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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稻田里的旗 点灯

我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年多时间,我又一次来到了瓦庄。

从县城开出的农用班车,一路上吭哧吭哧,终于在天黑时分把我带到了镇子上,镇子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店铺里,亮着半死不活的灯,两个小孩从街对面跑出来,喊着外乡人听不懂的方言,他们迅即地穿过街头黯淡的灯光,钻进了屋子里去,然后又嗖地一下跑出来,很有些像镇子上空此刻正飞翔着的蝙蝠,它们一会儿飞在灯光里,一会儿又飞在灯光之外。那些店铺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桥头的那一家卖日用杂货的还在卖着和去年一样的货,守店的那个老太太肚子还和去年的一样大,甚至她身上那件大衬衫上的皱褶也和去年的一模一样,左边的一家肉案子也关门了,但应该有一条狗在那里的,我仔细一看,果真还有一条去年的狗伏在肉案板下,呆呆地看着街上。

我在街上站立了一会,决定走着去瓦庄算了,反正时间不急,也只不过三四里的路程。我钻进那家杂货店昏黄的灯光下,灰暗零乱的货架上,东歪西倒地摆放着解放鞋多味瓜子饼干水瓶内胆草纸卫生巾甚至高效杀虫剂辣条糖果,接着灯泡的电线上趴满了苍蝇,老太太一动就有几只振翅飞起,但大多数苍蝇是见过世面的,依旧趴着不动,把电线缠得粗了一倍。老太太满怀希望地盯着我看,要点么子?我用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一会,选中了包装稍微好些的饼干花生米之类的小食品,是带给堂姐家的小孙子强强的。我本来还想买些奶粉,老太太托着一个大袋奶粉说,是送人吧,这个好哎,又大又好看,只要六块钱,买的人多呢。她报出的超低价格让我大吃一惊,我摇摇头,赶紧结了账出来。

我拎着塑料袋,在老太太狐疑的目光中,一个人往瓦庄走去。通往瓦庄的机耕路上几乎没有人,瓦庄坐落在半山腰上,不过山上已经没有了树木,成了光秃秃的土堆子,堂姐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山上的树黑压林林的,一个人走夜路都怕得慌呢,后来上面号召种板栗,砍了大树烧了小树,种上的板栗却都是谎树,五年都不结果子,山就成了荒山了。

转过一道山嘴,就看见瓦庄了,豆大的灯火东一粒西一粒地散落在山梁上,山里的雾气升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停下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狗叫声也没有,瓦庄的晚上这样安静,跟我去年来时的那个晚上是多么不同。

去年我到瓦庄的时候也是晚上了,但我一到镇上,就有一个名叫毛伢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他把摩托车骑得风一样快,咔咔咔,咔咔咔,就哐当一声到了堂姐家的门前。

堂姐家门前高高挂起了一个大概有一百瓦的灯泡,灯下晒场上摆着好几张八仙桌和条凳,晒场上挤满了人,嗡嗡地叫喊着,空气中飘浮着草纸香烛的气味。我一进到屋里,就看见堂前一个拆下来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草纸,一盏点着香油的长明灯在门板底下燃着细细的火,虽然之前就知道了,我还是心往下一沉,我的堂姐夫是真的走了。

我想上前去再看看堂姐夫,堂姐被人牵着从房间里奔出来,呜,弟呀,她哀哀地哭着,攥住我的衣服,说我可是怎么办啊,弟啊……

堂姐头发乱成翻毛鸡,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我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说,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堂姐的嗓子已经半哑了,她带着哭腔呀呀地说着,说了好一会我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很快就有人把她又扶到了房间里。

我擦了擦眼泪,再看看躺在门板上的堂姐夫,他和我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矮瘦了不少,放在窄门板上竟还绰绰有余,是不是人一死就往小了去了?我疑惑着,看见堂姐夫的脚上还沾着泥沙,上身的灰色衬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看来堂姐夫是凶死的了。我上前准备揭开他脸上的黄草纸,最后再看他一眼,一个人赶紧拉开我说,莫看了,莫看了,惨哟,来,喝口水。

我被带到了前厢房里,坐在窗子旁,外面的大灯泡把房间里也照亮了,房里有一张架子床,与架子床相对的是一个木头箱子,一个装黄豆的大桶,一个细颈子的腌菜坛,坛子旁还码了几蛇皮袋稻子,屋梁上挂着几根老玉米、一捆色泽灰暗的苦艾。众多飞蛾之类的小虫子齐齐扑向大灯泡,窗子没安玻璃,一些虫子飞进了房子里,有一只特别大的甲壳虫啪的一声掉在我面前的地上,它全身黝黑如漆,爪子粗壮有力,在泥地上转圈子,竟沿着桌子腿爬到我面前桌子上来,它瞪着我,两只眼睛湿润润的,也好像刚哭过。

我记得,堂姐夫的眼睛也一年到头湿润润的,见到风就湿得更厉害,可他是个好泥瓦匠。堂姐比我大十四五岁,小时候她经常带我,给我捉知了,用小手帕给我编小老鼠,我跟在她身后,有时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我就睡在堂姐的小床上。有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的,在半夜里忽然醒来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我睁开眼看着一旁的堂姐,她跺开了薄被,只穿着小衣的她,胸脯是浑圆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手臂和大腿泛出瓷一样的光泽,我第一次发现堂姐是那样地好看,我甚至都有些害怕那些好看,我紧紧地抱住堂姐的腰肢,把头顶在她的腋窝底下,我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不同于青草味泥土味春天的花香味,但又好像这些味道全都包含了,我更贪婪地闻着,最后才又慢慢地睡去。堂姐出嫁给那个泥瓦匠那天,看着她跟着别人走了,我恨死了泥瓦匠,等到堂姐三朝过门那天和泥瓦匠一起回娘家,我躲在大伯家门背后,用皮弹弓向泥瓦匠发射了一颗纸弹,泥瓦匠抬头向我看,我看见他眼睛里湿湿的,我得意地说,他哭了,他哭了,哈哈。我妈正好在一边,她拿起手旁的扫帚向我冲来,小瘟猪,打死你!堂姐夫连忙上前拉下,他走到我跟前说,我眼睛是沙眼,不过,我瞄准很厉害。我不信,我说。他带我走到外面,指着一棵杨树说,那个叶子上有一个知了壳,我能把它射下来。我把皮弹弓交给了他,他擦擦湿湿的眼睛,闭左眼,睁右眼,拉开了弓子,啪,果真将那个知了壳连壳带叶打了下来。我一下子服了他。他说,我是个泥瓦匠,吊线可要吊准了,要不然,做出的房子就是歪的,要打死人的,你说我能不准吗?

从那以后,每年放暑假我就到堂姐家去玩,堂姐夫是喜好热闹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子去了,他都忙着打酒弄菜,喝了酒吃了饭后,还要操着自己做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唱着,灯光下一双迷离的眼睛湿汪汪的。我到他家后,晚上,我要跟他睡,我说我睡觉脚要放在别人身上。他就呵呵地笑着说,我就是喜欢别人把脚放我身上了。于是,晚上睡觉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双脚舒服地架在他身上,他平躺着,随我架着,然后给我讲泥瓦匠的故事,有个泥瓦匠啊,吊线吊得准,手艺也没得说,就是一双眼睛是沙眼。我说这不是你么。他就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着说着,我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已经不在家了,我追出去问堂姐,泥瓦匠呢,泥瓦匠姐夫呢。在院子里扫地的堂姐说,他大清早就出去做活去了。

现在,我就像小时候在堂姐家一样,一觉醒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呢?这回他是永远地到另一个世界做活去了。

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盖了新式楼房,堂姐家还是旧的砖瓦房。她家离村口不远,我借着人家屋里昏黄的灯光来到了堂姐家门前。院落外那堆去年的沙子还卧倒在那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棵堂姐夫在世时栽下的苦李树枝叶纷披着。

堂姐家正屋的门还是关着的,只有披屋厨房的门半掩着,我推开门,房梁上吊着的灯泡发出烂黄的光,像一个孵坏了的鸡蛋黄,锅灶上雾气腾腾,散发出野菜被煮化的馊味,锅灶后是一个鸡栅,几只鸡公鸡母挤在一起,咕咕咕咕地嘀咕着。屋里好像没有人,我叫了一声,姐,姐。一个人影却从外边进来了,正是堂姐。

她一手捏着围裙,一手牵着三四岁的强强,她看到我,呀的一声叫了,弟呀,弟,你怎么来了。她说着,将围裙里兜着的几根茄子、黄瓜倒在灶台上,拉着孙子说,强强,喊舅爹,舅爹,城里来的大舅爹。

强强睁大两眼看着我,却一个劲地后退,隐在堂姐的腿后,他皮肤黑黑的,鼻孔下印了两道厚重的鼻涕,脸上也是黑一道花一道,像个咸菜杆子。

我蹲下去,把塑料袋递给堂姐,我说镇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堂姐接过袋说,哎,买什么东西嘛,你看你。

我说,也就一些小吃的,给强强吃。

强强这时猛地哭了,我要吃,我要吃。堂姐有些无奈地从袋里拿出一包饼干递给他,这个讨债鬼哟,我前世欠了他们李家的。

强强安静地吃着饼干,坐在灶台下的小杌子上,灶堂里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照得通红,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小大人。

堂姐给我倒了杯茶,转身飞快地走到楼上,割下一块看起来黑乎乎的腊肉,然后把锅里的猪食往大木桶里舀。我说你怎么煮这么一大锅猪食啊,养了好多头猪啊。

堂姐抹了抹头上的汗,叹息着说,三头肉猪,一头猪母,要是去年就赚钱了,今年又不赚了,今年价格下来了,猪肉价又跌了,小猪崽也不好卖了,唉,人不走运,做什么都不赶趟。她说着,突然停下来问我,咦,你今天怎么来了?是路过这里吧?

我正要说话,厨房门又吱呀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只短腿的麻乎乎的小鸟,强强,强强,小鸟,我捉到一只小鸟。

他一抬头看见我,就把身子缩在门框边不动,怯怯地望着我,手上的那只小鸟也把头不安地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

强强却蹦起来,好奇地望着小鸟,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小男孩放松了一些,你莫拿,你莫拿,我拿给你看,我爹说是只老等,长大了会捉鱼呢。

堂姐把强强手里的饼干拿了几片给小男孩,说扁伢子,吃吧,是强强大舅爹带来的。

小男孩伸出一只手接了,小口小口地吃着饼干,他吃了一块咂着嘴说,这饼干我吃过的,我爸爸老早买给我吃过的,比这个还甜还大。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划了一个碗大的范围。

扁伢子又吃了一小块,忽然愣了一下,抱起小鸟说,我爹爹叫我了,我要回家了。说着,一闪身就跑到屋外的黑暗里。

我侧起耳听,果然隐约有个苍老的喉咙在叫喊着。我笑笑说,这小孩子,可真麻利。

堂姐说,扁伢子可怜哩,也跟强强差不多,他爸爸出去打工三四年了,连个毛影子也见不到,过年的时候,他想他爸爸想得哭,也不晓得现在的人一个个心肠怎么都那么硬呢。

我问,李伟呢,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啊?

堂姐的眼睛立即红了,她摇摇头,往铁锅里放一瓢水,锅里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唉,要死的,一个信也没得,他不记挂他老娘,也要记挂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吧,硬是一个信也没得。

锅里水开了,堂姐把腊肉推到锅里炒,灯光下,我发现她这一年又瘦了不少也老了不少,头发枯黄,脸皮皱成了一朵菊花,其实也才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七十多了。她说,弟啊,你来了,我真高兴,你是专门来的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其实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我吱唔着说,也算是吧,一是来看你,顺便有个采访。

采访?堂姐说,瓦庄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采访的?村子里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什么新闻事哩?

堂姐竟然也晓得新闻,我笑着说,有人打电话给我们报社,说是瓦庄有个鬼屋,鬼屋里天天晚上有鬼点灯。

堂姐猛地停了手中炒菜的锅铲,神情竟然有些慌乱似的,她张大了嘴问我,你是来采访这个?

我点点头说,报社安排时,我听说是瓦庄就主动要求来了,顺便看看你,可是有鬼屋这事啊?

堂姐嘴唇颤动着,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强自笑了笑说,有是有,你们报社真是的,这有什么好采访的?你怎么采访呢?

我说,就是去看看么,听听看到的人是怎么样说的,肯定不是鬼,我是不相信鬼的,也许是一种自然现象吧,可能好多人并不清楚。

堂姐忽然有些激动,认真地说,弟,算了吧,你就不要采访这个了吧,怎么没有鬼呢,我看就是有鬼!

我不知道堂姐为什么对这事这样敏感,有可能是堂姐夫死后,她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吧,我想,我只好闭了嘴,看着她炒菜。堂姐也有些不安起来,她冲我笑笑说,我给你炒个辣椒炒腊肉,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个菜了,每回来都要我炒给你吃。

堂姐家的腊肉虽然看起来黑乎乎的,不过炒起来还真好吃,我吃了一大碗饭,这可是我有胃病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我连说好吃好吃。堂姐很高兴,看我吃着饭,还跟我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事,她说,小时候你到瓦庄来玩,你姐夫问你考试考了多少分,你说考了第一名,你姐夫又问你,那以后考了大学到了城里就把姐姐和姐夫忘了吧,你竟然点点头说,恐怕要忘记。

堂姐说着笑了起来,我也笑了。我看她情绪还好,就又问她,今晚能不能看到鬼点灯呢?堂姐没奈何似的说,你要采访就采访吧,不过今晚没得,你说怪不怪,那鬼火只有逢五逢十才点的,可灵了。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日历,今天是初三,也就是说要到后天晚上才能看到鬼点灯,也好,我对堂姐说,我刚好可以在瓦庄到处走走。

吃过饭后,因为坐车和走山路的原因,倦意一阵阵涌上来,我草草地洗了一下便上床了。我睡在西边的厢房里,堂姐特意换了新米汤浆过的被单,有一股稻米的香味,床下铺垫的是新稻草,有好多年我都没有睡上这样的床了。窗户上还是没有安上玻璃,贴上了一层塑料薄膜,我一翻身,身底下的稻草就发出下小雨样淅淅沥沥的声音,静了耳听,厨房里鸡们偶尔嘀咕两下,房檐下挂着的晾衣杆因为风吹动着不时碰在墙壁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东边房里,堂姐在睡梦中会忽然叹息一声,叫一声哎哟。我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堂姐要去山里挖山芋,她背着大背篓,手里牵着强强,我说,今天没事,我来带强强吧,要不然,你怎么做事呢。

堂姐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说,嗯,那可好,强强不吵人,你带他在村里四边走走逛逛就行了。

大背篓压住了堂姐的大半个身子,她走出去时就像一个背篓长了两条腿在走。我把强强牵到洗脸盆前,哄着他,给他细细洗了脸,洗过脸后,他的两只眼睛显得格外黑亮。

我牵着强强在瓦庄走,没走几户人家,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强强,强强。

我回头一看,是昨晚上的那个扁伢子,他手里拎着一个破塑料篮子,篮子上用线串了个丝网,将篮子兜了起来,这就是一个简易鸟笼了,小鸟还在笼子里直盯盯地看着人,扁伢子嘴里喊着强强,眼睛却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说,扁伢子,走,我们在村子里转转,你喜欢吃什么,一会我去买给你们吃。

扁伢子来了劲,带头走在前面。村庄里见不到几个人,但人家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楼房,有的墙面还贴了瓷砖,用的是铝合金门窗,屋顶脊上走着一条长长的琉璃瓦的龙,很有几分气势,还有的人家虽只盖了一层,但明显顶上还留着再盖一层的空间。扁伢子像个小大人,他一一向我介绍,那是胡世兵家的,他家有钱,房子做得好漂亮,用了二十万呢,其中十万块钱是胡世兵在外打工残废一条腿,人家城里大老板赔他的,那是余本六家的,他家房子盖了半截没得钱了,余本六和他老婆又出去了,准备打工赚了钱再盖第二层。

我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扁伢子,你知道的可真多。

扁伢子得意地笑了,我爹还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呢,我打麻将都会打了。

我奇怪了,你怎么会打呢?谁教你的呢?

扁伢子仰着脸笑着对我说,我看的呀,看看他们打着打着我就会了,三个顺子一个头就能和牌。

走到一家屋子前,是村庄里少见的三层楼房,建得很大,装修得也很高档,而且还圈了一个大院子,但好像好久没有人住了,门窗上落满了灰尘,门前堆满废弃的砖头、木板、绳子、水泥袋子,齐人高的野草这里一丛那里一丛,都能养兔子了,门前低洼处养了一摊水,有几只土蛤蟆倏地蹦出来,这房子是单门独户的,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扁伢子说,这是胡金钟家的,他没回来住了。他拉住了我的手,很神秘地轻声地对我说,这屋子是个鬼屋,会鬼点灯呢。

胡金钟?鬼屋?我一下子想起去年的那个夜晚来。

那晚,我正盯着堂姐家桌上的那只眼睛湿湿的黑甲虫发呆,忽然听到一个人在外头叫,余大记者,余大记者,哎呀,你们怎么搞的,把记者请到村里去坐么。

随着声音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热情地把手递到我面前说,我是瓦庄村委会的,赵为进。

旁边的一个村民站起来打招呼,赵村长,你来了。

赵为进没理他,径直拉着我的手说,走,余大记者,到村委会办公室去坐坐,这里吵吵闹闹的。

我一甩手说,赵村长,我怎么能走呢,你看我姐哭得那个样子,我连我姐夫怎么死的都还没搞清楚啊,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的啊。

赵为进为难地看看四周,低了声说,我就是来向你汇报的啊,这里不好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

这个赵为进竟然说是向我汇报,让我哭笑不得,我只好跟着他走到村委会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赵为进说,余大记者,我真是喜欢看你写的文章呢,罗城日报一到,我抢先第一个就看你写的。

我没接他的腔,着急地问他,赵村长,我姐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为进这时才收起笑容,吸了一口烟,愁着脸说,哎,这事真不好说。

在赵为进裹着满嘴烟雾的叙述中,我总算听清了事情的过程:

余大记者,瓦庄的胡金钟你知道吧,在外打工找到了钱窝子了,发了,这些年都在太原承包工程,他人还是不错的,村里好多人家的孩子都在他那里打工,你姐夫家的李伟不也在他那里做过么。胡金钟在城里买了房子,不知怎么地一时头脑发烧了,又在瓦庄也盖房子,都盖好了,院子都圈了,只剩下扫尾的工程了,村子里的人都去帮忙,你姐夫也去了,他是泥水匠噻,肯定少不了他,胡金钟的爸爸要在圈子旁做个披屋,说是放放犁头锄头之类的杂物,就叫你姐夫去做,你姐夫就一砖一砖地砌着,砌到一人多高了,胡金钟回家来看,看到披屋,就把他爸爸骂了一顿,说这屋子本来看相好好的,做个披屋难看死了,又不要你们老两口子种田养猪,要什么披屋呢,推倒推倒,他是个急性子噻,边说边推,也没看清另一边你姐夫蹲在那里和泥,新砌的墙一下子就倒了,独独砸在你姐夫头上,当场就没得气了。

你看这事搞的。赵为进看着我,又吸了一口烟。

胡金钟呢,我生气地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呢?

赵为进说,他也是难过啊,可跟你姐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李伟正往家赶,就等着你来啊,我这就打电话给金钟,叫他过来。

我牵着强强,把鬼屋打量了一番,除了没人居住这点外,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当然在乡村里它显得分外豪华,从墙面到墙顶,从门窗到护栏,都像城里的宾馆。我问扁伢子,鬼点灯都点哪里的灯呢?

扁伢子指着三楼说,就是三层楼上那两扇窗玻璃,一到钟点就自己点灯了。

像什么样子呢?那灯?

嗯,扁伢子思索着,像一堆萤火虫挤在一个瓶子里发光。

你怕不怕?我问扁伢子。

扁伢子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我不怕,逢五逢十鬼点灯的时候,这门口好热闹呢,有许多人来看,还有专门来烧香的。

强强在一旁鹦鹉学舌,烧香,嘿嘿,烧香。

那你晓得鬼点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么?

扁伢子摇摇头,他不耐烦地用手指着篮子里的鸟说,哦,小鸟饿了,它早上还没吃呢,不晓得小店里有没有它吃的,你说,它吃饼干么?

我嗬嗬地笑了,我说,走吧,到小店里去看看有没有。

小店里站店的老头戴着老花镜,他竟然认识我,说你去年来时,在你姐家,我们喝过酒哩。

哦,我装着想起来的样子,是的,是的。

我在小店里拿了两包方便面和几根火腿肠,给强强和扁伢子一人一份,扁伢子便很卖力地带着强强玩小鸟,我又买了一包香烟,拆开了和老头儿聊了起来。

老头很高兴,抽着我递给他的香烟说,你来看你姐啊。

我说是的,刚好路过这里,顺道看看。我装着无意地问他,刚才扁伢子说那边胡金钟家的房子闹鬼了?

老头子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点点头说,是哩,就是哩。

我又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了,我说,可真是怪事啊。

老头子说,你说怪不怪,这鬼每逢五逢十就点灯,而且下大雨天就不出来,只要天晴就有,时间也是定的,在晚上八点多到九十点,不多也不少。

是不是什么自然现象啊,我问他。

老头子对我的问话有点生气,怎么是自然现象呢,我告诉你,有许多事科学是解释不清的。

那,没有请人来看过?我说,胡金钟的这个房子不就空了?

嗨,胡金钟有的是钱,一座房子算什么事呢?老头子说,他在太原包工程,说是一桌子饭就吃五千块,是村子里跟他做事的人说的,可不扯谎的。倒是村子里人先开始有点怕,请了前村的李道士来做法,也没除了它。

我来了兴趣,我问道,那他是怎么做法的啊?

李道士本来在这方圆几十里法术算狠的,那天他到鬼屋里捉鬼,在门口设了坛子,烧了香纸,穿了法衣,也画了符,他念了咒抽出宝剑,去捉鬼,还上楼呢,在楼上还没舞到一会子,只见本来青天白日的天空,一下子刮大风,大块大块的黑云像团箕样压下来,随后又打雷又闪电,雨点子有铜钱大,像要把地都要打穿了,吓得李道士坛子都顾不得收,就败回去了,李道士说,这个鬼官比他大,他奈何不了。

老头子说完,拿起一支色泽可疑的塑料管子对扁伢子说,光有得吃没得喝哪行呢,搞根冰水喝喝,好喝哩。

我只好又掏钱买了两根冰水棒棒,我说,没有过期吧,过期了就不能喝了。

老头子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哟,我这里进的货都是保质期内的,你看看这日期。他说着,把老花镜推推,找管子上的字,找了一会没找到,他咕噜着说,嗯,字被擦掉了,反正没过期。

村里就没有人进去啊?我决心揪着老头儿不放。

怎么没有,有啊,余本六就进去过,小伙子么,他自己逞能说是读过高中的,不怕鬼,双抢时他从外面打工回家,一个人晚上带着手电,上到鬼屋的三楼,不到几秒钟,骇得一身冷汗跑下来,再也不敢上去了。

那他都看到了什么啊?

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鬼!事后,余本六说他上到三楼楼梯口时,看到一张椅子,手电一照,椅子竟变成了镜子,照出个人来,他心里就打鼓了,再慢慢往上走,走到房间里,看到两张床,床上铺着两床被,这本来就是胡金钟爸爸铺的,可是,他看到的被子,一床灰扑扑的,另一床竟崭崭新,就像晚上才睡的一样,余本六大汗直淋,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就在这时,他又听到有脚步声传过来,沙沙沙,沙沙沙,像往他靠近,他把手电照照,一个人影也没得,脚步声却更近了,余本六吓得了不得,大喊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后来,他老娘给他叫魂叫了好几天,又烧香又许愿,余本六才清醒些,他醒过来都快没得人样子了,在家歇了半个月才又出去打工。

真的啊?

不蒸还有煮?老头说,不信你去问问别的人,对了,你问问你姐姐么,她也一本全知哟。

老头说得也太离奇了,我忽然想到我那一年到头泪水汪汪的姐夫,我说,那除了点灯,那鬼就没别的事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低了声靠近我说,人家都说那鬼是你姐夫化生的,他做人是个好人,做鬼也做个好鬼,除了点灯,什么事也不做。

去年的那天晚上,瓦庄村村长赵为进打了电话给胡金钟后,不一会儿,胡金钟来到了村委会办公室,这人个子不高,穿着西服,留着平头,脑门子那里剃得像块铁板,他一进门就按李伟的辈分喊我,哦,是表爷吧,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是你来了。胡金钟说着从口袋里掏烟。

我忽然忍不住气愤,我一把冲上前去,揪住胡金钟的衣领,我低了声发狠地说,都是你做的好事,你把我姐害惨了!

赵为进赶紧上前拉开我,他说,哎,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我气哼哼地坐在胡金钟的对面,赵为进坐在桌子中间,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胡金钟,清了清嗓子说,这事嘛,确实是金钟搞下的,但事情发生了,还是想着怎么去解决。

怎么解决?我拍着桌子说,还用说么,他这是过失伤害,致人死命啊,怎么解决法律上有规定的!

赵为进说,事是这么个事,理也这么个理,可是要按法律来,两下里都不见得好。赵为进把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胡金钟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惧色,像是接过赵为进的话头说,表爷,法律上的事我也问过律师了,大不了我判个几年,再赔上几万块钱,我受罪,表娘家也没好处啊,李伟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金钟一说到李伟我就没话说了,因为李伟才是堂姐夫的直系亲属,他对后事处理才有最终决定权,我看着胡金钟和赵为进的神情,他们很可能都已经和李伟通过了电话达成了协议,之所以还要和我“商量商量”,无非是怕我到时加以阻挠、增加麻烦罢了。我说,那你们说怎么样一个办法是两下都好的?

赵为进咳了咳说,金钟的想法呢,他拿个十万块钱给李伟,这边呢,也就私了算了,就说是你姐夫不小心从跳板上摔下来的。

听了赵为进的话,我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悲哀,我摇摇头,浑身一丝气力也没有,我说,那就等李伟回来吧,他快回了吧?

胡金钟说,快了,快了,我让毛伢子骑摩托车去镇上接他去了。

堂姐和姐夫俩到三十岁上才有了李伟这个独子,娇惯得不行,养成他从小游手好闲的习性,学自然是念不进肚子里,初中没毕业他就外出去打工,学过厨师学过电器修理学过做面包,那些年堂姐隔三差五就要找我借钱,说是给李伟学技术,学了技术就能挣钱了,可是李伟学了三五年,一样也没学长久,培训费倒是交了一大把,再后来只好也进了胡金钟的工地,但他做两天事要歇三天班,而且还是整天想着要发大财。

有一回他打电话给我,说舅啊,我在云南呢,中缅边境上呢,我给你带了一块好翡翠。

对他的话我有些怀疑,我说不要,花那钱做什么,有钱给你妈买点吃的。

他连连说,是的啊,是的啊,舅,我马上要发财了。他然后给我说了他的发财计划,他说他找到了一块大玉石,只要花五万块钱就可以买下来,只要把玉石剖开一加工,起码要赚五十万,他说机会太难得了,老天终于要让他发财了。他兴奋地说了半天,最终开口要向我借那五万块钱,他说,舅啊,一个月之后,我还你十万。

那天,我没有借钱给他,我说我没有钱,有钱也不借给你干那事。就为这,他一年都没打电话给我。到了第二年,他又打个电话给我,还是借钱,这回是要开个饭馆,借两万先开张。我一开始也没答应,可过了两天他动员起他妈给我打电话来了,我只好拿了两万元,我以为开个小饭馆应该是没什么风险的,要是能开起来也是个好事,可是到一个月后一打听,堂姐哭着告诉我说,李伟做了一月就又不做了,说是不赚钱,一万五转了手给别人,就又不见了。

我上一次见到李伟是在三年前,堂姐让我去喝喜酒,说是李伟结婚了。在酒席上,我看到了李伟和他的新娘子,新娘子是四川人,他们是在打工时认识的,我发现李伟并不显得有多高兴,而且和他们一起出现在婚礼上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强强,已经有两个月了。婚后几天,李伟就开始和新娘子打架,新娘子说李伟骗了她,说李伟说他家是两层小楼房,没想到是那么个破样,她拔脚就走了。新娘子一走,李伟过不了两天也偷偷走了,只把几个月的强强丢给了堂姐夫妇俩。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过。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赵为进、胡金钟、我、堂姐和李伟坐到了一起。赵为进把胡金钟的意思说了,他说,有了这十万块钱,李伟就可以把楼房盖起来了,把老婆接回家,一家人日子有得过。

赵为进说完后,胡金钟并不紧张,倒是李伟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堂姐只是流泪,两只松树皮一样的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我看着她瘦黑的身子,叹了一口气,我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李伟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活泛了起来,他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爸爸,你们赔人给我。

赵为进说,赔人也赔不出来啊,钱好哪有人好哩,可是没有法子么,有什么法子能叫死人复活呢?

李伟闷了一会说,一个大活人就十万块钱打发了啊,要赔最少十五万。

赵为进看着胡金钟,胡金钟皱着眉头说,李伟你晓得,我工地上今年也不景气啊,工程做了半年结不到账,就是这十万我还要到处借呢,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表爷也在当面,我就加一点,十二万,你说十二万行不?再多我也只有认倒霉进班房吃牢饭算了。

李伟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他看看我,慢慢吸了一口烟。

十二万可以哩,赵为进观察了一下李伟和我,慢吞吞地说,县里红旗煤矿上回死了三个人,一共还没赔到十万呢,如果双方通过的话,我们就拟个协议吧。

李伟拉拉我的袖子说,舅啊,你看呢?

我看着李伟焦急的样子,心里酸酸的,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我可把话说在前面,钱拿到了,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得至少留一半给你妈,留做养老钱。

李伟愣了一下,随后便一个劲地点头说,是哩,是哩。

事情处理好后,我让他们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走走,远远看见堂姐家门前亮堂堂一片,今晚堂姐请了李道士来为堂姐夫做超度了,寂静的乡村里像看大戏一样,周围村子里的老人,结着伴打着手电往灯火亮处走,道士唱灵的锣鼓声隐约响了起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月亮隐在云层里,糊糊的,像长了毛,我又想起堂姐夫的毛毛眼了,他的终年流着泪的湿汪汪的眼睛,他被那堵墙砸碎了头的时候,毛毛眼里是不是也流出泪水了?

我站在堂姐家院落外边,那里有一堆沙堆,我看着院子里的道士穿着道袍戴着道帽,一手高举招魂幡,一手敲着吊在胸口的小锣,嘴里唱着“祭亡灵”:

一祭亡灵年纪轻啊,

摇摇摆摆出了五猖城,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不求今生求来生……

道士绕着棺材走八字阵,走一路,撒一路黄表纸,在灯光下,纸钱像一只只大翅膀的蝴蝶飞舞着。

道士做法一般要做到天快亮时才结束,我站得累了,索性坐在身下的沙子上,沙子细腻,我知道这是堂姐夫妻俩一个夏天的收获之一。自从李伟出走后,堂姐夫就在自责,作为一个泥水匠,都是在为别人起楼房,自己家的楼房却迟迟起不起来,弄得儿子娶过媳妇回家还过不长久,他心里难过啊。他一心想要起个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的楼房,钱不够,就一步步来,他和堂姐俩商量好了,建筑材料除了非买不可的,其他的都自己去攒,比如沙子、石头。整个夏天里,河里发了一河水了,就送来了一河粗沙石子,水一退,堂姐夫就背着巨大的铁筛子,在河边支撑起来,然后就一铲铲地将粗沙子铲到铁筛子上,盛满一筛子了,就前后推晃着铁筛,细细的沙子就从铁筛眼里往下流,就这样一铲铲一筛筛,堆成了这么一堆细沙。堂姐曾高兴地打电话给我说,沙子备齐了,做三层楼怕是都够了,沙是好沙呢,细得跟面粉一样。

我伸手往沙堆里一插,这些沙子果真是细如面粉,它们摩挲着我的掌心,痒痒的,润润的。

鬼点灯的日子到了,快到傍晚的时候,堂姐有些烦躁不安,她在剁着猪草,问了好几遍,弟啊,你晚上要去看啊?

我奇怪地看着她说,嗯,就是想去看看啊,听村里人说的那样神奇,打破头我都想去看呢。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又用力剁着,猪草绿色的汁液染绿了她的手,然后渐渐发黑,她剁着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似的,跑到堂前看她的照夜灯有没有充上电。照夜灯可以戴在头顶上,像矿工们下井戴的矿灯,可以随时充电,我不知道堂姐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灯,堂姐说,现在野猪多,经常要到山地里去看庄稼,戴个大灯方便。

七点钟的时候,我和堂姐还正在吃饭,扁伢子就来到堂姐家喊我,他说,我去给你占了个好位置,你快点去啊,要不被别人抢了。

我说,有那么多的人么,还要抢位置啊。

扁伢子急了说,我后庄大伯上个日子就要我给他占个位置呢,我都没给他占。

我只好快快地扒完了饭,跟着扁伢子一起走了,扁伢子还是拎着那只经过改装的鸟笼,那只小鸟在里面居然探头探脑地走来走去。

我走到胡金钟家屋前一看,果真有不少人,在胡家门前的院落里,人们端着小条凳、小杌子、竹凉椅,像过去年代乡村人看露天电影一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坐着,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太。不断地有人走来,场地中的人扭头看着,看到一个人了,就大喊,他大姨,这里呢,这里有位置。那个小店里的老头子也来了,他推着自行车,后边篮子上放了香烟、瓜子、方便面,他竟然把生意做到这里来了,而也真就有人不时地买瓜子香烟等,这里都成了一个乡村夜市了。

扁伢子把我带到他占的位置上,让给我坐他的小杌子。我坐下来后,对面一个老头子大概是扁伢子的大伯,他说,你看扁伢子对你好啊,我要他给我留位置他都不留,说是要留给你坐。

我对他笑笑,问他,你老人是这个村的么?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镶了金的牙,不是啊,我是后村的,离瓦庄有四五里路呢。

那你每次都来啊?我问道。

老头子点头说,反正在家里也无味么,村子里除了几个大孤老,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哩。

我再往四处一看,老头子老太太们都凑在一起聊天,他们好像并不关心晚上会不会有鬼点灯,也没有一点惧怕和好奇的样子,他们吸着烟筒,烟丝在烟筒钵里红一下暗一下。

我也找那小店老头子买了一包香烟,拆了向我周围的人散了一圈,扁伢子的大伯接过我递的香烟,点着了香香地吸了一口,说城里就是好,我上回到罗城去过一次,那街上点的灯就跟新娘子房一样的。

旁边另一个老头子说,那一晚上要用多少电哦,国家也是浪费。

又一个很不屑地说,城里的钱用不掉,哪像我们乡下,一分钱都要数着花。

扁伢子的爹爹恨着声说,城里钱多,也没见到打工的搞多少钱回来,一个个跑出去鬼影子都没有了,只顾自己享受了。

一样一样的,一个老太太安慰扁伢子的爹爹,我家那兄弟两个还不是的,过年回来一人买了一个手机,手掌大的东西就一千多哩,我叫他们给我一点钱,我也把老祖宗的坟修修,他们一个都不舍得哩,过了初五就走了,走了也好,省得我看了烦心。

手机多少还能打个电话噻,我家那个过年回来把头毛染成鸡屎黄,我气得脸没地方放,你说你一个农村人,你染成那个样式做么事哩?

人越来越多了,这时有几个人在院子前面烧纸上香,烧香的大多是老太太,一蓬蓬火光中,照出她们的黑影子在晃来晃去。她们烧着纸,插上香,跪在地上对着香火叩头,嘴里念念有词,等香纸烧成了灰烬,才拍拍裤腿站起来,很满足地回到人群中。

就在我左看右看的时候,扁伢子拉拉我说,你看,来了,来了。

我照着扁伢子指的地方一看,果真,三层楼左边的那扇玻璃窗上,亮起了蓝莹莹的光,不像是火光,它不跳跃,而是始终冷冷地定在那里。我看看表,竟真的是八点零几分。

场院上的人大多已见过多次了,他们叫了一声点灯了,便又低下头去谈他们的话题。我不由得左看看右看看,我没有看出一点名堂,这真是怪事,按我学过的物理上的原理,窗玻璃不是发光体,本身不会发光,这肯定是有个光源的,可是光源在哪里呢?这房子地势高,前面对着的是一块低下去的林地,那里是没有光源的,莫非屋子里有东西自己会发光?我想还是要找个专家去问一问。

我在屋子四周四处走着,扁伢子像个跟屁虫跟在我身后,他说,你找什么呢?找鬼啊?

我站住了,我忽然想到了我那一年到头两眼泪汪汪的堂姐夫来,或许真是他点的灯吧,他生前是那样好热闹的一个人,做了鬼也给村子里的人带点热闹啊。我不由地去人群里去找堂姐的身影,正找着,却看见她背着强强刚刚赶来。她好像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淌着细汗,微微地喘着气。

堂姐一来,有许多老太太都拥了上去,堂姐像一个领袖样,对她们笑着点着头,然后放下强强,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里面装着一个干瘦的苹果,一袋饼干,正是我在镇上小店里买的那种,她将这些一一摆放好了,便就着老太太们烧着的火纸,低头念着:逢一逢五你就来点灯,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娘娘都来给你烧纸了,你也要保佑她们呢,你是过好日子去了,我还不晓得要到哪一年呢,你要保佑你的小孙子哟。

其他的老太太也面色凝重了,火光映照下,她们像一群铜雕,站在堂姐的四周。等堂姐念完了,她们才放松下来,一个个坐下来,重又说起瓦庄内外发生的事。

在这里烧香真灵呢,上个月我那个小孙女晚上着了骇,硬着不睡觉,哭的不得休,把我头都哭昏了,吃了多少药也不好,我就抱了她来这里烧了一支香,当晚抱回家就好了,现在一餐能吃一大碗饭,你讲灵不灵?

是的呢,人鬼一理么,这好人死了做鬼也是个热心人,上回我家那头牛不是丢了么,找一晚上也找不到,我家老头子来烧香,香一点着,那烟头就直往南边走,长了脚一样,老头子就往南边去找,一找就找到了,那牛就在南边水库尾子上,在那里吃草呢,你讲奇不奇?

堂姐听她们说着,脸上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像舒展了开来,不时地还嗬嗬地笑起来,我很少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和满足。

这时,从外边又冲进一个老太太,她挎着一个腰篮,走到堂姐面前说,你就是鬼点灯家里的吧?

堂姐点点头,把小强抱在怀里往上耸了耸说,奶奶,有么子事么?

老太太头上裹着一个黑头巾,弯着腰放下了篮子,她拉住堂姐的手说,妹子啊,我是沙庄的啊,我就是听人家讲这里灵哩,一路走来了。

堂姐也一把捏着老太太的手说,哎呀,那奶奶你走了十好几里路啊,累了吧,快歇歇。

老太太坚持不歇,她抹着眼泪说,你帮我在他面前说说,求求他保佑我,我供他一包好酥糖呢。她说着,抖抖嗦嗦地从竹篮里拿出一包红里透黑的扁扁的东西,是年上我娘家大侄子送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哟。

堂姐忙帮老太太摆放好了供品,说有什么事我会帮你说的,奶奶。

老太太激动起来,声音哽咽着,向堂姐以及围上来的其他老人说着,我那三个不孝的儿子,一个个都不管老娘了,一个人一年定的要给我两百斤稻子五斤香油,一个也不给,一年一百块钱的油盐钱也不给我,我一个孤老太太吃什么哟,喝什么哟,他们都在外打工去了,我也写不来信,也打不来电话,你求求大神大仙给他们托托梦,让他们给我寄点钱哟。老太太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老人也陪她抹眼泪。

堂姐说,莫哭,奶奶,莫哭,我让我伢他爸帮你。她扶着老奶奶,烧起一刀香纸,嘴里说,你要显灵哟,你看沙庄的这个奶奶真可怜哩,你就帮她托个梦给她三个儿子。

老太太在一旁点着头说,不是在一起,老大和老二两个在上海,老小一个在温州,莫搞错了哟。

火光一跳一跳的,一股轻烟袅袅地绕着老人们的头顶,慢慢地散去了,沙庄的老奶奶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再抹眼泪了,她听着别的人说着四里八乡的事,慢慢地忘记了悲伤,不时地也和堂姐她们一起笑了。

我四下里转悠着,再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准备把小强先抱回家去,四处望望,我才发现堂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当我走到堂姐家门前时,大门竟然是关着的,喊了几声也没有应,莫非堂姐还没回来?可我明明在鬼屋门前没看见她啊。正疑惑着,我看见前面的山路上亮着一盏灯,忽忽悠悠地,蓝莹莹地,一步一步地往这边飘来,等飘近了,才发现是堂姐,她背着大背篓气吁吁地走到门口,我忘了丢钥匙给你了。

我说你这一晚上还出去做什么呢?

我去看野猪啊,堂姐说,野猪太多了,一亩红芋收不到半亩了。

堂姐小心地关了照夜灯,蓝莹莹的光忽地灭了,我和堂姐一齐沉在了黑暗里。我心里也一沉,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半夜里,我被心里的那个想法折磨着,半天睡不着,一侧身,身底下的干稻草就发出老人般的叹息声。

后来,等到刚有些睡意时,却听到东边厢房里,强强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哭声,妈——妈——,这孩子几个月就不见了妈,可是哭起来却还是喊妈。

我开始以为强强只不过是睡醒了才哭吧,不料,他越哭越厉害,嗓子也哭哑了,而且从嗓音里听来他一定非常难受。

我听见堂姐爬起来问,强强,强强,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

强强只是哭,并且一直不停,我赶紧起了床,跑到厢房里去,强强两眼紧闭,两只小手一伸一缩,哭得喉咙一哽一哽的,脸上也红得像个火炭,我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呀,我说,烧得很。

堂姐抱着强强不停地前前后后摸他的身上,是不是扯筋啊,她几乎也要哭了出来。

要请医生,我说,瓦庄有没有医生?

堂姐摇摇头说,没有,只有镇上有。

毛伢子呢,在不在,请他用摩托车送我们一下,送到镇上,我对堂姐说,这可耽误不得。

堂姐说,毛伢子早就打工去了,现在村子里还没有一个能骑摩托车的。

我看看强强,他哭得快要休克过去了,两手两脚颤颤的。

等不及了,我说,我背他去。

堂姐用薄被包了强强,放在我背上,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用照夜灯照着我脚下的路。山路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呼哧呼哧的呼吸声,照夜灯晃晃荡荡地在我眼前闪着,我只拼着劲往前跑,路两边的野草已经酿上露水了,很快就打湿了我的鞋子和裤脚。

堂姐一边在后面跑着,一边带着哭腔小声地念叨着,老天爷保佑啊,老天爷保佑啊,我家强强可怜哩,三个月娘就走了啊,有老子也和没老子一样啊,是我一手带到这么大的啊。她跑着跑着,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旁边的水田里。

我听见声音便停下来说,不要紧吧。

堂姐吃力地爬起来,虽然摔倒了,她的两手还死死地扶着头顶上的那个照夜灯,她呲着嘴,我看见,她身上的泥水往下滴嗒着,脸上糊满了烂泥,只有两个眼睛是活的,还在动着,头发也散开了,在灯光的阴影下,她真像传说中的女鬼。她没说话,示意我继续跑。

我眼睛里一热,又跑了起来,跑在那飘飘忽忽的蓝莹莹的灯火中。

强强是急性肺炎,幸亏医治及时,打了一夜点滴后,终于稳定下来,慢慢退了烧,第二天上午,让医生开了些药又把他抱了回家。

而我也急着要回去了,昨晚上的想法再一次浮了上来,其实我真的已经不关心事情的结果是怎么样的了,但下午再赶回罗城也没有班车了,我决定在瓦庄再住一晚。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后,看强强已经吃了药睡了过去,我就对堂姐说,我出去走走,要不然,刚吃完饭不消化。

堂姐又在剁猪草,猪草像小山堆一样堆在她的脚旁,她说,你去吧,反正现在村子里也没有狗,哪里都可以走。

我悄悄走到堂姐房里,拿出那把照夜灯,塞在外衣底下,径直走到村庄里去,走到扁伢子家门口,他正拎着鸟篮子往外走,我叫了一声,扁伢子,扁伢子。

扁伢子看见我,呵呵地笑着,我也要去找你呢。

我说,真的呀,我也在找你呢,想请你帮我做个事。

扁伢子快活地说,那好,什么事啊,你也想要摸摸我这个鸟啊?

我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们做个实验,我今天晚上让你不在逢五逢十也能看到鬼点灯。

我们俩在夜色里来到鬼屋门前,我让扁伢子站好,把一个手机递给了他,我教他怎么接听,我说,你盯着看那两扇玻璃,我打手机时你就接。

扁伢子瞪大了眼睛,点点头。

我戴好了照夜灯,撬开了鬼屋一楼的窗户,从窗子里钻了进去,灯光照着空无一人的空房,确实有点恐怖的气氛,我一步步地往二楼走,没有异常,在三楼楼梯口,横着一把断腿椅子,灯光猛一照上去,确实像一面镜子似的,有水银般的质感,我按捺住恐慌,再仔细看看,反光淡了些,用手摸,摸了一手灰,原来是厚厚的灰尘在光线作用下,反而能反射出光来。再往上走,走到余本六说的那两张床前,铺盖着的被面初一看也果真有点像一床新一床旧,我捏起来一看,两床都灰尘扑扑的,只不过那床看起来新一点的,正是浅色的,与另一床深色相比,好像是新了不少。我松了一口气,走到那两扇玻璃窗前,熄灭了照夜灯,把两扇玻璃开开关关。

扁伢子在下面看见我说,你在做什么呢?没见到鬼吗?灯还没点亮啊?

我把头伸出窗户说,等会你就可以看见了。

我说着,打亮了照夜灯,向远处山脚下照了照,又原路返回,钻出了鬼屋。我对扁伢子说,我知道鬼火在哪里点了。然后,我一个人沿着堂姐昨天晚上回家来的路线往下走,走到她家的红芋地里,那里刚好有一个看庄稼的野猪棚,我绕着它转了转,发现棚顶上有个伸出来的挂钩,正好可以挂上照夜灯,我将头上的照夜灯挂了上去。一道蓝莹莹的灯光穿过山林,向前方射去。

我坐在野猪棚上,拨通了我的另一个手机,扁伢子接了,喂,他说,亮了,亮了。

我起身把照夜灯关了,现在呢?我问他。

咦,又没了,扁伢子惊奇地说。

现在呢?我又开了照夜灯。

亮了,又亮了。

我摘下了照夜灯,往回走,走到半路上,扁伢子已经迎了上来,他指着我头顶上的照夜灯说,鬼点灯就是这个灯?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点点头,用手摸摸扁伢子的头,我说回吧。

扁伢子跟在我身后,走了一程,他说,我也想请你帮我做件事呢。

我停下来,问他,哦,什么事呢?

扁伢子把他的鸟篮子往我怀里一塞说,我把这个送给你,只要你帮我找到我爸爸。叔叔,扁伢子睁着两只黑黑的眼睛对我说,我爹说你是记者,你在报纸上一登就能帮我找到爸爸了,我爸爸三年没回来了,你就在报上说,扁伢子想他呢。

鸟篮子里的小鸟扑扇着翅膀,扑啦啦,扑啦啦,我把它递给了扁伢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点点头说,嗯,你说的事我想想办法吧,这老等还是你养吧,我养不好呢。

我真的要回去了。一早,报社新闻部的主任就打电话给我,问我的采访进行怎么样了。我吱唔着说差不多了。主任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他说,新闻采访完成了就是完成了,没完成就是没完成,没有差不多了,你抓紧时间,晚上刚好有个便车从那个镇上过,你跟车一起回来。

吃过晚饭,堂姐在灶台上煮猪食,我帮她在灶台底下塞柴火,她用力地用大铁铲子搅动着,防止锅底烧煳了,瘦瘦的手上走着红芋藤样的青筋。我看着她说,姐,你也莫要太累了,身体还是要紧,我听到你天天喊痛,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堂姐冲我一笑说,什么毛病我哪晓得,就是胃里痛,手脚骨头长节的地方都痛。

那恐怕是风湿,我说,你得去检查检查,拣几副中药吃吃,家里还有钱不?

堂姐说,钱还有几百块钱。

一说到钱,堂姐惶惶地看了我一眼,她是怕我骂她。去年堂姐夫死后,下葬之前,胡金钟送来了赔偿款十二万块钱,并在我坚持之下,当面分做了两份,两个各六万块钱的存折,一个给了李伟,一个给了堂姐。

当时,我把堂姐叫到了一边,我对她说,说句你不高兴的话,就李伟这样子,你将来指望他养老也是困难,这个钱你一定要留好,将来头痛脑热生灾害病的,也有个指望。

堂姐抹着眼泪连连点头。可是过不了两天,禁不住李伟三句话,她就又把存钱全交给李伟了。

李伟对堂姐说,要去四川找老婆,只要把存折亮给强强妈妈看看,强强妈妈就会跟着回来的,回来了,就把存折还还给她,一分也不动她的。

堂姐于是慌不迭地从箱子底下摸出了存折。李伟从银行取出钱后,在县城好好地吃了一顿,吃得满嘴打嗝,嘴里扑着酒气,在街上闲逛,看到街头有家彩票站,他顺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的,买了五十张,却一个奖也没对上,卖彩票的对他说,你这个号只差了一个数,要不二十万大奖就是你的了。

李伟还要买,这时旁边一个中年人拉起他到一边说,兄弟,你是喝了酒吧,这彩票真是碰运气,很难碰上的,拿个百把块钱试试也就算了,再多了就是水里屙尿瞎塞掉了。

李伟听听还真觉得有理。那个人又对他说,不如拿个一两百块钱去摸六合彩吧,那东西奖金高奖率大,你试试就晓得了。李伟随后就跟这个中年人走了。

这些经过堂姐也不知道,都是瓦庄人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李伟再没回来,堂姐的那六万块钱也随着李伟一起走了。

我起身到东厢房里看了看强强,前晚的一场病让他瘦了不少,两只小手细得像个鸟爪子,他在被窝里睡熟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了五百块钱,轻轻放在了他的枕头下,堂姐抱他时会看见的。

我背起了包,对堂姐说,我走了。

堂姐眼泪汪汪的,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是又压制着不说,她只是送我往外走。才走到院子里,一阵哭叫声由远而近地走了过来。

扁伢子的爹爹一手拿着竹丫子,一手擒着扁伢子的耳朵,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老头老太太,扁伢子爹将竹丫子鞭打在扁伢子身上,看得出他是在真打,那竹丫打在人身上一打一条痕子,能把人打得一身斑驳,手都不能摸,我连忙上前去拉住了扁伢子的爹,我说,怎么了,不能打哦。

扁伢子爹气呼呼地说,你说这伢子该不该打,他撒谎说,你和他昨天晚上也看见鬼点灯了,还说那灯是人点的,你说这伢子是不是头昏了?

他一遍遍地说着,眼睛却盯着我看,四周的人也一齐盯着我看,眼光里半是怨恨又半是哀求。

我再看看堂姐,她脸色惨白,身子发抖着站立不住,她扶着门框,埋着头猛地嚎哭了起来。

我摸着扁伢子的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对他说,我昨晚上是骗你的,扁伢子,也许真有鬼点灯呢。

我走在从瓦庄到镇上的山路上,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走到山脚,再回头去望望瓦庄,豆大的灯火东一粒西一粒地散落在山梁上,山里的雾气升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停下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狗叫声也没有,瓦庄的晚上这样安静。我心里一酸,这小小的瓦庄,多像我当年的堂姐啊,我真想把她搂紧,就像多年前一样,紧紧地抱住堂姐的腰肢,把头顶在她的腋窝底下,闻着她身上的那股特别的气味,那气味不同于青草味泥土味春天的花香味,但又好像这些味道全都包含了,我就这样站立着,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最后才又慢慢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