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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稻田里的旗 我们村庄好风景

李国良爬上村后的山梁子上,看见王立正又抱着两条腿蹲在地上,眼望着梁子下的村庄,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烟,就像一个土蛤蟆吐水。

李国良推了王立正一下说,打工回来后,你就天天望,天天望,望出了个金子银子了?你老娘在叫你哩,叫你到镇上买打豆腐的石膏。

王立正还是皱了眉头,朝着村子中望,惹得李国良也朝下面望去。

其实村子里有什么望的呢,李国良闭了眼睛也能想得出来,进村是一大片风水林,有合抱粗的白果树,树皮壳里能躲得下一头小牛的枫杨树,一到秋天就红得吐血一样的红枫树。这里的树哪个也不敢砍,说是砍了就破了村子里的风水,风水林上去,是一个小祠堂,供着三世公,三世公是谁,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都叫他三世公,也不管他是姓王姓李,反正一个祠堂大家用,也没有人在过年去烧香祭祖了,祠堂里堆着老人们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过了祠堂,从十里冲流下来的溪水从两边包围住了梅溪庄,一家家的黑屋顶像一件件破烂的蓑衣,东一件西一件地沿着山势随随便便地卧着,再往上,就是十里冲了,隔了老远,就听见冲里的溪水轰轰地流下来。

王立正摔掉了烟头,对李国良说,我要搞旅游。

李国良收回张望的眼光,他盯着王立正说,么子,你要做么子?

王立正大了声说,我要搞旅游,在梅溪庄搞旅游。

李国良说,你是想钱想疯了吧,我们这破地方,能有人来么?

王立正说,怎么是破地方呢。他边说边用手指着庄子,你看那风水林,你看人家房子,不都是老房子,城里人就喜欢我们这老破老破的东西,他们好东西看多了,我们这里的风景比你的那个钱小桃家的要好多了吧。

钱小桃是他们俩在福建打工时认得的打工妹,钱小桃的家在新安江边的一个古镇子上,被北京一个大公司包下来搞了旅游,过年前,他们一同回家时,李国良为了追钱小桃,硬是拉着王立正护送钱小桃到了她家的镇子上,到了钱小桃的家门口了,李国良又不敢进门,灰溜溜地又拉着王立正跑了回来。还在回家的火车上,李国良就一封封地给钱小桃写信。

一说起钱小桃,李国良就来劲了,他再重新打量着梅溪庄,他看见几根炊烟正庄子里慢慢升起,整个村庄安静得像一头过冬的老水牛,看那些树呀,桥呀,屋顶呀什么的,还真有点像画上画的,他说,还真是你说的那样呢。

王立正说,不光是庄子里的风景,我们还有十里冲,那里的三个山宕就美得很。

听王立正这样一说,李国良想起十里冲确实有三个宕,小时候,他和王立正他们经常在里面放牛砍柴,只是这些年在外面打工,再也没有进去过了。那里的三个宕也生得怪,第一个山宕叫“婊子宕”,这里气候温暖,有大片草地和沼泽地,还有一口长年不断的地下泉,一到春天动物发情的时候,野猪、豺狗、麂子、山鸡、竹鸡等数十种禽兽都从各个地方赶来,在这里找对象,找到了就在大太阳底下做好事,梅溪庄的人看见了,就只好避了走,嘴里骂一句婊子养的,大白天的操得起劲。第二个山宕叫“不理宕”,这个宕紧靠婊子宕的左侧,与婊子宕不同的是,这里坐北朝南,向阳背风,怀孕后的野猪、豺狗们就窝在这里生产下一代,到了这里后,母猪母狗们对于婊子宕那边公猪公狗的叫声再也不理不睬,所以叫“不理宕”。第三个山宕叫“出货宕”,这里林深宕阔,便于奔跑,小动物们在母亲的带领下,一天天长大了,也掌握了生存技能,该是它们独立闯荡江湖的时候了,于是大批大批的后代便在此分手,奔入森林中,开始了它们新的生活。

李国良一拍大腿说,是的哩,要是城里的人看见婊子宕里的野猪、豺狗真的在一起做好事,还不兴奋得叫起来。

王立正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顺手将一块石头往远远的山坡地上摔过去,石头划了道弧线,惊起了两个呆头呆脑的竹鸡,缩了头急急地窜到旁边的草堆里去了。

李国良也跟着王立正甩了一个石头过去,他看着石头落地说,妈妈的,方金钟那狗日的真的是发了,又娶第三个老婆了。

王立正皱了眉头,也不说话。

李国良接着说,听说那狗日的掌管着罗城洗头房一条街呢,他过年回来,连镇长都请他吃饭呢,在镇上摆了一大桌,镇长、副镇长和武装部长都参加了,说是要奖励他搞劳务输出搞得好呢。

王立正跺了一下脚说,洗头房还有什么好货?他妈妈的,美凤也吵着要跟他去洗头一条街做事哩。

李国良说,你把美凤那个了没有?

什么那个了?

李国良像一头竹鸡样咕咕地笑着说,把她睡了啊,睡了,就等于一样东西你号上了记号,二回哪个也抢不去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们睡没睡?

王立正说,没,没睡。

李国良睁大了眼睛说,真的没睡?那摸总摸了吧?

王立正想了想,点点头说,摸是摸了。

李国良叹了一口气说,都摸了,再下去就好办了,你早点办,早点放心,这样她去了罗城你也不怕了。

王立正红了脸说,你说的真是屎话,不管怎样,我也不让她去罗城洗头房,到了那里的女人,哪还有好货呀。

王立正回来三天了,连美凤的毛影子也没见到一个,王立正决定今天打破头也要到美凤家去。

王立正有点怕美凤的大大胡芋藤老汉,胡芋藤老汉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胡月庭,但梅溪庄的人都叫他胡芋藤,他的脸一年到头红乎乎的,就像一个大大的胡芋。胡芋藤的脾气不好,他见不得庄子里的小伙子小姑娘在一起说笑,美凤有时和王立正在一起说话,明明隔得几条田埂,胡芋藤看见了,就一声喝,美凤!还不回家剁猪草!美凤只好在嘴里小声嘟囔着,猪草早剁好了!说是这样说,她还得乖乖地走回去。有十几年了,那时王立正和美凤还在上小学,美凤的大姐胡春凤和村里的李书林谈恋爱,两个人天天晚上去十里冲里摸石鸡,黑天黑地的,春凤的肚子就大了,尽管两家都定了亲了,但还没有举办结婚酒席,胡芋藤气得在晒场上发疯,他瘫坐在黄豆禾上,像个女人一样地哭,家要败出妖怪呀,他哭着说,我老胡家而后还怎么活人哪!正好春凤洗衣回来,三个月的肚子已经显出了怀,她愣在那里还不晓得她大为么事伤心,愣怔的时候,胡芋藤连一头头毛都红了,他站了起来,一把夺下春凤的洗衣篮,一脚踢向春凤的肚子,春凤哎哟一声,当时就倒在了黄豆禾上,血把一颗颗干黄豆泡成血豆了,胡芋藤也不管,嘴里仍骂着,你怎么不去死嘛,大河又没盖盖子。春凤带着一身血就往十里冲的深潭里跑,被村子里的人拦住了,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掉了。李书林拿着个刀子来找胡芋藤,胡芋藤老汉说,你他妈还有脸呢,有种你就砍哪,砍哪。李书林哐当一下,摔下刀子,抱着春凤哭,从那以后,李书林和春凤都没上胡芋藤家迈过一步,春凤也再没有怀过孩子,她被她大胡芋藤那一脚踢坏了肚子了,她的肚子成了漏布袋,李书林的种子一种进去就漏下来了。

美凤又不在家。胡芋藤老汉一个人在屋里削着牛鼻栓子,胡芋藤老汉的牛鼻栓子削得好,穿了牛鼻子,牛都不痛,先前,一个梅溪庄的牛鼻栓子都归他削,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有许多山垅田都退耕还林了,牛也少了,牛鼻栓子用得也少了,胡芋藤老汉的手艺半年也用不上一回,他对着从屋顶亮瓦上露下来的日头,把牛鼻栓子瞄了又瞄。

王立正搓搓手说,胡伯,削牛鼻栓子哩。王立正说着递过去一棵黄皖烟。

胡芋藤老汉抬起头,接了烟,眯了眼看,说噢,是黄皖,要十块多钱一包吧,立正呀,你是不是发了?

王立正说,哪里得发呀,胡伯,你这个牛鼻栓子削得好。

胡芋藤老汉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说,十块钱就是十块钱的,一点也不冲人,吸了心尖子都舒服。

王立正看了看美凤的房间,房门紧锁着,房门上贴了一张赵薇的年历画,赵薇正瞪着美凤一样好看的大眼睛看着他。王立正不敢向胡芋藤老汉打听美凤去了哪里,也不敢向他说美凤要跟方金钟去开洗头房的事,要是他晓得了他的女儿到城里给一个个男人洗头,他还不要把美凤撕成柴片子。王立正吭哧吭哧地坐在一边,看胡芋藤老汉继续削牛鼻栓子,胡芋藤老汉说,有事么,看你吭哧吭哧地。

王立正摆着手说,没事的,没事的,路过胡伯家门口,想来看看胡伯,你看,我两年都没回来了,想你胡伯哩。

胡芋藤老汉狠狠地削了一下木头橛子,说你王立正哄鬼哩,你还想着我老头子,你哄鬼哩。

王立正的脸比胡芋还要红,他只好笑着,笑得比哭还丑。

胡芋藤老汉接着说,你要借豆腐榨你就借么,还用得着跟我弯七弯八的,真是的。

王立正忙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我老娘非要自己家里打过年豆腐,我还准备到镇上去买呢。

胡芋藤老汉说,就在后屋里,你自己去找么,现在个个都要往镇上搬,往后豆腐榨就用不着了。

王立正驮着豆腐榨,扭着头问,怎么都要往镇上搬呢?

胡芋藤老汉说,外头娶进来的小媳妇,都吵着要住到镇上,上头也说是移民建镇,梅溪庄以后怕是要空了呢。

王立正被豆腐榨压得像一只灰鸡婆,他低了头边走边说,奶奶的,搬到镇上要多少钱哟。

胡芋藤老汉在身后说,你小子还不发狠挣钱,在镇上盘房子,要不然老婆都娶不到家,噢,你要路过方金钟家,碰到我家美凤,你叫她把栏里牛牵回来,我要试试牛鼻栓子。

王立正终于搞清了美凤的踪迹,喜得双脚踏水车,他叫了一声,噢,晓得了。

方金钟摸了一个七条,他啪地放在了麻将墩子前,说又自摸了。陪他一起打麻将的叶小兵、张长征哦了一声,说真是麻将都帮有的,你荷包票子本来就多了,还把我们的票子吸过去,真是的。

方金钟嗬嗬地笑了起来,他把麻将一推,也把门前的票子往麻将上一扔说,哪个高兴赢你们的这点小钱来?都拿去拿去,不打了。

那一叠票子在腊月的日头下,像一把把磨得锃亮的小挖锄,把桌子上的日头挖得一块一块的。方金钟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在罗城和那帮老警打麻将算方子,一百块钱一个子,一晚上好几千不是照输,像你们这样恐怕尿都吓出来了。

叶小兵说,那是,那是,梅溪庄的人在罗城还不都是靠你罩着,你不罩着,我们见到老警不要说尿,连肠子都流出来了。

叶小兵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捂着肚子,好像肠子滑到了屁眼沟,晒场上的人哈哈大笑,美凤也跟着笑,美凤想,开洗头房真是个有意思的事,又赚钱又好玩。

方金钟一回来,跟着他在罗城开洗头房的梅溪庄人也都回来了,在罗城开洗头房的梅溪庄人有十几个了,这些人没事,还是天天到方金钟家来吹吹牛打打牌,说说他们在罗城的事。

美凤是被转翠拉来的,转翠和美凤是同年工,原来天天在一起打猪草纳鞋底的,去年转翠跟着方金钟去了罗城,回来时,头发染得金黄色,像一个新鲜的玉米饼顶在头上,大腊月里还穿着个裙子,套了个高高的皮靴,走起路来,咯哒咯哒的,像黄麂过山,搞的美凤都不认得了。

美凤用手摸摸转翠皮裙子下的腿,哦,里面还穿了有裤子,怪不得不冷呢。

转翠说,我穿的是保暖内衣,七百多块钱呢,一点也不冷的。

美凤说,七百多,我的娘哟,我养了一年的猪,还卖不到七百多块钱,你一条裤子就穿掉了。

转翠说,去年叫你去你不去嘛,去的不都发了?罗城的钱好赚。

美凤说,今年不管怎样我也要去了,我再不在家里养那讨厌的猪了,脏死个人还赚不了你一条裤子钱。

转翠说,我赚的还不算多的,你看方金钟,这次又娶第三个老婆了,他老婆一个手镯就要五千多呀,他还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他们家要搬到县城里去住了。

美凤跟着转翠到方金钟家,转翠指着方金钟旁边的那个女人说,那就是方金钟的新老婆。

美凤先没看她的脸,先拿眼睛找她手上的手镯,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美凤心想,漂亮是漂亮,要是我也穿她那样的衣服,我也不会差的,她都戴五千多的手镯,我连一只木手镯也没得戴。

方金钟听见美凤笑,说美凤啊,听转翠讲,你也想去罗城啊?

美凤忙点头说,嗯,就是的,金钟哥,你也要带我哟。

方金钟笑着对叶小兵说,你看,美凤的条子真是不错,在家喂猪也没喂成水桶腰,比我店里的那个四川妹好多了,做事不会做,吃起饭来抵头牛。

叶小兵拍着手笑,是的,美凤,你这个身材不随金钟去罗城,真是亏了。

美凤像母鸡婆刚下了蛋一样,咯咯咯地笑了。

方金钟说,那好,美凤啊,等开了年,我装修好了县城里的房子,就带你到罗城去。

王立正猫在草垛下,定睛看着远远的方金钟家门口,看了半天,也没看见美凤走出来,倒是不断看见有人走到方金钟家晒场上,说说笑笑的,很热闹的样子。

王立正不想到方金钟家去,他不想见到方金钟,要说,方金钟也只比他大两三岁,长得像个豆角插子,精精瘦瘦的,念初中的时候,他查出来得了心脏病,全校都为他捐款,王立正记得自己也捐了五毛钱的。哪晓得,这方金钟治病,治着治着,就不再上学了,他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他是梅溪庄最早到外面打工的人,也不晓怎么的,就开了洗头房,慢慢地,越搞越大,倒成了梅溪庄的脸面人了。

王立正听着方金钟家晒场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笑声,心里烦恼起来,他用力拔起一棵茅草根,没想到那草根还越拉越长,缩在土里不愿出来,王立正说,操死你,看你不出来。他改用两只手去拔,这才拔出了一条长根来,粗壮壮的,王立正捋了根上的泥巴和细皮,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嚼得一嘴巴的草浆,他嚼一口就看一眼对面的晒场。

天擦黑时,美凤终于哼着黄梅戏往回走,小女子本姓陶哇,上山打猪草,昨日来得晏哪,今天我要赶早哇,依呀依哟喂。美凤的歌声浮在打麻影的路上,她的腰一扭一扭的,胸前的两个奶子也一蹦一蹦的,她唱着唱着,就停了。她看见路边上一个人,抵在她跟前。

要死的,吓我一跳,美凤捂着胸口说。

王立正看着眼前的美凤,也不说话,只呲着嘴笑,他刚才还怒火冲天的,可是一看见美凤,他就消了气了,他就笑,他发现美凤在黑里比日里还好看,脸显得更白些,眼睛显得更黑些。

美凤也看着他。王立正回过头看看,四周都没有人影子,他把美凤的手从胸口上拉下来,捧在自己的手中,美凤的手凉凉的、润润的,王立正想起李国良说的话,他手上用了一点劲,就腾出另一只手,抱紧了美凤,美凤的两个蹦跳跳的奶子抵在他的胸口上,软得让他想哭。

美凤轻轻地推着王立正,王立正不放,美凤又推了推,并把嘴向一边呶了呶,王立正才明白过来,美凤是要他到草垛边去呢,那里更隐蔽一些,王立正觉得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变硬了,他和美凤挪到了草垛边,晒了一冬的草垛,发出一股清香,美凤把嘴凑了上来。天哐当一下黑透了。王立正趁着黑摸到了他好久都没摸了的山蜜蜜,他发现美凤的身子也在发烫,他猛地把手伸向了美凤裤带里面。美凤唔唔着,突然一下用力推着,离开了王立正。

王立正觉得天色又亮了一点,他吭哧着说,美凤,我不是想你么。

美凤整着自己的衣服说,别的可以,那个可不行。

王立正就拉了她,两人在草垛边坐下,看着梅溪庄的灯火一豆两豆地亮了起来,美凤说,你今年挣了多少钱回来了?

王立正说,除去吃喝,带回来的现票子有三千块钱。

美凤摇摇头说,才三千块呀,人家方金钟一个月吃饭都不止三千块,还是洗头房搞钱。

王立正急着说,你还要跟他去呀?

美凤点点头说,方金钟今天答应我了,等他装修好了县城里的房子,就带我去,小云、巧雨、排凤她们都去。

王立正说,哎呀,美凤,你知道不知道洗头房是做什么的吗,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美凤气得站了起来,她说,你说是什么地方,你说!金钟说了,我们做的都是正规服务。

王立正说,美凤,我过了年也不出去了,我要搞旅游,我们一起搞,你不晓得,我在外面看了,凭我们梅溪庄的风景,搞旅游肯定能搞到钱的。

美凤像不认得王立正一样,她说,搞旅游,就梅溪庄这破地方,你莫把人大牙笑脱了,脚背打断了。

王立正说,肯定搞得成,你笑吧,总有你不笑的时候。

美凤说,你搞你的旅游吧,你莫拉上我,我要到罗城去,我要旅游也不到梅溪庄来,要旅游就要像方金钟那样,他香港都去了好几个来回了,像进菜园门一样便当。

王立正听美凤一口一个方金钟,也气呼呼地说,方金钟,方金钟,你可晓得那钱用的不干净!

美凤大了声说,什么不干净,梅溪庄那么多的人都不干净,就你干净!

美凤一边说了,一边拔起脚往回走。

王立正呆呆地看着美凤,等她走过了一条田埂,他才想起胡芋藤老汉说的事,他在后面喊,哎,美凤,你大叫你把牛栏里牛牵回去,他要试试牛鼻栓子。

美凤好像没听到一样,狠狠踩着田埂上的野茅草,一路往家走。

过年了,梅溪庄的这个年过得有些简单,许多人家都在准备往山下的镇上搬,一个个急吼吼的。过去过年,梅溪庄家家都忙着熬糖、打豆腐、卷豆丝、蒸甜酒,现在不过在街上转一圈就全买回来了,简便是简便了,但那种热气腾腾的景象是没有了。大家不再懒猫一样猫在家里,喝酒打麻将,而是像雨前的蚂蚁,凑在一起急急慌慌地说着搬家的事。

王立正的老子娘也跟在后面急。吃年夜饭的时候,分开单过的大哥、二哥都来了,三兄弟在一起喝了一杯酒,老娘在一边说,你们俩都娶了老婆落了窝,就是立正了,现在的姑娘都成了婆婆了,都不愿到山里蹲,还非要到镇上成家,未必山里就不是人蹲的?

大哥说,都是那样,立正还是要发狠挣钱,到镇上买房子。

王立正的大大说,他发狠个鸡巴,我看他是发疯,天天吃过饭就到十里冲去,像魂丢在那里一样。

王立正最烦他们说那些,跟他们说他们又不懂,他赌气说,做么事非要到镇上去,我就不去,大不了,不娶老婆。

话说不到一块,酒也喝得闷,那酒就像钝刀子割喉咙,喝不下去,王立正随便吃过年夜饭,心里慌突突地,没有个着落,就往大伯家走去,大伯是村长,搞旅游这事不能不让村长晓得。

村长大伯一个人在堂屋里抽烟,他像一只抱窝的母鸡一样,把整个身子孵在火桶里,看着中堂上挂着的一幅喜鹊登梅图,他把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咦,他说,日怪了,喜鹊子的眼睛像活的一样能转,我到这边它看着我,我到那边它看着我,日怪了。

他看到王立正来了,在火桶里欠欠屁股,他说,真是日怪了。

王立正也把头歪过来歪过去,看了一会,他扑哧一下笑了说,大伯,不怪的,我在高中时听老师就说过的,是一种什么原理,我忘记了。

村长大伯说,你看你这孩子,原理也不记住,做什么事都要有原理么。

王立正递过去一棵烟,村长大伯接了,看了一看,就接在了将要熄了的烟头上,他说,立正呀,你烟的档次还没提高么,前年回来是黄皖,今年还黄皖,方金钟都抽中华了,奶奶的,一棵烟能买两斤米呢。

王立正说,在外挣不到钱,大伯,我过了年不准备到福建去了。

村长大伯兴致高起来,他说,好哟,你也开窍了,也要去罗城开洗头房啊,好,好。

王立正连连摇头说,不是的,大伯,我想在梅溪庄搞旅游,赚城里人的钱。

村长大伯吐了一口烟,搞旅游,他说,搞什么旅游?

王立正说,我在外面看了,城里人在意我们梅溪庄的风景哩,我们的老房子和十里冲都好看,城里人来了,门票要二十,吃饭一个人十块不算多吧,还有我们这里的野马兰、小竹笋,都能卖得出去,对了,还有炒南瓜子,一手抓的小袋要卖一块钱,要是一天有一百个人进山,你算算,我们要赚几多钱?

王立正扳着手指在那算得有劲,抬眼望村长大伯,他的大马脸笼罩在一层烟雾后面,听不见回声,待烟雾慢慢淡了,王立正上前看,村长大伯眼睛闭了,嘴闭了,像睡着了。

王立正看了一会,像开先村长大伯看喜鹊登梅一样,他歪过来歪过去看了一会,起身走了。

梅溪庄原来有句话,叫着吃过年饭望着田畈,可现在不望田畈了,都望着山下了,有好几家在镇上选好屋基,准备动工了。那些牛贩子江北佬一个个地小鱼上水样往梅溪庄跑,他们这回不贩牛,他们看中了梅溪庄的老房子,一幢黑六间的老房子,他们不要砖不要瓦,只要那些雕花的老门窗,给三千块现钱。

江北佬和叶小兵点数,老门六付,雕窗大的四个,小的两个,上堂照壁雕花梁一架,拆倒后,如果那两架老式床也卖的话,再加两百块钱,叶小兵点一个,江北佬就写一个。

王立正急冲冲地跑去的时候,江北佬的账都算好了,正在老屋堂前喝茶,江北佬眯着眼睛说,江南的茶就是好,绿。

王立正喊了一声小兵哥。

叶小兵正用手在手机上捺,捺来捺去,只听手机捺一下就叫唤一下,妈的,梅溪庄真是个破地方,连个信号都没的,我的业务都没法子联系,那几个小姐也不晓得今年还干不干,妈妈的。叶小兵收了手机,说立正呀,你稀客呀,回家来也不来玩玩,听说你现在要玩大的了,要在梅溪庄搞旅游了。

王立正看了一眼江北佬,他说,小兵哥,你出来一样,我跟你说个事。

江北佬是个玲珑人,他喝一口茶说,那你们谈,你们谈,我走了,那个事就那么说了。

江北佬拎起他以往贩牛的小黑皮包走了。叶小兵说,么事,还神神秘秘的,你看你这人,跟我还神神秘秘的。

王立正说,小兵哥,听说你要拆了房子,卖给江北佬?

叶小兵点点头说,是的哟,江北佬硬是有缠劲,缠了我好几天了。

王立正说,你说这样好不好,我想搞旅游,这老房子全拆了,城里人看了就不带劲,不带劲他们就不来了,你晓得的,城里人鬼精鬼精的,你先不卖,我眼下也买不起,你租给我,我一年给你三百块钱。

叶小兵望着堂屋上方的天井口,天井上的一块天灰灰的,一只灰鹊子一掠而过,叶小兵笑眯眯地说,立正呀,别人都说你是睡在梦里想日大姑娘哩,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梅溪庄就是少了你这样的人,梅溪庄猪脑子多人脑子少,你搞旅游,我支持你,就租给你,不卖了。

叶小兵说着,还拍拍王立正的肩膀,王立正觉得叶小兵到底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他高兴地说,那就多谢小兵哥了,回头我把钱送来,我在县城都订好了广告牌和指路牌,我就不信梅溪庄的旅游搞不起来。

两个人正说着,门外传来叫卖声,破烂——卖哟。一听那公鸭嗓子,王立正晓得是村里的赵金保。

叶小兵大了声喊,金保,金保,我有几十个酒瓶,妈妈的,我一个春节喝掉了两件小老窖。

王立正说,哦,我还要到长征家去,听说他家也要搬了。

王立正在风水林子下蹲着,看李国良从对面的山坡坡上下来,对面的山坡坡都是梯田,李国良一层一层地下来,就像一个人在拿着砍刀,一刀一刀地砍下去,三砍两砍就砍出了一个完整的人了。

李国良满脸开桃花,钱小桃来信了,他说,没想到她还回了我的信了,你不是要去拿广告牌和指路牌么,我要和你一道去,我寄信去,到县城寄信比镇上快些。

你真有粘糊劲,回来后还给她写了信了,她是怎么说的么,王立正说。

李国良从贴身的衬褂里摸出一封信,读给王立正听,她说,对不起我们哩,都是出外打工的兄弟姐妹,到了她家门口都没陪我们玩一玩,她说她父亲还骂了她呢,她还说了,你要是搞旅游,欢迎你到她家那里再看看,她那里开先也是几个农民搞起来的。

钱小桃的信让王立正心里热乎乎的。钱小桃是个好女子,李国良你真他妈的有福气,王立正说,你一定要娶到她。

王立正背起蛇皮袋和李国良往山下走,从梅溪庄到县城,要先坐三轮车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农用班车。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县城。

李国良寄信去了,王立正找到县文化馆的杨老师,杨老师在梅溪庄下放过的,当年就住在王立正的家里。

王立正把蛇皮袋子打开了,说是笋尖子,椴木菇,还有干马齿苋,给杨老师尝尝山货。

杨老师说,不就给你想两句广告语么,你这孩子,给我送这么多山货,你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吧,椴木菇很值钱的。

王立正说,我不卖,反正我就放你这里了。

杨老师在桌子上拿了老花眼镜,戴了,又摸出书橱上的小本子,沾一口口水,翻一页,他慢吞吞地翻,一边翻一边问,你大身体还好吧?你搞旅游,可是个新鲜事,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呢,比我当年写恋爱信还费事呢。

杨老师终于翻到了,他摇头念到,梅溪古村,三宕奇观,这是一条,还有一条,到梅溪古庄体验农家生活,进三宕奇境知晓动物世界,怎么样,要得不?

王立正说,好,杨老师,你看我,高中都念到脚肚子里了,就是想不出这句话。

杨老师听了高兴,他说,中午就不走了,我们喝两杯,把国良都喊来,你看你们都是大人了,我还没请你们喝过酒呢。

王立正和李国良带着酒气,背了在标牌店做的牌子,往梅溪庄赶。下了三轮车,两人往山上走,梯田一层一层的,他们也好像一点一点地往上升。

王立正说,杨老师酒量大,我们三个喝了两瓶小老窖,他都没事。

李国良说,你的酒量也不小,你没听杨老师说么,他说你喉子深,喝酒喉子深的人认死理,这样的人也许能成气候,也许要碰得头破血流。

王立正说,我喉子深?我也不晓得自己喉子深不深。

走到风水林子下,王立正看见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江北佬抱着他那个黑皮包,坐在机手旁边。王立正踮起脚往拖拉机肚里看,机肚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正是那些老房子的雕花门窗和廊柱。

王立正把那些标牌往李国良怀里一塞,甩开两腿往村子里跑去,跑过青石板桥,转过弯,他看见叶小兵家的老房子已经被下掉了门窗,掀掉了屋顶,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屋架子,露在外面的老青砖,好像一个老女人一下子被剥光了衣服,干瘦的骨架,斑驳的老年斑,睁着空洞洞的眼眶。一头肥头肥脑的老鼠吱吱吱吱,迅速地从墙缝里跃出,跑到另一边墙上。

王立正转过身又往另一条石板街上跑,还没跑到跟前他就停住了,他远远看见张长征家的房子也一样被剥光了。

王立正一步一步走到方金钟家晒场上,叶小兵和张长征果然都在,他们正在麻将桌上和方金钟说说笑笑地摸麻将,麻将桌边还围了一圈看牌的人,美凤就站在方金钟的后面,她一双眼睛都顾着看牌去了,她没看见王立正。

王立正拍拍叶小兵和张长征的肩膀,两个人抬了头望他。

叶小兵说,哟,立正呀,你看这事搞的,我老婆非要现钱,女人么,就是急吼吼的,哎,碰,八饼。

张长征也说,是的,女人吵起来了,事情就不好办了,她晚上不让你上床啊,小鸡。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方金钟也起伏了胸口笑,他讥讽地说,立正啊,你要搞旅游啊,我教你,你到泰国搞一批人妖过来,我到泰国看过的,那皮肤比女人还女人,哪个男人看了都要流口水,那一堆老破房子哪个稀罕看呢?

王立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看不得方金钟说话的样子,他更看不得美凤站在方金钟的后面也笑得花枝乱颤,他说,你们是说屁话呢,方金钟,你说屁话。

方金钟没有想到,现在的梅溪庄还有人敢不拿他当回事,他说,怎么的,王立正,你就这样跟我说话?!

王立正说,我就这样,别人尿你方金钟,我不尿你,你有两个钱,你那钱不干净!

方金钟瞪圆了眼,声音有点抖,他说,你狗日的,你有本事,你把不干净的钱拿出来给我看看。

方金钟说着,从麻将桌下拉出一只皮包来,拉开拉链,拿出一大把一百块的大票子,啪地摔在桌上说,老子就是有钱,怎么了,我日你妈!

我日你方金钟祖宗十八代!

方金钟忽地驮起坐着的椅子,向王立正砍过去,美凤猛地一把抱住了方金钟,这边李国良跑来了,他拼命地拉着王立正往外走。方金钟放下椅子说,日他妈的,不是美凤拦着,老子今天要他爬着走,就他那个样子,还搞旅游,现他妈八代世。

叶小兵说,金钟哥,消消气,打牌,打牌,那狗日的没碰过女人,你一说女人他就疯了。

李国良拉着王立正,忽然发觉脸上一凉,一摸,水渍渍的,再抬头看天,老天竟落了雨,丝线一样的春雨。

王立正甩脱李国良的手,重背起标牌,一个人在雨丝里往十里冲走,远远看去,像一只结网的黑蜘蛛。他走了一段路了,李国良才想起追了上去。

李国良在身后啪嗒着脚说,落雨了,你做么事还要进去?

王立正犟着颈脖子说,我做我的,你莫拦我。

李国良说,我去帮你挂一个,我晓得你心里急,今天的事你不要上火。

王立正说,我不是上火,我是看美凤在那里,我就有火。

李国良说,美凤还是喜欢你的,你看刚才还是她拦了方金钟,她怕方金钟伤了你,说明她还是喜欢你的。

王立正说,可是她就跟吃了迷魂药样的,她天天围着方金钟,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到罗城洗头房去。

两人到了十里冲里,雨丝还在挂着,像给大山挂上了一顶大麻帐子。王立正拿着景点指示牌,左看右看,选择着在哪棵树上挂上。

李国良拿着铁皮牌子说,没想到你不做声不做气地做了许多事哟。

王立正说,我把搞旅游的事跟徐老虎说了,徐老虎你还记得吧,我们高中时的同学呀,他不是在市里报社嘛,他说让我把牌子挂起来,把里面的简易栈道修起来,他就带市里旅行社的人过来,另外还在报纸上帮我们宣传宣传,他说,肯定搞得起来。

李国良钉起一棵钉子,踮起脚往树上挂牌子,他说,搞起来了,美凤就不会出去了,她可以当导游么,也舞着个小旗子,拎着个小喇叭,你就不用担心了。

李国良的话让王立正兴奋了,雨丝打湿了他的衣服,在脸上也集了细细的雨珠,他抹了一把脸说,少数叶小兵他们的房子拆了不要紧,还有许多人家要等下半年才拆,所以我这半年一定一定要搞起来,搞起来了,我看那些狗日的怎么说!

李国良说,杨老师说你喉子深,立正,你真的喉子深,你做事有主意。

细细密密的春雨把他们的声音浮了起来,开始活跃流动的溪水又把由黄转绿的山色浮了起来,山色中,那白底红字的牌子格外显眼,它们钉在树上,像一只只白羽长嘴的啄木鸟。

春雨一落就不断线,连着落了三天,还在扯挂面一样扯着。

王立正正沿着十里冲的峡谷修栈道,他光了膀子,扯起锯子,把木板一块块截好。这些木板都是上好的杉木板,是他大大前年从自家山上砍下来解成分板的,他大原准备给王立正打结婚家具的,王立正把它们全都运到十里冲了,他大要打他,王立正说,你打我,我也要搬去,反正我结婚再不找你要家具料就是了。他大要落下去的手,摇晃了半天,最终是落在了自己的腿上,妈妈的,我怎么日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你前面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听话的很,最后还日出了狐狸尾子,出了个狐狸尾子哟。

王立正被周围渐次发绿的甜槠树叶簇拥着,雨水和汗水顺着脸腮淌了下来,他结实的身体肌肉饱满,像一棵汁液饱满粗壮壮的树桩子。

李国良从一堆雨雾里钻出来,他到溪水边洗了把脸,他说,立正,你真是发狠了,来得这么早,我刚吃了早饭就来了,你还是比我早。

王立正说,睡不着么,我现在天天晚上睡不着,就想着到十里冲来,妈妈的,我觉得在十里冲快活些。

李国良说,是的呢,在村子里呆着真憋屈,我不想在梅溪庄呆了,我帮你把栈道修好了,我就走了。

王立正问,你到哪去?还到福建?

李国良说,我不,我到钱小桃那去,我去那里找事做。

王立正忽然脸上就阴沉下来,他使劲地拉着锯子,锯木屑子落雪一样飞。

李国良说,你是赌气呢,我晓得,你是跟美凤赌气呢。

王立正说,我昨黑些又找到她,我要她不走,她还是要走,她说方金钟跟她说了,他的房子快装修好了,让她这几天在家准备准备,要不了一个星期他们就走了。

是听说了,李国良掏出两根烟,递一根给王立正,自己点了一根,他狠狠吸了一口说,这几天有十几个小媳妇大姑娘都在准备,都要到罗城去。

疯了,王立正说,这些人都疯了。

你快想办法呀,李国良说,要是我,早就把她号上记号了,你不听我的,你号上了,她就听你的话了。

我不想那样做,王立正说,不过,我要去找她大胡芋藤,她大胡芋藤肯定不晓得洗头房是怎么回事,要是晓得了,就不会让她去了,胡芋藤老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

李国良点点头说,那也是,胡芋藤是个要脸的老汉。

李国良说着,丢了烟头,跑到不远处的树下尿尿去了,哧啦啦的,忽然,他一声叫,掉了,掉了。

王立正问,什么掉了?

李国良说,牌子,钉的牌子掉了好几块。

王立正放下锯子跑了过去,果真,他们前几天钉的铁皮牌子掉了好几块,那些啄木鸟一样的好看的牌子,像真的长了翅膀飞走了。

李国良围着树转了几圈,他说,这是有人故意下走了,你看钉子都没了,是用拔钉锤子拔的,妈妈的,这是哪个搞的?

王立正前前后后走了一下,说我日他先人,下掉了十块,下掉了一半了,是我三百块钱做的呀。

王立正说着,用手拍打着树,好像手不是他的手了,他把手都拍打出了血泡泡。

李国良说,狗日的,让我抓到了,我把他爪子剁了喂狗!

胡芋藤站在院子里望天。

落了几天的雨停了,天确实是晴透了,缠缠绵绵的骚女人一样的云跑了,头顶上蓝盈盈的,小阳春的日头也有了点力气,照得人身上还沁出了点小汗。他想,十里冲婊子宕里的野猪麂子们恐怕都出动了,在那里做那些婊子养的事了。

他看见王立正又吭哧吭哧地走进了院子,王立正喊他胡伯。

胡芋藤哦了一声,咧开一嘴黄板牙说你不是又想我了吧。

王立正的脸红了,他说,胡伯你笑话我哩,我来跟你说个事情。

胡芋藤指着院子里剁柴的大柴墩子,说坐么,我老了,你跟我说个什么事哩,十年前我可不老,十年前我还当过队里的队委呢。

王立正用手搓着柴墩子上的斧痕,向四周望了一望,他说美凤不在家吧,听说美凤要跟方金钟去罗城,在洗头一条街上做事。

王立正以为胡芋藤会愤怒,会一蓬火一样地烧起老高的烟,可胡芋藤只是淡淡地说,是的,听说在罗城很能寻钱,转翠去了一年就拿回家一万多,一万多呀,要是过去都能造一座好房子了,现在不行,现在都要楼房,但像这样的,三年就能起一座楼房,了不得。美凤去了,他三哥的事就有眉目了,他三哥谈的那个女伢非要到镇上做房子,不做房子不进门,你说急不急,他三哥都二十八了。

王立正急着了,他说,胡伯,那洗头房不是女伢子去的地方呀,那里净是做丑事的。

胡芋藤老汉收了脸,嘴唇盖住了黄板牙,他说,做么子丑事,你说给我听听,转翠跟我说了,也就是给城里的人洗头,她说城里的空气不好,灰尘多,城里人三天两头就要洗头,可是自己又懒得洗,就让别人洗,洗一个头二十块呢,城里人的头就是金贵。

王立正张了嘴,不晓得说什么,他很想和胡芋藤老汉说说自己见到和做过的事,可他又怎么说得出口呢?王立正想说他打工的那个地方就有许多洗头房,他曾经去过一次。那是个夏天,逢上用电高峰期限电,厂里放假一天,王立正和李国良到街上玩,蹲在商店门口看走过的花花绿绿的女人,天热,城里的女人穿得更少,那些白生生的大腿,鼓鼓的奶子,露出大半个屁股的低腰裤,看得他们俩都有些忧伤。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李国良呸呸地向地上吐去一口痰说,妈妈的。王立正也骂了句狗日的。他们不知道他们骂谁。骂完了,他们就往回走,回去睡觉,他说。路过一个街角,李国良拉住他,指了指路边一个小店面,很低矮的一个小店,只是门口玻璃上贴着字,洗头按摩敲背。他们听人家说过好多次了,那里面很好玩,可他们没来玩过。那天,他们糊里糊涂地就进去了。一进去,就有两个姑娘拉起他们的手,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装着很内行地洗了个头,随后,就分别被带进了一个窄窄的小包厢里敲背。王立正不知道什么是敲背,进去后,姑娘却一把抱住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老公,玩玩吧。姑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他的下面。王立正没有抵抗住,他就一下子做了,但怎么做的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姑娘说话的口音好像也是他们那边的人。那次,王立正花了一百块钱,过后,他后悔的不得了,不光是舍不得那一百块钱,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美凤,他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他怕碰见那个姑娘,还好,后来他一直都没碰见过。

王立正把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话来,他最后只好说,胡伯,我喜欢美凤哩,我不想让她出去。

胡芋藤老汉一拍大腿说,我就猜到了,你来我家好几次了,你还说想我呢,你可晓得要娶我家美凤,也要像别个人家一样,最低也要到镇上安家落户,我三个儿子,就一个女儿,还让她住山上,那我这老脸往哪里放!

王立正把柴墩子搓得吱吱响,他一甩手,嗵嗵嗵地走出了院子门,把几只老母鸡惊得飞上了院墙,红了冠子咯哒直叫。

身后,胡芋藤老汉还在说,立正,我这条件不高,梅溪庄的人都晓得,我胡芋藤是个要脸的人!

李国良发现,晚上的十里冲比日里还要热闹。

晚上的溪水叫得比日里浪,偶尔路过的山风,也叫得比日里骚,特别是有几种野鸟、勺鸡叫起来,乌脚葵葵,乌脚葵葵,凳鸡叫着凳凳凳,姑哇鸟叫小姑啊小姑啊。

李国良轻声对王立正说,妈妈的,十里冲的晚上就像唱大戏,唱得人心里烦躁躁的。

王立正不说话,眼睛盯着溪对面的几块牌子,他们今晚上是来埋伏捉三只手的,他们已埋伏了两个晚上了。

李国良望望天,天上有几颗大星,在锅底一样黑的天上显得格外亮,看着星,他就想到了钱小桃,钱小桃又回信了,说是在她家那里为他找到了事情做,让他去撑竹筏。钱小桃她们家门口有一条河,穿村而过,城里现在又玩起了新花样,他们喜欢成双成对地坐在竹筏上,吃着从村子里买来的水花生南瓜子,慢悠悠地从村子里游过,钱小桃说撑一趟可以得十块钱呢,一天能撑好几趟。李国良把这个喜讯压在心里,他没跟王立正说,他怕王立正又想起美凤,可这事不说出来真是难受,他就只好望星,他觉得望着大眼睛的星星他就好受一些了。

李国良望星星望得发呆的时候,王立正突然用手拐子拐了他一下,他收回了眼光,果然有一个人摸摸索索地往挂牌子的树下走来,黑糊糊的树影子里,看不见那个人的面相,那人倒不慌不忙,放下肩头的袋子,又掏出大腿间的家伙,滋滋滋地撒了一泡长尿,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从屁股后头抽出拔钉锤子,用手电筒照着牌子,一锤子就挖了下去。

李国良和王立正也没商量,两人几乎同时窜了出去,一下子就扑在了那人身上,死死地压在地上,那人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说做么事做么事?

王立正拿出手电筒,往那人脸上晃了晃。

赵金保,李国良说,你个狗鸡巴日的。李国良说着,用脚狠狠地踢了赵金保一脚。

赵金保痛得在地上打滚,他说,哎哟,你要踢就踢我屁股么,你踢我背心骨,你把我背心骨踢断了,痛死我了。

王立正也跺了赵金保一脚,他问,赵金保,你做么事要偷我的牌子,我又没得罪你,你家那一年大水牛丢了,还是我大帮你们找回来的,你狗日的做么事要害我呢?

赵金保吱吱唔唔地不说话。

李国良说,这家伙不用老牛看瓜是不得开口的了。

李国良说着,抽下裤带,反剪了赵金保的双手,背捆在双脚上,这样,赵金保就像一头躺倒的老牛,怀里抱着一只大西瓜,老牛看瓜的日子可不好过,赵金保不能动弹一点,他稍稍一动,手脚就越勒越紧,痛得钻心。

赵金保哎哟哎哟地呻吟,他说,这事不怪我。

王立正说,那怪谁,难不成还有别的人?

赵金保说,你把我松松。

李国良呸了一声说,你不说也行,我就把你这样扔在十里冲,让山蚂蟥爬你到卵子上去。

赵金保只好张着公鸭嗓子说,是方金钟叫我做的,他说你眼睛里没人,要让你吃吃苦头,他说摘一块牌子给我十块钱。

王立正气得血往头上涌,他说,你妈的,方金钟叫你吃屎你就吃屎呀!

李国良问他,牌子呢?

赵金保说,那是铁皮的,能卖钱,我卖到废品收购站了,要不是能卖钱,我也不会做的。

王立正抽下槠树下的长枝子,劈头盖脸地甩下来,他吼叫着,也不晓得说些什么,他脸上好像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只有亢奋,他亢奋得淋漓尽致,吼得像唱歌,脸上好像在笑。

王立正挥舞着树枝,忽然就停了,他蹲了下去,蹲得像一个烧焦了的枯树桩。

李国良默默地陪他蹲了下去,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妈的,我心里也憋屈,栈道修得差不多了,我要走了,我到钱小桃那去撑竹筏去。

王立正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我明天也要走了,我到市里去,你把狗日的松了吧。王立正说着,就往回走。

李国良问,你到市里做什么?

王立正停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抬起脚从一堆黑漆漆的树影里往梅溪庄走。

王立正走出市日报社大门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文化馆杨老师说的话,杨老师说他喉子深,说喉子深的人认死理,也许能成气候,也许要碰得头破血流。

王立正在报社见到同学徐老虎了,徐老虎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哎,郑总,报纸看了吧,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给发出来的,你的公司都点了三次名字,没有过的事,没有过的呀,哎,谁叫我们是哥们呢。

徐老虎打完电话后,看着王立正说,你怎么搞的,搞得又黑又瘦,不像是个搞旅游的,倒像是个养羊专业户。

王立正不由得趴在徐老虎桌子前,徐老虎的老板桌子漆得放光,能照亮人的脸,王立正看看自己,胡子拉碴,脸腮边的肉也缩了进去,不说别人,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苦笑着掏出了一个小本本,上面是自己写的关于梅溪庄旅游的一些资料。

徐老虎一边看一边说,我看我们那帮同学中,还就算你这事做得有创意,创意,你懂不懂?

王立正摇摇头。

徐老虎手舞足蹈起来,他说,一个农民放下城里优厚的工作不干,跑到家乡开发旅游,这个新闻好!

王立正说,我在城里挣不到优厚的钱!

徐老虎白了他一眼说,你看你这个人,完全是个农民了,农民意识可不行的。

王立正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带着旅行社的人?

等你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我就去,徐老虎说,我给你炒作炒作,你知道吧,旅游就是要炒作。

王立正连连点头,他看着徐老虎,猛地又问了一句,你们报社有没有新闻报料电话?

徐老虎说,王立正你真不简单,你还知道得很专业,我们当然有了,你有什么料要报么?

王立正说,我在福建打工的时候就喜欢看报纸,那里的报纸都有报料热线的。

徐老虎说,我送你一份报纸,上面电话都有。他说着,从报夹上抽了一份报纸给了王立正。

王立正看着报纸说,假如有一个村庄,一个村子百分之九十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去外地洗头房做事,那算不算新闻?

徐老虎看了王立正一眼,笑着说,有意思,有意思,是个新闻。

能不能曝曝光?

徐老虎哧哧地笑,他说这个可不好曝,现在市里都在提要搞好劳务输出,一切围绕经济发展,你这一曝,村里县里乡里还不恨你个大洞?怎么,是你们那个村?

王立正急得直摆手说,不,不,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王立正没在徐老虎那里停留,他坐在城市的屋檐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没心思看街上扭着屁股的女人,他在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夜晚,想着他要做的那件事,一想到那事,他觉得心门口就像打鼓一样,心子都要跳出胸腔子来,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说莫慌,莫慌。

天黑了,王立正在街边大排档上,下了一碗面条吃了,他想喝一点酒,但想了半天还是没喝,他想,喝了酒就说不清了,喝了酒也许就成了真的了,他不想来真的。我有美凤呢,他想。

王立正慢慢量着步子,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远远的,便看见一间间洗头房的招牌,都是玻璃门,泛着暗暗的粉红色的光,里面用帘子半遮半掩,王立正一路走过,他的样子立即引起里面人的注意,穿着少少衣服的洗头妹,对他笑着,伸出一根食指对着他勾动着,嘴唇还一翘一翘地。

王立正没想到,市里也还有这么多的洗头房,这也是一条街,他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他看中了一家,那家的名字叫凤子洗头房,那个“凤”字写得张牙舞爪的,王立正生气地想,这还是凤字么,这是老鸡婆呢。

进去之前,王立正在街道拐角的磁卡电话亭里打了三个电话。真的进去了,王立正发现自己咚咚不停的胸口平息了下来,真是怪事,他想,我一点也不惊慌,我倒像个老手了。

王立正很快到了一个包厢里,说是包厢,其实只有一张窄窄的床,房间也矮的出奇,王立正踮踮脚就要碰头,墙壁上糊满了报纸,是市里的日报,王立正还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纸上,有本报记者徐老虎几个字,很灰暗的灯光,让房间里的一切浮了起来。那洗头妹的面容也看得不大清楚,她也不说话,只是脱衣服,三下两下就脱光了,脱光了衣服的洗头妹,身上的肉竟没有脸上的白,看来脸上是涂了厚厚的粉了,她抱着膀子说,快点哟,冷死我了。

王立正指指床上的被子说,你冷就进来么。

洗头妹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里。王立正望着她,说这一条街上的洗头房可是一个地方人开的?

洗头妹不耐烦地说,你管许多闲事,你快点么!

王立正慢慢地解着自己的衣服,他穿得多,扣子解得慢,一颗一颗地,他一边解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没等他解开裤带子,门就被撞开了,一阵强光照了进来,随后是咔嚓咔嚓的闪光灯和拍照声,床上的姑娘一声尖叫,便在被窝里抖虱子一般抖着。

王立正和那些拿了衣服半遮着身体的男男女女一起,蹲在洗头房的大厅里,摄像机和照相机一遍遍地扫射着他们,蹲着的人一个个地用双手捂着脸。只有王立正穿着裤子,光着上身,他没躲着镜头,他像一个失神的人,呆呆地看着镜头,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跟你们说,这就是洗头房,这就是洗头房,洗头房里哪有什么好事?

于是,镜头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派出所的老警和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都很奇怪,这个鸟人,不是吓傻了吧?

一个老警上去给了他一个巴掌说,你狗日的还光荣了?鸡巴啰嗦的,到派出所交代!

王立正还是挣扎着对着镜头扯着嗓子喊,我跟你们说,这就是洗头房!

王立正在审讯室里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没做,真的没做,你看我的裤子带扎得紧紧的,我只想让梅溪庄的人晓得洗头房里没好事!

老警们被他吵得不耐烦,最后罚他一千块钱了事。负责审讯他的老警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猪脑子。

王立正是三天后被放出来的,他走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报摊上找前两天的报纸,在市里的日报上,他果然看到了一则新闻,说是公安局和电视台、报社同时接到群众举报,一举捣毁了一个以洗头房为掩护的卖淫嫖娼窝点。与新闻报道相配的是一张现场照片,照片上其他的男子都一律低着头捂着脸,唯有一个男的,昂着头,挣着脖子,张着大嘴说着什么,记者的摄影技术不错,男的脸相看得一清二楚,左脸上的一颗痦子像黑苍蝇一样颤颤欲动。

王立正摸着左脸上的痦子,买了报纸往梅溪庄回。

天擦黑的时候,他回到了梅溪庄。脸盆大的快要落山的日头挂在风水林子上,把风水林里的枝枝叶叶泼了个血红,王立正的一张脸也映得如滴血一般。

王立正拿出报纸,往庄子里走去。梅溪庄好像一下子寂静了,听不到人声,听不到鸡叫狗吠,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有点怕人。王立正向人家屋子里看去,许多屋子的大门都紧紧关闭了。他一直往前走,踩着石板道,街巷上,从这头到那头,人家纷纷在关上大门,粗大的木板门,在石槛上划出粗重的吱呀声,他一路走过去,这声音就一路响下去。

王立正走到村长大伯家门口,只有他家没有关上大门,他家的门半掩着,村长大伯歪着头看中堂上的喜鹊登梅图,他还在琢磨着喜鹊的眼睛。

王立正在门缝外说,大伯,我没做,真的没做,你看我的裤子带扎得紧紧的,我只想让梅溪庄的人晓得洗头房里没好事!

村长大伯转过身来,像不认得王立正一样,他上上下下看着王立正,好像王立正身上也有一种让他觉得日怪的东西,他忽然笑了,笑得没有一点声音,像个哑巴,他笑完了,说你搞得不错么!不过就凭你是破坏不了梅溪庄形象的,我代表人民告诉你,就在昨天,包括美凤在内,梅溪庄又有十三个年轻人跟着方金钟闯市场去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村长大伯用手抹抹脸,脸就听话地紧了。

你搞得不错!

村长大伯啪地合上了半掩的大门,门闩和门框碰出咣的一声。

王立正转过身,天黑得没了影子了,他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他往十里冲跑去。

他跑得跌跌撞撞,他没有走经常走的道,他笔直地跑过去,从树枝中间跑过去,从刺棵里跑过去,从溪水里跑过去,很大的猫儿刺把他的手膀子和脚肚子都刮出一条一条的痕子,他就像一头斑斓虎。

跑到栈道那里,他停住了,眼前黑漆漆的,但他还是看见了栈道上空空荡荡的,他用手一摸,那些上好的杉木板一块也没有了,手底下空得像一潭水。

他再往前走,有一堆灰,还散发着没烧尽的杉木板的气味,那些粗大的栈道木护栏还在冒着细细的烟。

王立正站起来,他对着黑漆漆的十里冲长叫了一声。

声音像一块巨大的坚硬的石块,从高处往下滚落,轰轰轰,撞出了一声又一声,在十里冲里回响不绝。

秋天了,梅溪庄的秋天到了。

十里冲的老枫树红得像胡芋藤醉了酒的老脸,粗大的白果树,扇子一样的叶子变得明黄,风一吹就一飘一飘地落了下来,地上就伏了一层黄蝴蝶,只有槠树的叶子还是绿得深,绿的卡基布一样的厚实。黑瓦白壁的梅溪庄,就在十里冲红红绿绿青青黄黄的掩护下,走进了秋天。

徐老虎带着一班人也走进了梅溪庄的秋天,或者说是走进了秋天的梅溪庄。他带来的那些人看着梅溪庄,风水林,老房子,竹篱笆墙,栏里哞的一声长叫的老水牛,都引起他们一阵阵惊叹,有几个背着长长的摄影镜头的家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断地按快门。太棒了,这地方,他们兴奋地说,徐老虎,没想到你还藏着这样一个好地方,也不早点带我们来。

徐老虎独自一个人先往村庄深处走,他发现村庄里空空荡荡的,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些老年人和小孩子,在一个旧丝瓜架下,一个老太太坐在竹椅上,脸也皱得像丝瓜筋,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子正在她怀里拱,老太太骂道,你个妈妈走了,就不管你了,你拱我,我的老瘪奶哪还有东西咂呢!小孩子满脸泥乎乎的,他一边哭叫着,一边还不屈不挠地拱着,老太太只好撩起衣服,拖到肚脐眼的奶子被扶了起来,放进了小孩子的嘴里,小孩子哼哼着,安静了下来。

徐老虎问老太太,王立正家在哪里?

老太太招着耳朵说,哪个?

徐老虎说,王立正!

老太太笑了说,就是我家,立正是我家老三,你找他呀,我不认得你哟。

徐老虎说,我是市里的,是他同学,他不在家吗?

老太太一笑,就挺起腰,奶头就离了小孩子的嘴,小孩子立即哭了,老太太只好又弯下身,骂道,我前世欠了你的。

老太太骂完说,立正走了,到罗城去了。

到罗城去了?他到罗城做什么?

开洗头房,都开洗头房去了。

徐老虎走的时候指着她怀里吮奶头的小孩子问了一句,这不是立正的儿子吧?

老太太说,是老二家的,他们都到罗城去了,立正还没结婚呢。

徐老虎还要说什么,村下的同伴喊了起来,他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

老太太却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句,你们不是来旅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