,说服自己,谴责自己,咒骂自己,最后还是迁就了自己,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盒巧克力。

一盒用透明纸包装的、贝壳造型的巧克力。

他很有心计地把巧克力塞进了贝贝的小包里,塞进去之后,还把包口整理得很平整。

万一被查出来,偷窃者是贝贝,不是他。他把责任一股脑赖到贝贝身上就行了。

贝贝会怎么样呢?他没有多想。当时也实在来不及想。

贝贝那时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篮子里,在那个滚来滚去的酱油瓶子上,丝毫没有在意小胖干了什么。说实话,即便注意到,他也不会明白小胖是偷窃。

经过超市收银台时,小胖接过贝贝的篮子,把酱油、盐、味精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柜台上。刷卡机嘀嘀嘀响了三次。收银员打出总价:九块七毛钱。果真如他妈妈算好的那样,十块钱找三毛。

小胖把三个轻飘飘的小硬币灌进口袋里。三个硬币渺小得连一丁点响动都没有。他作贼心虚地走出收银台,马上溜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藏好身,等着排在他后面的贝贝过关。

没有任何侥幸,贝贝从收银台经过时,超市报警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贝贝起先很惊奇,仰脸看到了头顶那个发红光的报警器之后,就变得很着急,东张西望地寻找可以负责任的人,还大声提醒众人说:“坏了啊!有火啊!打110!”

暗处的小胖在心里骂:“笨东西,警报响了还不快跑!”

贝贝的心灵世界里没有“逃跑”这两个字。干干净净的他,很有耐心地守在报警器下面,等着有人过来处理故障,等着问题得到解决。

过来的是两个超市保安,穿着深灰色制服,戴灰色大盖帽,神色冷峻得像冰块。他们小跑着奔过来之后,不由分说地把贝贝架起来,拎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有火啊!打110啊!”贝贝被两个人拖着,着急得脸都发了红。

小胖心中狂跳,面白如纸,趁着超市里的人都惊讶万分地盯住贝贝看,一溜烟地滑出门,隐入夜色中。

保安开始对贝贝搜身,翻口袋,翻书包,翻出那盒没有消磁而引发报警的巧克力。

“真不是个东西!”一个保安愤愤地说,“小小年纪就学偷!”

贝贝一点不紧张,望着桌上的赃物,笑嘻嘻地说:“巧克力。要给张天昊。”

这个时候,他心里想起来的居然是爱吃巧克力的同学张天昊。

另外一个保安把书包的全部东西哗啦一声倒在桌子上。他拿起捕蝶网,反来复去地看,皱起眉头问同事:“这个是什么?好像不是超市物品吧?”

贝贝突然蹦起来,扑上去,抓住保安的手,“啊呜”一口咬下去。

保安惊跳,又恼又恨地甩着手:“我的个娘!你个小贼这么狠!血印子都出来了哎。”

贝贝一把抢过捕蝶网,藏到身后,嘴里嘟囔说:“奶奶做的。贝贝的。”

第一个说话的保安终于觉得不对头了,推了推手背冒着血的同事,小声提醒道:“你看看这孩子,好像不对劲。”

后者抬头,仔细看贝贝的脸,吸了一口气:“真是不对劲。眼睛怎么长这么怪?说话也不靠谱。难怪咬人。”

两个人一下子慌了。真要抓了个智障儿,那才叫烫手山芋呢,甩都甩不脱了。

“哎,小孩,叫什么?住哪儿?”被咬的保安问。

贝贝被保安盯得慌了神,缩着头:“怕怕。”

“问你叫什么?住哪儿?”保安大了声。

贝贝“哇”地一下哭出来:“怕怕啊!”他使劲喊。

还好,第一个说话的保安发现了桌上的一张小卡片。“嘿,有电话哎,还有联系人。”他吩咐同事:“你看着他,我打电话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洪阿姨接到电话赶过来。儿子的车不在家,她是打了出租过来的。见到满脸泪痕缩在角落里的贝贝,她很生气,问两个保安:“没见这孩子不懂人事啊?你们怎么折磨他啦?”

两个保安忙着喊冤枉:“他偷东西,还咬人,怎么倒成了我们折磨他?”

洪阿姨断然否认:“弄错了,贝贝不会偷东西。”

保安拍出那盒贝壳状的巧克力:“物证在这儿,敢说他没偷?”

洪阿姨看看桌上的巧克力,皱起眉,神情严肃地问贝贝:“是你拿的吗?”

贝贝摇头。

“要对阿姨说真话。你拿了巧克力吗?”

贝贝说:“怕怕。”

洪阿姨大松一口气:“瞧,他知道拿人家东西是犯错误。我是居委会主任,我可以担保这孩子不说谎。”

双方僵持不下,就调来糖果区的录像资料看。这一看真相大白了,贝贝是被另一个小孩栽了赃。

那个栽赃的小孩是谁呢?录像里看不大清楚。小孩为什么要栽赃贝贝呢?录像就更不知道了。

洪阿姨正色道:“虽然是智障儿,超市也得对他有说法。”

超市经理只好亲自出来,对洪阿姨和贝贝道歉,还坚持要送给贝贝一盒巧克力做赔偿。

贝贝不肯接,一个劲地摇头,退缩,惊恐万状地喊:“不要啊,不要啊。”就好像对方拿的不是巧克力,是一条咝咝吐出信子的蛇。

洪阿姨怜爱地想,这孩子今天恐怕是吓着了。

拉着贝贝的手出门,洪阿姨问他说:“你是一个人到超市来的吗?”

贝贝东张西望:“妹妹呢?”

“妹妹也来了吗?妹妹!”洪阿姨帮他喊。

夜色朦胧。超市门口的灯照着许多来来往往购物的人。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唰唰地开过来,熄了车灯,停在空地上。又有更多的车发动了,吭吭地喘着气,笨拙地转身,一溜烟地蹿出去。在汽车的夹缝里,艰难地挪动着那些破旧的三轮车,造型酷酷的摩托车,还有单薄苗条的自行车。行人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肩膀垂着,胳膊无端地长出许多,鱼一样灵活地躲避着车辆,走得疲惫而匆忙。

没有妹妹。

有两条狗在角落里亲热地互相嗅着,屁股缓缓地挪腾着,身形娇小,长毛飘拂,是两条头上扎着小辫子的哈巴狗。

“没有妹妹。”贝贝用哭一样的声音说。

“也许它自己回家了?”洪阿姨猜测说,“妹妹性子急,它等得不耐烦,就先走了。”

贝贝马上说:“回家。”

他们急急忙忙往康盛小区走。贝贝几乎是跌跌跘跘一路小跑着,洪阿姨不能不加快脚步跟上他,生怕孩子走得快了跌跟头。

进家门,洪阿姨忙着把刚才的事情告知舅舅舅妈,贝贝则忙着四处找妹妹。

舅妈忽然想到一个人:“小胖呢?”

洪阿姨问:“他们是一块儿去超市的吗?”

很奇怪地,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掠过了录像带里出现的那个瘦孩子。

贝贝张着两只手扑过来:“没有妹妹啊!”他眼神惊恐,鼻翼翕动,额头有两根青筋在突突地跳。

洪阿姨心里一沉。她知道,妹妹如果不回家,肯定就是出事了。它也许被民警当野狗抓了,也许被盗狗贼们拿麻袋套了。妹妹如果出事,贝贝这边就有了大麻烦,这孩子理解不了世事的复杂性,不见了妹妹,难保他会闹出什么动静。

小胖这时候拎着酱油瓶进家门。原来他一直在附近潜伏着,看见洪阿姨把贝贝带上楼,才放心地跟上来。超市里的事情把他也吓得不轻。

小胖提供了一个信息:“我看见有人在超市门口逗妹妹。”

舅妈冲上去用手指杵他的头:“你个肉头!你看见了还不过去把它喊回来?”

小胖不吭声。他不过去是有他的苦衷呢,别人哪里能知道。

“是什么样的人啊?穿什么衣服?带着什么工具了吗?开车没开车?”洪阿姨仔细问。

小胖摇头。他当时躲在暗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顾得上留心妹妹的事。

贝贝抓住洪阿姨的衣服不肯放。“找妹妹。”他一声接一声地重复着。“找妹妹。找妹妹。”

如果没有人帮他找妹妹,他会永远这样重复下去,会不吃不喝地说下去,一直说到死。

洪阿姨责任重大,她已经管开了头,不能不管到底,所以她赶快给李大勇打电话,又让李大勇动员了保安小巴子,几个人分头去超市附近找。

自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如果妹妹此刻仍然在这附近,不用找它自己也会回家了。

李大勇说服焦急的贝贝:“这样好不好,现在天黑了,找不着了,我们先睡觉,明天再继续找?”

贝贝坐在门外楼道的台阶上,目光呆滞,身子摇来摇去,重复一句话:“找妹妹。”

“我保证给你找到妹妹。”李大勇耐心说服,“可你今晚必须睡觉。妹妹也要睡觉,它夜里不会出来。”

“睡哪儿?”贝贝一下子变得很清醒。

“哦,哪儿都能睡。它是狗,狗能够四海为家。”

“叔叔,找妹妹啊。”贝贝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大勇。

这就是松动了,他同意结束今天的工作,明天再继续找。

洪阿姨临走前拍拍小胖的肩,给他丢个眼色,暗示他跟她下楼去。在楼门外,洪阿姨劈头问出一句话:“是你拿了超市的巧克力?”

小胖本能地要抵赖,洪阿姨喝令道:“你闭嘴!你以为赖到贝贝身上就万事大吉了?超市摄像镜头把你照得清清楚楚!”

小胖愣了两秒钟,转身就要往楼上跑,洪阿姨一把抓住他:“往哪儿跑啊?跑回家,你爸爸妈妈能够罩住你吗?”

看见小胖吓得面无人色的样子,洪阿姨不由得叹口气:“孩子啊,你要记住这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贝贝他是个智障人,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你自己起个歪念头还往他身上栽,你说你什么行为啊?我谅你这是头一回犯糊涂,不准备告发你,如果再有第二次,我跟你说,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小胖瑟缩着肩膀站在楼门前,目光低垂,不敢跟洪阿姨对视。一直到洪阿姨走出好远,他仍然低头垂肩,一动不动。

这天晚上,贝贝一开始是不打算睡觉的,他坚持要把门打开,还端张小凳子坐在门廊里,对舅舅舅妈宣布道:“等妹妹。”

小胖本来都准备脱衣上床了,一听这话,麻溜地把衣服又穿上,跟着端张凳子坐过去:“我陪你等妹妹。”

舅妈又要用手指杵小胖的头:“昏头啦?跟着个呆子起什么哄?三更半夜敞着个门,引小偷还是招强盗啊?家里还放着进货款呢,有大几百呢!都起开,上床睡觉去。”

“等妹妹!”贝贝手扒住门框,死活都不肯松。

舅妈朝舅舅吼:“死人啊?你就不会说句话?”

舅舅还是比舅妈有办法,不出硬招出软招,拿根长麻绳一头系在贝贝手腕上,一头夹在门缝里,哄弄贝贝说:“你尽管睡觉,嗯哪,妹妹只要一回家,绳子就会动,你就能在一秒钟之内醒过来,嗯哪,给妹妹开门。”

贝贝被这个新鲜主意唬住了,把手腕上的绳扣举起来,看了好半天,歪头想了好半天,决定认可。他只提了个小小要求:要舅舅把扣结系得紧一点。

舅舅装模作样地紧扣结,一边对舅妈挤眼睛,又对小胖挤眼睛,意思是:看见没有?哄弄个贝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小胖心中不忍地别过脸。这是第一次,他对贝贝有了同情,情感天平斜到了贝贝这一边。他嘀咕说:“哄人不算本事。”

舅舅没听见。假如听见了,他就要请小胖吃记耳光了。

第二天一早,保安小巴子第一个兴冲冲地赶到贝贝家,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袋子里是个乱蹦乱跳的活东西。他蹲下,打开布袋,掏出一只肉乎乎的小狗仔。

“快快,来看小狗狗。”他招呼贝贝。

小狗仔刚出生没多久,小得不过一个巴掌大,淡黄色,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直打晃,叫声不像狗,像猫,还带着奶味儿。

小巴子讨好贝贝说:“隔壁楼里的人家刚下了一窝小狗仔,我帮你讨了一只,看看好不好玩?”

贝贝远远地瞄了一眼,拒绝走近,说:“不是妹妹。”

“怎么不是啊?”小巴子强调:“它长大就是妹妹啦!瞧瞧,毛色一样,种相也一样。”

“不是妹妹。”贝贝又说。对于眼睛能看到的事情,他就不那么容易受骗。

小巴子叫起来:“我实话告诉你,妹妹八成被人打死啦,你不可能再找到妹妹啦。小狗挺好玩,你养上三五个月,保准跟妹妹一个样。我起这么大早上门跟人家讨狗,容易吗?不是看我小巴子的面子,谁肯给?再告你一句实话,也就是你贝贝,换了别的哪个孩子,我睬他个屁呀!”

贝贝惊恐地看着小巴子,使劲想他说的话,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后来他就起身,绕过蹲在门口的小巴子,绕过喵喵叫着的小狗仔,下楼。

小巴子喊他:“你去哪儿啊?”

贝贝头也不回地咕哝说:“找妹妹。”

小巴子一把抄起小狗,装回布袋,拎着,咚咚地追着贝贝下楼。“你真是个死脑筋,顽固透顶的脑筋,拿斧头都砸不开你。”他咬牙切齿说。“小狗要是进了别人家的门,就再要不回来啦,哭也没用啦。喂!”他恳求贝贝,“你再想想啊。”

贝贝用手捂着耳朵:“不想,你坏。”

小巴子无可奈何地站住,自嘲:“我巴巴地做件好事,倒说我坏,死脑筋!”

贝贝哀伤地、又很茫然地往小区大门走。他要出门找妹妹。怎么找呢?到哪儿去找呢?他完全不知道。

李大勇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过来,车头一别,把贝贝别在路边。他今天不穿花里胡哨的衣服了,穿的是一套藏青色制服,戴一顶大盖帽,腰里还扎了皮带,很威武,很帅气。

贝贝歪过头,有点迷惑地看着他,忽然叫起来:“警察叔叔!”

李大勇哈哈地笑:“不是警察叔叔,这是我们小区的保安制服,我借来穿的,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好看。”贝贝使劲点头。

李大勇挤挤眼睛:“我今天休一天假,陪你找妹妹。穿上这身衣服有用啊,偷狗的小痞子们一看,妈呀,执法大队的人来啦!还是没见过的执法队呀,投降吧!招认吧!乖乖地就把妹妹交出来了。”

李大勇绘声绘色,时而怒目圆瞪,时而又做举手投降状,把贝贝逗得眉眼花花地笑。

李大勇掏手机,给贝贝家里打电话,说了带贝贝出门的事,然后拍拍车后座:“上!我们出发!”

出发往哪儿去呢?李大勇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骑车到处转悠吧。

他们先围着昨晚丢狗的超市附近转了一大圈,又扩大范围,把附近的几个小区都转一遍。狗是有,还有不少,大大小小,黑黑白白,长毛短毛,都是有主儿的,都跟妹妹不相像。

“坏啊。”贝贝坐在车后说。

李大勇扭头问他:“谁坏呀?”

“妹妹。”回答得很决绝。

李大勇心里想,这孩子是伤心到家了,不然他是打死了也不肯说妹妹坏的。他以为妹妹背叛了他,抛弃了他,躲着不肯出来见他。他绝望,心碎,哀痛得无以复加。

贝贝为妹妹而哀痛,李大勇为贝贝而哀痛。他不忍心看见贝贝无助的样子,那种动物般的眼神,他每次触及到,心中都会凛然一惊。所以他咬咬牙,车轮一蹬又去了夫子庙。夫子庙有宠物市场,也许人家偷了妹妹送到市场上卖钱呢?

李大勇头上捂着个大盖帽,车后面还驮着个胖小子,这一路骑下来,气喘喘,汗淋淋,制服后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他不停地要下车,买冰水喝。自己喝,也给贝贝买一份。可是贝贝对所有的食物都拒绝,只在嘴巴里不停歇地嘟囔:“妹妹,妹妹。”念经一样,让李大勇心里不安。

到了宠物市场,李大勇才知道自己错了。宠物市场只卖小狗,出生不久、嘴里还叼奶瓶子的狗,成年的大狗一条也没有。卖狗的老头嘲笑大勇说:“谁会买条大狗回家?养不熟,又不好玩。”

李大勇暗暗地责骂自己蠢。他虚心向老头讨教:丢了的大狗哪儿可以找到?老头翻翻眼睛:“要么被狗贩子偷了,已经宰了下锅了。要么被打狗队收容了,送到江北宠物收容站了。”

李大勇才知道丢失的宠物们还有这么个好去处。

往江北要过大桥,路途远,又不认识路,大勇干脆把自行车存了,带着贝贝打出租。

开车的司机认识那地方,他笑嘻嘻地拉长声音说:“又是找狗的呀!”

找狗,来回一趟车费很可观,他拉到这笔生意,心里高兴,一路上讲的都是狗主人们千辛万苦找宠物的故事。李大勇听着他的故事,心里想,别人家丢狗和贝贝丢狗,性质不一样啊。怎么个不一样呢?他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这事对于贝贝太残忍,因为智障的孩子没有办法理解人世间为什么会有善和恶。别人家的狗是宠物,贝贝的狗是“妹妹”。宠物和“妹妹”,怎么说都是有分别的。

出租车过了大桥,沿着一条水泥路开了好一会儿,停在一片拆迁之后的荒地上。司机说,前面就是宠物收容所,因为是小路,车开不进去,他会在这儿等着。可是他回头看了看贝贝之后,改了主意,自告奋勇地要求带着他们走过去。

“我告诉你啊,”他对李大勇说,“司机都怕走路,今儿我是破例。”

李大勇问他:“走路的钱我怎么付你?”

司机“嘁”了一声:“小看人了吧?我看你也不像这孩子家里的谁,你能帮他,我就不能搭把手?”

李大勇抬手拍拍司机的肩,笑一笑,没说话。

三个人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往荒地里面走。司机一路解释说,宠物收容所是几个爱心人士在网上发起的,筹集的钱不多,只能在这些拆迁荒地上打游击,今儿在这里搭个棚,明儿在那里拦个圈,哪儿收费便宜往哪儿挪。“也真是不容易。”他感叹。

贝贝的耳朵来得个灵,也许不是灵,是他的心太专注了,离收容所老远就听到了狗叫声。他听到狗叫的第一秒钟便兴奋,手舞起来,眼睛亮起来,两脚像跳蹦床一样地蹦,嘴巴里一迭声地喊:“妹妹妹妹妹妹!”

他被脚下的草根绊了一跤,身子重重地扑出去,路上的灰尘被他扑起一大片,空气中弥漫起呛人的尘土味。他手脚并用地往起爬,笑嘻嘻地摇着头:“不疼,不疼。”

李大勇先拉起他的手,看他有没有哪儿蹭破了皮,然后替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叮嘱说:“不能跑,要像个绅士一样去见妹妹。”

贝贝口水沥啦地重复道:“不能跑……见妹妹。”

司机惊讶地看着李大勇:“看不出啊,年轻轻的小伙子,还有点耐心啊!”

李大勇自豪地:“那当然!你当我是谁?我是他爸爸。”

司机就仰头,哈哈地笑,感觉是一件好玩的事。

收容所里圈着的狗总有百十条,大都是小型犬,毛发脏兮兮的,吃得还不错,肚子滾瓜溜圆,一群一群嬉戏打闹着,精神头十足。见了来人,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可怜巴巴等着人认领。有几条胆大一些的,颠颠地跑近人,呜呜咽咽哀怨地叫,就差没有开口说话了。

李大勇说:“好可怜。”

胡子拉碴的司机啧嘴巴:“作孽!”

贝贝四处张望着:“妹妹呢?找妹妹!”

一条大狗从老远的角落里连滚带爬冲过来,走几步,身子一踉跄,歪倒在地,爬起来再跑,再跌跤,过程艰难,但是神情兴奋,喉咙里不停声地叫。

“妹妹妹妹妹妹!”贝贝手指着狗,开心得直打蹦,语言表达不出来,两只手抓住木围栏,摇得哗啦哗啦响。

“要把人家的栅栏摇散啦!”李大勇拉开他。

“妹妹啊!”贝贝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中。

妹妹扑过来,“嗷”的一声冲向贝贝,力道很大,把孩子扑倒了。一旁的司机生怕狗伤着人,急奔上前要拉开人和狗,却见孩子吊在大狗的脖子上,不管不顾地满地打起了滚。

“我的个妈妈呀,这么高兴啊。”司机乐呵呵地说。

李大勇笑着吆喝道:“嗨!嗨!这是泥巴地,不是地毯,没人让你拿衣服当拖把啊!”

贝贝管不了那么多。忘乎所以的时候,他的视觉和听觉器官统统对外界关闭了。

狂欢完毕,李大勇有机会把妹妹搂过去亲热时,才发现狗的一条腿软耷耷地垂挂着,拿手碰一碰,狗就疼得一激灵,身子轻微地一哆嗦。

“瞧,它的腿折了!怪不得走路总是绊跟头。”李大勇心疼地轻握住妹妹的腿,寻找伤口,担心有化脓或者发烧。

贝贝傻了眼,蹲在旁边咝咝吸气,身子扭来扭去,好像在替妹妹挨着疼。

“上医院啊!”他哀求李大勇。

李大勇抱起狗,招呼司机:“走,上医院。”

在收容所办完了简单的交接手续,司机又载着他们回城,找宠物医院。好在司机是热心人,地点熟,一路都没有费周折。

接待他们的女医生很年轻,大学刚毕业吧,圆团脸儿红扑扑的,杏仁眼睛笑眯眯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酒精药水味。她不住声地安慰说:“不用怕,没事的,很快会好的。”也不知道是安慰断腿的妹妹呢,还是安慰心急的李大勇和贝贝。

她把妹妹抱上了手术床,检查伤口,拍x光片,打麻药,清创,接骨,上石膏,手脚麻利,态度温和。她一边做手术,一边还在低声说:“不用怕啊,没事的啊。”

她的语言本身像麻药,妹妹手术没做完,居然呼呼地睡过去,哈喇子把手术床单流湿了一大滩。贝贝在旁边很着急,替妹妹难为情:它怎么可以这么不懂礼貌呢?

几天之后,李大勇又把医生请回家,替妹妹拆石膏。医生围着妹妹忙,李大勇围着医生忙。他态度谦恭,言谈低调,小心翼翼做事,踮着脚尖走路。

贝贝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感觉,他以为大勇叔叔是怕妹妹疼,所以才这么轻手轻脚说话如哈气。他过去碰碰大勇的手,好心劝他说:“不疼了,不怕啊。”

李大勇偷看一眼医生的脸,像是有秘密被揭穿一样,神情很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