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全老汉蹲在稻田边,佝着腰一动不动,稻子们经过扬花抽穗,现在开始灌浆了,过不了多少日子,它们就将一粒粒地饱满起来,这会子需要田里不断水呢,他一早就扛着锄头过来了,给稻田上水。早上的日头不烈,稻叶上挂满了露水,经过日头一照,叶子上亮晃晃的,把张生全老汉的眼睛都晃花了,他眯起眼,听着水流进稻田的声音,眉头皱成一把锁。
张生全老汉很生气。
本来,他应该高兴才对。昨天是个双日子,也是张生全老汉家新起的二层楼房正式进屋的日子。儿子和孙子这些年在外打工,托老天爷的福,大病大灾没找到头上来,终于积起了几万块钱,张生全老汉又在河滩里筛了一冬天的沙子,几下里一凑,就把二十多年前张生全老汉手上做的老房子扒了,建起了两层楼房,不说是村里独一份,和村前村后比一比也不算差的了。
楼是二层,上下六间房,还有偏房,连院子也一把用小开砖箍了。楼房用的材料有许多老汉都说不上名字,都是孙子小虎从县里拉回来的,孙子在上海打工,什么都要按上海的时兴来,墙壁外面贴了瓷砖,老远一看亮光闪闪的,门窗都是铝合金的,拉过来拉过去再没有木门那吱吱啦啦的声音,茅房竟然放到了屋里,上上下下全贴了瓷砖,水龙头一开还可以洗澡。新房好是好,也有让老汉看不惯的,比如,在每个房间里都放一个崭新的塑料桶,蒙个塑料袋在上面,说是垃圾篮,有什么脏东西都往里面扔,扔满了再拿起来甩了,老汉不住地摇头,这是过日子么?地上的脏东西可以用扫帚扫么,扫到了一起,往院子里一倒,鸡婆们啄得一身劲呢,鸡婆啄过了,和着鸡粪倒在丝瓜架下又是好肥料,丝瓜都结得长些,现在都装在塑料袋里,那到哪一天才化得掉呢?张生全老汉想不通。更让老汉难堪的是,那屋里茅房墙上贴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瓷砖拼成的画,砖匠贴的时候,老汉在一旁看着的,看着,看着,就看出是一个光身子的女人,挺着两个白奶子斜躺在那里对着人笑,老汉脸都红了,他连忙跑到外面找到儿子,是不是搞错了,茅房里怎么贴那么一幅画?儿子不在意地说,都是小虎买的,他在上海就是搞装潢的,你随他。老汉听了也没有话说,毕竟建新房的主要目的是给小虎结婚娶媳妇用,老汉提多了意见计较多了就显得没有大小长幼了。房子快要建好前,他偷偷地上了一次新茅房,拉了半天却怎么也拉不出来,他觉得那个女人一直看着他呢,想躲都躲不掉,鼓着嘴挣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还是提了裤子,一溜跑到菜园地里的黄瓜架下才解决了问题。
虽说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去了,村子里拢共也没几个人,但屋子起好后,酒席还是要摆几桌的,亲戚朋友隔壁左右的,这一餐饭吃了才能算这房子正式完工。张生全老汉也很高兴,他在村里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头天他就到镇上买了一万响的大炮竹。一早,他又忙着到隔壁邻居家借桌子、凳子、碗筷、杯盏,等等,要摆六大桌呢。借好家伙,放在院子里一一摆好,他又到灶下视察了一下,灶下掌厨的是二大嫂,二大嫂这人烧菜的手艺还不错,就是小气惯了,不舍得往菜里放油,还有点贪小便宜,经常把主家的猪肉、鱼虾什么的,偷偷地包上一些放在袋子里,瞅着没人注意拎回家去,张生全老汉借口看看灶上人手够不够,顺便嘱咐二大嫂,菜里多放点油,不能让人骂我们老张家舍不得油。张罗过后,他又在院前烧着了开水炉子,把水烧得滚滚叫。这一切做得差不多了,客人们也陆续来了,准备吃酒席了,一万响的炮竹也叫孙子小虎去放了,炮竹很响,炸了一地的红屑,村里人都说着好口彩,哎呀,好响的炮,张老汉!你家要发旺了!
张生全老汉嘴里呵呵地笑着,在炮竹的硝烟里,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急急慌慌地跑回屋里半天没出来。儿子去找他时,见他手里捏着个小锤到处找。儿子问他,快开席了,村长都来了,你找什么呢?老汉扬了扬手里的锤子说,钉子呢,那天还看到许多钉子呢。儿子说,有什么东西要钉啊,我来钉,你去陪村长去吧。老汉急出一头绿豆汗,说我要把旗挂上,没有钉子怎么挂旗呢?
儿子一听,比老汉更急,他说,什么,你还要挂?挂了那么多年,你还没有挂够啊?
未必新房子是你们做的,我就挂个旗子就挂不得了?老汉差点要跳起来了。
儿子口气软下来,说,你看这墙壁,都是用乳胶漆刷的,小虎回头要买些画子回来,用框子框了,挂得好好的,你再乱挂,不是不好看么。
老汉听明白了,这新房子的壁子上是不想再让他挂旗子了,老汉捏着锤子看着雪白的墙壁,和石灰粉的壁子是不一样,光滑滑的能照出人影子来,老汉不怕儿子,可不知怎么的,老汉有点怕孙子。还是在旧房子里,老汉把旗子挂在堂前左边的壁子上,亮红了一面墙,孙子总是人前人后地不把那旗子当一回事,说挂着那么个红布片,丑得人脸都没地方搁呢。孙子每年打工回家带回来的都是一张张大大的纸画,一个个女人昂着高高的颈脖子,衣服穿得少少的,穿着就像没穿一样,斜着眼看着旧家里的一切,孙子把这些女人挂在堂前右边的壁子上。老汉私下里和老伴嘀咕,还说旗子丑,你看那些女的,丢先人的脸呢。老伴也看不懂那些画,那些女人也是怪,大冬天里,穿那么少就不怕冷?她说归说,最后看老汉一张脸愁得苦瓜似的就劝说他,年轻人的事么,你管不了,你就少管。
张生全老汉愣在了新房子的壁子前,他没想到,房子做起来了,他的旗子却要倒下去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儿子以为他听进去了,接着说,再说,你那旗子再挂着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又不是过去了。
老汉听不得这话,他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再没意思总比那些光屁股的有意思吧,未必这个家里的墙壁上我挂个东西就不能挂了?做这个房子我没出钱,屋基还是我手上搞的呢,黄沙还是我筛了一冬天的呢!
老汉越说越觉得悲哀,喉咙里鼓起一条粗蛇。听到老汉的大嗓子,邻居忙跑过来说,做什么呢?生全哥,村长叫你快去喝酒呢,你不去,开不了席啊。
老汉喊叫归喊叫,却知道毕竟是自己家的一个喜庆日子,他扔掉锤子,强压下一腔子的怒火,扭身向外面走去,坐到村长那一桌上,招呼大家喝酒。那天老汉很能喝,也不多话,一杯一杯地喝,喝得瘫倒在桌子底下。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生全老汉高兴哩,起了这么个好楼房,到老了还有福享哟。
半夜里,老汉酒醒了,脑袋瓜里一阵阵地痛,像有根筷子在挑着脑瓜里的筋,喉咙里干得冒烟,他起床摸黑跑到厨房里舀水喝,找了半天,也没摸到葫芦瓢,愣在厨房里半天,他才想起,这是新楼房,葫芦瓢早就被小虎摔到猪圈里去了,现在用的是塑料瓢,他摸到灶台上,拿到了塑料瓢,觉得手上轻飘飘的,再到水缸边,却扑了个空,水缸也被抬走了,代替水缸位置的是个陶瓷的小池子,池子上方是个水龙头,老汉用塑料瓢接了半瓢自来水喝了,水也是从以前的水井里打出来的,老汉喝到嘴里却觉得怎么也不是味道,不甜了。
喝了水,老汉来到堂前,拉亮了灯,灯是新的,罩上了大罩子,不像以前的电灯泡,像个小歪瓜,灯光也是新的,雪白雪白的,照在白白的墙上,像一个雪天。老汉用眼光把壁子四边扫了一遍,在他原来的想象中,这么白的墙上,正好挂他那一面旗呢,就挂在正中间,一片白中的一片红,像雪地里的红旗,几多好看,几多长精神哪。
张生全老汉的那面旗在老房里挂了快三十年了。
那一年的冬天,邻县开工建设一个大水库,从周边县里抽调民工去帮忙,张生全老汉懂得一点爆破技术,就被抽去了。一去以后,老汉就被任命为第三小组的组长,老汉从前连小队的队长都没当过,这一下弄了个官当当,因此老汉做事很积极,天天带着组员们起早摸黑,在岩石上打炮眼,放雷管,开山炸石,手掌皮因为甩大锤磨掉了好几块他也不叫痛不请半天假,进度比上面要求的快了不少。到年关边上,工地开了一个表彰先进大会,张生全老汉知道自己被评上了先进个人,可他没想到,开大会那天还来了个省里的大领导。
老汉忘不了那天大会上的情景。那天天上下着雪,不过是干雪,飘到人身上也不湿,上千号民工站在雪地里,敲着锣打着鼓,四周水库大坝上红旗一面面排开去,广播里唱着团结就是你娘(力量),团结就是你娘(力量),张生全老汉想不通,怎么团结说是你娘了,最低也应该是你爹呀,他想。会议开始后,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走出了一串串穿军大衣的领导,广播里忽然说,省委李书记也来看望大家了。张生全老汉踮起脚向台子上张望,他连县里的书记也没见过,他想看看省委李书记到底什么样子的,可是他和台子隔得太远,他没有看清,就是看清了他也不晓得哪个是的,他猜测着,那个站在中间的,个子大大的可能就是吧,一看就知道是个大领导么。
领导讲话后,开始发奖了,张生全老汉被叫到了台子上,他站在台子上,脑子里也飘满了雪花,不知道向哪里看,只是咧着嘴笑。一个领导指着给他发奖的对他说,省委李书记亲自给你发奖了。老汉激动得一个劲地点头。李书记把一面红旗送到他手上,问他是哪里人。老汉在喉咙里挣了好一阵说是瓦县的。李书记说,哦,那是支援他乡建设啊,你了不起,我代表省委感谢你。李书记说着向他伸出了手,老汉赶紧把红旗抱在胸前夹着,两只手一齐向前。李书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还摇了两下。是的,整两下,老汉觉得李书记的手又大又软和,像一床新打的好棉被。
那年春节前,水库工地上的任务结束了,张生全老汉带着那那面红旗回到了村里。刚一到村口,他吓了一跳,沿着村前的板车路,站着一大排学生伢子,个个在腊月的寒风中拍着手,小脸冻得红萝卜样,还有大队宣传队的人在敲锣打鼓,咚咚呛呛咚咚呛,嘴里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还拉着一条标语:祝贺社员张生全光荣归来!老汉一下子愣了眼,像吃了一大口硬饭,咽不下喉咙管里去。
公社革委会的主任、大队的支书、民兵营长,这些穿着有四个口袋中山装的干部们都来了,他们走上前,一把握住张生全老汉的手,好像他的手上有虱子,上上下下地帮他抖动着。旗子呢,李书记给你发的旗子呢?拿出来给大家学习学习!老汉才慌忙地从怀里掏出那面旗子,递给革委会主任,主任一把拿过,哗地展开,挥舞着,广大社员同志们,张生全同志是我们革委会、我们大队的一面红旗,我们要向他学习!主任说着带头拍起巴掌,一路上的人也跟着拍,把张生全老汉拍得走不动路了,两条腿软软的,不晓得往哪里走才好。
可以说,是一村的人护送那面旗子和张生全老汉回到家的。
那红旗的布料子好,结结实实的,红色也上得好,怎么也不掉色,老汉刚拿回家的那天晚上,老伴在旗子上比划了半天,想给两个丫头一人做一件小褂子。被老汉一顿臭骂,老汉说,再没有衣服穿也不能打这旗子的主意,这里省委李书记送给我的,那是一般的布匹么?
那年过年,张生全老汉上山找了根好金竹,串在红旗上,挂在了左边的墙壁上,为了防止损坏,老汉还狠狠心,买了新薄膜盖在旗子上,这一挂,一屋子都红彤彤的。那时候的年夜晚上,一村子里的人还要相互串串门,拜拜年。村子里的人到了老汉家时,都说这旗子好看。老汉给他们发指烟,说这是省委李书记送给我的,还说感谢我呢,那么大一个领导。村子里的人于是问起李书记到底长得什么样。老汉也说不全,他就说,李书记的手又大又软和,像一床新打的好棉被。村子里的人咂着嘴说,有福气的人手都大都肥。说着,一个个偷偷伸出自己的手在灯光下照,不禁要打自己的手,埋怨自己的手太瘦了,瘦也就算了,还黑得柴炭一样,跟新棉被一点也沾不上边。
旗子给张生全老汉家带来了好运,本来,老汉的儿子和邻村的一个女孩子定了亲,准备结婚的当口,女方提出要求,要给自己妈妈买一套府绸衣服,老汉认为给女孩子买那是天经地义,而给女孩子妈妈买就说不过去,要是结婚前都这样巴着娘家,那结婚后还过不过日子了?不能由着未来的媳妇,这个要求不能答应。因此,他就没有松口,两下里就僵住了,女方认为老汉家太小气,一气之下甚至要退婚,弄得老汉很是紧张,不能因为一套衣服而坏了一门亲事,但若让他去赔礼道歉他又拉不下面子。这下子,旗子挂在家里,一家里都亮堂堂的,脸面子也亮堂堂的,女方赶紧让媒人前来捎信,催促着什么时候结婚,再也不提府绸衣服的事了。儿子结婚那天,那旗子就挂在墙上,婚礼上,老汉一边看着儿子媳妇,一边看着旗子,心里想,这旗子算是挂对了。
自从那天进屋开酒席,跟儿子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后,张生全老汉就再也没有拿出那面旗子来。
他一连几天不和儿子孙子说话,他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有松动的迹象,也许儿子还会主动跟他提起来呢,说是挂了那么多年了,看都看习惯了,不挂还真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呢,就让他把旗子挂了,可是老汉不时地瞄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没有事一样,小虎倒是有一天在吃饭时,望着两边壁子说,我们这里的东西就是不行,我回头还是从上海带几幅画回来,一边挂几张。
张生全老汉彻底对他们失望了,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一点点那个旗子的位置了,都这样了,再和晚辈争争吵吵地就一点意思没有了,老汉就一直不说话,每天早早地出去做事,他心里想,跟他们在一起,还不如跟庄稼在一起。酒席过后几天,儿子和孙子又要出去了,做房子把家里的钱都搞空了,还借了一点外债,不出去不行。
儿子背上行李临出门时,对着老汉说,父,我走了,你在家里好生着。
老汉唔了一声,嘴皮动了动,没说话。
儿子又迟疑着说,那旗子……都是那一年代的了……
老汉大了声说,你请我挂我也不挂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看着儿子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庄,老汉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箱子,旗子就浮在箱子上,像一片红云。
老汉摸了摸旗子,旗子的料子真好,色彩也好,这么多年,没有一点破,红色还红得正。好着呢,老汉说。
老汉揣了旗和一包指烟到村小去。学校上着课,校长也上课,校园里响着小伢子们念书的声音,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老汉知道念书是大事,就蹲在操场上的一个土墩子上,看着教室前的一个旗杆,旗杆是杉木杆子削了树皮做的,因为没有漆,杆子上被雨浸得发黑,总有一天,上面会长出蘑菇来,老汉想。
等到下课了,小伢子们散栏的小猪样一只只往外奔,村小的校长晃晃荡荡地走出来。
村小的校长也姓张,按辈分还是老汉的侄子辈。他说,生全叔,你来了啊。
老汉立起来,递根烟给校长。
吃我的么,校长说着,接过了烟,点了,问叔你有事么。
老汉用手指指旗杆说,旗子没啦?
校长瞄了一眼说,没啦,又不是天天升旗,再说连个喇叭都没得,上回县里要来检查,我还是从家带来个录音机才升了旗。
老汉说,我送你们一面旗子吧,你看我这旗子布料好着呢。老汉急忙抖开怀里的红旗。
校长看了看旗,笑着说,叔,这旗你就留着吧,我们升的是国旗,上面要有五角星啊。
老汉说,那你可以在上面做上几星么,那又不是难事。
校长摇摇头说,叔,你是好心,可我们校刚刚在镇教委订了旗子,说是县教委统一要求的,一面旗要一百块钱呢,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找底下收钱么,我们这么个小学校,连买粉笔的钱都要靠借呀。
这样啊,老汉失望地收起旗子。
张生全老汉走在村路上,四下里张望。旗子在老汉的怀里孵着,暖暖的,把老汉孵得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急得到处要找下蛋的地方。
走到后村时,村长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刮风一样刮过去,回过头看看是张生全老汉,又刮风一样刮回来,说您老到哪去,要回家我带你。
老汉呼哧着粗气说,村长,我就是找你,找你有事哩。
村长狐疑地看着老汉,只好熄了摩托车的火,两个人在路边站着。老汉说,你看我这人,那天酒喝多了,没多陪村长两杯酒呢,你看看我这人。
村长说,你看你说的,我那天也喝了不少呢,你家的房子盖得好,当初屋基地可是我帮你批的呀。
老汉递上烟说,那是,那是,我们念着村长好呢。
有么子事呢?村长吸上烟问。
老汉说,我要送给村委一面旗子。
村长笑着说,真的呀,没有必要吧,我们做得还不够么。
老汉从怀里又像从鸡栅里掏老母鸡一样,掏出了那面旗子,展开给村长看,村委办公室里不是刚好缺面旗子么,他说。
村长上上下下把旗子看了一遍,没找到旗子上一个字。老汉以为村长在找有没有洞眼呢,说好的,一点没破。
村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说,这是你个人的荣誉啊,我们村委怎么能要呢?我们也不敢要啊。
村长说着,跨上摩托车,一脚蹬了,摩托车屁股后冒出一股烟,冲起村路上的灰尘,风一样走了。
灰尘盖住了张生全老汉,灰尘落下去的时候,张生全老汉才显露了出来,他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怀里的旗子。
现在,张生全老汉想,只有找细狗子了,也许细狗子能收下他的旗子。细狗子办了一个小砖瓦厂,老汉做屋的砖就是从他家拖去的,砖瓦厂圈了一个半圆,砌了个门楼,门楼边用木牌子写了几个字:瓦县后村砖瓦厂。老汉左看右看,觉得旗子就适合在这门楼两边挂着,小南风吹起来,旗子迎风招展,唰啦啦,唰啦啦,精神得很。
老汉笑着把意思说给细狗子听。细狗子问,送给我?真的是送给我?
老汉说,真的是送,不要你一分钱,留在家里也没用么,送给你正好。
细狗子就说那好,我就收下了。
老汉帮助细狗子在门楼上砌了个小垛,又从家里拿了金竹来,插在垛子中间的眼上,正好,旗子飘起来了,虽然这会子风不大,但也扬着呢,像一个大手掌在摇摆。老汉指着对细狗子说,怎么样,我说的好看吧。
老汉回到家,高兴地叫老伴把酒瓶子拿来,他要喝两杯。正喝着呢,细狗子老婆来了,怀里挟了那面旗子,手里拎着金竹,人还没进门就喊,生全叔,生全叔!
老汉看着她问,怎么了?
细狗子老婆脸上堆着笑,一拍大腿说,你看我家细狗子,糊涂不糊涂,怎么能要叔的东西呢?她说着,把旗子和金竹放在老汉家的桌子上。
老汉说,不是细狗子要的,我送给你们家的,挂在你们家的门楼上,几多合适啊。
细狗子老婆好像怕老汉要撵上来一样,急急忙忙地往门外退,说生全叔,还是你们家挂着合适。她边说,边钻进了屋外的黑影中。
张生全老汉不敢把旗子到处送了,老伴对他说,人家说他是想要卖掉那个旗子呢,卖不掉就想抵细狗子家的砖钱呢。
老汉说,放屁!我找他们要过钱么?
人家说呢,老伴说,说你把个破旗子到处舞算什么呢?
老汉说不出话来,他把喉咙鼓了一鼓,又鼓了一鼓,还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掀也掀不开。
老汉看看天色晚了,一个人往村外走,不知不觉地,他就走到了自家的稻田旁。稻子快要熟了,米浆在谷壳里渐渐凝固成形,能闻得到一股稻米的香味。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山上野猪下山糟蹋稻谷的时候,它们一来就是一群,在稻田里打几个滚,再乱啃一气,一亩田就损失了一大半,为了防野猪,稻田里家家都做了稻草人,有的还拉了丝线,把田块全围起来。
稻田里散发着清香,青蛙呱呱地叫着,稻草人像活过来了一样,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老汉看着稻谷,看着稻田上的稻草人,他忽然站了起来,往家里跑去。
老汉把旗子绑在金竹上,高高地插在自家的稻田里。晚上的风大了些,旗子真正地扬了起来,边边角角都舒展开了。老汉看着旗,他觉得自己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它的红来。
把旗子插在稻田里后,不晓得是不是受凉的原因,张生全老汉回来就生病了,也不是大病,就是人总怏怏地,浑身没劲,老伴就每天代了他去稻田看看。
这天早上,老伴出去后,回来对他说,你把那旗子放在稻田里真是放对了。
他不明白老伴说什么。
老伴说,昨天晚上,野猪下山了,把田里的稻谷糟蹋得不成样子,稻草人也没用,就是我们家和附近几块田里的稻谷没有糟蹋呢,说是野猪没见过旗子,不敢去偷嘴。
老伴说归说,老汉也没有去稻田里看一看。
在接下来,等候稻谷最后成熟的日子里,村子里的人普遍在稻田里插上了各种各样的旗子。如果你这时候到瓦县去,沿着s321省道经过这个村子,你就会看见,一面面的红旗站在稻田里,在风中猎猎飘扬。远远地望去,你还以为是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