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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稻田里的旗 野鸭汤

我第一次喝野鸭汤时,差点出了个大洋相,其实,不光是我,所有第一次喝野鸭汤的人,可能都要犯同样的错误。那时,我和马行下放到农村快一年了,我们来的时候是初春,等坐到一起喝野鸭汤时却是深冬了。我和马行虽然下放在同一个县,但我分到了山区,他却分到圩区。我们下放的那个县一边靠着长江,另一边又伸进了黄山西脉,所以,既有山区又有圩区,据说是为了防止知青们搞小团体主义,体现五湖四海革命一家人的原则,县知青办的人才将同一个市区同一个街道来的人故意分开,这一分,就分开上百里的路程,路又不好走,两天才通一班汽车,我和马行就一直也没有见过面,尽管在校时我们是最要好的同学。

这天,天上落着雪籽,一粒粒的像小黄豆,马行托人带信给我说,让我去他那里玩玩。下雪天,生产队里没有事做,倒不如出去转转,这一年里也确实把我憋坏了,也真有点想马行那个家伙了。我于是搭上两天一班的那辆汽车,往马行落户的那个叫老洲的地方去。

车子穿过大山,慢慢地,山小了下去,变成了丘陵,再接着,丘陵变成了平地,等到天快黑时,我眼前出现了一条暗淡的江水来,司机不耐烦地指着河对面的一线黑影子说,对岸那里就是老洲了,你自己搭轮渡过去。

这时候雪落大了起来,雪籽变成了雪花,漫天飞舞着,我透过雪幕望向对岸,隐约望见有一排排的树林,应该是杨树吧,树林上散布着沉沉的烟雾,再往远去是房子,黑瓦屋顶白粉墙依次排开,再把视线往近处收一点,是一条长长的大堤,堤埂上长着一片一片的芦苇,堤下散开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有帆,有的没帆,都偎依在堤坝下,呈扇状打开。等我快站成一个雪人了,一只破旧的轮渡船才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下班了,你运气好。”那个开船的老汉吸了一支我递给他的东海烟时,笑笑地对我说,“你看看,就你一个人,你几多福气啊!比公社书记还福气!”我笑笑,站在船边看江面上的情景。

大雪很快让洲上刷上了一层白,我想象着马行这家伙现在正在做什么呢?这会子,堤上那大片的芦苇林里忽然飞出一群群水鸟,它们飞得并不高,贴着水面飞起,不知是脚蹼还是翅膀划起了水,掠起了一阵阵水花,像是水车车水一样,非常壮观好看,我惊奇地问船老大,“那是什么鸟?真好看!”船老大哧地一笑,“么子鸟?野鸭头!好吃的!找不到水草活气死!”他说着就喊唱了起来。显然船老大是个快活人,他说:“野鸭子你这样一骂它,它就羞得钻到了水底下,这东西你别看多,捉起来真不容易,它能在水底下睡觉,一有动静就钻到水底下去了。”

我和船老大聊着,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到了老洲了,踏上江边上的埠石,往老洲小学走去。我不得不承认马行混得比我强,我还是跟当地老农一样出工做农活,而马行这家伙却混上了老洲小学教师的位置了。

老洲小学的门楼两边被刷了白石灰,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红卫兵手拿***语录,一边用仿宋体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一看那字那画就知道是马行的杰作了,马行从小就学画画,这下子还真派上了用场,也许他到小学来当老师就凭了这一手吧,我心里暗暗地想,很后悔当时没跟他学一学。我走过门楼,穿过窄小的泥操场,操场边用水泥浇了一个乒乓球台子,两块砖头上架了一根细竹杆,算是球网了,学校里静静的,我在球台子边向四周望,望到一间小平房里有亮光,就走了过去。窗户是关的,但透过玻璃还是能看见里面,我立起脚尖往里面瞄,屋里雾气腾腾,一盏煤油灯在灯罩里亮得温暖,一个人猫着腰正对着画板左描右描的。

我大叫了一声:“马行!”

马行回过头,惊喜地开了门,他擂了我一拳头说,“你终于来了,下大雪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耸了耸鼻子,“香!香!你煮了什么好吃的?”

马行神秘地带着我到一旁的炭炉子边,红泥小火炉上蹲着一个瓦钵,他揭开钵子盖,只见一个脱了毛的鸽子样的东西浮在汤水里,一阵阵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告诉你,这是老洲的野鸭头,一般人吃不到的!我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马行说着,就抬开了桌子,又从床底下拿出了一瓶高粱酒,我们两个对坐着,先喝了一口酒,一股辣劲迅速地从喉咙里冲向胃里,又向周身扩展,我吸着气,拿着汤匙舀了一口野鸭汤往嘴里送,那汤水看似平静,不像一般的汤煮得水花翻腾,不冒一丝热气,我就以为汤已凉了,刚好浇浇酒的辣劲,正送到嘴边,马行看见了,大喝一声:“慢点!”差点吓掉我手里的汤匙。

我不解地看着马行,马行笑着说,“你可不能这样喝老鸭汤,要慢慢地吹,吹得不烫了,才喝下去,要不然会烫坏了喉咙的!”

“这汤看着不热啊,你看也不冒热气!”

“怪就怪在这里,这老洲的野鸭汤,是凉性的,怎么煮都不开锅,看着不烫其实却烫掉人皮,有好多人吃了亏的!”

我将信将疑地试着吹了吹汤匙,慢慢送到嘴边,果真烫得很,吹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到喉咙里,还是有点烫,但味道却真是鲜美,那汤色呈黑紫色,却又清澈见底,舀起来像一块墨玉,喝下去暖心暖肺,一股奇妙的香味让我直咂嘴唇,“你有福,马行,你真他妈有福,大冬天里有这一口好鲜汤!”我有些妒忌地说着马行。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马行所遇到的那些事,我只顾喝野鸭汤,喝高粱酒,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野鸭的,既然那个船老大都说野鸭特别难捉,包括后来的那些事,我都是后来听他自己或别人说的。

后来,马行告诉我,他一开始也不知道野鸭汤的吃法,甚至不大清楚野鸭到底长得什么样。

马行只下地干了两个月的农活,就成功地洗脚上岸,成了一名小学老师,这主要得益于他能画上两笔的特长。

春末的时候,老洲的大队支书陈满意的儿子结婚,那时候年轻人结婚比较时尚照一张革命化的结婚照,即男女双方坐在一起,各自在胸前捧着一本***语录,婚礼举行时,这张照片是要放在新房里供人观看的。陈满意的儿子和儿媳妇本来也是在县城照相馆里拍了一张的,他从城里坐拖拉机回来时,也许是因为风大路颠,他将夹在语录书里的照片弄掉了,等人到了家里才发现结婚照不见了,而婚礼在第二天就要举行。这可是大事,新郎新房的墙壁上正空出一块位置呢,总不能让人看白壁吧。马行脑子灵光就灵光在这里,在老洲人民纷纷为敬爱的陈支书焦虑不安时,马行主动请缨,他带着碳素画笔对陈支书说:“我给画一张。”他直直地望着陈满意。

陈满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你说什么,你给我什么画?”

马行索性摊开自己夹在胳肢窝里的一张厚绵纸,拿起笔在纸上勾了一下,立即纸上有了两个年轻人的轮廓,他抬头望望陈满意,“我能画人像。”

“咦!”陈满意叫了一声,“你画,你画,快,快,明天早上就要哦!”

马行冲着陈满意笑了笑,他说:“那没问题,就是今天下午不能去挑秧了。”

陈满意也笑了,他摆摆手说:“那你就不要管了,再不行,我去给你顶工!”

马行之前见过陈满意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在宿舍里想了想,就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在纸上画了起来,一直画到晚上晚饭过后,他把画像左看右看了,才卷了起来去到陈满意家。

陈满意惊奇地打开画纸,平放在家里的八仙桌上,他张大了嘴说:“操奶奶的,比照的还真。”他说着摸摸小两口胸前的***像章,“像真人一样啊!比照相馆里的好!”

马行这画确实画得不错,不仅是像,他还大胆地突破了县城照相馆多年一成不变的画面,他在人物后面的布景上画的是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城楼上红光四射,在一对新人的胸前还别上了最新的***像章,新人的神情也不像别的照片上那么呆板拘谨,显得傻傻的,这一对新人目光炯炯,神情坚定,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半抬的手臂,挺拔的胸膛,全身的姿势是有力的向前的,嘴唇微张,像是在唱着“太阳最红***最亲”,总之,是很好地体现了革命新人在党的雨露滋润下茁壮成长的精神风貌。这张老洲历史上第一张结婚画像博得了大家一致好评,大家在参观时发出由衷的赞叹,也因此让陈满意十二分的满意。

马行也挤在参观的人们中间,享受着人们嘴里传出来的一片“啧啧”声,他有点得意,但马行是个有城府的人,他懂得怎么样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他装着谦虚的样子说:“哪里,哪里,纸不行,好多年没画了,手也生了。”这个时候,他发现只有一个人不做声,那人年纪可能比他还小,长得清清秀秀娇小玲珑,像个女孩子,皮肤也是少有的白,不像圩区人长年受江风吹得青红紫绿,那人目光盯着他,嘴角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轻蔑的笑,轻声地说了声:“九宫格,比例不好。”然后就轻悄悄地走了。他说的声音很轻,好像是对马行一个人说的,当时人声吵吵,也没人注意到这句话,但马行却是听到了,他脸一红,想再看看那人时,那人却快速地冲开人群,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瘦小的背影。马行只记得那人说话的腔调不是老洲本地的土话,而是标准的北京话,一口京片子味,马行在学校读书时,他们的数学老师就是个北京人,那一口京片子他可是听得熟悉了。

马行承认那个瘦小的年轻人说的没错,其实他是依照九宫格画出来的,从学画画的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说的比例失调问题更是严重存在。马行心里紧张,生怕那人再大点声音说出来。还好,那人一直没有出现,一直到在支书家吃中午饭时,也没有见到那人。他是谁呢?马行奇怪自己在老洲也劳动了两个多月了,连大队里的几头牛都认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没认出有这样一个大活人呢?

就在那之后不久,大队里再搞个什么写写画画的,就非马行莫属了,往往陈满意在镇上开了一个会回来后,人们就会看见马行拎着一个桶,一把棕笔刷子,爬上木梯子在大队部的墙壁上刷来刷去,不是刷一幅画,就是刷美术体的大标语字。

马行做着那些画画写写的工作时,一方面有几分骄傲,手底下的动作甚至于有点夸张,比如,标语后的一个感叹号,只要有人观看,他就故意叼根香烟,低着头去点烟,却把棕笔刷子掉到地上了,有人要帮他送到木梯子上去,他却摇摇手说:“算了,算了,我还有家伙!”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木梯子上的破抹布,沾上淋漓的墨汁,用手捏起,猛地在白壁上从上往下一按一捺一顿,再一松手,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就成了,下面仰望的人又“啧啧”起来,“这个字写得好,真黑!”他们评价道。有认得标点符号的就笑,“那最后一个不是字,是标点。”先前的人不服,“莫跟我说标点不标点,写出来的都是字!”这是马行最快活的时候,但这时候也是他最害怕的时候,他害怕那个瘦小的小白脸无声地出现在木梯下,发表一两句致命的看法,因此,他总是写一下,就会看一下下面,看看有没有那人的面孔出现。让他不解的是,那个小白脸再也没有出现,他平时也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也没有发现那个神秘的小伙子,那人就像洲边的野鸭,掠起一朵水花后,就立即钻进了水底,再也不露面了。

就这样,老洲大大小小的墙壁很快画满了马行的作品,马行的声誉也在老洲达到顶点,到了下半年开学,恰好老洲小学的一个老师调到了另一所小学,陈满意马上就想到了马行,马行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老洲小学的一名老师了。

老洲小学和老洲大队部是隔壁,一个秋天的傍晚,学生放假了,马行无所事事地站在学校小操场上发呆,他看看隔壁的队部,却见到大队部的门还是开着的,门前的晒场上摞了一个个圆圆的竹筐,摞了一人多高,仓库保管赵国强在忙上忙下,因为是逆着夕阳光,昏黄的光线将晒场上的人都蒙上了一层细毛,看也看不真切,马行还听见了一种细细的叫声,像刚生出来的小狗叫。马行一边看着一边往大队部晒场边走去。

走到晒场边上了,马行才发现是大队部里正在收购东西,那时候,大队里经常帮助当地供销社收购农产品,比如鱼腥草、芦苇秆、毛花鱼、乌桕籽,这时候收的是什么呢?马行看竹筐里边的东西却是活物,像鸭子,个头却比家养的鸭子小一半多,毛色也花白交杂,头上顶着一撮鲜艳的紫绿色的细绒毛,先前听到的细细的哀哀的叫声就是从它们嘴里发出来的,它们惊慌地挤在一起,伸张着头,你挤我我挤你,一双双无助的眼睛望着竹筐外的世界。

马行问保管员赵国强:“这是什么宝贝?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国强说:“马老师,这是野鸭头啊,在洲边上常看到的。”赵国强朝四周望望,低了声朝他眨眨眼说,“等会人走了,跟我走,有好东西吃。”

马行笑笑,便在一旁看着赵国强把野鸭子按一定数量归到一个个竹筐里,一个交野鸭子的走了,又来了一个。马行眼前一亮,这次来交鸭子的正是那个找了好久也不见的年轻人。他装鸭子是用一个透明的大网,网里大约装了二三十只野鸭,是所有来交野鸭人中最多的。他冲马行看了一眼,就又转过身去。

赵国强却冷冷地说,“费高生,多少只?”

“二十四!”年轻人也不多话,伸过网袋递给保管员赵国强。

赵国强低头看看网袋,手在里面搅了搅,呶呶嘴说:“那你自己十只一筐放进去吧。”

叫费高生的小伙子白着脸,一声不吭地从网袋里用手一捞,恰好就是五只,放进竹筐里,又是一捞,又恰好是五只,再放进竹筐里,动作娴熟像舞蹈般。马行看得清清楚楚,费高生明明捉了五下,一下五个,却报数二十四只,他正要提醒他,忽然扭头看见赵国强挂在嘴角上的一朵笑,他忽然明白了。

费高生正捞着就要捞光了网袋,忽然从晒场边跑来一个女人,她一手拉着一个小男孩,大喊着:“臭五类,臭五类,你下的夹子伤了我儿子的脚了,肿起发粑一样了!你赔哟,你赔哟!”这女人嘴里喊着,手也没闲着,一把揪住了费高生的衣领子,“你不赔我,我今天就不放你回去!”

费高生瘦小的身材好像禁不住女人的拖拉,东倒西歪地,他吃力地用京腔辩解着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下夹子儿,我从来不下夹子儿!”

马行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这个女人的儿子到洲边玩耍,一脚踩到一个铁夹上,是洲上人用来夹水鸟的。“洲上就你捉的野鸭最多,不是你又是哪一个?”女人还在骂着,她用手一扯,小男孩就呜呜地哭起来。

马行凑上前去,看了看从网袋里拿到竹筐里的野鸭子,确实没有一个脚上有伤的,不像是用铁夹子夹住的。马行想了想,看看保管员赵国强,后者正抱着双手看戏一样看着。马行扔掉手中的香烟,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说,“喂,你看看他捉的野鸭子,有哪一只是被夹子夹的?你不能污蔑别人哪,***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马行现在在洲上也算得上是个说话有点分量的人物了,加上他又适时地引用了***的语录,女人愣了一下,就势松了手,嘴里却仍旧不放过,只是声音小了一点:“不行,马老师,他就得赔,最少也要赔几只野鸭头!”

费高生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妇女,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也轻轻地颤动着。

马行蹲下身,把小男孩的脚扳过来看了看,捏了捏,对女人说:“没关系,你到我屋里坐会,我到旁边地里给你弄点药,保证几天就好了。”

马行说着,示意费高生和他一起走,他们相跟着到了大队部后面的一个油菜田里,费高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不说话。马行在田埂上东扯一把,西扯一把,手里就多了一把野草。往回走时,马行对费高生说:“你回吧,这边的事我会搞好的,她不会找你麻烦的。”

费高生在田埂上踌躇着,他望着马行,眼睛里的冷光少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始终没有说出话。

马行催促说:“你走哇,你走哇,省得和她纠缠!”

费高生说:“我还有网在晒场上呢。”

“我给你送去,你说你住在哪里?”

费高生一下子紧张了,他摇摇头,很坚决地说:“不,不,我自己拿!”马行奇怪地看着他,他笑笑说:“那我放在我房间里,你回头来拿总是可以的吧?”

费高生点点头,从田埂另一边走了。

马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堤坝上,也回转身到了晒场上,他把那些草药在地上用石头锤碎出汁了,敷在小男孩的脚上,他说,“三天肯定要消肿的,你放心好了!不好的话,你来找我!我赔你!”

马行告诉我,他当时之所以那么大胆,是因为他在学校另外一位老师那里偶尔看到一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上面恰好介绍了怎么用中草药治疗外伤的,他有把握治好,其实,更重要的是在他内心深处,他隐约感觉到,在老洲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叫费高生的人不一般,自己必须要为他做出这些。

马行送走那个妇女后,到大队部晒场上帮助费高生收起了网,赵国强也锁好了大门,对他呶着嘴说:“小马老师,走,今晚到我家喝酒去,今晚有好口分。”老洲人总是把有好吃的称着好口分,这个马行早懂了,他还懂得人家喊你吃饭喝酒,是看得起你,这保管员在大队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人们常说,“大队长,吃四两,保管员,吃十钱。”日子再苦,他们都有办法弄到吃的,而今天晚上的好口分无疑就是费高生自愿减去的那只野鸭了。

马行回到宿舍,放下费高生的渔网,又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高粱酒,这是他用粮票从镇上供销社买来的,他的粮票有得多,因为他姐姐常从上海寄给他全国粮票,他就用票换酒换烟,他知道赵国强喊他吃饭,更多的是看中了他手中的瓶装好酒,这酒喝起来比散打的白酒要好远了去。

到了赵国强家里,马行第一次看到了炖在瓦钵中的野鸭头是什么样子的,也第一次知道了这种野鸭炖成汤是怎样的美味,看到马行带来的白酒,赵国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把马行当成了最要好的知音,“这一口鲜汤,才配得上你这一瓶好酒啊!”

赵国强把门关得紧紧的,他为马行斟着酒,说:“你可不能说在我家喝了野鸭汤了,你知道不,这东西现在都出口到外国去,为国家挣外汇呀!有一根毛都要交给国家,听说三只野鸭能换一辆自行车。”

马行装着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赵国强龇着一嘴黄牙说:“我这个么,是,是,是捡来的,死了,也不能交给国家了,就处理了,啊,处理了。”

马行点头一笑,“是的,是的,死了的不吃怎么办呢?喝酒,喝酒。”他敬着赵国强,“那费高生有点怪怪的,他不是老洲的人吧?”马行看看赵国强喝得耳朵根子上都红了,便装着不经意地问他。

赵国强喝了酒后,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昏黄的灯光映着泥炉里的炭火光,把他的红脸像上了一层青铜色的釉彩,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费高生一家的事。

你知道老洲最风光的婚礼是哪家么?大队长家?你说笑话!我告诉你,跟解放前大地主谢子尚家比起来那就一个天一个地了,我告诉你,那是1946年的腊月,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记得事了么,谢子尚的小女儿如琴嫁给县立师范学校校长的大公子费炳文,费炳文在南京当军官呢,听说是个师长。一大早上,响器班子哄响了半边天,红漆漆的家具拖长了几里路,贺礼的喜帐能围起一座山,谢家开了流水席,去的人都照上桌,我也去了,那个菜啊,八个冷盘,八个热炒,八个卤拼,酒也是好酒,一色的纯老烧,我把肚子吃坏了,肚子里受不了那么多油,肠子搞滑了,一吃就拉,我只好拉了去吃,吃了去拉,哎哟,不只我一个肚子坏了,许多人肚子坏了,都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得吃的时候饿得咕咕响,有得吃的时候又不能装了,说到底我们都不是有福的人。

哦,是的,扯远了,还是说婚礼。发亲的时候到了,照规矩新娘子是要哭的,如琴抱着她的姐姐如祺哭着,可是哭着哭着,不对劲了,如琴的眼泪水没有了,姐姐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也盖过了所有人,真是伤肝动心,就像是她自己出嫁一样。那时候外人还不明白,做姐姐的为什么要那么伤心,还以为是如祺伤心自己比妹妹大,却还留在家里没嫁出去,所以要痛哭哩。

那天我也是抬嫁妆的一个,我个子小,就抬着三牲箩,里面装着公鸡、猪头、大鲤鱼,出嫁的路上飘起了大雪,雪花落在芦苇上,眼睛前头白茫茫的路都看不见了,那天我可吃了苦了,肚子一直不消停,到了县城里,费家也是摆了好酒好菜,我们累得要死,可是看着一桌子酒菜,却再也吃不下去,打头的七哥,气不过,扯下自己的对襟褂,把一只蒸肥鸡包了,他一起头,我们也不顾了,生怕落后,卤猪脚、红烧鱼、炸肉丸,一一落到我们对襟衣服里,反正我们不拿走也好了别的人,不如自己拿了,你说是不?

哦,又说偏了?我接着跟你说,妹妹如琴嫁走后,谢家人开始为姐姐如祺找婆家,找了一个又一个,如祺却一概不应,家里人要逼她,她就装疯,吓得媒婆子再不敢上门。人却一天天消瘦了,瘦得像个豆角插子,没一点人形,请了许多医生也医不好,原来,这姐姐心里一心想的是妹夫费炳文,费炳文来洲上时,她就看中了他,可他却是妹妹早就跟他定的亲,她就得了相思病了。谢大小姐是念过书的,她一天一封信,寄给妹夫,终于等来了妹夫费炳文的一封信,这女人也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一个落雨天里,她卷了衣裳,乘着江上的一艘小火轮到了南京,又到北京,找到了妹妹和妹夫,做了妹夫的小老婆,妹妹是大房,她是小房,一年后,她和妹夫生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说好玩不好玩?

后来?你别急么,喝酒,喝酒,你上回从上海带来的酒比这个还好喝,上海的酒厂有几大?我要能到上海去一趟就好了,我认得字,我到上海不会走丢的,你信不信?后来?后来我跟你说么。后来不是解放了,费炳文是军官,你说有他好果子吃么?党能让他一个人占着两个女人么?一夫一妻制么。先是把他打进了大牢,后又发配到远远的新疆去劳改,听说去那里一趟要走一个月。如祺在北京混不下去,只好带着操着满口京腔只念完小学的儿子、女儿回到老洲,大地主谢子尚早就被镇压了,房子早被没收了,她们一家没地方去,就被安排在洲边的大堤坝下,那里有个废弃了的小棚子,是江上打鱼人来往临时歇脚用的,风一来刮风,雨一来落雨。这日子也是没法子过啊,你说是不。

不久,村里的光棍赵家癞子看上了如祺,那女人奶子大屁股翘,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赵家癞子四十岁了也没讨上媳妇,就天天去那小棚子里,苫个草,挑个水,糊个墙,要不了半年,连拉带扯地,两人就睡到了一张床上。赵家癞子在村里有三间房,就把如祺和一对儿女接到自己房子里,开头倒也还好,过了一两年时间,不管赵家癞子白天黑夜怎么样下力耕种,如祺的肚子总是鼓不起来。赵家癞子就天天骂了,“给人家一生就一对,我种了那么多种子就是一粒不发芽!娘卖屁的,我的种子就不是种子?”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赵家癞子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拿一把菜刀,说是要剖开如祺的肚子看个究竟,是不是这娘们儿在肚子里塞了个漏斗,故意不怀他的种。

什么?你知道了,费高生就是如祺的儿子?是呀,就是呀,他姐姐?他姐姐叫费小倩。他们姐弟俩可就惨了,赵家癞子一发火,他们就拿了腰箩,比他们个子还大的腰箩,去了洲上的野地里,到那里铲猪草,每天不铲两大箩回来,就不要想吃晚饭。有时候,逢上赵家癞子酒喝多了,站在自己家门前拿着刀子乱转,他们就不敢回家,天黑了,牛也回来了,鸡也上栅了,蚊蝇子在眼前飞着,他们靠在腰箩边,远远地、呆呆地看着赵家癞子,他们知道这时候回家少不了一顿棍子肉吃吃。你说我怎么知道?我就看过的呀。有一回晚上,我上工回家,走过油菜田,油菜长得老高,油菜花开了,我走过田埂,蚂蚱们在脚边蹦来蹦去,走到两块田搭界的地方,看到一团黑黑的影子,也不动,也不叫,我吓了一跳,我举起扛在肩膀上的锄头大声问:“哪个?哪个?不说话我就挖了!”黑影子也不说话,我猜是不是一堆草杆子?就慢慢走上前去,一看,正是那姐弟俩,他们一人靠在竹腰箩一边,大概是坐久了,竟然睡着了,头搭在松软的猪菜上,野菜汁粘上他们的头毛。我把他们叫醒了,带他们回家。姐弟俩天天在野地里跑,也不和村里小孩子一起玩,做什么事都是姐弟俩在一起,到了他们长得大一点,他们还是搬回到了原先住着的破棚子里,再也不到赵家癞子身边去了,他们的妈妈来喊也不回去,直到他们妈妈死去,他们都没回去。

他们靠什么生活?你也看见了,这费高生聪明,他天天在野地里跑,在洲边的芦苇里跑,不知怎么地,他找到了捉野鸭的窍门,野鸭现在值钱啊,换外汇,全村子里就数他捉得最多,他主要靠捉野鸭过生活,他每回交完鸭子就走,和什么人都不多话,老人们说,看到他就像看到当年的大地主谢子尚,他还以为自己还是个人物呢!喝酒,喝酒,小马老师,老洲这地方,我认定了你才是人物,一看就晓得是从大上海大码头来的。

马行从保管员赵国强那里总算是详细知道了费高生的一些情况,但这反而更加激起了马行的好奇心,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就对费高生那么好奇,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费高生的姐姐费小倩,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渴望见到的也许并不是费高生,而是他身后的那个神秘的姐姐。

费高生的那张大网放在马行屋子里有两天了,也不见他来拿,马行这天放学后,特意一手裹了网,一手做扩胸运动,消消停停地往洲边的坝堤方向走去。他那天仔细地问了赵国强,费高生住的那个小棚的具体位置。即便是问清楚了,马行还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小木棚隐在堤坝的半腰上,前面是一排老柳树,枝叶纷披,后面靠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左手又流着一条小河水,小棚子像一个小小雀窝,如果不注意看,很难发现这一片绿荫里,还藏着一户人家。

马行下到小棚子前,撩开纷披的柳条,却没看到人,他绕着棚子走,走到河水边,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正蹲在河边卖力地搓洗着衣服,随着两手用劲,带动着屁股起伏着,显出了臀部的圆润丰满和腰肢的柔软。马行想她就是那个费小倩了,可是猛一出口喊她名字么?

马行在脚边看了看,拣了一块河卵石,瞄着方向,向费小倩身前不远处扔去。“咚”地一下,溅起的水花让女人一惊,她一抬头,扭向身后,茫然地看着。

马行迎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底里不禁拎了一下。

就在我第一次坐在马行的房间里,和他喝酒的那个夜晚,马行向我说到这里时,起身走到床铺后面,搬过一本厚厚的画稿速写本,他翻开来说,你看,你看,就是她。我一页页看着,速写本上画的女子高挑个子,小蛮腰,瓜子脸,眼神无一例外地带着一丝惊慌、警觉、害羞,又露出一丝冷漠。马行说,你说对了,她的眼神就是那样。

马行当时被费小倩的那复杂的眼神震住了,竟惹得自己也有一些紧张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来,却像空了的牙膏,怎么也挤不出来。马行躲开她的目光,看见她刚才洗着的衣服,脱离开她的手,在水流中展开身子,慢慢往下游游去,越游越快。

马行指着衣服说:“衣服,衣服。”他一边喊,一边扑通一声跳下河里,去追赶那件衣服。

洲边的河,水不深,泥巴深,马行追了几步,就追上衣服,在泥里拔着双腿,一头一脸却都糊上了黑泥巴,他用手一抹,脸上就成了狐狸猫,分不出鼻子眉毛。

费小倩不由笑了,轻轻地扯动着嘴角。

马行胆子大了,他举着衣服说:“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费小倩的脸红了,但看得出来,她并不恼怒,只是收起了浅浅的笑意,又露出警觉的神情。

马行说:“你看我这样子,能不能给我一个毛巾用下?”

费小倩点点头说:“你等着。”果真是标准的北京话。她转身飞快地跑到屋子里拿出一方毛巾来。

马行就着河水洗了脸,他说:“口干死了,要是有杯茶喝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费小倩。

费小倩又露出笑意,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跟着她到小棚里去。

马行跟着她进了屋,棚子低矮,迎门是一张桌子,两把小竹椅,然后是一张一人睡的凉凳,上面堆着箱子、瓷瓶、暖水瓶等,左边是一个土灶台,右边拉了一道布帘,隐约看见一张床,床上铺得干干净净,被子也叠得豆腐块似的,被条是鲜红色的,上面绣着两只鸳鸯样的水鸟,交颈嬉戏着。马行心里忽然觉得这房间的摆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出来,他费劲地想着,像是一个滚动在鼻腔里的喷嚏,滚半天也滚不出来。

马行低了头在喝费小倩递来的茶,听到了屋外传来脚步声,他站了起来。正是费高生,他挽着裤脚,怀里抱着一只小鸭子,鸭子在他怀里探头探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不时啄啄着他的衣扣甚至下巴,费高生也不生气,只是左右躲避着,更像是逗着鸭子在玩,一脸慈祥的样子。

马行仔细地盯了鸭子看,才发现是一只野鸭。他刚要说什么,费高生也看见了他。

费高生顿住步子,脸上神色一下子变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干什么?”

马行愣住了,他说:“我,我,我是来送渔网的啊。”

费高生竟然一点也不领情,他冷冷地看着马行责怪地说,“我不是说我自己去拿的么?”

马行也生气起来,他觉得这费高生真是个猪头三,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丢下茶杯,“对不起,我不该送来。”说着,抬腿往外走。

费小倩在身后“呀”了一声,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朝马行望着,眼神里露出一丝歉意,一直目送着马行。

马行停了一下步子,还是往外走了。

身后,费高生在大声骂着:“谁让你又给我晒被子了,你又把杂物堆在我睡觉的凉床上!”

马行觉得费高生骂得真是莫名其妙,也许他是没有什么话骂,只不过是指桑骂槐发泄他的愤怒吧,可是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我又没做错什么,我还是好心好意,这个人真是十三点!他发誓再也不进这个小棚子的门了,你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来了,马行心里说。

马行走回自己宿舍时,对费高生的气渐渐消了,脑子里却总是不断出现费小倩的形象,特别是她的复杂的眼神,马行找出速写本,开始在本子上画起来,他一下子勾画出好几张,都是不同场景中的费小倩,有她在河水边浣衣的,柳枝披拂,柳叶纷飞,河水哗哗地流淌,她的黑发披在肩上,柳叶如眉,笑意盈盈,有她在小木棚边的篱笆边晾晒衣服的,牵年花在篱边缠绕,像开在她的身上,她一双小巧的手伸向晒衣杆,阳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

马行画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画出他理想的画面来,尤其是画不出费小倩的眼神。马行无奈地摇摇头,扔下画笔,才发现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他想站起来,却突然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他赶紧扶住桌子,用手摸摸额头,吓了一跳,额头发烫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红心山芋。

马行知道自己可能是伤风感冒了,他脸也不洗脚也不洗,就和衣躺倒在床上,一躺下来,体内的火迅速地从额头蔓延到胸膛、肚子甚至两只腿,喉咙里像藏着一个夏天。马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这房子有点漏雨,雨天流下的水渍在天花板上留下了许多图案,马行看着看着,就把它们看成了费小倩,这是她的眉毛,这是她的鼻子,她侧着身子在远望,她的神情那样忧伤,那边一个也是她,她在自己望着自己,难道有两个费小倩?马行想不明白,好像只有一个吧,我白天见到的是哪一个?

马行想,不行,我还得去问问,到底有几个费小倩。他爬了起来,摇晃着又到了堤坝下,钻过芦苇丛和柳树林,涉过浅水,走到小木棚前,费小倩竟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他问她,你是哪一个费小倩?到底有几个费小倩?他这样一问,费小倩生气了,她哭着说,你说什么呀,我只有我一个,我就是我啊。她说着,扑通一声,往河水里一跳,我要和河水一起走了,她说。马行急了,他也跳下了水中,去拉扯费小倩,不料这水很深很急,一下子把她冲走了,他也被狠狠地呛了几大口水,他拼命地在水里挣扎着,身子在水里一沉一浮。马行大口大口地喘气,终于一把掀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人也跟着醒了,他睁开眼一看,月光河水一样漫在屋子里,屋外的操场上,风吹着空荡荡的晒衣杆哐当哐当地响,洲的深处传来水鸟的叫声,关——关——,关——关——,马行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他到洲上来时,就听到过这种鸟的叫声,它的叫声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像在孤独地呼唤,又像在急切地寻找,马行侧耳听着,他突然想哭,眼睛却涩涩的,干干的,身体里的大火把他的眼泪水都烤干了。哭不出来,咳嗽却抵挡不住,一声比一声急,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吐到地上。

马行咳嗽着,撑起身爬起来喝水,猛地听到有人小声地敲门,马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吞下一口水,顿了顿,敲门声还在响。马行哑了嗓子问:“谁?”

敲门人停了一下,见马行没有开门,又继续敲着,敲得迟迟疑疑。

马行去拉开门,“是你?”他吃惊地看见竟是费小倩,他以为又是做梦,便摇摇头,让自己清醒清醒。

费小倩有点怆然地一笑,她手里包着一个荷叶,荷叶好像包了什么东西,她的眼睛里又是惊慌、警觉、害羞,她把荷叶包递上去说:“马老师,白天的事你别生气,我弟弟他不懂事,你,你不会告诉陈支书的吧,这是他捉的野鸭,你炖汤喝吧。”

马行不知道费小倩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嘴唇一动一动,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就在月光下看着月光下的她,看见她白瓷样的脸上一根根纤细的绒毛,直到费小倩把荷叶递到他面前,他还是一动不动。

“马老师,你接着吧,我弟弟他真不懂事。”费小倩几乎要哭出来。

马行这才猛醒过来,他接过荷叶包说:“唔,没关系,我生什么气呢,我感冒发烧了,我也吃不下这野鸭子。”

费小倩一听,说:“那就更要喝野鸭汤了,你等着。”她飞快地冲到马行的小厨房里,剖洗着野鸭,烧好了炭泥炉子,把野鸭放在瓦钵里炖着,然后又飞快地跑到屋外,她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马行奇怪夜里的费小倩不像白天那样拘谨,她倒像一个活泼的村姑,动作麻利,嘴角也利索。不一会儿,费小倩就回来了。

她扬扬手中的一束草说:“鱼腥草,放在野鸭汤里一起炖汤喝,保证就好了。”

费小倩就守着炭泥小火炉,守着火炉上的野鸭汤。马行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居然停止了咳嗽,好像生怕自己一咳嗽就会把她咳走了似的,于是,她坐在火炉前,他坐在煤油灯前,隔着一个人影子的距离,马行觉得感冒一下子好多了,他看着她的侧影,赶快又拿起速写本,在本子上勾画起来。

等野鸭汤的香味飘出来时,马行把一张素描也画好了,他故意把画稿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果然,费小倩端了野鸭汤过来,一眼就发现了画稿。

她问:“这画的是谁?”

马行说:“你呀,画的就是你,我今天一天画的就是你,你看。”

马行把画稿翻给费小倩看。

费小倩顺着马行手指的地方看着,这些画许多都没成形,只是草稿,但每幅画无一例外地都画着她的黑头发、大眼睛、小木棚、竹篱笆,她看着,脸红了,脸上又浮现出忧伤的神情,她说:“我弟弟原来也学过画呢,在北京的时候,画得可好了!”

马行说:“我就知道他是个行家,看得出来,你很爱他啊。”

马行觉得费小倩都把自己弟弟费高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夸了,他索性跟在后面夸奖两句,谁知他这样一说,费小倩脸色突然变了,她立即局促不安地说:“我走了,请你,不要记恨我弟弟,好么?”

马行说:“我谢谢他都来不及呢,你看,这野鸭汤一喝,真的好多了。”马行很想再留着费小倩坐一会儿,但她很坚决地走了。马行看着她走远了,怏怏地回到屋里,喝了一口野鸭汤,真是鲜美异常,他又喝了一口。

马行的感冒很快好了,但他对洲上坝堤下的那间小木棚子的兴趣却越来越浓了,满脑子装的都是流水、竹篱、柳枝,在这些事物的中间,总有费小倩在轻盈地转身。他决定要去好好感谢一下小木棚子里的主人。

秋阳暖暖的,洲上的芦苇结了花,像落了一场大雪,马行背了画板,揣上母亲从上海才寄来的大白兔奶糖,黑脑袋一高一低地沉浮在白茫茫的芦花中,往小木棚里走去。

费小倩眯着眼看到了他,看得出她很高兴,她端出小马扎子,让马行坐在竹篱笆边,并欣喜地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轻轻地放在嘴里嚼着,她眼里警觉、害怕的神情明显少了,乌黑的眼珠活泛泛地,有如池塘里的圈圈涟漪。

马行看着她,说:“我想画一幅画参加县里的比赛,你给我做模特儿好么?”

费小倩说:“我?行么?”

马行说:“行啊,行啊,你不行谁行?”

“那我怎么做呢?就这样傻站着?”

马行看看四周,说:“你就在菜地里劳动种菜么,我题目都有了,就叫我为社员种菜忙。”

费小倩咯咯咯地笑了,她蹦蹦跳跳地从屋角拿出一把锄头,在菜地里锄地,最后一茬秋辣椒已经红了,红灯笼样挂在枝子上,点亮在费小倩的双腿间,丝瓜也已经老了,硕大的瓤子悬挂在架子上,在费小倩的头顶排开去,马行蹲在画板前描画着。他看看画板,又看看面前的人,面前的人锄着地,不时撩着头发,看看他。

马行画累了,他走到菜地里,拿过费小倩手里的锄头:“我来锄。”

他握着她握过的锄把子,她留在木把上的细密的汗润润的,一点点沁进马行的手心里。空中又传来了水鸟关——关——,关——关——的叫声,“这是什么鸟叫?”马行问。

“野鸭啊,野鸭的叫声。”

马行又侧耳听了听,他觉得在秋阳下这声音又变得好听了。

费小倩也听着:“野鸭有好多种,巴鸭,花脸鸭,翅鸭,罗纹鸭,每一种鸭的叫声都有点不一样,这我弟弟都能听出来。”

费高生到洲上芦苇荡里捕野鸭去了,在洲上有几十户专门捕野鸭的,费高生也算一户,每户都有自己的捕鸭范围,他们用捕来的鸭子交给大队,大队交给供销社,用来换取外汇,捕鸭户就用鸭子数量折算工分,以获取口粮。不知怎么的,费小倩说着说着就会说到他弟弟,然后神色就会紧张起来,现在,她又坐立不安了,她踮起脚尖往荡里望,“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我弟,他要回来了。”费小倩低了头轻声说。

马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怕她弟弟,或者她弟弟为什么那么仇视他,但他还是顺从地背上画板,从堤坝上往小学走去,他上了堤坝了,回头看看堤坝下柳树丛中的费小倩,她黑黑的眼睛还一直望着他,一只手扯着长长的柳枝,一只手向他挥着,好像在说快走吧,快走吧。

马行心里一热,他也朝着她挥挥手:“回屋吧,回屋吧,外面起风了,别凉了!”

风确实刮了起来,刮动着芦苇花,花絮飘飞,在夕阳返照中,片片血红。

那一段时间,学校刚好放农忙假,放了学生参加队里的秋种秋收,马行每天都往那间温暖的小木棚里去,直到天快黑了,捕鸭的费高生从荡里快回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学校。

在费小倩竹篱围成的小天地里,马行或者画画,或者锄地,或者什么也不做,他只看着费小倩进进出出,和她说着话。他已经为费小倩画了厚厚的一摞画了,有一张费小倩认为画得特别好,就是她站在柳林中,仰起头,凝神看着柳林上空,翠绿的柳条,火红的衣裳,碧色的河水,蓝蓝的云天,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庞,画面既简单却又十分耐看。费小倩捧在手里舍不得放。

“送给你吧,挂在你的房间里。”马行说。

费小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们一起找来芦苇花,蘸上米汤,刷在竹子隔的帘壁上,将画贴了上去,低矮的棚子里顿时鲜亮了起来。

费小倩左看右看,拍着手,快活得跳起来,马行就站在她的身旁,她跳动时,碰到了马行,马行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马行也能感觉出她肩头的柔软滑腻。费小倩像被电了一样,簌簌颤抖着,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却猛地一下子挣脱了,眼神里又满是恐怖,“你走吧,你走吧,他要回来了。”

“谁?”

“我弟弟呀!”

马行真是不解,我们是相爱,又不是偷情,何况他还是你弟弟,你怕什么呢?马行想大声质问费小倩,可是看着她的模样,他只好叹口气,慢慢转身走了。

马行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想不明白这事,他后来告诉我,他在学校时偷偷看过一个英国人写的小说,就叫《呼啸山庄》,他就觉得他正在走进一个神秘的孤独的充满破败腐朽味道的山庄古堡,他想,我一定要搞清楚。

马行这样想着,看着荡里归岸的小帆船,心里一动,他突然有了主意。

马行停住步子,慢慢往堤坝上走,走到小木棚前的柳林里,他攀上了老柳树,倚在一根倾斜伸出的老树丫上,柳条和柳叶遮掩了他的身影,他却可以透过枝叶看见小木棚里的一切,连费小倩炒菜的声音都可以听清。

天更黑了些,费小倩点亮了煤油灯,套上了围裙,站在土灶前煮饭炒菜,砧板上,两棵斜躺的青菜绿莹莹的,蒸气缭绕在她的周身,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温暖和安详。

马行不知道为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从芦苇荡里踢踏踢踏地走来了费高生,他的收获不小,约有十几二十只野鸭子,在一张大网里挤挤挨挨,他在篱笆前放下大网,胸前的一只野鸭却仍旧捧在手心里,他一手摸着野鸭毛,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条小鲫鱼喂到野鸭的嘴里,野鸭吞咽着,一边从喉咙里挤出小小的声音,像小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他带着野鸭进了门,野鸭就扑地飞落到地上,四处走着。

费小倩拍打着围裙:“回来了?吃饭吧。”

费高生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画,他咚的一下放下了搪瓷杯子,“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费高生叫着,冲到墙壁上,要撕掉画儿。

费小倩尖叫着拉住了他,“别撕,别撕!不就一张画么,我喜欢!”

“哼,你喜欢,我看你是喜欢他那个人吧!”费高生的脸色苍白。

费小倩拉着费高生的衣袖不放。

费高生转过身指着他姐姐的鼻子:“你还骗我他没来过,他都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

费小倩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任凭弟弟骂着,一语不发,看得马行都替她着急。他觉得她太宠爱她弟弟了,凭什么不让她和自己来往?凭什么弟弟像训小学生一样训姐姐?

费高生骂着骂着,忽然一个人大声哭了起来,他一把抱住费小倩,把头埋在费小倩的怀里,拱动着,哭诉着:“呜,呜,我不要你和他好,我只要你和我好,姐,姐,我不要你丢下我。”他完全像一个孩子。

费小倩也抱着弟弟,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好,好,姐只和你好。”

看着眼前的一切,马行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忍不住笑了,他想,原来费高生是怕自己夺走了他姐姐,丢下他不管,费高生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姐出嫁时,自己也是一样的心理,对那个叫姐夫的人恨之入骨,认为是姐夫硬生生地从自己身边抢走了姐姐,看来,费高生个子长大了,心理还没长大呢,其实,这算个什么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马行轻松起来,他偷偷滑下老柳树,回到学校去,脑子里想着,以后也要和费高生多交流交流,不怕他不认同自己。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马行想象的那么简单。

马行先开始总是在费高生回家时,也来到小木棚子里,今天带一个小方凳来,明天带一个暖水瓶来,甚至把自己心爱的一套油画棒送给费高生,因为他听费小倩说过,费高生也曾喜欢过画画,然而,费高生不为所动,他一看见马行,就两眼冒火,不理不睬,就这也还罢了,让马行受不了的是,一旦费高生在家,费小倩就完全是一个六神无主的人了,她连碰触一下马行的目光都不敢,更不要说两个人说说话了。让马行待在那里索然无味,不得不一次次夹着尾巴田鼠样灰溜溜地逃走。

当然,马行是一个不容易服输的人,他知道费高生的软肋在哪里,他还是害怕大队的领导的,他之所以敢对马行横眉冷对,是因为马行只不过是个小学老师,再者,因为他知道马行喜欢他姐姐,也就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马行有了另外的想法。就在我去老洲找马行的那个冬天,马行终于从老洲大队支书陈满意那里讨来了一个兼任的职务。马行告诉陈满意,洲上那些捕鸭专业户,有不少人私自将野鸭高价卖走,而不是足额交到大队,长期这样下去,不但损坏了国家利益,也影响了老洲大队的收购量,更重要的是助长了私心,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

马行的政治理论水平很高,他的一番话让陈满意警觉起来,这是个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抓不行,他问马行有什么办法没有?

马行沉吟了一会说:“首先,这事也不能搞大,别的大队没搞,我们就不要先搞,第二,搞就要搞准,要调查清楚,掌握证据。”最后,马行建议,让他担任捕鸭检查组的组长,组成一个班子,先在各个捕鸭的荡口检查,然后根据检查的情况再决定处理意见。

陈满意点头说:“好,好,小马老师,想不到你还真是漆匠的家伙,有两把刷子呢,这个事就交给你了。”

在大队会上,陈满意把这个决定宣布了,马行当天就走马上任。

马行现在可以不再偷偷摸摸地到小木棚了,十几个芦苇荡口,他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第一天,马行就来到了费高生的那个荡口,他想先看看费高生是怎么样捕鸭的。先前,马行曾央求费高生带他去捕野鸭,被他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费高生却不得不带他去。

马行跟在费高生的后面,进入了荡口,马行的本意还是想和费高生缓解一下紧张关系,他想,在两个人的环境里,可以说说话聊聊天,相互了解了解,他也可以帮助费高生做做事,在劳动中和他打成一片,这样,很快就会消除费高生的反感的,因此,他主动要求替费高生背网,费高生客气却生硬地拒绝了,他只顾自己在前面走,怀里还揣着那只娇气的小野鸭。

这天天气很好,秋风吹得人身上凉爽轻快,宽阔的水面上荡起层层微波。在水面的中心,一个木桩、芦席窝成的小棚伫立在水面上。费高生放下网,从芦苇丛里拖出一只小舢板,放上捕鸭的工具,示意马行坐上去,一路划向小棚。到了小棚,费高生麻利地取下网,又纵身跃入水中,将两张大网系在小棚的木桩上,一左一右拉向对面的芦苇荡里。

一切安排好后,费高生坐在小棚里,拍拍小野鸭的脖子,说:“下水吧。”

小野鸭扭头摆尾地飞到水中,它伸长了脖子,昂首叫着,关——关——,关——关——,它叫了一会,又飞起来,在水面的上空盘旋,越飞越低,随后又落入水中,扑打着水花,昂首叫唤着,如是三番,天空中渐渐飞来了三只,五只,七只野鸭子,它们在一起追逐着,嬉闹着。费高生示意马行不要出声,两人卧倒在棚子里,盯着水面。

费高生观察了一下天空,见没有野鸭飞来了,便悄悄拉动了棚子中的一根绳索,只见绳子从水中闪起,随即两张长方形的大网刷地一下从群鸭脚下翻出水面,并合在一起,把七只野鸭紧紧地夹在网中,然后呼的一声倒在水的一方。被俘获的野鸭在网中扑打着翅膀,用头撞着网丝。就在网从水中翻起的同时,守在小席棚里的费高生一个人跳上了小舢板,急速地荡起双桨,朝着网鸭驰去。一到网边,他就像笼中抓鸡,迅速地将那些野鸭们一只只擒拿出来,装进舢板上的尼龙网。接着,他又快速地将两网扳开,照原样安放到水底,轻摇着桨儿,悠悠地荡回来了。

原先那只小野鸭也飞上了小舢板,围着费高生叫着,啄着他的脚丫,费高生从背后的水袋里捞出一条条小鱼喂着它。马行看明白了,原来那只娇气的小野鸭是媒子,是诱捕同类的叛徒啊,也怪不得费高生那么宝贝它。不过,对费高生一连串紧张而又轻快的动作,他还是在心底里暗暗佩服起来。

连续半个月,马行都以检查组组长的身份,跟着费高生去捕野鸭,跟的天数多了,马行发现这桩活计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首先,选择天气很重要,风平浪静也不行,那样的天气里,媒鸭在水面上浮而不动,野鸭视为死鸭而不下落,大雨滂沱天气,野鸭龟缩在芦苇丛里躲雨,媒鸭怎么叫唤它都不出来,如果风大了,吹起水面浊浪滔滔,野鸭们只会在空中满天乱飞却不落水面。所以,捕鸭人要会看天气,也要会守候,有点像守株待兔。再者,也要有个好水性,随时准备跳入水中,解网拉网取鸭,大多时候都要在水中进行。马行跟在后面,要求去拉网解网和取鸭,但总是做得毛毛躁躁,有两次将网拉破了,取鸭更是将本来好看的鸭毛抓得遍体鳞伤,鸭毛乱飞,就是费高生不瞪眼他也不好意思乱帮忙了。

总的来说,除了知道了费高生是怎么捕鸭的,别的没有达到马行的预期目的,加上农忙假结束了,学校又要上课了,马行只好被迫停止了这一行动。接下来就是冬天了,马行照旧没事就到费小倩那里,尽量在费高生回来之前离开,但他常常在北风里望着荡里,心想,这样的风中,水面上那个小窝棚还不成了过风亭?更不要说还要在水面上奔来跑去了,这样的日子守在棚里捕鸭也真是辛苦。马行曾经和费小倩说过,他可以建议大队支书陈满意,在冬天里把费高生抽调回来做别的事,以免吃苦。费小倩却摇摇头说,费高生就是喜欢一个人做事,他不想和队里别的人在一起,他就是这样的人,就随他吧。马行也就只当说说算了。

马行处处想和费高生搞好关系,可费高生不但不予以理睬,反而采取了对立措施。

大概是马行去小木棚子去的太频繁了,几乎每天都去一次,有好多次,马行前脚走,费高生后脚就进了门,他一进门就拿眼睃他的姐姐,摸摸屋里的一个凳子,热热的,他就骂:“那个家伙又来啦?!”然后就黑了脸和费小倩吵架,费高生的怒气像一个吹了气的皮球,渐渐胀大。有一天,马行再去时,刚走到小木棚前的竹篱边,踏上一丛荒草中,却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只铁夹子夹在他右脚背上,脚背先是一麻,随后剧烈地疼痛起来。

马行低头看,正是一只洲上人常用的捕鸟夹,但一般是放在无人的芦苇荡边上的,放在这里捕个什么鸟呢,他仔细看看,夹上连一粒粮食都没有,明显不是诱捕鸟的,而是将目标对准了他,这草丛正是从堤坝到小木棚的必经之道,马行金鸡独立着,一只脚踮着走,又痛又恨。他向着远处的荡口看了一眼,嘴角咧了咧。

就在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到了马行所在老洲小学,第一次吃上了鲜美的野鸭汤,也见到了马行画的那些关于费小倩的画,听他说着他和费小倩的事,他说他和费小倩还是那样一种状态,障碍就在费高生身上,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对她弟弟那么迁就,哼,他费高生也别以为我马行吃素的,把我弄毛了,我也不让他好过!面对马行的甜蜜和苦闷,我也没什么好建议,我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呢,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边赞美野鸭汤,一边赞美费小倩,这一点我还是懂的,那就是——赞美总是没错的。

夹脚事件过后不久,马行再到小木棚就小心翼翼地,手里拿了个竹棍子探着路,果然又碰到了好几个铁夹子,马行不动声色地将铁夹子收起来,也没有告诉费小倩,他只在心里暗暗谋划着。

马行在老洲小学教的是复式班,就是一个人在同一个教室,教了四年级又教五年级,教四年级时,五年级的学生就做作业。马行教的班一个是三年级,一个是五年级。五年级有个男孩,叫扁发,他学习不行,看到字头就痛,老是留级,光五年级就念了三年,但胆子却大。

马行在放学后把扁发留下来,带到办公室里,拉开抽屉,抓了几粒大白兔奶糖给他,扁发高兴地把奶糖捂在心口,吃了一颗糖,还把糖果纸用手抚平了,小心地夹在语文书里。

马行看着他说:“扁发,听说你家有只猫,很厉害是不?”

扁发骄傲地说:“那是,我家那只猫,吃过一条土棒子蛇,狗见了它都绕了路走!”

马行做出惊讶的神情说:“那么厉害啊,那它灵活不灵活呢?”

扁发着急地说:“怎么不灵活?它能进洞捉兔子,上树捉八哥!”

马行沉吟了一下说:“那你能不能把你家猫借老师用一晚上,老师房里老鼠太多。”

扁发一口答应。

马行叮嘱说:“就一晚上,别让你家里父母知道了,老师不想为这点小事找你爸妈,你就悄悄地送过来吧。”

晚上,扁发果然偷偷地把那只大猫送来了。

等扁发走后,马行抱着大猫去了堤坝下。他悄悄地潜伏着,穿过竹篱,拉开小木棚的窗子,把大猫送了进去。

第二天,马行再去小木棚时,费小倩告诉他,费高生的宝贝媒鸭被一只野猫叼走了,那野猫真利索,三下两下就钻出去了。

马行跟着费小倩惋惜着:“那,他还怎么捕野鸭呢?”

费小倩叹气说:“是啊,重孵化和训练一只媒鸭要好几个月呢,我弟弟伤心死了,一早就出去找野鸭蛋去了。”

马行四处望望,看见地上还残留有野鸭的细毛,有一朵正在悠悠地飘荡着。这天傍晚,马行故意堵在费高生回家的路上,他看着费高生网里寥寥的几只野鸭子,笑笑着说:“今天怎么只有这么几只呢?”

费高生恨恨地扫了马行一眼,眼睛里白多黑少,也不说话,侧过身,走了。网袋疲倦地搭在他的后背上,网眼里装满了一个个浑浊的夕阳。

马行就这样过了一个波澜不兴的冬天,又迎来了他下放生活的第二个春天。春天,一般总是会发生一些事情的,马行在这个春天就发生了一件事。

这个春天,马行买了一辆自行车,是他春节回家,特地从上海买了,一路上坐船过渡带到老洲的。马行买自行车的目的,除了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外(洲上只有为数极少的几辆),主要还是为了方便去费小倩那里,因为从老洲小学到费小倩的小木棚,要穿过老洲那条街道,然后,拐上一条土路,穿越田畈,上到堤坝,再往下走,步行的话最少要四十分钟,有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

马行夹着画板去堤坝上,对别人说是去写生画画,他骑在车上,风鼓荡起上衣,看上去像长了一双翅膀,泥路上坑坑洼洼,他一高一低地飞着,飞到堤坝下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是飞到了堤坝下的小木棚子里。

因为有了自行车,马行向费小倩提议,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沿着堤坝往下走,找一个地方野炊去。

马行的提议得到了费小倩的响应,她回忆起北京的生活,她说:“我还是在读小学时,和同学们搞过野炊的,就在香山公园旁边,我那天是负责拾柴的。”

马行笑着说:“那我下次就负责垒灶!”

他们选了一个好天气出发了。

云淡风轻,洲上的地气在暖阳的照射下,在原野的尽头冒出一缕缕虚幻的烟雾。马行躬身骑车带着费小倩,他骑得飞快,遇到平坦些的地方,他就放了车龙头,平伸开两手,做出飞翔的样子。堤坝上没有人,大片新生出的芦苇秆遮住了他们的身影,车轮上锃亮的钢圈映上周围青草色,在飞速的转动中,成了一圈绿轮子。

马行忍不住对着原野,模仿野鸭的叫声喊着:“关——关——,关——关——”

费小倩四面看看,也喊了出来:“关——关——,关——关——”,她在身后喊着,“我没这么大声喊过呢,没有人听见吧?”

马行拼命向前骑着:“有啊,有人听见!”

“谁?谁听见了?”

“我啊!我不是人么?”

费小倩红了脸,笑骂着:“你不是人,你就不是人!”

马行哈哈大笑着:“还有野鸭子会听见,它们一会儿全要集中来了!”

“那好,我们给它们开会!”

他们在风中大声说着笑着,直到精疲力竭,马行才停了下来找了个适合野炊的地方。这地方就在堤坝下,生出厚厚的地皮草,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有一洼清水,草地上长着高高大大的枫杨树,戴着高冠拖着长尾的戴胜鸟在林间飞来飞去,环境好,水也不愁,做柴的树枝也不愁,马行拿下携带的锅、碗、刀、铲等,开始挖土垒灶。

费小倩去柳林里捡枯树枝,她钻到了密林里,柳条丝丝缕缕地垂下,短的扫到她的头发,长的扫到她的腰肢,她一会子弯腰,一会子伸腰,马行一边挖灶,一边不时抬头看着她,他仿佛听到远远的荡口传来阵阵“关——关——”的叫声,叫声迷离,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

忽然,费小倩凄厉地叫了一声:“妈呀!”

马行抓起铲子就跑去:“怎么了,怎么了?”

费小倩倚着一棵古枫杨树,指着另一棵柳树粗大的树根,“蛇,一条蛇!”

马行走近树,敲着树根,果真有一条花纹斑斓的菜花蛇,昂着头吐着信,悠悠地穿过树根,往草地一边游去:“走了,走了。”他安慰着费小倩。

费小倩却更恐怖地叫了起来,“啊!啊!”她几乎要跳起来,似乎要逃离地面。

马行往她身边靠拢,费小倩已经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眼睛眨个不停。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也一把抱住了马行。

马行目送着蛇走远了,费小倩还把他抱得紧紧的。

“走了,走了,别怕,有我呢。”

她不做声。

马行感觉到了她的温暖,她的呼吸,他又一次听到野鸭的叫声,“关——关——”,叫声迷离,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他一下子把头低了下去,寻找她的嘴唇。

她在拒绝,又好像在等待。

直到马行在喘息中完成自己的第一次,爬起来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马行瞪大了眼睛,用不解的眼神询问她。

费小倩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扶在一棵柳树上,抱着大树痛哭着。

马行站在一旁,他痛苦地用拳头敲打着另一棵树:“谁,你说是谁,我去杀了他!”马行低头看着地上的那一块青草,方才他们在上面踩踏过,撕裂过,可是并没有留下一枝映山红。

费小倩看着马行咚咚地锤打着树干,手上的血丝染在树皮上,像红油彩,她镇静下来,停止了哭泣,转过身说:“马行,你别打了,你走近来,我告诉你。”

马行向前跨了两步,费小倩向他惨淡地笑了一笑,抬头望向天边,马行也随着她的目光看着天边,天边竟然有一弯细细的月亮,大白天里,太阳没有落下去,月亮却也显露在天边。细月亮也是惨淡的白,像她的笑。

费小倩不看马行,只是抬头看那细月亮,她说:“马行,你知道我和我弟弟在老洲这地方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我们从赵家癞子那里跑出来,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喝了酒就拿了刀砍我们,他是真砍,你看我弟弟左手手臂上那道大伤疤,就是他砍的,那天我弟弟回家晚了,他捞起砍刀就往我弟弟头上劈,我弟弟用手一挡,砍刀换了个方向,落在左手臂上,骨头茬子当场都看得见,血溅得一屋梁子,反正在家里也没得吃,还要挨打,赵家癞子打得那样狠,村里也没人来说一声,我们就远远地避了他和村里人,到了洲边的小木棚子里。

“在那里,没有砍刀,没有村里人的冷眼,我和弟弟吃在一起,房子小,我们就睡在一个房里,我睡床上他睡床下,我们是一家人啊。刚开始捉野鸭,他也没有经验,十天半个月也捉不上一只,我们经常饿肚子。有天晚上,天下雨了,我在家等他捉野鸭换米回来,雨天的柴难烧着,湿烟沿着地面一团团地滚,呛得人透不过气,我趴在灶前吹柴火,弟弟回来了,他又没有捉到野鸭,我们已经没有一两米了。在浓烟中,他抱了我痛哭,他哭我也哭。哭了一会,弟弟推开我又出去了,他对我说,再不能弄到一只野鸭他就不回来。我怎么拉他都拉不住,到半夜的时候,他果真带着三只肥嫩的野鸭回来了,

“回来时,他身上冻得像冰块,上下牙齿直打哆嗦,可他见了我还笑呵呵的。那晚我们炖了一锅野鸭汤,我们喝了汤,坐在床上,他身上的寒气还没有除尽,身子还不停地颤抖,我让他躺到我的被窝里来,他还是冷,特别是脚,他告诉我他在冷水了泡了三个小时,把脚泡木了,一时不得还原。我听着就哭了,就解开胸,捂着他的脚。他长大了,他的脚热了,身上也热了,他热热地抱住了我。

“后来,后来,他就要我答应他,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他养着我,要跟我在一起过一辈子。可是,可是,我遇见了你,为什么要我遇见你呢?”

费小倩始终抬头望着天边的月,她仰着头,眼泪就从脸庞两边滑落下来,打在草叶上,草叶上也映了一个细细的月亮牙子了。

马行回到宿舍后,蒙头大睡,他不知道他接下来怎么能活下去,他想恨费小倩,可是想着她哭泣的样子,他一点也恨不起来,甚至连费高生他也觉得他可怜而不是可恨。马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到了晚上,让马行想不到的是,费高生竟然来了,他脸色平静,他盯着马行说:“今天晚上有一群野鸭落在荡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马行瞅了他一眼,他看不出费高生的表情,“我累了,”他虚弱地说,“明天,明天行不?”

费高生慢慢转过身说:“白天我就不需要你帮忙了,就是今天晚上,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我白天看到了,有一群野鸭今天晚上要落下来,正好一网打尽。”

费高生说着,踢踏着脚步走了。

马行看着他的背影,猛地喊了一声:“你等我!”

费高生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缓缓地停步,转身,看着马行关上房门向自己走来。

老洲村街上的人都睡了,两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像一场春雨。

到了一处芦苇荡口,风细细吹,芦苇们招摇着新叶,互相摩擦着,摇出一片低语,水面上细浪不时涌上岸,哗,哗,拍打着苇根,暗夜里,一切都只看出个些微的轮廓,马行却好像看见费高生的眼睛里闪着一道暗光。

费高生冷静地拉好了网,他对马行说:“我到对岸去赶鸭,我一喊拉网,你就拉紧这根绳子。”

马行点点头。他看见费高生像一截黑木头,潜入水中,划向对岸,水声细碎,划出了一圈圈小纹。

费高生上岸后,在岸上走了走,果然有一群野鸭扑啦啦飞了起来,它们惊慌失措,盘旋着落下了湖面,费高生喊了声“拉!”

马行应声一拉,却听到嗡一声响,一个巨大的东西砸在他的后背上,随即一张大网网住了他,那网越缩越小,并有一股力量拉着他,拖到了水中。马行大叫,“我被网住了,搞错了,是我被网住了!费高生,错了,我被网了!”

费高生在岸上,拉着手中的网绳,他看着水中心的人挣扎着呼叫着,不由地嘴角又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扔掉手中的绳子,扔到水中央:“姓马的,告诉你,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告诉你,我姐姐一辈子只跟我一个人好!谁也夺不去!”他的声音不大,像是对着马行说,又有点像喃喃自语。

马行仍旧在拼命地从水里往上拱,拼命地喊着,他根本就听不见费高生说着什么。

费高生看着他,忽然也有两行眼泪顺着脸腮无声地流了下来:“你别怪我,你可别怪我,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因为你,她不理我了。”他哭泣着,然后,抹了抹脸,迅速地游到对岸,钻进芦苇丛里,抄小路回家了。

在他身后,马行的声音越来越小。马行在水里一冲一冲,沉沉浮浮,网网住了他,他划不起水,水呛着他,一直呛到心肺里,在最后的一瞬,马行总算想明白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第一次到小木棚里,就觉得那屋里有哪里不对劲,原来,就在那一张床上,住着两个人的小木棚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被条,那被子上绣的正是一对野鸭样的水鸟,也许是鸳鸯吧,他记得,那被子的色彩是鲜红的,水鸟的头顶堆着一撮五彩的翎毛。

马行在水底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放弃了挣扎。

马行的尸体是在他失踪一周后,由洲上的另一个捉团鱼的人发现的,他在叉团鱼的时候,叉到了一个沉重的东西,他以为是叉到了大鲤鱼精,拉了半天才拉了上来,一个大网中,先拉上来了一只白惨惨的手,向上直直地伸着,像要抓着什么,吓得他丢下叉子就跑,去报告给陈满意。

据说,马行的脸已经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但陈满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马行,他认出了马行手上戴的手表:“这是马行的表。”他脱下马行的手表,贴到耳边听,“上海货就是上海货,妈妈的,还在走!”他说着,顺手将手表放在了自己口袋中。

葬马行的那天,作为马行的好同学,我也去了,老洲的人一致认为,马行是想去捉野鸭,误踩了机关而送命的。马行的墓就选在洲上一处高地,葬礼也十分简单,到中午的时候就结束了。

葬礼完了,我一个人往洲对面走去。没有了马行,我和老洲还能有什么联系呢?

陈满意送我走到洲口,正要和我挥手告别了,却听到洲上的大喇叭响了:“陈支书,请你赶快回到大队部,请你赶快回到大队部,有紧急事情,有紧急事情。”

陈满意不知道什么事,他来不及和我说什么,转身就跑,我好奇起来,也跟了上去。

我们跑到了大队部门口,早有保管员赵国强在那等着:“支书,不好了,费高生姐弟俩都死了!就死在家里!”

陈满意说:“死的人呢?”

“还在他家的小木棚子里!”

陈满意破口大骂:“那你他妈的还让我回大队部?直接去小木棚子啊!你蠢不蠢!你比猪还蠢!”

陈满意一边骂着,一边跑步前进,跑得喉咙里拉风箱,跑到了小木棚里。

那个小木棚,马行曾向我描述过很多次,我进去后,觉得一切都不陌生。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小个子男人,他脸色安详,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两只手伸向地面,在他伸手的方向,是漆黑的泥地,躺着一个一头长发的女人,她背伏在地,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玲珑曲线的后背,她佝成了一团,似乎要努力地逃离床上的那双手。屋里,一钵野鸭汤还在小火炉上炖着,香气还在屋子里缭绕。

陈满意看看姐弟俩,他走到野鸭汤前,闻了闻,用大汤勺在汤里搅了搅,捞出一大块肉丢在一头来看热闹的狗面前,狗受宠若惊地看着陈满意,猛地叼了肉就吃,它狗吞狗咽,恨不得连骨头都吃下去。它吃下去了,没过一会,它呜咽着叫了起来,随即嘴里吐着一堆堆白沫,软软地倒了下去。

公元2008年的清明节前夕,我那已经从一所师范院校退休的父亲,忽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在清明节那天陪他去一趟安徽,到一个叫着老洲的地方。他说他要看看他的老同学。

清明那天傍黑时分,我们来到了老洲。

洲上一片荒凉,住户大多已经搬到了对岸,因为1998年的一场大水,淹没了老洲,随后就开始了移民工程,现在已经迁得差不多了,只有几户老住户舍不得离开,就在洲上住着。父亲的神情一到洲上就变得凝重了,我暗暗觉得他挺可笑的,也许人一上到年纪就会怀旧吧,可是他才刚刚退休啊。

父亲不停地向洲上的老人打听,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叫马行的人?洲上的人一律呆呆地看着父亲,摇摇头。

父亲急了,说:“不可能啊,他在这里当过老师,他还会画画,当时老洲许多人家墙壁上的宣传画和标语都是他写的。”

老人们努力地想,在父亲热切的眼光中,他们还是坚持原则地摇摇头。

“那么你们记不记得费高生?他会捉野鸭子,他还有一个姐姐,叫费小倩,他们都死了,葬在一起的,是我看着他们三个下葬的,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墓地么?”父亲急切地问。

老人们又仰了头想,眼光望着天,像是天上有他们的答案,他们望了半天天空,还是摇摇头:“发大水,什么都冲了,就我们这几个老骨头怎么也冲不走。”他们说着,叹着气。

父亲只好领着我在洲上乱走,却怎么也找不见父亲说的那座坟墓,我们只好返回到对岸的小镇上,小镇街道上有几家小饭馆里竟然写着“野鸭汤”的招牌,父亲眼前一亮:“看来野鸭还是没有绝迹。”

我们找了个小店,要了个野鸭汤,汤一上来,父亲看了一眼,就摇摇头,他苦笑着说,“一看就是假冒的,汤色都不一样,现在可能是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了。”

父亲有些怅然所失,在小镇的灯光里,他喝着酒,絮絮叨叨地对我说起了上面的那个故事。他还说:“我这次来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听听野鸭的叫声,诗经里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句,过去老先生们一直将雎鸠解释为大雁,我以为就是野鸭,关关就是野鸭的叫声,我教了那么多年中文系的课,讲到这一课,我都想和学生们讲一讲野鸭的故事,可是我一直没讲,我怕我讲错了,我怀疑我当年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马行当年是不是听错了。”

父亲说完,端坐在那里,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从洲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小镇很静,听到风的走动声,风从洲上刮过来,携带了洲上的沙子、油菜花粉、一只破塑料袋、一个老人的一声叹息,就是没有父亲一直回想和向往的那关——关——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