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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 第十九章

齐立言正要回荷叶街,老爷子来了,经历家庭会风波的父亲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看了看店里干净整洁而又很洋气的店面,就像是吸了氧一般,情绪振奋了许多,他频频点头,“不俗,很雅致!光复的名字也用得好。”老爷子趁着岳东生点火试灶的空当,将齐立言拉到背光的楼梯口处,悄悄地塞了一叠票子给齐立言,“这是一千块钱,就算给你的开业贺礼吧!”齐立言嘴上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手已经将钱接了过来。反正欠老爷子的太多,再伸一次手,不过是上一次的动作重复罢了。老爷子说,“我有钱,退休金省着点用都花不完。”

不到一个小时,王韵玲满头是汗地跳下自行车直奔店里,见老爷子在,她很不自然地跟老爷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站在店里卡座旁无中生有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袖子,齐立言对老爷子说,“韵玲是我的合伙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这个店好多钱都是她出的。”老爷子“噢”了一声,然后表情很复杂地看了齐立言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难怪你大哥对使用天德招牌火冒三丈。老爷子没打一声招呼,默默地走出了油漆味弥漫的快餐店,他没想到王韵玲辞职居然是为了跟齐立言一起另立山头,你老三一个人辞职也就罢了,两个人集体谋反叛逃,是乃不仁不义。这样一想,他对齐立功的不满也就减少了许多,夕阳在荷叶街狭长的巷子里渐渐撤退,老爷子的身上落满了纠缠着风声的最后一抹残阳,踽踽独行的身体如同一茎干枯的芦苇晃动在晚风中。

王韵玲的传呼机当了二百块钱,一对金耳环当了六百块钱,当她把钱塞到齐立言手里时,她感到齐立言的手在颤抖,此刻齐立言不只是感动,而是一种恐惧,他怕重复张慧婷当年当掉陪嫁的金戒指买汽车配件的恶梦,一个外表强悍的男人内心里埋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所以他没有说出当年对张慧婷说的话,“我只造出了汽车的外壳,而你却赋予了汽车的灵魂。”他攥着王韵玲滚烫的手,说了一句,“走,我们买菜去!”

这天夜里十一点,第二天开业的两百份中式快餐的坯料已准备就绪,明天一早岳东生就开始烹饪,二子老婆桂花说,“得买一挂鞭炮炸一下,扬一扬喜气,聚一聚人气!”齐立言这些天连续作战熬红了眼睛,可精神却很亢奋,他说,“鞭炮是一定要炸的,不是一挂,而是一万响,”他摸了摸口袋,“有的是钱!”王韵玲将洗净的快餐托盘拿起来迎着亮光反复地看了又看,似乎想从上面找到一些问题,然而新买的托盘光洁如镜,她问齐立言,“真的就卖三块钱一份,跟街头地摊上的盒饭一个价?”齐立言肯定地说,“三块钱的盒饭比小码头的六块钱的更实惠,更可口,先把生意做上去,再考虑赚钱。”齐立言跟王韵玲又测算了一次成本,连房租、人员工资、水电费、卫生费全部算上,两百份快餐的成本价是二块一毛钱,卖完每天可净赚一百八十块钱,如果卖两百五十份就是两块钱成本,三百份就会降到一块八,如果每天做四百份快餐,那就能挣到将近五百块。王韵玲被齐立言的一通加减乘除煽动得热血沸腾,眼睛里闪烁着马到成功的光芒,这种光芒只有齐立言能看到,他悄悄地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财神。”王韵玲娇嗔地回了他一句,“那你把我卖了不就有钱了。”齐立言说,“财神是不能卖的,要供着。”王韵玲说,“可我明天一开门就得干活。”他们很愉快地说着话,在等待着明天的来临,明天的第一缕阳光最先照亮的是“光复快餐店”。

十二月十八日“光复快餐店”开业就有些与众不同,中午十一点十八分炸了一万响鞭炮后,店堂外面贴了一个公告,“开业前三天,前十八位顾客,免费享用一份”光复快餐“鞭炮声余音未落,店里就已经挤进了六十多人哄抢十八份免费午餐,齐立言只好给抢到座位的每个顾客一人一份免费快餐,总共是六十四份,王韵玲跑到门外将公告撕了下来,齐立言说你怎么撕了,王韵玲说这一次就将三天的免费快餐全都吃光了。齐立言知道这一策划缺少严密论证,搞砸了。不过齐立言看到店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的场面,他被这赔钱赚吆喝的繁荣景象陶醉了,尤其听到食客们说菜的味道真好,米饭又香又软,齐立言恨不得给每人再添上一份。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抹了一把鼻涕,问齐立言,”明天我几点钟来能吃到免费的中饭?“王韵玲没好声气地说,”明天没有了。“乞丐用筷子敲着自己的搪瓷缸说,”你以为我不认得字呀,明明说三天免费吃饭吗。

齐立言这才感到麻烦真的就来了,还亏得王韵玲撕了店门外的告示,所以他就很耐心地对乞丐解释说,“我这是小本买卖,今天这么多人都是免费的,三天的饭一次就吃完了,还望你多多包涵!”乞丐有些失望地拍了拍身上棉袄,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香烟屁股,划着火柴点着,丢下一句话,“做生意,要讲诚信。”然后闷闷不乐地走了。

第一天吃免费午餐的有一半以上是乞丐、流浪汉、精神病患者,还有一些好沾小便宜的没有职业的小市民,有几个小孩子是凑热闹钻进来的,所以这顿免费午餐的全部意义就是赚了个人气,要让头天白吃的再次光顾,除非免费,掏钱基本无望。

光复快餐店第一天招来顾客的并非完全是提供了免费的午餐,而是店门前遍地的鞭炮碎屑和门头上的招牌,走进新开业的快餐店,图个新鲜,也有人觉得店名很有意思,年纪稍大的食客说光复快餐的店的店名使人很自然地就想起***逃往台湾后咬牙切齿地喊出“光复大陆”的口号,这些年人们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了,要是在文化革命年代,用这个招牌就是反革命,就是国民党特务。二百份快餐下午一点半就全卖完了,一点四十的时候,两位打群架受伤的小伙子手里拎着砍刀冲进店里要吃饭,他们的脸上血迹未干,齐立言对他们说饭卖完了,那位嘴角还在冒血的小伙子踢了一脚店里的卡座,说了一声,“没吃的开什么鸟店?”齐立言要上去论理,王韵玲拽住了他的袖子。

午后盘点,两百份快餐除了免费提供的六十四份,还有忘了收钱的三份,扣除成本,净赚一百二十多块,要是晚上再能卖一百份的话,一天三百份卖出去后,可净赚三百块。趁热打铁,齐立言午饭都没吃,拉着王韵玲又到菜场买菜去了。王韵玲说,“我饿了,吃点饭再去吧!”齐立言说,“晚上上客没吃的,那是要砸招牌的,路上买一个烤红薯将就着垫垫肚子。”亢奋中的齐立言已经顾不得太多了,王韵玲来不及为饥饿的肚子辩护,就被齐立言拽进了西北风呼啸的大街上。

晚上街上的人不多,卖到九点多钟,两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孩走进来要了最后两份快餐,二子老婆桂花悄悄地对王韵玲说两个嘴唇腥红的女孩是做鸡的,一旁的齐立言看了桂花一眼说,“来客不问出身,知道吗?”桂花点点了头,不敢吱声了。快餐店边上有好几家美容院、洗脚屋,里面基本上既不美容,也不洗脚,谁都知道那里就是鸡圈,公安都不管,桂花哪里犯得着说东道西呢。正是这最后进来的两只鸡让晚上的营业量超过了一百份,齐立言算了一下,共计一百零一份,结账的时候,他差点就想少收一份的钱。

晚上十点钟打烊前,齐立言买了一瓶六块多的“柳阳头曲”,又让岳东生炒几个菜,犒劳和庆祝头一天开业的旗开得胜,二子澡堂关门后来接桂花回家睡觉,正赶上他们在喝庆功酒,齐立言将他按在座位上,几个人推杯换盏地喝了个天昏地暗。店里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一颗颗兴奋的脑袋,呛人的酒味和烟草味烘托着热烈狂欢的气氛。齐立言将吧台上的抽屉抽出来端到卡座上,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票子,票子成了此时最好的一道菜。齐立言用手搅拌了一下票子,票子上各种图案和人物的脑袋在他两手起落中翻飞,在酒精的激励下,他有些得意忘形地说,“我是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人,唯一的本事就只剩下会赚钱了。”年轻而幼稚的岳东生被齐立言的英雄气概震住了,他不知不觉地就改了称呼,“齐经理,赚钱是最大的本事。”齐立言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叫我齐总,我是总经理,不是大堂经理。”岳东生摸着有些疼痛的脑袋,“是,齐总。”齐立言用筷子指着各位的不开窍的脑袋说,“王韵玲是王副总,你们,桂花叫桂经理,岳东生叫岳经理。”桌上都笑了起来,二子说,“你的官封得太多了吧?”齐立言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做大了,这些创业的功臣们都得弄个经理当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二子和桂花回家了,岳东生免费住到了荷叶街齐立言的老屋里,快餐店二楼一个十平方米堆放米油盐醋的仓库里摆了一张床,兼做齐立言的宿舍。他要守住这个店,守住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赌注,岳东生不理解齐立言为什么大房子不住偏要与一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挤在一起,只有王韵玲能理解他的心思,所以店里人都走了后,王韵玲就让齐立言上楼早点睡觉。齐立言攥住她的手说,“你陪我说一会话好吗?”

王韵玲正好要上楼拿羽绒大衣,就跟他一起上楼了。齐立言的屁股一挨着床沿,竟不由自主地要躺倒,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又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才勉强坐稳,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就没睡过一次踏实觉,人累得像一只精神抖擞的虾,也只有在开业大吉的今天,他才对床铺有了那么贴切的感受,此刻坐在床沿上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王韵玲给齐立言倒了一杯水,告诫他说,“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晚上不要抽烟,万一要是引起火灾,就全完了。”齐立言说,“我不抽烟。”一边说着就从口袋里拔出了一支烟点上了,王韵玲说,“你不是说不抽烟的吗,怎么又抽了?”齐立言苦笑着,“你不是在这吗,没事的!不抽烟我都撑不住了。”

王韵玲从他嘴上拿下香烟,并将他按到床上说,“那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六点钟赶过来买菜。”

倒在床上的齐立言央求王韵玲说,“你陪我再说一会话,我不困的。”

王韵玲坐到了床沿上,问齐立言,“要不明天我一个人去买两趟,你多睡一会,好不好?”

齐立言没反应,王韵玲转过头看齐立言,他已经睡着了,鼾声由轻而重地响起来,累极了齐立言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王韵玲有些害怕,她推了推齐立言,见他哼了一声,确实还活着。于是王韵玲将齐立言盖好被子,轻轻地下楼了。

齐立功听说齐立言的光复快餐店要开业了,尽管他心里对齐立言一百个不情愿,念及同胞兄弟的惨淡人生和天德招牌安然无恙,就派柳晓霞送了一个花篮过去,花篮的缎带上还写上了“开业大吉,生意兴隆”四个字,二子因为老婆在这里上班,他也附庸风雅送了一个花篮,所以开业那天门前摆放了两个花篮,一边一个,像两个花枝招展的三陪小姐站在那里,有些花哨。齐立德派刘玉萍送来了一个厨具消毒柜,不花哨,很实用。柳晓霞来送花篮的时候跟齐立言说了许多恭喜发财之类的客套话,还添油加醋地说齐总要不是今天去市工商联开会本来是要亲自到场祝贺的,齐立言说那就不用劳他的大驾了,一个小店也用不着兴师动众的。柳晓霞放下花篮后见到了王韵玲,起初以为她是来凑热闹的,还跟她打了一个招呼,“怎么,哪阵风把你也吹过来了?”王韵玲很含糊地笑了笑,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呀?”过了一会儿,柳晓霞发现王韵玲在店里店外指指点点的,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她这才发现王韵玲跟齐立言已经联手了,看来出逃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策划,柳晓霞有些为齐立功鸣不平了,她在鞭炮的硝烟弥漫中堵住王韵玲,“你早就打算背叛齐总了,是吧?”王韵玲对柳晓霞的挑衅毫不在意,“背叛齐总是你的任务,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换一个地方打工罢了。”说着就转过头去布置桂花折叠餐巾纸。

柳晓霞赶回天德酒楼后直奔齐立功的办公室,齐立功正在对着电话发火,“找你们工商局是什么鸟意思?有本事你叫到我当面来说。”齐立功放下电话的同时说了一句狠话,“我他妈的让他去领残疾证去!”原来半塘乡政府几个土财主请市水产局吃饭,这帮长年在乡里摸爬滚打的地头蛇吃了红烧野鸭后一口咬定是人工饲养的,不愿按野生鸭价付账,在酒楼里闹了起来,几个从体校请来的保安说不付账是走不出酒楼大门的,几个乡干部付了账后告到了工商局,工商局将情况通报给齐立功时,齐立功非常恼火,要工商局来酒楼验明证身,看看究竟是不是野鸭,工商局很头疼,说国家没有具体条文和质量标准规定人工饲养的野鸭就不是野鸭,此事不好办,也就说说罢了。

柳晓霞见齐立功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凑着他耳朵说,“王韵玲真的跟齐立言搅到一起了,我刚才去送花篮,看到她正在店里指手划脚的,一副老板娘的派头。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齐立言一屁股瘫坐在转椅子,椅子痛苦的吱扭了一声。

赵莲英得知王韵玲跟老三合伙另立山头,心里很气愤,更年期的狂燥使她在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太久后激烈反弹,她给张慧婷打传呼,怕她熟悉酒楼电话不回,赵莲英跑到街上的电话亭里打了传呼,很快张慧婷回过电话话来了。赵莲英感觉到张慧婷的电话像是从坟墓里打来的,声音又冷又细,“喂,你是谁呀?”

赵莲英生怕电话连同声音一起掉到地上,手里死死攥住话筒如同攥住一个仇人,“是我呀,你大嫂,赵莲英。”

张慧婷在有暖气的公寓光脚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她没有称呼赵莲英大嫂,只是很平静地问道,“噢,你找我有事吗?”

赵莲英对着话筒激动地说,“你表妹王韵玲跟老三合伙开了店,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我是觉得太不像话了,齐立言把你甩了,她却钻空子伸了一腿,插进去了,这不是存心出你的洋相,让你丢脸吗?”

张慧婷声音冷冷地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赵莲英急得浑身燥热,“我不就是为你打抱不平吗,才告诉你的。”

张慧婷说,“这事我知道,王韵玲跟你们家老三是我做的媒。”

赵莲英还想对着电话再说点什么,里面传来了挂断后的盲音,她看了看话筒,挂断的话筒像是断了气的一只死老鼠。

张慧婷挂了电话后,突然想找一个什么东西来报复一下,在屋里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报复对象,摔电视机效果肯定最好,太贵重,而且又不是自己的,摔电话也不妥当,还要留着用呢,于是她抱起床上的枕头,狠狠地摔到地毯上,枕头安然无恙,地毯上盛开的牡丹花依旧鲜艳,于是她用脚踩住枕头,枕头就在光脚的蹂躏下痛苦地扭曲变形了,这时候,她的心里才好受些,可脚一松,枕头又恢复了原形。她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报复一只枕头,可无辜的枕头却并不买账。张慧婷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不争气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她最担心、最恐惧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也许在她和齐立言离婚之前,他们就已经勾搭上了,看似单纯却心怀鬼胎的王韵玲一开始就猛说齐立言的好话,把他赞美得像一个英雄,一个王子。听说她准备跟齐立言复婚却一个劲地说你们还是离了的好,离了好给她腾出了位置,她有些恨当初将她留在柳阳城里跟她作伴,恨自己让她到天德酒楼上班,当初王韵玲从商专毕业没找到工作准备回到乡下养鱼,是她挽留下了王韵玲,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不是引狼入室,自掘坟墓吗?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可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拿别人的罪过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于是她坐起来给王韵玲打传呼,电话里的声音告诉张慧婷,“您打的传呼已停机。”张慧婷想也没想就冒出了这样一个画面,为了让他们纵情声色不受打扰,没有尝过男欢女爱的王韵玲主动将传呼停了。

黄昏,落地窗外冻僵的天空呈现出凝固的血色,像是冷兵器时代一个血腥的战场,一些墨色的云勾勒出尸体横陈的造型。张慧婷眼睁睁地看着黑暗雾一样地涌进屋内,她所居住的高楼正在向黑暗的底部下沉,三个多月过去了,孙玉甫离婚的承诺只留下一些沾满烟草味和酒精味的音节与词汇,这张空头支票正在一天天地变黄。孙玉甫深更半夜都要回家,张慧婷死死地抱住孙玉甫,“你说我这叫什么,你让我不明不白,不人不鬼地等到哪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孙玉甫继续穿衣服,“离婚是一场战斗,不是一场音乐会,两小时就会结束的,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光复快餐店生意不是兴隆,而是火爆,火爆得来迟了就吃不到饭了,好像来这里吃饭不要钱似的,许多顾客等不及王韵玲和桂花将饭菜送到座位上,就挤到后堂门口自已端,这样一来,后堂门口就排成了一溜长队,一些顾客没抢到座位就捧着托盘站在过道里狼吞虎咽,此时的快餐店乱哄哄的就像一个单位食堂一样混乱,这与装修的格调和齐立言所追求的情调就毫不相干了。快餐店每天开足马力只能提供四百份快餐,店面只有八十多平方,后堂操作间不到六平方,人手连齐立言这个老总只有四个人,所以店里分工是很不明确的,齐立言买菜、洗菜、端盘子什么活都干,桂花本来是洗菜切菜的,可中午人一多,也得当服务员。现在每天净利润在四百块钱左右,齐立言定了一个动态工资标准,即原先的工资是按每天卖三百份快餐确定的基本工资,然后按销量同比例增加工资,卖出四百份后,每人的工资就随之增加百分之二十五。

王韵玲是没有工资的,没定过,也没说过,齐立言是老板,王韵玲不是打工妹,他们之间只能这样定位。不过,齐立言说过,“我把所有赚来的钱都给你,也还不了欠你的账,我欠你的不只是钱,还有恩。”王韵玲说,“其他就不欠了?”齐立言知道王韵玲说的什么意思,于是就很含蓄地说,“那得要坐下来慢慢算,那也许得要用一辈子去偿还。”他们都知道谁也离不开谁了,但店里生意太忙,他们没有一点时间坐下来谈论爱情,爱情其实就在每天买菜、洗菜、卖饭的每一个细节中,爱情是体验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齐立言和王韵玲在中午生意结束后会跟桂花、岳东生坐在卡座上喝茶抽烟,可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下午又要准备晚餐的饭菜了。这些天,齐立言与王韵玲说得最多的就是调整经营思路,改变饭菜质量,提高饭菜价格,要把一部分客户分流到街头流动盒饭摊点上去。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反复论证,齐立言决定将每份快餐提价到五块,每份快餐中加一块红烧猪排,一个煎鸡蛋,一小碗青菜汤,这个价格比“小码头”九块钱一份快餐还要丰富和实惠,更重要的是岳东生做的菜兼具维扬菜和杭帮菜的口味,极受欢迎。这一思路得到一致认可后,齐立言反省说,“我们当初定位于街头盒饭摊点的价格,看来思路上出了问题。不过,当初信心不足,就怕做砸了。”王韵玲说,“思路没错,是顾客错了,他们以为三块钱的快餐可以吃到二十一世纪,没想到两个月不到就结束了。”

快餐提价后,营业量锐减百分之三十,可利润却增加了百分之十五。店里轻松多了,齐立言去三里井转了一圈,花两百块钱买回了一套旧的组合音响,换了几个小零件,再用新抹布将旧音箱擦拭干净,往两个墙角一挂,店里就流淌出柔软抒情的轻音乐,齐立言喜欢保罗。莫里哀乐队演奏的一首苏格兰名曲《绿袖子》,于是他一口气连续播放了三天,王韵玲喜欢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齐立言说这首歌听起来有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太轻了。王韵玲说听歌又不是政治学习,只要好听就行了。他们坐在午后安静的店里,有时间也有心情讨论音乐了,这是一个很奢侈的生活瞬间。

月末发了工资,岳东生拿到了六百四十块钱,桂花拿了五百二十块,晚上打烊后,他们是怀揣着柳阳城里让人眼红的月薪的下班的,桂花说要给二子买一瓶好酒,岳东生说想买一个一百二十块钱随身听录音机。二人走后,齐立言和王韵玲到二楼的仓库兼齐立言的房间数钱,扣除人员工资和所有费用,这个月净赚了八千二,第一个月赚了七千六。齐立言数着一堆票子的手在不易觉察中微微颤抖,数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最后数字。数好后,他用报纸小心地包好,然后塞到王韵玲的手里,“上个月的收入我已经存起来了,这个月的收入给你。”王韵玲不接,她望着一包钱如同望着一块旧城砖,“我是跟你一起来干事业的,不是为了来分钱的,二子的两万块钱还没还呢,你给我钱算什么?我又没跟你要钱。”王韵玲委屈得都要哭了,她不想用钱的方式来结算自己不顾一切投奔齐立言的意义。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心里想的是什么,但齐立言自信而强悍的外表潜伏着隐秘的脆弱,他怕自己承担不起王韵玲破釜沉舟付出的爱,于是他第一次开门见山地坦白出内心纠缠太深的惶惑和恐惧,他捉住王韵玲的手说,“韵玲,你表姐是因为对我失望才离婚的,我不能让第二个女人在我的身边葬送了青春,你不是为了钱才跟我一起吃苦受罪的,这我心里有数,但我现在唯一能报答你的,就是用我们共同挣来的钱补偿你,安慰你。”

王韵玲挣脱他的手,伤心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抽泣着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安慰。”

齐立言将王韵玲搂进怀里,他感到王韵玲身体在痉挛抽搐,他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说,“那你说,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王韵玲死死抱住齐立言,“我要你,我要你这个人!”

齐立言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出压抑在心底里的激情和声音,“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离过婚的二手男人,我愿意把我的一生抵押给你,我愿意把我的性命都交给你,我爱你!”

王韵玲哭出声来,颤抖着声音说,“立言,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你不知道吗?”

齐立言用嘴堵住了王韵玲的声音,此时一切的表白都已经多余,他们的舌头在对方的嘴里激烈地搅拌着,身体像是干柴烈火一样熊熊烧烧了起来,他们如同电影慢镜头中两个中弹的战士倒在了床上。

久违了男欢女爱的齐立言和王韵玲一样陌生,他手忙脚乱地剥光了王韵玲厚厚的衣服,王韵玲如同一团揉捏成熟的面一样洁白而柔软地呈现在齐立言的视线中,当齐立言缓慢而又坚决地进入了王韵玲身体的时候,王韵玲“啊”地一声尖叫,人就晕了过去。齐立言看见王韵玲的脸上露出了被正在宰杀的鸡鸭般的痛苦表情,于是就小心地运动着,生怕伤着了这个洁白如玉的女孩,“我爱你,小乖乖!我爱你,小乖乖!”王韵玲在齐立言熟练而温柔的启发下,渐渐地松弛了下来,身体被完全打开后,潮水般汹涌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她发疯似地箍紧齐立言的脖子,一边呻吟一边大叫着,“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这下轮到他们身下的破床痛苦了,年代久远腿脚松懈的床在他们反复冲刺下,吱吱呀呀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惨叫,屋外遥相呼应的风声被关在窗外,而此时齐立言和王韵玲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听觉,他们像是两个正在厮杀的仇人,恨不得要把对方撕碎后吞咽下去。在漫长而剧烈搏斗的颠峰时刻,他们突然集体崩溃,两败俱伤地轰然倒塌。

齐立言发现了肮脏床单上鲜红的血迹,如同盛开的红梅。他搂着被汗水和泪水湿透了的王韵玲,因过分激动而说出了一句不计后果的誓言,“今生,我为你而活,为你而死。”

风平浪静后的王韵玲像一只受伤的猫一样蜷在齐立言的怀里低声哭泣着,是因为用身体表达了爱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底线而悲从中来,连王韵玲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是又不是,兼而有之,很复杂。

从这一天起,王韵玲就从芦林街出租屋搬了出来,跟齐立言一起住进了快餐店的仓库里。后来,他们在床上反省前一段日子,齐立言说,“早住在一起还省不少房租呢。我真蠢!”王韵玲捏了一下齐立言的鼻子,“早住在一起,要少跑多少冤枉路。我真傻!”他们居然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是,男人和女人不好沟通是因为他们都穿着衣服。这话是不能对外说的,属于他们个人的研究成果,说出来也有伤风化。过来人桂花很快从他们滋养红润的脸色上看出了名堂,一次切菜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韵玲说,“你是个大姑娘,就不怕自己吃亏了。”王韵玲脸红了,她捶了桂花一拳,“你瞎嚼什么舌头根子!”桂花身子一晃,差点被刀切破了手。

张慧婷是在王韵玲回芦林街出租屋搬东西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堵住她的,那一刻站在寒风中的张慧婷轻薄如纸,似乎风力再大一点就会将她卷到空中去。王韵玲见到张慧婷心里有些发虚,表姐的男人如今跟她夜夜销魂,她就像是从表姐的口袋里偷走了一笔巨款,脸上一阵阵发烧,好在夜色掩盖了姐妹俩的真实表情,所以只剩下两个声音在黑暗中交锋。

“你不打算让我进屋坐一会吗?”张慧婷说。

王韵玲不敢让表姐进屋,屋里的铺盖已经搬走了,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只柳条箱子,一进屋,就全露馅了,房间此时成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告密者。王韵玲用身子抵着门,回避着进屋的话题,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张慧婷的声音在寒冷的风中冻得太久,听起来像冰碴子一样冷硬,“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要跟齐立言睡到一个被窝里去?我哪点亏待了你了,你在我背后扎刀子。”

王韵玲见张慧婷来者不善,防守只能是越来越被动,她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出击,“慧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既没插足,又没先入为主,你们离婚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我就不能跟他好?你又不是不懂法律。”

张慧婷被王韵玲的话呛住了,她自知干涉王韵玲与齐立言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于是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韵玲,我知道自己无权干涉你们相好,可人不是畜牲,总要讲点情理和脸面,你是我亲表妹,我受了齐立言的侮辱不算,还被他一脚踹了,你现在跟他好,这不存心让我难堪,存心丢我的人,你叫我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张慧婷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究竟是齐立言被你蹬了,还是你被齐立言踹了?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你跟他闹离婚闹了两年多,最后还把一盆污水泼到齐立言的头上,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跟齐立言恋爱是堂堂正正的,我不是在齐立言上电视的时候爱上他的,我是在他不名一文穷困潦倒的时候爱上他的,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你们离婚都一年多了,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张慧婷见王韵玲已经死心踏地地跟定了齐立言,她在绝望中说了一句,“我要找我姑妈评理,如果姑妈说你顶替我做齐立言的二房很体面,很光荣,我就认了。”

王韵玲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你要是现在跟孙玉甫搅在一起,那才是二房呢?我是跟一个未婚的男人谈恋爱,怎么能算二房呢?”

张慧婷像是在被王韵玲揭穿了伪装一样,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莫非她已经知道自己住进了孙玉甫的公寓?

从芦林街回到湖光大厦,她跟孙玉甫大吵了一顿,“你要是再不离婚,就不要再来了,我受够了。”进入冬季以来,张慧婷的脾气越来越坏,孙玉甫叹了一口气说,重复着说了一千多遍的那句话,“你得给我点时间。”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光复快餐店红火的生意很快就惹来了麻烦,这天午后两点多钟,店里已经空了,齐立言按往常的习惯坐在店里的卡座上跟王韵玲、岳东生、桂花一起喝茶、抽烟、嗑瓜子、聊天,很奢侈地享受着片刻休憩带来的轻松。这时店里进来三个头发染得红黄紫色的小青年,他们的耳朵上还戴了很夸张的金属耳环,嘴里叼着香烟,满身的酒气裹挟着屋外的冷风一起扑进店内,紫头发将香烟吐到卡座的台面上,然后对着齐立言打了一个响指,“戴眼镜的是老板吧?给哥几个拿一条烟来!看你这小店生意不错,我们抽你一点烟是看得起你的,往后隔三岔五地给我们哥几个进贡一两条烟,我们就是朋友了。”

齐立言听说过这一带小混混很多,吃白食、敲诈勒索钱财、烟酒,稍有不从,夜里店面的玻璃就碎了,屋外电线也被剪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临到齐立言头上了。他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烟头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拿烟!”

三个小混混看着惊魂未定的桂花、岳东生和王韵玲,油腔滑调地对他们说,“我们哥几个是很文明的,不像东城裘得龙他们几个一进店就砸台子,不要怕,将我们哥几个伺候好了,店里就太平了。”

王韵玲鼓足了勇气顶了一句,“你们这不就是光天化日下,公然敲诈勒索吗?”

红头发将手指扳得格格直响,“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骨头痒了是不是?你出门打听打听,柳林街一带谁不知道我们‘青年近卫军’,你给我们一点孝敬,是搞好军民关系,懂不懂?”说着就对着王韵玲扬起了拳头。

齐立言从后堂出来了,他手里不是拿着一条烟,而是拿着一把剁骨刀,是那种一刀劈下去能将猪腿骨劈成两段的刀,他血红的两眼在镜片过滤放大后,流露出鱼死网破的凶光和杀气,他扬起手中的剁骨刀挑衅地说,“谁想要烟的,上前一步来!告诉你们,我是在号子里吃过八大两的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三个红黄紫头发的小混混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摸出弹簧跳刀,一按机关,手心里便跳出血亮的刀子,可他们手握着刀子,面面相觑,嘴里叫嚣着“怎么,想跟我们过几招是不是?”可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齐立言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买菜的塑料筐,“来呀!谁先上?一起上也行!”

黄头发扬了扬手中的弹簧跳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弧线,跃跃欲试,可脚像是被地面焊死了,动弹不得。齐立言见几个小混混完全被震住了,他一刀向下猛劈下去,狭窄的卡式台座被劈成两半,齐立言怒吼一声,“给我滚!”

三个小混混被吓得张口结舌,滚出去丢了脸面,不滚又不敢迎着剁骨刀硬上,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要命的店主,一时六神无主了,这时店外面停了一辆灰色面包车,车上跳下两个一胖一瘦的男人,一进店里,戴墨镜的胖子就对着三个小混混一人一个耳光,“你们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滚!”

三个小混混捂着脸,嘴里说着,“四爷,再也不敢了!”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似地撒开脚丫子仓皇逃窜到了大街上。

齐立言冷静地看着戴墨镜的胖子,觉得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究竟在哪儿见过,他想不起来了,但胖子的装束和行为让他还是觉得此人当不是等闲之辈,一露脸,小混混就跑了,于是齐立言放下剁骨刀,递过去一支烟,说,“这几个小王八羔子,他还不知道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不知深浅地就敢来敲诈。”

胖子摘了墨镜,露出嘴里犬牙交错的黄牙,笑了起来,“三老板,你也进过局子了?”

齐立言有些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

胖子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齐家的老三,我是快船帮的老四,何斌。”

齐立言想起来了,去年在二子澡堂子里挨过他的拳脚,只是在雾气蒙蒙的澡堂子里没看太清楚,但他的声音和姿势却是如同肉刺般地扎在他心里,一碰就疼。他看着这个粗鲁的胖子,去年的疼痛在身上又复活了。

何斌双手抱拳,拱拱手说,“我是个粗人,去年在澡堂子里多有得罪,还请兄弟多多包涵!”他放下拱手姿势,弹了弹身上的烟灰,“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你家大老板齐哥跟我们耿爷是铁杆,跟我也是好朋友,你是个大知识分子,搓背、开小店太寒碜你了,我们给你拎草鞋都不够格,耿爷现在也是知识分子了,正在练书法呢,他要我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往后你店里的治安就包在我身上了,谁要是来闹事,你提一下我就行了。”

齐立言知道道上的规矩,保护费是要以现金结算的,于是就问,“每个月交多少钱?”

何斌说,“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按你现在的生意,一个月四百块钱。不过究竟收不收,收多少,我回去得请示一下耿爷。”

齐立言不知不觉地摸起桌上的菜刀,“你回去告诉耿爷,我这个小店分文不交,有钱也不交。”

何斌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愿望出发,压着性子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何斌到天德酒楼对齐立功说了下午的事,齐立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一句,“你回去问一下耿爷,我兄弟开一个小店要不要收保护费,收多少保护费?如果耿爷真的要收,到我这来收好了。”

头脑简单而又粗俗的何斌挠了挠肥硕而愚蠢的大脑袋,“大哥,你对我们如同亲兄弟,那一块归我管,说实话我也不想要这钱,可这是我们的规矩,谁要是贪赃枉法,那是要受刑的。我回去跟耿爷汇报一下。”

耿爷现在住在了一个居民小区的极普通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他的第二十一个据点,外表虽然寒酸,可室内去极尽豪华奢侈,连抽水马桶都是美国进口的,地毯是新疆纯羊绒地毯,何斌踩上去,像是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耿爷正在跟他三姨太一起翻阅一本欧阳洵的字帖,听了何斌的汇报后,轻轻地说了句,“齐立言是齐家的秀才,此事不提了。”耿爷的中式棉袄上的图案是王羲之的书法。

那天下午齐立言提刀直面群凶,且面无惧色,誓死如归,王韵玲激动得当时就想抱住他狠狠地亲他一口,他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是安全的,而且是幸福的。岳东生说,“大哥,你太厉害了,我都吓得掉了魂!”桂花说,“真看不出,你去年过年在我家喝酒,看你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白面书生呢,没想到你这么勇敢。”齐立言对着剁骨刀刀锋吹了几口气,又用手镗了个来回,他说,“要说我不怕那是假话,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一个人最安全的时候就是连命都不想要的那一刻。”他拉着王韵玲去菜市场买菜,又招呼岳东生去家具市场买一个新的卡式台座来换上被劈断的那一张。

两天后,何斌专门到光复快餐店来了一趟,他对齐立言说耿爷讲了你的保护费一分不收,齐立言不仅没有感谢的意思,还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耿爷就算他胆敢到我店里来,一分钱也收不到。很简单,不是他躺着出去,就是我躺着出去。”这话又像是说给何斌听的。

何斌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剃的刺头,嚣张已久的气焰此刻被齐立言誓死如归的气概摧毁了,欺软怕硬的何斌主动摘下墨镜,一脸讨好卖乖的神情,“兄弟,你是个人物,我佩服你,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摆不平的事,给我打一声招呼。”

齐立言很蔑视地笑了笑,“一个连快船帮都能摆平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何斌尴尬地拱了拱手,告辞了。桂花吓得脸色铁青,王韵玲则提醒齐立言这种人惹不起说话留点余地。齐立言说一点余地都不能留,留余地跟留墓地是一样的。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漫长,北方的风裹挟着冰冷的空气一阵紧似一阵的趟过柳阳城的天空,那种前仆后继的凌厉似乎要把柳阳城撕成碎片,人们在寒冷的风中裹紧脑袋匆匆地行走在大街上,出门吃饭成了严重的压力。柳林大街秋水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对齐立言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不送外卖,我们公司每天中午订你十二份快餐。齐立言如梦初醒,于是在店里装了一部订餐电话,又买了一台盒饭密封包装机,临时从劳务市场招来了两个乡下来的打工仔,在晚报上花一千块钱打了十次一根土豆丝面积大的广告,外卖每天平均增加一百二十盒快餐,净增收入一百块,到年底的时候,光复快餐店每个月的净利润接近一万元。齐立言没想到汽车光复失地未果,却成就了快餐光复财富的机会。当他在仓库那张腿脚摇晃的床上搂着王韵玲说出这些感受时,王韵玲说,“快餐店是开创出来的,不是光复得来的,你跟张慧婷复婚,那才叫光复呢。”齐立言捏住王韵玲的鼻子,“别提张慧婷了,这辈子我不娶你,就是光棍一根!”王韵玲在齐立言赌咒发誓的感动中,蛇一样箍紧了齐立言。隆冬的夜晚天寒地冻,狭小的仓库里烈火熊熊。

下雪了。中午时分,弥漫的大雪淹没了城市,王韵玲说漫天飞舞的大雪像盛开的棉花,齐立言没见过乡下的棉花,就说像鹅毛,鹅毛大雪,书上就这么说的。不管是棉花,还是鹅毛,齐立言有心情跟王韵玲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显然是快餐店红火的生意带来的。然而这种好心情很短暂,雪天出门送外卖的小江在湖西路摔伤了,齐立言打车将小江送进医院,垫付了两千块钱医疗费后,自己蹬上自行车项了上去。他按照订餐地址挨门逐户地将盒饭送到客户的手里,这种感觉比挨家挨户收破烂还要糟糕,他得为晚送一步不停地道歉。雪大路滑,没送过外卖的齐立言将最后一盒盒饭送到了湖光大厦十六楼1608室时已是午后一点二十分了,他用冻僵的手敲开了门,开门的一刹那,他以为在雪地里时间太长,眼发花了,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穿一身棉质睡衣的女人确实就是张慧婷。室内暖气与室外的冷空气在门口对峙着,就像站在门内外的张慧婷和齐立言,他们都愣住了,齐立言手中的盒饭差点掉到了地上,但客户意识让他稳定住慌乱失神的手,问道,“我没送错吧?”

张慧婷在见到齐立言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关上门,可来不及了,面对这证据确凿的门外汉,她乱了方寸,如同一个小偷在掏口袋时被当场活捉,她心里暗暗叫苦。最近在跟孙玉甫闹别扭,她说再也不想下楼了,这金屋藏娇的窝囊迟早一天要被人发现,坐在沙发上看晚报的孙玉甫目光在报纸右下角的一根土豆丝大的广告上停住了,他说天下雪了,不下楼也好,报纸上有送外卖的,我打一个电话让快餐店送外卖的送饭过来。才送到了第三天,竟然送来了齐立言,真是冤家路窄。张慧婷接过齐立言的盒饭,从睡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齐立言,“不用找了。”

齐立言没有接钱。十块钱在此刻显然不能结算门内与门外的尴尬,他说,“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坐一会吗?我已经送完了,讨口水喝不行吗?”

张慧婷倚着门框,丝毫没有让齐立言进屋的意思,齐立言抖尽一身雪花,脱了旅游鞋,就像进入自家客厅一样,理直气壮地冲进了客厅,张慧婷说,“你怎么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闯入别人的私宅?”

齐立言并不理睬王韵玲,他在设施豪华的公寓里东张西望,被雪水湿透了的袜子在地毯上留下许多潮湿的脚印,他看到房间里一张宽大无比的床上有两个并排的枕头,床前放着一双男式棉拖鞋,齐立言明白了一切,他的心里像是被一只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有一种受伤不见血的疼痛,他把这种疼痛以一种更疼痛的方式表达了出来,“这明明是别人的私宅,怎么是你的私宅呢?这明明是另一个女人的男人,怎么能是你的男人呢?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起码的礼义廉耻应该是晓得的。”

中央空调暖风口里吐出源源不断的热风,张慧婷心里却是冷风呼啸,见真相无法掩盖,慌乱中的张慧婷反击说,“你不也跟王韵玲住在一起了吗,有什么权力来指责我?”

齐立言从客厅茶几上的一堆瓜子壳中拈起一瓣,然后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瓜子壳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滑落到地毯上,无声无息,他的目光停留在客厅小吧台上的高脚玻璃杯上,说,“王韵玲跟我是谈恋爱,不是被包养,她正在跟我一起靠劳动吃饭,我们是要结婚的。”然后他掉转头,直视张慧婷,“她怎么跟你能一样呢,她是一个有尊严的女人。”

张慧婷被齐立言的蔑视和嘲弄激怒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包养,你怎么知道我不跟人家结婚?”

齐立言看到张慧婷气急败坏,心里像是喝了一碗热粥一样温暖,“就算是结婚,那也得光明正大,不能靠挖墙角、使坏招、乱插足来结婚,那种阴谋诡计的婚姻为人不齿。更何况一般大款都是以玩弄女性为已任的,”齐立言抓起吧台上的半瓶葡萄酒,“他们像是消费这葡萄酒一样消费女人,女人只是他们无聊生活中的一个有趣的消费品。”

张慧婷说不过齐立言,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刻薄地讥讽说,“我宁愿做二奶,也不愿做你老婆;我宁愿被有钱的大款消费,也不愿跟着你这个穷光蛋受罪。”

这下轮到齐立言恼羞成怒了,快餐店建立起来的自信在这个豪华奢侈的空间里显然是相当脆弱的,他逼视着张慧婷胀红的脸,“告诉你,张慧婷,不出三年,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还以为离婚真的冤枉了你。”

张慧婷站在别人的客厅里,说话总是缺少底气,她不想再跟齐立言纠缠了,就说,“我们都离婚了,你觉得还这样相互伤害,有意思吗?”

齐立言说,“是的,没意思,我自己也觉得无聊。我都忘了喝水了,给口水喝吧!”

张慧婷拿起一个纸杯,从纯净水机里倒出一杯递给齐立言,“喝完了这杯水,你该走了!”

齐立言喝完了水,说了声谢谢,出门前,他对张慧婷说,“我最近生意太好,人也太忙,小慧的学费放在老爷子那里,烦请你到时候去拿一下。小慧上中学我就会把她送到国外去读书,所有费用全由我一个人出,不要你掏一分。”

齐立言走了,张慧婷关上门有气无力地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就像是被齐立言抽去了筋骨一样,眼前的空间就如同一个温暖而豪华的坟墓。晚上,孙玉甫过来了,张慧婷在齐立言冷嘲热讽的语言阴影下很应付地跟他做了一次爱,那是一种做妓女的感觉,糟糕透了。她的头顶上悬着一块诱饵,看得见,却始终够不着,争吵无济于事,她就默默地流泪。孙玉甫搂着张慧婷,抚摸着她又黑又亮的长发,安慰她说,“我跟林珊虽然每天都住在一起,但从不做爱,总有一天,她会再次提出离婚的。”张慧婷不信他的鬼话,她看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抹着眼泪说,“玉甫,你手摸着心口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当二奶包养的?要是这样的话,我会一个人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悄悄自杀,我保证,绝不连累你。”

孙玉甫被张慧婷绝望的质疑逼进了死角,他将张慧婷进一步揽进怀里,“为了爱你,我连性命都愿意放弃,包养花的是钱,而我付出的是感情甚至性命,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聪明漂亮,善解人意,通情达理,这跟林珊的胡绞蛮缠、君临天下、指手划脚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不要把我跟你老婆进行比较,我就是我!”这样的话张慧婷听得太多,耳朵都长茧子了,她推开孙玉甫,气愤过度使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孙玉甫叹了一口气,说,“你一个人闷在屋里容易胡思乱想,婚又一时离不掉,过了年,你先到宏盛广场新开的门市部去上班,店就交给你,手下配三个营业员,你当经理。月薪八百,靠劳动吃饭,省得你说包养这类难听话。你看怎么样?”

张慧婷说,“你这是金蝉脱壳,对吧?”

孙玉甫说,“你怎么比一个诗人还要敏感,我这不是让你调整心态嘛!”

张慧婷说,“我的心态调整好了,你就可以轻松脱身了。”

孙玉甫不说话了,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感觉到自己像雪花一样飘浮在空中,落地的方向和位置疑点重重。

街巷里零星的鞭炮声和空气中隐约的火药香味提醒齐立言快过年了,等到齐立言在二子的澡堂子里洗完澡出来看到荷叶街两边摆满了卖春联、鞭炮、烟酒的地摊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了,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他回到父亲的老屋里见厨房的锅灶台上方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老式对子。跟老爷子寒喧了几句后,老爷子切入正题,“今年除夕团圆饭你二哥说到他家里去吃,你大哥说摆在天德楼,我的意思是天德楼今年订年夜饭的很多,不如就去你二哥家。”齐立言说,“今年的年夜饭由我来安排,这么多年,都是我吃他们,快餐店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年夜饭就摆在快餐店,我让小岳年二十九做好菜,三十晚上就我们一家在店里团圆,反正我的店年三十又不用对外营业。爸,我都不敢对你说,这个月的净利润第一次突破了一万。”

在跟齐立言确定年夜饭摆在快餐店的当天下午,老爷子就跑到酒楼找到了齐立功,齐立德正好过来结算当月速冻食品厂的货款,老爷子将两人一起召到齐立功的办公室,高调宣布了年夜饭由齐立言在光复快餐店安排,“立言快餐店开了不到四个月,赚了三万多,由他安排,理所当然,这么多年,都是他吃你们的,这次该吃他一回了。”

齐立德当场表示同意,齐立功却无动于衷,他对老爷子说,“爸,你听老三瞎吹,他说能把汽车造出来呢,有谁信?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一个小吃部,三四个月能赚三四万,大话把天都顶破了。他办年夜饭我不去,让他省两个钱娶老婆吧!”

老爷子知道齐立功对齐立言联合王韵玲一起出逃一时难以消气,就宽慰他说,“立功,你是老大,肚量要大一些,他能挣钱,能办得起年夜饭,这不是好事嘛。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过于计较,你不让立言用‘天德’招牌,他就不用了,这也很难得。我还是一句老话,你们弟兄之间不团结,我们齐家就是富可敌国,那也是让人小瞧,贻笑天下的。”

齐立功无法听进老爷子高蹈而虚悬的大道理,他觉得走进老三的快餐店,自已就是快餐店的老板,而不是大酒楼的老总,而且齐立言做事太绝,于是就说,“爸,这么跟你说吧,我到小吃部里吃年夜饭,是不吉利的,这跟站在马路边吃小摊上的盒饭有什么区别,你得为我想想,我这酒楼老总,总得过年的时候讨个好兆头吧。年夜饭要么在酒楼,要么在立德家,街头小吃部我是肯定不能去的。”这个理由似乎能站住脚,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躲在一个街边摆满了小饭桌的店里吃团圆饭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老爷子忽然想起来了,店里没有一张大的团圆桌,他陷入了进退为难的困境中。

齐立德打圆场说,“我看还是原来的方案,年夜饭既不放在老三的店里,也不摆在大哥的酒楼,摆在我家里,玉萍早就着手准备了。”

老爷子看着窗外冻死了的柳阳湖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玻璃,他站起来对着弟兄二人说,“年夜饭哪儿也不去,就在我的老屋里吃。”说完就匆匆地下楼走了。

后来,老爷子跟齐立言解释说,主要考虑到快餐店里没有大的团圆桌,一大家人不能坐在卡式台子上吃团圆饭,思之再三,改在荷叶街老屋。齐立言觉得老爷子说得在理,又不用去两位哥哥那里蹭饭,所以就愉快地答应了。

年三十一早,光复快餐店就放假了。齐立言论功行赏,给桂花发了一个五百块的红包,岳东生是八百块钱的红包,齐立言将王韵玲送到车站,塞给她两千块钱,他问年初二要不要下乡给将来的岳父母拜年,王韵玲将球回传给齐立言,“你说呢?”齐立言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怜爱有加地说一句,“依我说,现在我就跟你一起下乡过年!”王韵玲还是被这并不能兑现的许诺感动了,她拉了一下齐立言的手,又松开,“那就跟我一起上车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汽车开动的那一刻,齐立言看到王韵玲眼圈红红的,他微笑着向她挥手,鼻子酸酸的,两个多月来的同床共枕,就是两块石头也焐化了,更何况一对血肉之躯。

在回荷叶街老屋吃年夜饭之前,齐立言在郑大爷的杂货铺里买烟,郑大爷说,“要什么烟?”齐立言摸出一把百元大钞拍到开裂的木质柜台上,他打了一个响指说,“中华,五包软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