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雪豆 苦透了的药味

雪果家飘出药味那是常有的事,因为他妈一年四季没断过喝药。桥溪庄上空飘着药味那也不是稀奇事儿,因为桥溪庄上像雪果妈这样得干咳病的也不少。但人们偏就闻出了雪果家药味的不对,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觉得不对就要问。先来的是几个女人。几个女人也不是一起来的。她们像是排着队,一个一个的来。但她们问的问题都差不多。雪果生病了?一个生愣愣的小伙子,咋说病就病了?是个啥病?不管对谁,雪果都说,是感冒了。雪果妈也说是感冒了。后来就来了几个小伙儿。是先来的那几个女人们的儿子,都跟雪果上下年纪。他们也不是一起来。他们来了也不像他们的妈那样不着边际地问。他们一来就问雪果,你真得了那毛病?雪果问,我得了啥毛病?他们说,日不出娃来?雪果火了,你才日不出娃来!别人也不生气,还问,你吃这药能管用吗?雪果说,不管用我吃它作啥?别人问,在哪里弄的?雪果说,你问这个干啥?你得了那毛病?别人急忙说,我怎么会得那毛病,我只是随便问问。雪果想既然你是随便问问,那我也不必跟你多说了。但别人还不走。别人隔了一会儿又问,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庄上的男人全得了日不出娃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雪果说,你是不是日不出娃,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别人狐疑,你真不是?雪果说,真不是。

之后,雪果就看见庄上的几个小伙儿去了城里。

是妈叫他看的。这么多人来问他的病,他也没多想,只想着把自己的口封严,不让别人知道真相。但他妈却不是他那样的空心肠子。他妈说,果儿,看来也不是你一个才得了这毛病。雪果知道妈经常都惊惊怪怪的,也并不在意。他妈又说,看来,外面的人说我们庄上的男人都生不出娃,是说对了。雪果很烦妈说这个,粗了嗓门吼道,你少说句行不行?!妈不理他,还说,你不信就看着,那几个也要去城里找医生,然后他们还会来找你要草药。

雪果就真留意起那几个小伙子来。好像谁都免不了有这种心理,那就是自己遭遇了不幸,就希望别人也能遭遇同样的不幸。什么事要是让一个人遇上了,那这个就得负出超凡的力量来承受,但如果同时有很多人都遇上了,那承受起来就轻松一些了。要不,你怎么能在眼睁睁看着别人吞吐山珍海味的时候,仍然心情平静地吞咽着你的粗茶淡饭?还不是因为你看到身边还有好多人端的都是粗茶淡饭?所以雪果真想如外面的人说的那样,全庄上的男人都得了那毛病。这可不是雪果的良心坏,这跟良心没有关系。

还真像雪果妈说的那样,那几个小伙儿还真是活愣愣去了城里,后来却是要死不活地回来了。雪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去过医院,是不是医生也跟他们说,他们排出的精子是死精,说他们是后天的男子不育。但有一点他知道,他们和他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去的时候都是活的,可回来的时候就是死的了,至少是死了一半的了。一个多月来,雪果把药汤当水,渴了喝,不渴也喝。喝着苦药汤,却像是喝糖水一样有味儿。这全是因为从那几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遭遇的原因。雪果不用猜,也不用去问,从他们回来时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他就可以断定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是一个差不多被判了死刑的人了。不同的是,现在他吃着药,手里似乎还抓着一丝希望。而他们还奔突于一种寻找希望的过程当中。就像是他们一起掉下了悬崖,掉到中途他抓住了一根藤,而他们则仍然在往下掉。

雪果又约雪朵。

雪果一开始吃药就不去外面揽活干了,只在庄上自己找些石头凿个猪食槽什么的。凿在那儿,有人要买则卖,没有人买也不要紧,那东西又不要吃要穿。吃着药,雪果天天都想约雪朵。他是个心急的人,他想尽快地在雪朵这块实验田里看到他吞吃那些苦药的效果。可雪朵不是常常都能出来,雪朵还没嫁给他雪果,雪朵还是她妈的雪朵。

雪果说,我有要紧话跟你讲。

雪朵就出来了。

雪果把雪朵带去了后坡。雪朵出来前被妈骂过,心里不高兴,对着雪果的也就没个好脸色。雪果抱着雪朵,用舌头舔雪朵的脸。雪果想把雪朵脸上的不高兴舔了吃了。雪果想看到雪朵高兴的脸。雪朵任他舔,舔过了雪朵还是不高兴。雪朵说,你不是有要紧事跟我说吗?雪果说,他们几个都跟我一样。雪朵没听明白,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问,谁们几个?跟你的什么一样?雪果说,雪强他们几个,也得了,我这种毛病。真的?雪朵一下子就把眼睁大了,嘴也张大了。雪果说,真的。雪朵突然间变得有点高兴起来,她一下子就把雪果的头搂进了怀里。雪果的头那样大,她把他紧紧搂着,搂得雪果都要窒息了。可她突然又回到刚才的情绪里去了。她说,就是他们全都那样了,又怎么样?他们得的是他们的,又不是他们把你的拿去了,他们得了,你的一点也没少。雪果说,我是要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才那样。雪朵火气又起来了,她说,并不是你一个人那样又怎样?并不是你一个那样你就能让我生出孩子来了?雪朵现在是动不动就发火,弄得雪果搂着她随时都像搂着地雷一样地充满危机感。但雪果不能因为雪朵不高兴就不完成他的实验。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做的。雪朵虽然不高兴,但雪果要做,她也是要帮衬着的,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事业。他们的希望是一致的,那就是早一天接近成功。

不知道是谁把观音的头砸掉了。中午,庄上一个妇人去地里,从观音庙前路过,想进去看看观音,看见观音没了头,就扯起喉咙骂起来。是哪个遭天杀的,把菩萨的头都砸了,是想断子绝孙啦!哪个龟孙子做的缺德事,是想让庄上人跟着遭断子绝孙的命不是啊……这骂声太刺耳朵,有男人站到马路上冲着妇人吼道,把你那乌鸦嘴给老子闭上!妇人就真把嘴闭上了,朝她吼叫的不是她自己的男人,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顶一句嘴。接着,她的男人也出来了,也冲着她吼,去干你的活去!妇人见是她男人,嘴又硬起来了。她说,观音是大家凑钱修的哩!她男人吼,你再叫我把你的嘴撕烂!妇人这才走了。街上看热闹的人中是谁咕哝了一句,还嫌这地方没有断子绝孙哩,这地方都不发人芽了。

是啊,桥溪庄从有了李雪豆以后,就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十几年了,庄上就没有冒过一棵人芽。以前,人们修了个观音,就猴子捞月一样,全庄的人都扭在一根藤上,都希望能凭着一份虔诚把月亮捞起来。现在,谁砸烂了观音,就等于宣布水中那个月亮是假的。

桥溪庄的人都知道雪果们几个被医生判了个后天男子不育。不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他们没这个勇气。也不是他们的家人说出来的,他们的家人也没有这个勇气。但庄上人就是知道了。好像是风告诉他们的,或者是老天告诉他们的。反正,都知道了。

观音像给砸了后,桥溪庄就再一次陷入了一种走向末日的恐慌中。不过,这一次的恐慌不同于第一次发现上天独独不给桥溪庄雪花,也不同于女人一个个只怀气胎而怀不上血胎。这一次的恐慌不能像救火一样可以胡乱呼喊。最爱说话的,也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跟自己咕哝两句。更多的都是把这种恐慌闷在心里,并不敢说出来。这就跟人在黑暗中怕说鬼是一样的。

雪果晚上去观音庙了。应该说,他并不是想去看那个被砸烂了的观音像。要是那样,他中午就可以去了。那么他是要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也不是他自己要去,是他的身体里有一个人要他去,他就去了。

他在观音像前看到了雪强。好像他们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一样,他们在突然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没露出惊讶。雪强蹲在观音像前,黑暗中像一块石头。雪果来了,雪强还是一块石头。雪果也蹲过去,也蹲成一块石头。两块石头都想让黑夜吞掉他们的时候能把他们的恐慌和绝望也吞掉。

夜走了一段路的时候,雪果旁边那块石头站了起来。那块石头把地上的一块砖头举了起来。那块砖头开始是在他的屁股下面的,现在他把它举起来,砸向了观音像。这个曾经让他们寄予了太多希望的泥像再一次遭到了咒骂和打击。雪强把砖头砸向观音就走了,就好像雪果一直就不在他旁边。或者他认为雪果真就是块石头。

雪果在雪强砸完了砖头走出去的时候喊住了雪强。

雪强虽然站下了,但并没有回过头来。

雪果说,明天,我叫爸也给你弄几服药。

雪强不作声,也不动一下身子,好像他这会儿又成了一块石头。雪果走过去,要拉他一下。雪强却突然蹲下了。好像他是个机器人,雪果过来碰到了那个叫他蹲下的命令器,他就蹲下了。于是雪果也蹲下去。雪果还想跟他说点什么。雪果蹲下以后就看到雪强在哭。男人哭不像女人哭,抽抽泣泣全是声音。男人哭是只有泪没有声音的。

雪果说,作民爸说了,只要是毛病就能治好。

雪强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说,全得了,我们几个全得了。

雪果说,我知道。

几天后,桥溪庄上空的药味比以前更浓了。它们和厂里那根巨大的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一起,霸占着桥溪庄人们的呼吸。

现在,这些苦透了的药味,就是桥溪庄人又一次抓在手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