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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宝贝 7 奶奶飞上天了

nai nai fei shang tian le

在紫金山上,贝贝不知疲倦地拉着奶奶满山坡地走,要寻找翅膀上长着美丽条纹的中华虎凤蝶。可是不光虎凤蝶没找到,连任何一种寻常的蝴蝶都见不着。满山都是青葱苍郁的树木,满坡挤着漫步行走的游人,可是翩翩起舞的生灵仿佛消失了,离开了它们喜爱的栖息地,不知行踪,无处寻觅。

“蝴蝶躲猫猫。”贝贝很气恼。他把鼻子皱起来,嘴巴嘟出去,扁平的五官挤成一张小猪仔的脸,很滑稽,也很丑。

“别皱鼻子,”奶奶阻止他,“别对陌生人作怪样。”

“蝴蝶躲猫猫了!”贝贝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在乎爬上紫金山没见着蝴蝶。

奶奶也奇怪,自言自语说:“是啊,蝴蝶怎么都没了呢?”

她记得从前蝴蝶是满山飞的,黑的黄的红的,各色各样的蝴蝶,绕着人的肩膀不肯走。还有一种个儿最大的土黄色的蝴蝶,一大群一大群地从树梢上飞过来,好像天空中撒下来的小型降落伞。那时候孩子们逮蝴蝶是最简单的事,扇子一扑,或者脱下小褂儿兜头一网,蝴蝶没个跑的。

奶奶猜测,是爬山的人太多了,垃圾遍地扔,空气被污染,水土变了味,才减少了山上的物种。“蝴蝶是爱干净的生命啊。”奶奶对贝贝说,“蝴蝶喜欢闻花香,不喜欢闻俗味,人一多,空气俗了,蝴蝶就受不了,就要迁徙,飞走。”

“飞哪儿?”贝贝抬头往四面看。

“飞到有花香的地方,有鸟儿唱歌的地方,有森林和溪水的地方。”

“去找!”贝贝着急地催奶奶。

奶奶笑起来:“我已经老了,找不动了,贝贝长大了去找吧。找到了蝴蝶,记住不要惊动它们。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是不可以收藏的。”

最后的这句话,奶奶说得又有一点绕。贝贝听不懂奶奶绕来绕去的话,注意力滑开去,被别的不重要的事情分了神。

“吃饭。”他要求。看不见蝴蝶,他精神萎靡,得吃点东西做安慰。

“好,吃饭。”奶奶顺着他。

出来之前,奶奶在贝贝的书包里放了一瓶橘子水,两个豆沙面包,四个卤鸡蛋,还有一袋猪肉松,算是两个人的野营餐。有点简朴。可是奶奶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

找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做他们的野餐地。七十岁的奶奶,坐下来的时候很费劲,撑住贝贝的肩膀当拐杖,膝盖里还发出奇奇怪怪的响。

“哎哟,”她说,“今天走的路有点多,腿脚硬成了松木棍。”

“我背奶奶。”贝贝跃跃欲试。

奶奶摇头:“乖宝贝哎,你的肩胛骨还嫩呢,等再过几年吧……”

她用手掰住自己的两条腿,勉强盘起来,然后往草地上摊开随身带来的报纸,把简单的吃食一样一样放上去。面包,卤鸡蛋,肉松……

一队蚂蚁闻到面包香,急急忙忙爬过来,头上的触角雷达一样动个不停息。

奶奶叫道:“不行不行,没轮着你们呢,人还没吃呢。”

话虽然这么说,奶奶还是掰了一块面包角,用手指碾得碎碎的,洒在蚂蚁队伍里。

又来了两只蜻蜓,在不远处的半空中做飞行表演:盘旋,翻跟斗,上下起落,一个叠着另一个……

奶奶仰脸望着蜻蜓说:“你们又不吃面包,跟来凑什么热闹啊?”

贝贝说:“要喝水啊。”

他就旋开那瓶橘子水,倒了一点在草地上。

结果蜻蜓没喝,蚂蚁急急忙忙拥过去了。

奶奶和贝贝一边逗着蜻蜓和蚂蚁,一边吃豆沙面包和卤鸡蛋。奶奶的头发上落了一只褐黄色的小虫子,圆滚滚的身体,长着很多条细细的脚,爬行的姿态有点像螃蟹。贝贝跳起来去帮奶奶抓虫子,用的劲太大,一不小心虫子被他捏死了,屁股后面流出黄色的水,气味像臭蟞子。

奶奶叫起来:“哎呀,你的手啊!”

奶奶抓住了贝贝的手,用湿纸巾来来回回地擦,还放到鼻子下面闻,确信没有异味后,才放开。“你这么一个小人儿,手劲这么大!”奶奶说。也不知道是嗔怪还是赞叹。

贝贝吃豆沙面包,鼻子尖上沾了豆沙。吃卤鸡蛋,蛋黄把牙齿糊成金色。他吃得专心致志,还有点奋不顾身,全心全意陶醉在食物带给他的快乐中。在这个过程里,似乎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件值得让他分神的事。

奶奶每回坐在旁边看着贝贝吃东西,就要赞叹:“多好的胃口啊!要是拍成个美食广告,多叫人喜欢啊。”

奶奶认为发生在贝贝身上的一切都是奇迹,都值得世人赞美。

“慢慢吃,还有呢。”她把装着肉松的袋子推到贝贝面前,脸上的笑容一闪一闪,跟树叶间漏下来的碎光点混在一起,斑驳成一张好美的画。

贝贝扑上去,两手捂紧了肉松袋,动作弄得很决绝:“不能吃。”

“为什么?肉松不香吗?”奶奶很奇怪。

“妹妹喜欢的。”贝贝回答说。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留给妹妹,你自己就吃不饱了。”她把袋子从贝贝手底下抽出来,撕开,抓了一半的肉松夹到贝贝面包里:“贝贝吃一半,给妹妹留一半。”

“不好,全部给妹妹。”说这话的时候,贝贝已经认真了,脸都涨红了。

贝贝说不吃就不吃,奶奶夹进了面包里的肉松,又被他一点一点抠出来,放回袋子里。就连掉在报纸上的肉松屑,他也仔细地收集,丁点不落。

奶奶心里很感慨。她知道贝贝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们出门爬山没有带着妹妹,孩子心里有歉意,要拿肉松回去做补偿呢。

可怜的贝贝,除了脑子不灵光,其余哪点儿不叫人心疼啊!

起身的时候,奶奶的腿怎么也使不上劲。贝贝抱住她的一只胳膊,憋足了劲拉,就像拔一棵大萝卜一样,“嗨哟”一下把奶奶拔起来。站稳后,两个人都觉得很有趣,脸对着脸,前仰后合地笑。

奶奶笑着说:“你这个小傻瓜!”

贝贝笑着答:“你这个小奶奶!”

笑了一会儿,奶奶提醒他:“还有一件什么事要做啊?”

奶奶把手指往地下点一点。贝贝马上明白了:留在地上的垃圾要收拾掉。他蹲下去,在奶奶的指点下,把空瓶子和空塑料袋包在报纸里,把报纸撮起来抱在手里,寻找垃圾筒。结果在山坡上没有找着。下山的路上,那包垃圾就一直被他抱着,到山脚才放进垃圾车。

“要干净,蝴蝶才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拉车的环卫工。

环卫工人一头雾水地看着贝贝。他觉得这个小孩很奇怪,说起话来云里雾里,像是很懂事,又像是不懂事。

奶奶替贝贝解释说:“上山的人太多,山上应该多设几个垃圾筒。”

环卫工人摊摊手:“你看我忙得过来吗?这话你该找我们领导说。”

奶奶点头:“是应该说,否则紫金山的环境要破坏了。”

回去的时候,他们坐公共汽车。车上是空的,有座位,奶奶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有点气喘,脸色也发白,看上去很疲惫。这一趟山路走下来,七十岁的老人家是真累了。

贝贝一进小区大门就奔跑,书包背在身上,肉松袋举在手里,嘴巴里急切地喊:“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独自在家里呆了一天,寂寞得不行,把奶奶的两双布鞋叼了出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屋子里,当玩具耍,口水把鞋面弄得湿漉漉的。一看见贝贝,它就显得过于激动,呼地一下子扑过来,前爪举着,后脚倒腾着在地上连着转了几个圈,弄出咚咚的声响,像笨熊,很可笑。

贝贝把肉松送到它面前,说明:“给你的。”

妹妹已经闻见肉味了,“哈”地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整副牙龈暴露无遗。

贝贝从冰箱里拿出米饭,拌上肉松,端给妹妹。这家伙饿了一天,吃起来显得猴急,脑袋套在饭盆子里,舌头一卷一卷,吧嗒吧嗒几声响,饭碗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好吃吗?香不香?”贝贝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嘴唇,问它。

妹妹吃饱了,有点端架子,不再讨好贝贝,拉直身体,伸个大大的懒腰,而后慢悠悠地踱到电视机前,准备看新闻联播。它比较喜欢看电视里的主播美女,不喜欢看到国际新闻中长胡子的外国人,尤其不喜欢看到阿拉伯人开枪扔砖头,一见到那样的镜头它就紧张,嗖地一下立起身,好像对方的砖头快要砸到它身上一样。

每当这时候,一块儿看新闻的奶奶总要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别紧张,还会溺爱地骂一声:“多没出息啊!”

今天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她拿出冰箱里的小笼包,用微波炉加热,看着贝贝吃完了之后,就说她爬山爬累了,要早点休息了。“到九点钟贝贝就自己睡觉去。”奶奶嘱咐他。

奶奶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连一口稀饭都没有吃,这一点贝贝忽视了。

也不是忽视,是他不知道要去想这个问题。

贝贝一个人看电视,挺无聊。他不喜欢看新闻,就转到少儿频道上,看动画片。动画片他也不是都喜欢,他只喜欢唐老鸭和机器猫,每次见到这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他就要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他举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挨个扫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唐老鸭和机器猫。他很想给吴小雨打一个电话,问问她家的电视机里放的是什么。吴小雨给过他一个电话号码,现在还贴在墙上呢。可是有一次贝贝打过去的时候,吴小雨妈妈接了电话,她很不耐烦地冲着贝贝说:“你不要骚扰她!”贝贝不知道什么叫“骚扰”,但是他能听出来吴小雨妈妈不欢迎他打电话,后来他就不敢再打过去了。

妹妹忽然从贝贝脚边站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脑袋歪着,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之后它“嗒嗒”地小跑着钻到奶奶房间里。片刻之后出来时,神态很不安,一个劲地用脑袋拱贝贝的腿,还小声地哼哼着。

贝贝搂住了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吵,奶奶睡着了。”

妹妹居然变本加厉,嘴巴叼起贝贝的腿管,死活要拽着他走。

“好吧,去看奶奶。”贝贝答应它。

他蹑手蹑脚,跟着妹妹走到奶奶房间里。奶奶的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从窗外透进来一种古怪的霓虹灯的光,一会儿蓝莹莹的,一会儿又是紫森森的,把屋里的五斗柜呀,大衣橱呀,床前的藤椅呀,都照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很吓人。

贝贝忍不住地喊起来:“奶奶!”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哼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平常不是这样,平常贝贝只要一害怕,奶奶会搂过他,拍着他的胸口说:“不怕,不怕,有奶奶呢。”

贝贝终于想到了打开房间里的灯。灯亮后,贝贝吃惊地发现奶奶蜷在床沿上,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额头冒着密密的汗,神情很痛苦。她好像曾经试图打电话,床前的电话机被她碰过,话筒掉了下来,悠悠荡荡地悬挂着,就像是床头柜上吊了个红葫芦。

贝贝吓坏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奶奶这个样。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抱住她,拼命地摇晃着。“奶奶呀!奶奶呀!”他害怕地喊。

奶奶勉强睁开眼,微弱地说:“别动我。”又说:“打电话。”

奶奶一定是生病了。奶奶说过的,她的心脏生了病。奶奶生病的时候要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贝贝抓起那个红葫芦样的电话筒,因为急,又因为怕,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无数的小人人,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闹闹哄哄,把贝贝弄得头晕脑炸。

“110”是救火的,“119”找警察叔叔……不不,“110”找警察,“119”是叫救命车……

要打哪个号码啊?奶奶我应该怎么办啊?

贝贝又急又慌,无助地抓着电话筒,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焦急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住贝贝,呜呜地催促他。它甚至站起身,把两只前爪搭到了床头柜上,恨不能代替贝贝拨电话。

贝贝一边哭着,用舌头舔着嘴唇上咸滋滋的泪水,一边昏头昏脑地拨号码。他拨出去的是“119”。电话通了。不等对方开口,他含糊不清地喊起来:“找医生!要找医生啊!”

对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愣了几秒钟,婉转地提醒说:“这里是消防中心,找医生要拨120。”

贝贝想起来了,急救号码是“120”。贝贝重新拨。“要找医生!救奶奶!”他对着话筒连哭带叫地喊。

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劝他不要慌,问他的家庭住址,还问病人的大概情况。

贝贝怎么答得出来呢?他连对方问话的目的都没有弄明白,只知道沙哑着嗓门哭:“找医生,救奶奶啊!要救啊!”

床上的奶奶此时知道贝贝做了什么吗?知道的吧。知道,但是无能为力,无法去指点和纠正他,所以奶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是抱怨。不可能有抱怨。有的只是怜惜,不舍。她指望不到救护车上门了。她要丢下可怜的贝贝独自上路了。她心里全明白,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声叹息之后,奶奶就再没有了声响。任凭贝贝哭泣,拉她的手,扯她的头发,把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脸,奶奶闭紧了眼睛,沉默无言。

“出去等医生。”贝贝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之后,替自己做了决定。

他开门,心急火燎地往楼下走,高一脚低一脚,有一个台阶没踩准,差点滚下去。他心里的想法是,要走到路边上等到救护车,再把医生带上楼。小区里的楼太多啦,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贝贝自己就走错过一次,明明是二十栋,他一不小心走到十八栋了。现在外面天这么黑,没有人带路的话,医生也会走错的。

贝贝能想到这一点,真的是不容易。

妹妹紧跟贝贝下了楼。在这样的时候,忠实的大狗知道自己有责任跟出去,守着他。

天气骤然冷下来,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个寒流。白天贝贝爬山时,太阳还把他晒得出了汗,这一会儿工夫,天就变了脸,星星和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萧瑟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升起来,尘土和落叶被大风吹得绕着树梢滴溜溜转。孩子和狗恰好站在两栋楼房的夹道里,是风口,风吹过来的声音带着唿哨响,妹妹背上的短毛被风吹得倒竖着,变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它似乎很恼火,冲着前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声。

贝贝也冷。出门的时候,没有人提醒他添加衣服,所以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毛线衣就下了楼。毛衣透风,不抵寒,贝贝像寒号鸟一样地缩着肩,不停地哆嗦,打喷嚏。

贝贝嗡着鼻子告诫妹妹:“不能叫啊!等医生啊!”

妹妹不叫了,情绪却烦躁,总是想动。通人性的大狗感觉到这个夜晚不寻常。

急救车一路尖啸着开进康盛小区是在二十分钟后。贝贝打电话的时候只是哭,没有留地址,这给值班员出了个大难题,他要通过系统里的来电显示做出一系列查询,这就耽误了。

值班员是个有经验的人,从贝贝惊恐的声音里判断出不是开玩笑。他尽了他的努力。

这一天是李大勇在小区值夜班。小区物管会的简易楼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口的值班室灯光幽暗,李大勇一边值着班,一边上着网,在网络聊天室里瞎逛荡。他是个网聊的老油子,碰上一个深夜游荡的人,上去一搭话,即刻就能判断出来这人是真美眉还是假美眉。如果是真美眉,气息又对味,五分钟内他会跟对方聊成一个情投意合的新“闺密”,无话不谈,无事不评,家长里短,天上人间。对方一个笑脸接着一个笑脸地送过来,他这里乐得直哼哼。最牛的一次,他同时跟七八个美眉开聊,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居然把大家哄得都开心。

值班经理拿李大勇没办法。夜深人倦,小伙子们不上网就要打瞌睡,与其睡得打雷不醒,还不如守着电脑熬过时间。

李大勇这天刚跟一个美眉聊到要不要换皮肤的事,隐约听到了救护车在外面呜呜叫。他心里还掠过一个念头:有人要急救了。却不料尖利的鸣笛声居然直奔着康盛小区来,撕裂了夜空,弄出几分惊心动魄。李大勇扔下电脑里的美眉就往值班室外跑。急救员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知道谁家出事了吗?是一个孩子报的警,说话不清楚。”

李大勇的心里,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下去。他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急救员催促他:“知道是哪一家的话,带个路。”

李大勇慌乱得忘了骑上自行车,两腿打绊地在车灯的光圈里跑。八零后的小伙子,自己还是个大男孩,时尚面前是行家,生老病死的事情没有处理过,所以心里惊得像是揣了只兔子一样跳。

拐过花坛,看见了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和狗。李大勇的心一直沉落到谷底。

“医生救奶奶啊!”贝贝跺着脚喊,声音哑成一团乱毛絮。

李大勇一把拉住孩子的手:“贝贝不怕,医生有办法。”

他把这只冰凉的手紧抓住,看着救护车停在楼门口,看着医生抬担架,拿氧气包,奔跑上楼。

“贝贝不怕啊,医生会有办法的。”他不住声地说着这句话,安慰孩子,更是安慰自己。

救护人员冲进门,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断定急救药品已经用不上了。

“晚了啊。”做了符合程序的检查后,医生遗憾地说。“大面积心肌梗死。老人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

“救奶奶。”贝贝不能明白医生的话,仰了头,信任地盯住对方的脸。

医生摇头:“晚了。”

贝贝跺脚:“不晚,救奶奶。”

医生回头,惊奇地看着贝贝。

李大勇对医生解释:“他是个智障儿。”

贝贝扯住医生的手,执意把他往奶奶床前拉:“要救奶奶啊!打针啊!”

洪阿姨得了信,气喘吁吁地从家中赶过来,进门就问李大勇:“怎么样啊?老人家有救吗?”

洪阿姨是居委会主任,街道上生老病死的事情不知道处理过多少,经验多多,所以几乎在进门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腿一软,跌坐在板凳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可怜的贝贝。”

老人家除了贝贝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的丧事是由居委会和从前的学校共同出面办妥的。办事过程中,贝贝一直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搂着他的狗,不哭,也不说话。人们在他眼面前来来往往,布置灵堂啊,把几个简单的花圈摆出阵势啊,往墙上挂奶奶的遗像啊,贝贝头也不抬,目光只盯住人家的两条腿,跟过来,又跟过去。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啊?他懂不懂悲伤,懂不懂诀别啊?洪阿姨忙碌着,手不停,脚也不停,眼角的余光兼顾着贝贝,有了这个疑问。

李大勇心疼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想知道孩子对这事到底懂多少。他在客厅里挂好了奶奶的遗像,从板凳上跳下来之后,指着墙上的像片问贝贝:“知道奶奶去哪儿了?”

贝贝抬起头,神色平静:“奶奶飞了。”

小伙子大惊,弯腰盯住贝贝的眼睛:“飞哪儿了?”

“飞到天上了。”贝贝仰头望着天花板。

奶奶活着的时候,每晚临睡前都要给贝贝读童话。书上写到一个人死了,不直接用“死”这个字,总是这么说:他的灵魂飞起来了,飞到遥远的天空……

贝贝模模糊糊地知道,奶奶现在就是这样:飞到天上去了。

李大勇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回头对洪阿姨:“真邪门儿啊,说得我浑身都发冷。”

洪阿姨啧了一下嘴:“这孩子心里不算太糊涂。”

洪阿姨知道贝贝的生活习性,傍晚的时候拿了钱,让李大勇出门买来两客小笼包,给贝贝当晚饭。两客包子,总共有八个,贝贝一上桌就叫起来:“很多!”

洪阿姨说:“不多,你慢慢吃。”

贝贝坚持:“要四个。”

洪阿姨只好拨出多余的四个,犒赏了在桌边转来转去的妹妹。

贝贝一声不响地吃包子,既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像洪阿姨担心的那样食欲不振。只是吃到最后一个时,他才忽然想起:“没有醋。”

洪阿姨歉意地“哦”一声:“忘了。奶奶是说过你喜欢蘸醋的。明天我会记住。”

贝贝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奶奶呢?”

洪阿姨指指墙上的遗像:“你不是刚刚才说,奶奶飞上天了吗?”

贝贝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声音怯怯地说:“怕,要找奶奶。”

洪阿姨心里想,才说他不糊涂的,怎么又乱来了。她上前,把贝贝的头抱住,搂在胸前:“好孩子,不怕,有洪阿姨在呢。”

贝贝就挣扎,身子在洪阿姨怀里扭来扭去,声音里有了哭腔:“要找奶奶啊。”

洪阿姨鼻子一酸,眼睛发了红,声音颤颤地说:“奶奶老了才会飞。贝贝还小,飞不起来。等贝贝长出会飞的翅膀,才能去找奶奶。”

贝贝安静下来,信以为真地把手别过去伸到背后摸,摸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报告说:“没有翅膀。”

“我说了,因为你还小,长大就会有的。”洪阿姨许诺他。

贝贝想了一想,居然咧嘴笑起来,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当天晚上洪阿姨没有走,留下来陪孩子。李大勇自告奋勇说,他也留下,免得洪阿姨夜里对着奶奶的遗像会害怕。

洪阿姨收拾屋子,照顾贝贝洗澡,哄他上床睡了觉,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洗涤键。洪阿姨是个节俭的人,只舍得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落地灯,灯光昏黄地照着一圈刚刚拖过的地,屋子里备觉凄凉。

李大勇站在门边看着洪阿姨忙,问她说:“怎么办呢?”

他的意思是:贝贝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呢?谁来负责照顾这个特别的孩子呢?

“送福利院。这事老太太早就安排了,都说好了。”洪阿姨用劲绞干拖把,晾在窗台上。

李大勇抗议:“怎么能这样?”

洪阿姨捶捶发酸的腰,叹口气:“怎么不能这样呢?只能这样啊。贝贝现在是孤儿了,按国家政策,他只能进福利院。”

李大勇憋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妹妹怎么办?”

“跟我,我把它带回家。”洪阿姨回答他。

李大勇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坠得慌。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洪主任,”他鼻子瓮瓮地说,“昨天我还跟贝贝奶奶说了话,她说电瓶车的手刹有点松,让我帮她看一看。贝贝奶奶有事都是找我的。”他用劲眨了眨眼睛。“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哭。我奶奶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洪阿姨走过去,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