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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 第十八章

齐家看起来安定团结歌舞升平的局面在一种假象的装饰和掩盖下持续了多年,自张慧婷和齐立言离婚后,每逢齐家团圆的日子里总有一种残缺的无奈和无奈之下的尴尬,大家都不说,不说不是不存在,恰恰是一种深刻的无奈。但这一年冬天齐家内部矛盾终于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就像是发酵酝酿成熟的酒缸,一掀开盖子,烈酒的刺激性酒味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拖了一年多的家庭全体会议在老爷子光线幽暗的房间里正式举行,一开始的时候齐立功还能顾及到老爷子的情绪,尽可能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弱化齐立言策反王韵玲共同辞职的恶劣后果,而且对齐立言另立门户再次创业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和理解,开一个小吃店做一点小本生意混一口饭吃,既影响不到天德酒楼生意,也威胁不到齐立功的声誉,能力强的做大酒楼,能力弱的开小吃店,弟兄之间各得其所,各就各位,他甚至不假思索地说,“老三,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免费接收你的厨师和服务员到酒楼来培训。”这样的话说得体面而虚假,齐立言说,“一个给市井百姓填饱肚子的快餐小吃部,哪用得着到你做山珍海味的大酒楼培训呢,这不等于是把丫环把小姐待看了吗?”齐立言姿态很低,话说得很俏皮,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齐立言开小吃部的话题几乎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齐立德说他自己就是从人工包饺子、擀面条开始做起的,大哥齐立功也是从摆馄饨摊子起家的,都说齐家有口福是祖上传下来的,不仅会吃,还会做,气氛在晚上九点四十分之前是比较轻松的,甚至是很活跃的。当老爷子在九点四十分提出齐立言小吃部要用“天德”招牌时,全场原先轻松活跃的气氛突然间被冻结了。拥挤的老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瓜子的香味,所有的脸在冬夜里变得含糊而抽象起来,含糊抽象得像是被掏空了思想和灵魂。老爷子喝水的声音仍然不能唤醒他们语言的欲望,齐立言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稳定了一下椅子和嗓子,首先打破沉寂,“天德老字号是祖上遗产,齐家的后人都有使用的权力,爸也说过当年柳阳城里几家有名的老字号都是父子兄弟合用的。”

齐立功平头上的头发本来就竖着的,听了齐立言的话,全都像军人一样以战斗的姿势站得笔直了,他站起来说,“我不同意。老三用老字号天德招牌会损坏酒楼的声誉,往后客人们来酒楼吃饭就真的会把小姐当丫环看了。”

中庸之道的齐立德从侧面附和说,“老三,你看能不能临时先用一个其他招牌,等做好了后再换天德,毕竟天德的金字招牌两百多年下来了,树一个品牌要上百年,毁一个品牌也许只要一天。”

齐立言一下子火了,他责问齐立德,“你当初开手工作坊的时候,为什么用了天德招牌,你没毁掉招牌,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要毁掉这个招牌的?你们看我造汽车不行,收破烂也不行,所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既造不成车,也收不好破烂,唯一的能耐就是能开饭店,做餐饮。”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老爷子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兄弟三人坐在板凳上不动了,两个儿媳妇在不遗余力地嗑着瓜子,她们对这些事情不想也不便多表态,她们是会议上凑数的,是老爷子对儿媳们以示尊重而来走过场的。老爷子其实自己也很激动,他的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立功、立德,你们两位做兄长的,要有做兄长的姿态,立言自己创业,自食其力,其勇气可嘉,当鼎力扶助才是,倘若立言真的食不裹腹饥寒交迫,你们二位兄长会袖手旁观?非也。届时你们当仁不让地要顾及手足,以尽天理人伦之责。”

齐立功绷着脸说,“爸,我宁愿像慈善机构一样,每个月发给他一二百块钱生活救济,也不愿他用天德招牌。”

齐立言见齐立功把他看成一个无能为力的难民一样,心里很是窝火,“我有双手,我有智慧,我凭什么要你的救济?”

老爷子制止着齐立言的冲动,努力在平衡着逐渐失控的局面,“立言,谁都知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你大哥不过打一个譬方而已。”

齐立德也在做着相同的努力,看老爷子态度坚决,他企图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要不老三找一个好的市口,按天德酒楼的装潢水准,再从酒楼里请一个大厨来,把档次提上去,把水准做上去,先用天德招牌,如果真的做不下去了,到时候再说。”

齐立功说,“不行。都是家里人,爸也在这儿,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说,老三不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人,他干哪样都干不成,造汽车,开破烂公司,全都垮了,这不明摆着嘛。这些年,你给家里添的麻烦还少吗,给我们丢的脸面还不够吗?我让你去做工程师,你不干,偏要想着当老板,这老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不是我小看你,你只配去做一个打工仔。”

齐立言听了齐立功的话,感到像是被使用了一次酷刑,脸上被抹了一层辣椒水,火辣辣地撕裂般地生疼,他按捺不住地从椅子上反弹起来,他指着齐立功说,“你以为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我在你酒楼里打工只有两个月,但我已经看到你的酒楼不出三五年,准会完蛋。”

老爷子听了齐立言咒语一样的渲泄,很不高兴,他提高声音说,“立言,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齐立功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老三,你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好,都开始为我算命了,笑话!你把我的人策反当了叛徒,挖我墙角,毁我声誉,你以为走了一个王韵玲就地球不转了,有钱我连王母娘娘都能请过来当服务员,你信不信?”

齐立言反驳说,“王韵玲辞职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是对你酒楼失望才辞职的,你要是能看到这一点,你的酒楼就有希望了。”

齐立功把脸转向老爷子,“爸,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老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子,你让他酒楼里去锻炼学本事,他学到的唯一本事,就是怎么搞破坏。你说我的招牌能给他用吗?”

齐立言扔掉手中的烟头,用脚狠狠地踩灭,“什么你的招牌,这是祖上的招牌,我用定了,明天我就去订做。”

齐立功脖子上青筋暴跳,“商标是我注册过的,天德牌商标的注册法人是我,你要是敢用,我就可以告你!”

这时老爷子仿佛才醒悟过来,当年天德酒楼归还给齐家时,齐立功掌管酒楼,为了怕抢注商标,经老爷子同意以齐立功的名义注册了。他望着齐立功说,“你们兄弟之间,不要分得这么清,他用你用,不都是一家人用,若是告上法庭,岂不贻笑天下,为人不耻。”

齐立功第一次公开挑战老爷子的权威,他说,“爸,反正商标也是你给我的,今天晚上你做一个主,让老三用,我明天酒楼就关门停业,或者他把酒楼盘过去,让他经营,我不做了,好不好?”

老爷子感到一阵眩晕,他张了张嘴,气喘不过来,血压升上来了,心脏又不好,所有的人都慌了,老爷子很绝望地说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我老了,我不中用了,你们兄弟今后好自为之吧,这个主我也不做了。”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都离开这个房间。

赵莲英不分清红皂白地冲着齐立功吼了起来,“就你一张乌鸦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齐立言将老爷子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对着老爷子混乱的呼吸说,“爸,你不要动气了,天德招牌我不用了。会做的人就能创出一个好品牌,不会做的人好品牌迟早一天也会做砸了的。”

齐立功虽然看到了老爷子命悬一系,但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松口。这次家庭会彻底失败了,事后老爷子想,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开这次家庭会,而齐立言则认为,一家人一团和气的假象狂欢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这天夜里,柳阳湖湖面上开始封冻,一夜的西北风将柳阳湖水和老齐家温情脉脉的历史全都封存在冰冷的湖底了。

老爷子在家里躺了两天,身体渐渐地缓了过来,齐立功和齐立德两天里来过多次,嘘寒问暖,老爷子说没事,急火攻心,休息休息就好了。父子之间谁也没再提起过天德招牌的事,招牌的事就像一个疖疮长在每个人的心里,发炎化脓溃烂于无声处。老爷子脸上好像在一夜间就多出了好几块老人斑,深褐色的斑块在松弛的面部肌肉上暗示着生命正在加速走向尽头。人过七十,就像冬天树上最后一片不甘凋零的树叶,虽然顽强,一阵风掠过,说没就没了,老人的生命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就终结了,齐老爷子在七十岁以后,腰一天天地弯了起来,他的目光像在地上寻找一串丢失的钥匙,而钥匙就算找到了,门也打不开了,锁换了,时代也换了,这个世界已不再属于他了。

齐立言和王韵玲不到十天就将店面装修好了,西式面包房的操作间改做了中餐厨房,营业间玻璃柜台撤走后,沿着两边的墙,布置了十六张卡式台座,同时可以容纳六十四人就餐,虽然有点拥挤,但卡座很现代,合成材料做成的乳白色台面,配上桔黄色塑钢座椅,吧台上方的价格表和菜谱装饰在一个灯箱背景中,小店的整体效果显得干净利索,而且流露出一份洋气,整个布局包括灯光设计是比照肯德基来做的,齐立言认为所有快餐店中格调最好的就是肯德基,于是就洋为中用,拿来归我。装修进入尾声的时候,王韵玲要去订做门面灯箱,店名究竟用什么呢,齐立言一连许多天绞尽脑汁,仍然没有想好。王韵玲看着一筹莫展的齐立言,说,“要不就用天德招牌,你大哥还真的跟你打官司呀?不会的。”齐立言说,“问题是现在我不想用天德招牌了,我要用自己的实力收复我们老齐家的天德楼,而不寄生在天德招牌下混日子。”他在说到“收复”二字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眼前一亮,“光复号”汽车如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他想象的天空,他一拍脑袋,“对了,就用‘光复’,店名叫‘光复’快餐店。”王韵玲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光复汽车,光复快餐,既准确,又有纪念意义。”齐立言纠正说,“不是纪念意义,而是品牌再创、起死回生、卷土重来的意义。”

“光复快餐店”定在十二月十八日正式开业,齐立言从柳阳厨师培训学校招来了一位刚结业的年轻厨师岳东生,岳东生是乡下来的,二十三岁,他祖父辈起就是乡下游厨,专门为乡间的婚丧嫁娶上门办酒席,岳东生父亲希望他到城里学一些厨艺新花样到乡下施展拳脚,可岳东生说他不想在乡下挑着厨具四处流窜,于是当齐立言通过老师找到他时,一口就答应下了,岳东生根本不提薪水多少,随便齐立言给,齐立言说眼下行情是月薪五百,我开你六百,等以后赚到钱了,我再给你加薪,岳东生说给五百就够了。齐立言握着岳东生的手说,“兄弟,将来我做大了,你就是黄埔一期的元老,我不会亏待你的。”勤杂工请来了二子老婆桂花,桂花在城隍庙摆地摊,风吹日晒,一个月赚不了几百块钱,还经常遭遇城管的追赶和罚款,所以开出四百块月薪时,二子老婆桂花脸上就有一种翻身解放了的神气和高兴。

光复快餐店开业的前一天,齐立言和王韵玲已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了,二子的两万块钱交了一万八房租,剩下的两千块钱,还有王韵玲积攒下仅剩的三千多块钱、齐立言最后卖掉的那批破烂一千多块钱、天德楼打工两个月的薪水一千二百块钱全都用在了装修、买灶具、碗碟了。齐立言从口袋里摸出最后六块多钱,那几张无足轻重的块票和几个钢蹦在他手心里被攥出了水,王韵玲见买米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她对齐立言说,“你帮着小岳把后堂收拾干净,我把传呼机和金耳环去当了。”齐立言拉着王韵玲的手说,“不用了,我马上回去跟老爷子借去。”王韵玲很轻松地说,“酒楼不干了,传呼机等于就没用了,一对金耳环是我妈给我将来出嫁的礼物,眼下一事无成,一时又嫁不出去,放在出租屋里老是担心被小偷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