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言住到二哥的速冻食品厂冷库值班室后,齐立德就再也没见到过他的人影。齐立言一早骑着自行车出门,很晚才做贼一样地溜回来睡觉。白天,他在城里毫无方向地到处乱窜,他并不是想去找一份工作,而是企图找出这个城市的漏洞和破绽,然后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杀出一条活路来。
然而,他转了好多天,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商业事实和财富故事,他发现城市的财富其实是很不可靠的,投机的人不愿勤劳,勤劳的人不会投机,这一毫无新意的发现没有丝毫的战略价值,于是他就常常一个人缩在小酒馆里喝闷酒,高度酒精和劣质香烟熏昏了他全线短路的脑袋,然后独自一人拖着疲惫而僵硬的身体回到冷库值班室倒在床上,一种被冷冻的感觉异常尖锐,活动活动腿脚,还能弯曲和伸展,这才使他对第二天早晨太阳依然升起有了一份信心。
齐立言这一天早晨进城后在早点摊前架好自行车,他想买一碗面条,摸了摸口袋,还剩下八毛钱,买一碗差两毛钱,他对站在飘扬着煤灰和黑烟的炉子边的摊主说,“能不能少给一点,扣两毛钱面条,好不好?”小吃摊摊主跛着残疾的腿,歪着一颗凌乱的脑袋看着齐立言,过了好一会才说,“给你一碗好了,我看你不像是墙上通缉的逃犯,两毛钱不要了。”齐立言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身后贴有通缉令的砖墙说,“你没看出来,其实我就是一个逃犯。”跛子抹了一把鼻涕说,“别吹了,我在进去前,当过三年逃犯,逃犯的目光躲躲闪闪,从来不敢正眼看人,你是‘妻管严’,每天早饭老婆只发给你八毛钱对不对?”
吃完面条,齐立言向摊主道了谢,骑着车去东城区扬威建筑公司找中学同学钱辉,钱辉是这家公司的经理,中学时代的偶像就是齐立言,当年一心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钱辉自学武功打架打得全校出名后,看上了一位女生,他买了一串炸羊肉串请齐立言帮他写情书,齐立言在炸羊肉串的引诱下胡编乱造了一份虚情假义的情书,居然让那位女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上手后的钱辉兴奋地拍着齐立言的肩膀说,“哥们,将来争夺女朋友需要打架,跟我说一声,把你仇人脑袋卸下来有些不敢,可弄个半身不遂我是不会手软的。”。
今天他去找钱辉不是为了把孙玉甫弄个半身不遂,而是找他借三百块钱度过目前的难关,也顺便跟他聊聊出路的事。齐立言一个月的低保只有一百二十八,而他每天抽烟要花两块五,偶尔还要坐到小酒馆喝一块八一小瓶的“二锅头”,吃面条喝稀饭都不够。
钱辉坐在自己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正在电话里跟一个女人调情,见齐立言来了立即就扔下电话,激动得冲上来就捣了齐立言一拳,“考上省城了,就不跟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同学联系了,都十多年了,总算见到你真人了。”
齐立言显然没有那么激动,他灰色夹克衫上落满了灰尘,油污污染过的地方颜色发暗像是一个个陈旧的枪口,塑料框的眼镜架上粘了一块胶布,这身与时尚和潮流格格不入的装束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的潦倒和落魄。当齐立言要跟钱辉借三百块钱时,钱辉从皮夹里抽出一叠钱,扔给他说,“拿去用吧,什么借不借的?”
齐立言抓在手里数了数,“都八百块了,我只要三百,找一张纸我打个借条给你。”
钱辉将齐立言退回来的五百元挡了回去并强塞进他的口袋,“你要是打借条,我就把它撕了,老同学这么见外,看不起我是不是?”
齐立言被钱辉的慷慨感动了,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感到了人说话的底气与潇洒并不是源自于学历和才华,而是钞票,大哥齐立功当年摆馄饨摊的时候从来不敢颐指气使,二哥齐立德卖酱油时也从来不对他指点迷津,那时候穿着白衬衫的齐立言从省城读书回来,两个哥哥除了问他想吃什么好吃的外,谁都没有信心也没勇气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是钱把魔鬼变成了人,同样是钱将人变成了魔鬼,这两个例子齐家占全了。这么多年来,齐立言一直没有把钱当回事,一段时间里他居然觉得钱是一个人身体内的阑尾,没有就没事,有了反而容易发炎疼痛,是张慧婷与孙玉甫的事情败露后,他才意识到欠郑大爷一毛钱烟钱、差两毛钱买不到一碗面条让他难堪,让他窒息。齐立言悟出这些时,已是妻离子散,家败人空。
所以他今天跟钱辉讨论的核心话题就是如何挣钱,如何挣到更多的钱,钱辉姓钱,对钱有特别的敏感,说起来也就滔滔不绝,他们坐在真皮沙发上喝着碧绿的“龙井”茶,吞云吐雾中话题也就云天雾地了。钱辉早年的一脸凶悍在岁月的风雨中和女人的浸泡下抹平了坚硬轮廓,他油亮的头发在摩丝的定型中向后铺去,肥沃的肚子怀揣着日积月累的酒肉和阴谋信心十足地挺起在别人的视线中,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个面包房的老板,他对齐立言说,“现在最赚钱的第一就是贩毒,第二是走私,第三黑社会老大,当打手的收入也不低,我们要摆平一个工地,请当年我在‘快船帮’道上的弟兄,黑吃黑一场下来,没有个三二十万,没戏!不过一个几千万的工程,花个几十万也很稀松平常。当然了,贪污受贿也很来钱,我们要拿下一个项目塞个百儿八十万的是常事,但当领导干部的毕竟很少。当明星也赚钱,可像你我这样的要想当演艺明星更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的。”钱辉说了几十个赚钱的职业,但都是齐立言不能做和做不了的职业。
齐立言有些质疑地说,“你搞建筑不也是很赚钱吗?难道除了违法乱纪就挣不到钱了?”
钱辉将套着金链的手腕扬起来,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我们也得靠违法乱纪赚钱,行贿、做假、买黑、暗算,哪一样不干,按常规路子挣钱,那是不可能的!”
齐立言有些绝望地说,“看来,我想挣钱是不可能了。”
钱辉问,“那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实在没路子,就屈才跟我干!”
齐立言端着青瓷蓝花茶杯,似乎想从茶水中寻找答案,停顿片刻,他很笃定地说,“我眼下只想做天底下最苦、最累、最不是人干的活,实话跟你说,我缺的不是做大事的能力和意志,而是做大事的炼狱锻造和精神洗礼,这些年我像是闷在没有阳光和水份的一个铁盒子里面的豆芽,很虚弱,也很苍白。”他放下茶杯,“当然,我做这些的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纪。”
钱辉说,“跟你说话真困难,文乎乎的,绕来绕去的,听不懂。我想你以后会明白的,要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在违法乱纪的时候还能当上劳动模范,你去问问你大哥齐立功,看他是怎么发财的。说老实话,读书认字你是我老师,赚钱做生意,我是你师傅。”
齐立言不置可否,一个靠借债买碗面条填肚子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他起身要走,钱辉留他吃午饭,齐立言稍作推辞,半推半就地跟钱辉钻进了一家馆子里,两个人撬了一瓶白酒,直喝得天昏地暗,口齿不清。
临分手前,钱辉扶着摇摇晃晃的齐立言说,“我都忘了问你了,你最近究竟在忙什么?”
齐立言说,“忙离婚。”
说着就跨上自行车,风吹扬柳般地飘进了城市的人流中,钱辉对着齐立言远去的方向说了一句,“见鬼了!”
张慧婷在交了女儿双语幼儿园费用后,她办了一张存折,存进了八千块钱,留下七百多块钱装在包里,齐立言不要,她就自己花,八千块钱是她这辈子拥有的最多的一笔钱。没找到齐立言的那天晚上,她赌气走进了肯德基店里,要了一份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可乐,她尽情地享受着外国的灯光和音乐,还有服务生亲热的笑容与中央空调里温暖的安慰,见一对对情侣们亲昵地你一勺我一叉地将汉堡和热狗送到对方嘴里,并很夸张地渲染着一种相互喂养的浪漫爱情,她想起了当年齐立言扛着一捆六十多斤的甘蔗送她回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情去心空,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回来的路上,张慧婷在路边买了一捆甘蔗,她死死地抱住这捆甘蔗,就像抱住了往日的爱情。
张慧婷觉得这段日子人如玩偶,身心俱焚,辞了保险公司的职后,他就试着出去找一份会计的工作,要么太远,要么工资太低,有一两家私企老板不看她的会计证书,而是别有用心地看她的脸,她感到了恐惧和绝望,女人长得漂亮是一种危险,甚至是一种灾难,绝望中的她想到过死,但她不能死,死会变成忏悔与赎罪的最后选择,那就等于是认定了她的罪过。齐立言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在她为去不去郊区齐立德的食品厂去找齐立言拿不定定主意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有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将在今天夜里或明天白天抵达柳阳,气温下降八至十二度,她想身无分文的齐立言肯定会在白天趁她不在家时回来拿毛衣,于是她孤注一掷地做出了一个聪明而又愚蠢的决定,让偷偷溜回家的齐立言看到张慧婷准备自杀的迹象,当晚她到慈济药房里买了一瓶安眠药。
齐立言回荷叶街老屋拿毛衣的时候,见到桌上开了瓶的安眠药,还有一捆甘蔗斜靠在桌边,这种造型和设计由于人为的痕迹过于鲜明而露出了破绽,齐立言根本就没理睬,他拿起药瓶借着屋外的亮光看了看,里面还剩了不到一半,他知道少掉的部分肯定是被倒进垃圾筒里了,而不是倒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他太了解张慧婷了,说张慧婷是个虚荣的女人,这还不是她的本质,本质上的张慧婷是一个最怕死的女人,是个一条菜叶虫都能把她吓昏的女人,一次在酒楼吃醉虾时,她咬了一口被糖醋浸泡过的活虾,虾刚一沾牙齿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虾没死,而她却被吓得半死。齐立言是一个聪明异常的男人,他一眼看出了安眠药和甘蔗指向两个不同的目标,如果要是打算死的话,又何必要用甘蔗来挽救爱情;如果对挽救爱情还抱有希望的话,又何必要安眠药来要挟齐立言,这缺少智慧的小把戏在齐立言看为愚蠢而又可笑。不过齐立言在拿了毛衣离开老屋出门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甘蔗,他的心里掠过一阵短暂的悸动,一种旧伤复发的疼痛感在他的心里揪了一把,然而他并不打算让这捆甘蔗改变他的决定,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原则,从而让自己失去重量。
张慧婷在晚报上看到中外合资的凯特制衣公司招聘会计的广告,这家公司设在市区一家倒闭的国营服装厂,离她父母家也近,她怀揣着学历证书、会计证书、计算机二级证书走进了那幢墙上残留着旧时代标语痕迹的办公楼,楼道里挤满了前来应聘的求职者,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担心,一些化妆过分的女孩把应聘当成了选美,涂得猩红的嘴唇像是喝过人血一样狰狞,张慧婷走过她们身边时,劣质香水的味道刺激得她想流鼻涕。轮到她的时候,那位西装革履的人事部长对素面朝天的张慧婷很满意,他在张慧婷全身上下推敲了一番后说,“现在招的会计都是专科以上学历的,你的中专学历显然没有优势,而且已经招满了。你的气质不错,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进公司公关部工作,虽说我们是合资公司,但在按中国办企业必须得按中国国情来处理公共关系,不知张小姐酒量如何?”话虽说得客气而体面,而张慧婷听到这话却像是被灌进了一大杯毒酒,她动作粗暴地从人事部长手里夺过一摞证书,甩下一句,“我觉得你们是在招三陪小姐,对不起,你招错人了!”
气冲冲走到楼下的张慧婷被一阵来路不明的冷风一吹,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在保险公司不想陪人喝酒唱歌跳舞,大半年下来业绩一蹋糊涂,好不容易做成了一笔大业务,却最终栽在了喝酒陪笑脸的那个晚上,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女人能做的职业似乎只有为男人服务这一项,或者说先把男人服务好,然后才能胜任其它职业,她不愿意,也不甘心,可又毫无办法。想到这里,她又抱怨起了齐立言,要是齐立言能够把家撑起来,她何尝不想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黄昏的时候牵着一条狮子狗在柳阳湖边散散步,然后看着晚霞一点一点地将湖面和天空铺排得满目辉煌。
张慧婷天擦黑回到荷叶街老屋时,老爷子还没回来。后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地推开门,屋里满目黑暗,无声无息,拉亮电灯,药瓶和椅子的位置被移动过,齐立言只留下了一些呛人的烟味,而没留下片言只语,更不用说坐在家里等张慧婷了,张慧婷气得抓起药瓶扔到屋外,又一脚踢倒了那捆黔驴技穷的甘蔗,然后坐在椅子上伤心得大哭起来。
屋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黑色的风声和黑暗的前景一起涌进了张慧婷的心里,张慧婷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即使她当着齐立言的面将一瓶安眠药全都吞下去,他也不会伸手阻止一下的,这个冷酷的男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在明天早上被送到火葬场的冰柜里,她觉得自己在齐立言的心里早已经死掉了。张慧婷准备跟父母通报一下,离婚!
张慧婷买了一些冬天的衣服送到双语幼儿园,在幼儿园宿舍门口,她居然与齐立言不期而遇,齐立言手里拎着两袋饼干,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让他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语言跟张慧婷打招呼,张慧婷堵在齐立言面前,冷冷地说,“我以为你下辈子才会出现呢。你怎么知道小慧到这儿来了?”。齐立言说,“昨天回去拿衣服听老爷子说的,顺便过来看看小慧。”
小慧正在二楼体操房练体操,老师说还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他们要上楼,值班老师说不行,你们上去影响孩子训练,于是张慧婷和齐立言在楼下宿舍门口不得不继续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齐立言很平静,他对张慧婷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女儿送进双语幼儿园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主权意志,他只是很淡地说一句,“小慧的学费是那个姓孙的帮你挣的,对吧?”
这是一个挑衅的提问,按理说又一场争吵在所难免,可今天张慧婷不再为自己辩护了,她比齐立言更加冷淡地说,“是的,是我同学孙玉甫帮我牵线挣来的,恒通银行的保险业务提成。”
齐立言混乱的头发在走廊的穿廊风中更乱了,他努力地理顺头发,站直身子,以便纠正落魄潦倒和丧家之犬的形象,见张慧婷如此冷静,他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觉得你确实是为这个家,为我承担得太多,就算是你跟孙玉甫真的有那回事,那也是迫不得已和很无奈的就范,我相信这一点。”
张慧婷不会再哭了,她有些蔑视地看着齐立言,“怎么就算有那回事,本来就有那回事,也不能说被迫,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人,倾慕一个关心体贴、功成名就而又痴情不改的男人,很正常。”
齐立言并没有被张慧婷的这番暗藏杀机的表白所伤害,他稳定住情绪,语调平和地说,“我非常赞赏你这种坦率和诚实,也能理解你所做出的背叛与绝情,你要是早就这样说,我们又何必拖到今天还没办手续呢。”
张慧婷沉不住气了,她提高音量说,“因为我只有这样说,你才会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你压根就不打算了解我做了什么,而只是计较我说了什么。因为我已经决定离婚,念在五年多年的夫妻份上,所以你想听什么,我就给你说什么。”
齐立言被张慧婷逼进了死角,一时竟说不出恰当的话,他只得简单地回应离婚话题,“那好吧,哪天我们把手续办了!”
张慧婷不看齐立言,她看着幼儿园里彩色的墙壁说,“我的传呼机已经装上电池了,你随时可以呼我。”
两个人的对话除了音节和语调,已经没有丝毫的相互留恋与牵挂了,他们终于齐心协力将维持了五年多的婚姻撕碎后扔进了冬天的风里。
张慧婷母亲周丽凤在厨房里炖骨头汤,女儿进门的时候,压力太大的骨头汤正在汩汩地往砂锅外面冒,周丽凤紧张地抢救骨头汤而顾不上跟女儿说话。这位因剧团倒闭而提前退休的配角演员在家里是永远的主角,所以张慧婷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张奎元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关于天气越来越冷的话题,就坐在客厅里等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家里大事小事只有母亲点头了才能进入操作程序,比如张奎元对日复一日的骨头汤很是抗拒了好几回,可周丽凤说骨头汤补钙而且价钱便宜,张奎元只得将骨头汤继续喝下去。
直到母亲周丽凤裹挟着一身骨头汤味道走出厨房后,张慧婷才说自己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的事。张奎元一听女儿要离婚,手中的报纸和脸上的表情一同僵住了,他灰紫的嘴唇很困难地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准确地说出一个字来。母亲周丽凤却激动得手一挥,手中的一根大葱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慧婷你总算长大了,这婚早该离了!”她根本不问女儿为什么离婚,就对离婚表现出了真理性和革命性的欢呼。
当然,张慧婷根本不想说出离婚的理由,没必要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对父母只是提纲挈领地说,“跟齐立言在一起过日子太累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办离婚。”
张奎元是官场上的败将,他知道张慧婷离婚肯定与齐立言造车失败有关,所以他对失败的女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但他又不好直接说,于是就试探着问女儿,“是不是齐家老三造车亏空得太多?”
张慧婷看着欲言又止的父亲,故作轻松地打起了马虎眼,“你没离过婚,不会知道离婚的真相。告诉你吧,老爸,离婚就像结婚一样,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周丽凤不同意女儿的说法,“怎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了?齐立言眼高手低、不务正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婆孩子住在猪圈一样的破屋子里,这婚肯定要离,慧婷才二十八岁,随便到大街上找一个也比齐立言强。”
见母亲把齐立言败坏得连垃圾都不如,张慧婷生气了,“妈,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齐立言好歹也是获过市里科技奖的人才,不就是路子没走顺吗?”她在为齐立言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尽管她跟齐立言吵架时骂过自己瞎了眼睛,但她不愿因为自己婚姻失败而由别人包括父母对她做出双目失明的裁定,“离婚没有谁对谁错,合不来,过不下去,就这么简单,两个好人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两个坏人有时能坏成一团,幸福无比。”。
周丽凤对女儿的辩解不以为然,她坚持自己的立场,企图将女儿失败的婚姻拆解得一清二楚,“齐立言也算科技人才,天晓得,把汽车造得连拖拉机都不如,那杀人放火的声音就差把屋顶掀翻了,还好意思让我和你爸去看。”去年冬天小慧过生日,慧婷父母去过一次荷叶街,内心虚弱的齐立言为了向岳父母证明自己并不是异想天开,壮着胆子想露两手,自作主张地发动了趴在屋里死尸般冰冷的“光复号”汽车,谁知发动后,车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像是重度神经分裂症患者暴跳如雷,山摇地动的抽搐中爆发出的是杀人放火的吼叫和轰鸣,吓得岳父母连饭都没吃就落荒而逃。
齐立言在岳父母家里所受到的歧视是从恋爱时开始的,那时候齐家还没有现在这么威风,齐立功刚刚接手被政府没收返还的天德酒楼,连买碗买碟子的钱都没有,这个街头卖混饨的去开酒楼就像开拖拉机的去开飞机一样没人相信能做好,齐立德在酱醋厂门市部卖酱油,齐立言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工人,张奎元在市革委会专案组办过齐修仁的案子,这个暗藏的国民党特务坐了六年牢,虽然“***”进去了,齐修仁出来了,也平反了,但张奎元知道齐修仁岳父跟一个国民党的少将师长连夜逃往了台湾这件事是无法平反的。而在市委大院工作的革命干部家庭与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反革命破落家庭结为亲家,这让张奎元夫妇心里严重失衡,齐立言第一次走进张家的时候,张奎元冷若冰霜的表情让他心里凉了半截,而周丽凤躺在椅子上看一本过期的杂志根本不用正眼看他,屋子里安静得像是一个灵堂,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年轻气盛的齐立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有条不紊地划着火柴,然后漫不经心地点着,他轻轻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烟圈在空气中鬼魂一样飘浮着,并在天花板附近化成一团碎雾,他以抽烟的姿势挑衅这个家庭的势利与庸俗。张慧婷示意他掐灭香烟,齐立言又拔出了一支,周丽凤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她从椅子上反弹起来,将手中的杂志扔到地上,她指桑骂槐地骂着女儿,“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么个死丫头!”说着就将女儿往门外轰,齐立言拉着张慧婷的手说,“走吧,反正你迟早是要滚出去的,明天我们就去拿结婚证。”下楼的时候,齐立言听到了头顶上方嚎啕大哭的声音。当得知张慧婷真的准备跟齐立言结婚的时候,母亲周丽凤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她要拉着张慧婷一起去跳柳阳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张慧婷此时却相当清醒,她觉得母亲如此夸张地拉着她去寻死觅活,只不过是母亲动用表演技术的一个零头而已,所以她拉着母亲的胳膊说,“走,我跟你一起去跳湖!”。婚后张慧婷依然回娘家,见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母亲周丽凤心里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她认为女儿张慧婷是被齐立言这个特务的儿子用特务的手段勾引去的。齐立言因为初次上门遭遇的羞辱和伤害,婚后拒绝登门,逢年过节也不去拜年,张奎元周丽凤更不会到荷叶街造访。两个家庭就像刚解放时水火不容的国共两党一样,始终在同一块土地上保持着对峙的姿势。
齐立言和张慧婷离婚的时候连书面离婚协议都没签,确实也没什么好签的,房子是老爷子的,除了几件衣服和锅碗瓢盆外,他们既无房产,也无财产。齐立言对张慧婷说,“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张慧婷收拾着自己的衣服,装进一个塑料编织袋中,她苦笑着,说,“开水瓶去年就不保温了,黑白电视机眼下只能是当废品卖的,锅碗瓢盆我也不想要。这过冬的衣服我带走,其他的都留给你。”齐立言指着一捆甘蔗说,“把这捆甘蔗给我留下吧!”张慧婷说,“你最好把它扔了,甘蔗已经不甜了。”齐立言没说话,他已经听出了张慧婷的意思,心里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一下。解放前建的老屋里光线很阴暗,他们协议离婚时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真实的表情,木格窗子上玻璃坏了一块,一小股风钻进来,屋里才有些生气。
女儿问题也没有争议,既不归张慧婷,也不归齐立言,两人共同抚养,星期天由两人轮流接回各自的家,齐立言每月贴给二百八十块钱学杂费和生活费。齐立言刚从钱辉那里借了八百块钱,他当即掏出二百八十块给了张慧婷,张慧婷很吃惊看着齐立言,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齐立言说,“是跟我同学借的。不过,不是女同学。”都到这个时候了,齐立言还不忘刺激一下张慧婷,张慧婷于是也就毫不含糊地反击了一句,“女同学帮你,那还得你要有那个能耐,是吧?”
张慧婷和齐立言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民政局办公室里正在分柳阳湖大闸蟹,由于民政局工作人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大闸蟹的肥瘦上,所以离婚手续办得仓促而马虎。齐立言张慧婷将红本换成了绿本,五年的婚姻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这么作废了。他们每人手里攥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离婚证,就像攥住了一本绿卡,从此自由了。
自由了的齐立言和张慧婷这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院子后,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在一阵沉默之后,齐立言多此一举地用手稳定了一下镜架,说,“感谢你当初看上我这个穷小子,虽然我很努力,但还是让你失望了,没过上好日子,还受了那么多苦,我对不起你!”
张慧婷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说,“你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逼我离婚?”可婚已经离了,说也没意思了,于是骑上自行车,沿着来路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