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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稻田里的旗 燃烧的草垛

鬼子是黄昏的时候进村的。

直到村口大乌桕树下响起敲钟声,咣——咣——咣——瓦庄的人才真正紧张起来,才相信大金牙从城里带回的消息。大金牙说,不晓得哪个狗日的汉奸,告诉鬼子我们瓦村是美女村,自古以来出美女,还说貂蝉就是出在我们村子里,这下鬼子来劲了,说是要把我们瓦庄的女伢子全部带走。大家一开始听到大金牙的话,有女伢子的人家慌忙起来,有的把女伢子送到附近的亲戚家,有的大清早起躲在背后山上,天黑了才回来,不过,过了半个月也没见到鬼子一根鬼毛,大家大骂大金牙狗嘴里吐不出真货,白镶了两个金牙齿了。

可是这回是真的来了,村口放哨的人扯了嗓子叫,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鬼子到了畈上了。

瓦庄的人慌得团团转,牛羊猪鸡稻谷红薯这些鬼子抢走也就算了,还可以再养再种么,但女伢子可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只有躲起来了,可是临时能躲到哪里呢。

大金牙的女儿叫小红,正是十六岁的好年纪,已经许给了镇上的糕点方家的小儿子,只等着腊月过门了,大金牙为她准备的红盆、红桶都已经漆好了油,齐扎扎地放在阁楼上呢。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岔子呢?他拉着小红急得一头绿豆汗,突然他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的稻草垛。瓦庄几乎家家养牛,牛最喜欢吃的草是稻草,秋天,稻谷收回家了,那些剩下的稻草,就被瓦庄人一捆捆地扎好,扎成上头尖下头大可以站立的草个子,草个子站在田里晒干了,就运回家,堆放成草垛子。堆放草垛子可有技巧,先在地上竖起一根粗大的木柱子,然后绕着木柱子,一圈圈地堆放草个子,下面铺得大,越往上越缩小,像一个巨大的葫芦,都有房屋那么高。家家院子里、牛栏边,都堆满了草垛,等到冬天,野外的青草没有了,就从草垛里拉几个草个子出来,扔到牛栏里,让老牛慢慢地反刍。

大金牙情急之中看到草垛子,就像找到了大救星,他对小红说,快,快,钻进去。

草垛子拉空了一些后,里面钻个人,再在外面盖上几个草个子,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而且通气也好,不会呼吸困难,小孩子们躲猫猫时,经常钻到草垛子里半天也不出来,草垛子软乎乎的,有的孩子躲在里面竟然都睡着了,醒来时天都黑了,这才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小红小时候也没少钻过草垛,她也觉得他爸爸的主意很好,哧溜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大金牙迅速地帮她掩上几个草个子。在里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到了小鬼子手中可就完了,大金牙贴着草垛子喊。小红在里面脆脆地答应一声,晓得,死也不出来。

这孩子,大金牙恨不得找张草纸擦擦小红的嘴,一点也不会说话,明天要是到了婆家该怎么办呢?

大金牙返身跑出院去,他想告诉村子里别的人家,在草垛子里藏人的办法,等他一出村,他才发现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大家都忙着在草垛上加盖草个子,以便伪装得更隐蔽些。

等大金牙刚抽完了一袋烟,鬼子的枪声就响到了村口,不一会儿,一队队鬼子挑着刺刀,在村子人家里瞄来瞄去,他们踢翻了稻箩,掀翻了锅盖,甚至跑到楼上乱翻一气,这次他们没有把目标对准鸡猪牛羊,显然真是冲着女伢子们来的,但他们走遍了村子,也没有发现一个女伢子。为首的那个鬼子头目气得大叫,藏到哪里去了?一个个地找出来!他让翻译官一遍遍地喊。

没有人做声,鬼子头目更气了,他走到大金牙面前,问大金牙有没有女儿。大金牙说,有一个,只有六岁,昨天到外婆家去了。鬼子头目狠狠地盯着他,无奈地往院子外面走,快要走出去的时候,他抽出长长的军刀,狠狠地劈向稻草垛。

大金牙张大了嘴,哎哟了一声。

鬼子头目回头看了一眼大金牙,他嗬嗬地笑了,他围着稻草垛转了起来,忽然,他得意地招了一下手,对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对大金牙说,皇军说了,只要她自己走出来,我们一点不伤害她,要不然可就没办法了。

大金牙看见自己的两腿不住地颤抖着,猛地两腿间一热,一股尿水滋滋地顺着裤腿漏了出来,他的上下嘴唇打架,说不出一句话来。

翻译又对着稻草垛喊了起来,躲在里面的人,你快出来,要不,我们烧死你!

鬼子头目手撑着刀,得意洋洋地看着草垛,好像一个逮住了老鼠的猫,看着手里的猎物,看它怎么样跑也跑不出手掌心。但他没想到,稻草垛里的人竟然始终不出来。他咧了咧嘴,烧!

大火燃烧起来。

大金牙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晒干了的稻草火势旺盛,火舌从外围烧向中心,火光冲天,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鬼子们瞪大了两眼,等着稻草垛里的人跑出来。然而,直到空气中散发出一种人肉被烧焦了的味道,草垛里的人也没有冲出来,甚至都没有听到一声喊叫。鬼子惊呆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巨大的草垛烧塌了,在草垛的中心,一个焦炭样的人形扭曲着,抱着草垛中心的木柱子,木柱子还在烧着,从底部烧向顶部,火焰冲得老高。

鬼子头目阴沉着脸,他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大金牙,又走到了下一家。他照旧让翻译对着草垛喊叫,让里面的人自己钻出来。可是里面的人和小红一样,一声不吭。鬼子头目两眼发红,他又一次让鬼子兵烧了草垛,最终,没有人像他想象的那样,嚎叫着,哭泣着,从草垛里顶着一堆草钻出来。

“这是公元1943年农历十月十五日发生的事。那天,日军驻瓦城部队长官小野一郎准备去中国有名的美女之乡瓦村俘获一批年轻少女,结果,他一连烧了十三座草垛,十三个藏在草垛里的少女没有一个钻出来,她们安静地接受了死亡。小野一郎没有想到这些少女们是这样刚烈,这样的少女就是俘获了也不能征服,他带着失望和恐惧离开了瓦庄。这十三个少女以她们的牺牲换回了其他二十五个女子的生命。

后来,人们把这个村子改名叫草垛村,草垛村的人如今还是家家堆草垛,哪怕是没有牛的人家。”

亚光迈着歪歪倒倒的步子,从他的书橱里找到了一本瓦城文史资料,翻到其中一页对我说,你看,这书上记载着呢,我没有骗你吧,我说的都是真的吧。

亚光说着,又打了一个急促的酒嗝,呃——呃——

他又躬下身子对着一旁的脸盆吐了起来,一股混合着酒味菜味茶水的秽物,喷射出来,我闭了眼和鼻,扭过头去,给他捶着背,并倒了一杯凉开水给他。

亚光吐好了,虚弱地躺在沙发上,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美,绝对是摄影的好地方,你不知道,真的。

亚光虽然大我三十多岁,但我们更多时候就像是好兄弟,我们都是摄影发烧友,在本城的各个影展上,我们常常碰到一起,碰到一起就喝酒聊天,然后相约到一个地方去采风。亚光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有一辆性能很好的越野吉普车,好像没听到他说起过他的妻子和孩子,我没问过,我估计他肯定没有,因为他常带着我四处乱走,从不要向家里汇报,不过,我知道他从不缺少女人。他虽然算是个大叔级的老男人了,可是总有一些女孩子见到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和他粘粘乎乎的,为他做模特,并甘愿以艺术的名义为他献身。

这天晚上,不知怎么了,他喝了那么多酒,我第一次看见他醉了,虽然他醉了,但我觉得他还是一个可爱的人,我扶他回到家后,他躺在沙发上,吐一阵,就给我讲一阵关于那个草垛村的故事,然后又吐一阵,直到吐出了苦水,再无可吐了,他才安静下来。

我显然是被他的那个草垛村迷住了,我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一次吧?

他嗯了一声,把身子更深地躲进沙发里。

那你说哪天去呢?

他没回答,我回头一看,他已经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我只好给他盖上了一床毛毯,关了门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亚光说的草垛村,在亚光的描述下,草垛村是那样地美:一个个草垛,遍布在粉墙黑瓦的村庄里,在阳光下散发出干草的清香,在光线的作用下,它们通体金黄,一头牛在草垛边安详地咀嚼着,不时对着远方的田野哞地一声,哞声传得很远,一个穿着月白布衣的女子挽着竹青的腰箩,从草垛间穿行,一会儿现出好看的腰身,一会儿又被草垛遮挡……那真是一个搞摄影的好地方啊!

可是亚光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给我打电话,约定什么时候一起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先打电话给他,我说这个星期去吧,我都请好假了。亚光在电话里迟疑着,好像有些不情愿,这可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你怎么了,我问,你是不是有事?他还在吱吱唔唔地,说过两天吧,过两天再说。

我猜测亚光八成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他不会那么迟迟疑疑的,以往只要出去他比我积极多了。可是,我等了半个多月,亚光还是没提去草垛村的事,我急了,再一次打电话催促他,他还是像一个失语了的人,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说,你是不是那天晚上说的全是假的啊?亚光忽然出声,怎么是假的!我紧跟着追问,那你为什么总是吱吱唔唔地不肯带我去呢?亚光沉默了一会,我甚至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亚光一遇见什么问题,思考着的时候总是把嘴巴鼓起来,一吹一吸地弄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我等了一会,他终于说,好吧,去就去,就这个周六。

我们是在暮色四合时来到草垛村的。

亚光没有开车,我们坐火车到了县城,又坐了破旧的农用中巴到了镇上,到镇上车站,只有几辆三轮车等在那里,就是一种类似拖拉机的车子,后面盖了个低矮的木棚,车厢两边搭了个不足半尺宽的木板,那就是座位了。得知我们到草垛村,三轮车夫们叫细狗,细狗,你他妈的还打牌,生意来了!从旁边的一个小吃店里应声走出一个小伙子,黑塔塔的脸,趿拉着半截皮鞋,鞋后跟已经踏平了,他热情地问,到草垛村?走啊!

我和亚光一人一边坐在那长条木板上,他拿起了长柄摇把摇起了发动机,随着一股黑烟喷出,车子发出了直升机一样的响声,猛地向前一冲,就蹦蹦跳跳地在土路上跑动起来,带起一股长长的灰尘拖在身后,我和亚光抱着摄影包,互相望着笑了起来。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子停了,我们的腰也差不多快要被颠碎了,叫细狗的小伙子说,到了。

我们跳下车,四处望了一下,车子停在了村口,左右是稻田,前方是一户户人家,错落地散布着,果真有草垛,一个个点缀其间,夕阳已经落山了,但还有最后的一点光亮,照得村子里朦朦胧胧的,越到远处越虚幻,也许这就是暝色四合吧,这个词在城市已经再也无法领略到了。

细狗看着我们的摄影包问,你们找哪个?找村长么?

我知道他又把我们当成记者了,我们在外采风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我说,不,不,我们是来玩的,拍拍照片,我们是摄影师,你知道哪家有空余的房子能让我们住一两晚上么,我们付钱。

细狗笑了,他说,现在村子最空的就是房子,都出去打工去了,哪家都空着房子,不过,你们要是愿意就到我家去住吧,我家的被子刚洗过呢,不远,就几步路。

我们随着细狗往他家走,走过一个个院子,果真没见到几个人,家家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我睁大了眼睛,想看看有没有美女,我这时才意识到,我那么强烈地想到这里来,其实摄影可能只是一个借口,我最想看到的还是乡村的女孩子们啊,我偷偷地拉了一下亚光,对他挤挤眼睛,我回过头去才发现,亚光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副墨镜,他没看见我挤眼睛,他只是苍白地笑笑说,眼睛有点发炎。

细狗的家应该说还是挺干净的,这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他很快和我们搞熟了,他一遍遍地发牢骚,说他父亲不让他出去打工,开个破三轮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安顿了下来,并说好了就在细狗家搭伙吃饭。细狗的父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体强壮得很,他做出一副家长的做派,对着细狗的背影骂道,只要我老头子活一天,你就别想出去。

到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和细狗以及他的父亲坐到了他们家的八仙桌上,我拿出了包里带来的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酒真是一个好东西,我们喝了三个来回后,已经很热乎了,细狗父亲喊着细狗妈,再炒个鸡子辣椒来么。我看了看细狗妈,似乎并不是美人胚子。我问细狗,草垛村是不是美女村啊?细狗看着他父亲,把眼睛对我眨眨,喝酒喝酒。我不知道细狗父亲为什么对这个问题那么敏感,我只好不再问了,跟细狗碰了一杯。

亚光一改往常,酒量比我还大的他只是轻轻地抿一点,他始终戴着墨镜,也很少说话。细狗父亲显然对草垛村的现状很是不满,男男女女都出去了,这叫个什么事呢,做庄稼的人不好好做农活,都跑出去,田里地里都是我们老头子老奶奶做,这叫个什么事呢?

细狗轻声地对我说,都听出老茧了。

我陪着细狗父亲喝了一杯,我说现在这里还家家户户都堆草垛么?

细狗父亲点点头,他喝酒有点上脸,整个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枣子,堆啊,只有赵扁发家不堆。

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喝酒,喝酒。亚光忽然伸过酒杯要和细狗父亲喝。细狗父亲喝下一杯后,并没有忘了刚才的话题,他接着说,那事说起来长了,你们愿意听不?

我兴奋地说,嗨,老伯,我们正愁着晚上不好打发呢,你说给我们听听么。我没注意到亚光的脸色,我只是投入地听着,因为细狗父亲的话带着浓重的方言,我只有认真听才能搞清楚他到底说的什么。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不是毛老头子搞知青下放么,我们村子里也来了五个男知青,都是上海过来的,其中有个叫礼奇的……

细狗父亲刚说到这里,亚光叫了一声说,哎呀,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坐车累了,我先去睡了。

我去看亚光,这才发现他确实脸色苍白,两手甚至都有些微微发抖。我问他,要不要去看医生?亚光惨白地笑笑,摆摆手说不要,不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礼奇出门前看了看宿舍里其他人,他们正在聊天,商量哪天再弄一条老乡的土狗,杀了吃一顿,他们说得热气腾腾,好像面前就摆着一锅香喷喷的狗肉。没有人注意到他,礼奇轻悄悄地掩了门,走到屋外。

对礼奇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没有月亮,天幕上只有零碎的几颗小星,四下里一片静黑。他回头看了一眼宿舍,能看见人的身影在窗户上被放大、摇晃。礼奇忽然有些害怕和留恋,他想,这时要是有人出来看见了他,问他做什么,他肯定会装作撒尿的样子,抖动几下身子,然后跟着回屋去。

可是并没有人走出来,礼奇静立了一会,一颗心又硬了起来,你得走,只有走才有可能有新的路,他暗暗地告诫自己。他这样想着,跺跺脚,一路往前走去。

礼奇走到了生产队牛栏前,队里所有的牛都集中在这里,因此所有的草垛也都堆在这里,像一个草垛做成的迷宫,但礼奇知道自己不会走错,他警惕地看看四周,三转两转就转到了一个草垛边,拉开中间的两个草个子,露出里面一个宽敞的空间来,没等他低下头,一双热乎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一下子就抱紧了他。

礼奇又闻到了小红身上好闻的味道,在干草的清香中,小红的气息似乎甜甜的,能够让人舔食。

在黑暗中,小红叫了一声,奇哥。

礼奇应了一声,他感觉到小红身上发着烫,可他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冷么?小红更紧地抱住了他,像一个小母亲对她的孩子一样。礼奇也抱紧了小红。以往都是礼奇主动的,他总是忍不住,可是今天,小红主动起来,她引导着礼奇的手走在自己的身上,礼奇一点热起来,他脱去了小红的衣服,小红的身子和以前一样,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柔软,细腻,香甜。礼奇叫了一声小红后,就不管不顾地进入了。草垛是柔软的,小红也是柔软的,他的坚硬被柔软包围了。

礼奇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次,他们最后爬上了草垛的顶上,仰望着头顶上的夜空,夜还很深,但礼奇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自从小红告诉他,她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他们商量了好多种办法,最后他们决定在今晚做一个了断。

小红显得非常镇定,她甚至笑得比以往还要甜蜜,她碰碰礼奇,口琴带来了吗?

礼奇点点头。

那你再为我最后吹一首吧,我要听你吹口琴,你知道吗?就是你吹口琴的样子让我天天都惦记着你,能听你吹口琴,为我一个人吹口琴,我就满足了。

礼奇把住小小的口琴,吹了起来,他吹的是草垛村当地流行的小调《洗菜薹》,妹在岸边洗菜薹,哥在河里撑木排,远远打灰一篙子水哟,你要吃菜薹你拿一棵去么,你要是玩耍你上岸来……他在草垛里听小红轻声地唱过好多遍了。礼奇的口琴声在夜色里,单调又丰富,像一个夜里的小羊找母亲时的叫声。小红偎着礼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礼奇,晚风轻轻地吹拂着她一头黑发,她的脸上全是幸福的神色。

礼奇吹完了,他的眼里全是泪水,他低下头去看小红。小红跪起来,舔干礼奇的每一颗泪,你走吧,该走了。

礼奇说,我,还是留下吧。

小红笑了笑,傻瓜,准备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变呢?你走了,我才会嫁人的,这是你答应的。

小红推着礼奇,你快走吧,我站在草垛上望着你,你不要回头。

礼奇掉下了草垛,他抬头看着草垛顶,小红,我走了,他说。小红没有出声,她已经站了起来,向通往镇上的路上望着。

不久,礼奇走在了那路上。他走了三里路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惊呆了,他看见,夜色里,草垛村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他呆呆地看着,小红,他叫了一声,猛地拔腿向镇上跑去。那里,将有一班夜火车,载着他去到很远的远方。

事情就是这个事情,小红就是扁发家的女儿,扁发责怪是草垛害了他家小红,此后,他见到草垛就生气。可是草垛村的人对小红的死和礼奇的逃跑却有许多说法,有的人说,小红不是自己烧着草垛的,因为她睡在草垛上,而火是从草垛底下烧起的,他们说,是礼奇和小红先开始商量好的,他们要死在一起,礼奇给小红吃了安眠药,自己也吃了安眠药,然后等快要睡着的时候,一起点着草垛。可是礼奇临到最后却害怕了,他没有吞下药,他偷偷地吐出了安眠药,最后点着了草垛,他自己却跑了。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听完细狗父亲的故事回到房间里,躺下来的时候,发现亚光并没有睡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就将那个礼奇的故事又以自己的方式说了一遍给他听,礼奇开始不做声地听着,可是当我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竟然咆哮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烧死她呢?

他的声音在乡间安静的夜晚被放大了好几遍,吓了我一跳,他自己也许也吓住了,他猛地顿住了,叹息了一声,睡吧。

我觉得亚光真得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故事么,他怎么了,他这几天好像都有些反常啊,我甚至有些后悔喊他一起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亚光,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遇到了麻烦事?

亚光低了声说,没有,没有,对不起,我可能是没睡好,心里烦躁了,睡一觉就好了。

亚光倒在一边睡了,可我听见他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窗外大概起了小风了,吹起院子里杨树叶哗哗地响,也吹来远处几声寥寥的狗吠。

草垛村的早晨是在自然的状态下醒来的。“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小时候的作文里常用的一句话,在这里找到了印证,我和亚光还有带路的细狗(他好奇地跟着我们,想看我们到底要拍什么样的照片,竟然早上五点不到就起床)踩着露水,寻找拍摄地点和角度。在这里天是一点点亮起来的,那一抹鱼肚白变幻着色彩,青黑,淡青,微蓝,粉红,桃红,桔红,而脚下的田野、山峦、溪流、屋瓦当然还有草垛,也是一点点地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事物像是在合演一出大戏,而这一切又都是静谧的、不知不觉的。在光影变幻中,我和亚光不停地按着快门,进入我们镜头的实在是太美了。

等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我们斜靠在一座草垛前,我用镜头观察着远景,我想起昨晚上的情景,我问细狗,草垛村怎么没见着一个美女呢?昨晚怎么不告诉我啊?

细狗伸了个懒腰,一拳头打在松软的草垛上,美女是有的,可是都跑出去了,挣大钱去了。细狗说着带着一种揶揄的口气,好像话中有话。

我望着细狗,猜测他话中的意思。

都到大城市做小姐去了,细狗说,你没听说我们这里有两个有名的村子么,人家说,草垛的女人长得俏,裤子一脱一年饱,西坝的男人会拎包,天南海北都跑到,一个是小姐村,一个是小偷村。

怎么会是这样?我吃惊地问。

这有什么,钱好呗。细狗望着天空不在意地说,只有我家那老头子一听到别人说这话就气得发疯,好像人家掘了他祖坟。

亚光一直没有说话,他还在摆弄着他的镜头。

我看着远处田野上的草垛说,可惜了,这么美的草垛前,应该有个人在,有个美女在,那才是完美的。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细狗狡黠地看着我笑,你真想有美女也不难啊,是不是真的需要?可以请一个么。

可以啊,我兴奋地说,我们经常请摄影模特的,你能帮我们找一个么?价钱好说,我还可以给你一百块钱做费用。

细狗说,真的?那你等着,下午我给你带回来。

我疑惑地说,是不是草垛村的女人啊,你不会从县城找一个来充数吧。

细狗拍着胸脯说,还能做那事么,恰好村后胡芋藤家的女儿要回来,要我车子在那等着接她。

我和细狗谈得热乎,一直没有说话的亚光忽然阴沉了脸说,别胡来,请什么模特,要请到城里请去!

亚光又戴上了墨镜,脸上的神色有些怕人,他直盯盯地看着我,捏紧双拳,好像随时要和我决斗一般,我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被他的表情给吓愣住了,搞摄影的时候请个模特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家伙是怎么了?我只好对细狗使个眼色,那好,听你的,不请就不请,亚光,你怎么了?

亚光不做声,他扛起三脚架背起摄影包抬起脚往前走。我和细狗跟在后面。田埂上的露水草被晒干了,蜻蜓又活跃起来,三三两两地停居在草尖上,在我们身前身后飞舞着。我有意和亚光落下一段距离,从摄影背心里摸出五百块钱悄悄地塞给细狗,做了一个手势,我轻声地说,一百块钱是你的,其余的给她,只要晚上出来拍一个小时就行了,我想拍一个月夜下的美女和草垛。

细狗心领神会,他点点头说,给她这么多钱啊,可以睡一觉了。

我连忙冲他摆着手,那可不行,那是两码事。

细狗不以为然,嗨,那有什么,花钱的么。他把嘴向前朝亚光的方向呶呶,他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这两天一直别别扭扭的,别让他知道了。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极好的月夜,当我瞒着亚光和细狗偷偷走到田野上,我一下子惊呆了。月光像水一样浸润着大地,天空太纯净了,甚至呈现出一种瓦蓝色,地上的事物静静地,孵在月光里,我不敢大声地走动,害怕动作大了,就会让大地摇晃。草垛们却像活了一样,她们微笑着,月光下的阴影勾勒出她们的腰身,她们好像一个个相互不停地换位,和月亮捉着迷藏。

细狗引着那个女孩子来了,细狗说,那我的任务就算完了,剩下的就你们的事了。他说着,冲我淫荡地做一个手势,然后和一只萤火虫一道,走远了。

面前的女孩约二十来岁的样子,她可真是个美人,具有美人的一切要素,头发,脸蛋,身材,胸围,臀部,皮肤,手臂,也许因为细狗说了她的身份,我有些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她,你真是草垛村人?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不是呢?你不是要拍照么?怎么拍啊?

嗯,我说,别急么,是摄影,可不是一般的照相,这是一种创作,知道么?

还不急?她撇着嘴说,就一百块钱还要那么长时间,细狗真是害死人。

一百块钱?我无奈地笑了说,这个细狗,黑了三百块钱哩,这样吧,我再补你三百块,好么?

她的情绪明显好了,真的啊,你真是个搞艺术的。

你叫什么名字呢?

嗯,小红,你叫我小红吧。

怎么,你也叫小红?

嗨,我们村子里叫小红的多了呢,名字只是个代号,你说是吧,开始吧。

我没想到小红的镜头感竟然很好,月亮下,她摆出的造型自然大方,她在一个个草垛下倚着躺着站着趴着,我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不停。我说,小红,你把衣服脱了好么。

小红很自然地脱了她的外衣,又脱了文胸底裤,水银的月光打在她质感的皮肤上,她像一个通体透明的河妖,我贪婪地看着她,黑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庞,俊俏的嘴唇圆润而饱满,胸口的两个小乳,一个在阴影里,一个骄傲地挺立着,鼓出一颗红草莓,顺着平滑的腹部下去,一小丛水草在招摇着。

我拿着相机,忘记了我自己,拍着拍着,我丢下了相机,我扑倒在小红的身上。我把她扑倒在草垛上,小红抵抗着,我说,我给你钱。小红顺从地倒了下去。

草垛在我们身底下颤抖着,草垛的清香中,我好像也闻到了一种气息,和那个叫礼奇的知青当年闻到的一样,也许就是草垛村的女人的气息吧。

我激动着,和小红纠缠在一起,我要进去了。忽然,我看见小红恐怖地大叫一声,猛地推开了我,我回头一看,我身边的草垛上已经燃烧起来了,草垛边,一个男人高举了一个火把,疯了一样地笑着,是亚光,他去掉了墨镜,火光下,月光下,他笑得那样狰狞。

我和小红顾不得穿上衣服了,我们拔腿就跑,我们穿过田野,跑出了很远,回过头去看,草垛还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