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子的生日庆典实际上是草草收场的,齐立功齐立德送客握别的手机械而僵硬,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在无数次重复后只剩下一些麻木的音节,这种时候连道貌岸然的礼节都成了一种伤害和打击,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容忍在这样一个体面的家族中出现如此有辱门风的丑事,这类似于平白无故地咽下了一个苍蝇,恶心而愤怒。
把齐老爷子和小慧送到荷叶街休息后,齐家三兄弟一起聚到了天德酒楼齐立功的办公室里,齐立功将桌上的电话机都打爆了,可传来的消息还是似是而非。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个城市的许多人已经进入梦乡,能打听的人都打听过了,都说不太清楚人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齐立功只好给小舅子赵达胜又打一遍传呼,还是没回。喝多了酒的齐立功收起一整天的笑容绷着脸对老婆赵莲英嚷着,“我都打了二十多遍了,赵达胜这小子怎么到现在还不回传呼,搞什么名堂!”赵莲英反唇相讥,“好像公安局是你开的,每件事都得跟你汇报,公用电话亭都关门了,他身边又没个电话,到哪儿给你回传呼去?再说扫黄打非是突然袭击,根本就不准通风报信。张慧婷不检点,你反倒怪到达胜头上来了。”纺织厂下岗女工赵莲英本来就看不惯自视清高的张慧婷在她和刘玉萍面前由来已久的自负与傲慢,眼下说这通话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屋内是逼人的沉默,能听得见每个人不均匀的喘息和凌乱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移动的声音。摆满了旧式家具的办公室安静得像一个坟墓。
整整一晚上,齐立言一句话都没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耻辱千刀万剐地活拆着他男人的尊严,他希望赵达胜最后传来的消息是认错了人,可张慧婷一下午都没回传呼,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种希望打水漂一样很快就熄灭了。
老二齐立德是一个中庸之道的人,他对老三齐立言的态度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恨其不明”,不像齐立功以家长教训小孩的口气横加指责,虽说老大比老三大十五岁,差不多大了一代人,可毕竟是弟兄,所以在齐立功万炮齐轰齐立言之后,少了许多情绪化的色彩,他沿着大家的共识往下说,“老三离婚后,也不要灰心丧气,你毕竟还是粗通文墨之人,脑子又不笨,找一份工作做,也不是很难的。”
齐立功在家里钱最多,口气也就最硬,他将身上那件质地很好却并不合身的西装草率地剥下来扔在办公桌上,然后用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对齐立言说,“多认了几个字,就不得了了,也不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汽车是你能造得出来吗?眼高手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痛改前非,就是再娶了老婆,也是要跑掉的。”
齐立言在老婆出事的晚上,被弟兄们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进行了终审判决,无论对大家,还是对小家,他不仅是有错的,而且是有罪的,只有痛改前非才能重新做人,放弃空想,老老实实地做事,与张慧婷离婚就是重新做人的开始,这不是在跟齐立言探讨,而是齐立功代表老爷子宣布齐氏家族的集体决定。
齐立言心里并不服气,他认为自己造汽车只是年轻时走了一点弯路,算不得什么滔天罪行,当初他开始闭门造车的时候,国内的媒体从来就没倡导过如何造出国产汽车而且还拿“上海牌”和“红旗牌”轿车的命运危言耸听地断言不经历二十年合资自主品牌轿车是没戏的,看着满街乱窜的都是外国车和合资车,齐立言在决定造小汽车的那个晚上,心中弥漫着无比壮烈而崇高的神圣感,他认为自己是在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对抗西方的技术殖民化,而且选择了一条并非妄想的道路,如果他一个人去造飞机、造核武器、造宇宙飞船,那是不切实际,而汽车在他看来不算是高科技产业,比单株插秧机技术难度大不了多少,所以他愿意以自己个人的努力来唤醒国人自主造车的意识,最终在柳阳建立“中国光复汽车制造厂”,并取代一汽二汽向外国汽车宣战。这一想法得到了张慧婷和老爷子的肯定和支持,张慧婷甚至觉得这将成为她一生的骄傲,那段日子里,张慧婷每天晚上都要以自己的缱绻和温柔慰劳齐立言,齐立言有时候说,“我太累了,就不做了吧。”张慧婷搂着他说,“我不能给你帮多大忙,但我可以把整个身子全都给你。”二十六岁的齐立言很感动,暗暗发誓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外国轿车拉下马,决不能辜负张慧婷。抗战八年就结束了,可齐立言八年造出的汽车除了撞断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和一口水缸外,最终也就在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老屋里死有余辜而不是永垂不朽了。他实在没想到在柳阳城之外,中国的汽车业以集团冲锋式的姿势一下子全杀了出来。
心直口快的二嫂刘玉萍说话从来不打草稿,看着一脸败相的齐立言,随口就说道,“张慧婷本来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随便在马路上拉一个都比她强。”
刘玉萍的话本意是安慰齐立言,可听起来却很像是拐弯抹角地讽刺他,齐立言脸色烟灰一样惨白。一大家子人安排后事一样地规划着齐立言的明天,这种规划根本不需要经过齐立言的同意,完全是带有命令式的,在这个家里,他现在就是一个弱者、一个话还说不周全的幼童,心气很高的齐立言嘴上不说,但心里的逆反情绪却是变本加厉地发酵着,齐立言用软弱的口气说出了最坚硬的一句话,“我不想离婚。”
齐立功拍响了桌子,并用习惯性的姿势指着齐言吼道,“老三,你还有没有一点血性?你想让这种女人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是不是?”
齐立功一愤怒,真实想法就暴露无遗了,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面子,而不是齐立言的尊严,齐立言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说不离婚的,这等于是暗中跟大哥叫板。
齐立德看老大跟老三较上了劲,就和稀泥地说,“晚上光线不好,也有可能赵达胜认错了人了,真要是张慧婷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到时候弄清楚了再说。”
赵莲英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齐立功,阴阳怪气地说,“现在的女人有几个跟钱有仇的?没钱的女人傍有钱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勾引爱钱的女人,哪儿都一样,说女人贱,还不如说男人贱。”
大家都知道齐立功跟天德楼大堂经理柳晓霞有一腿,那位曾在马戏团耍过猴的美女,比猴子更为机灵,那双勾魂眼将齐立功耍得像猴一样地忘乎所以。晚上柳晓霞到齐家兄弟这一桌来敬酒时,赵莲英看到柳晓霞当着她的面为齐立功代酒,“齐总,你都快喝有一斤了,不能再喝了。”她几乎是从齐立功手里夺过杯子一饮而尽。赵莲英气得牙疼,自己的丈夫喝多喝少与你这个耍猴的有什么相干的,要管也轮不到你呀,她真想将面前一盆糖醋鲤鱼扣到柳晓霞的脸上。
现在齐立功见赵莲英借张慧婷的事打横炮,很恼火,刚想发作,电话响了,是赵达胜打来的,赵达胜在电话里说,“不涉及金钱交易,人已经放回去了,具体什么情况,不好多问。”
赵达胜的电话否定了卖淫嫖娼,这让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屋里的气氛少了一些火药味,不过这一口气并没有松到底,一个新疑问就冒了出来,不涉及金钱交易,难道就可以不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进行私情交易吗,所有人的神经很快又被绷直了,齐立功最后通牒式地对齐立言说,“老三,你要是愿意每天在我们面前都戴一顶绿帽子的话,我们就把这事就交给老爷子定夺,不过老爷子心脏不好,出了事你负责。”
孙玉甫和张慧婷被警车带到市公安局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挤满了涂脂抹粉的妓女和垂头丧气的嫖客,他们像是一院子正在等待宰杀的鱼一样无奈而绝望地看着头顶上几近坍蹋的天空。院子外面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孙玉甫被推下车后掏出手机给舅舅王千行长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骂骂咧咧,张慧婷只是不停地哭,她只听清了一句,“他妈的,这帮王八蛋要是不向我道歉,我就倾家荡产地告他们!”
孙玉甫和张慧婷实际上在公安局留置的时间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但这件事的影响却跨过了一个世纪。
张慧婷走出响动着手铐脚镣声的市公安局时,时间是九点四十分,这时候,天德酒楼里齐家兄弟们正在为张慧婷下落不明如热锅上蚂蚁一样倍受煎熬。
张慧婷既没回荷叶街,也没回娘家,她后悔自己抹不开面子跟孙玉甫上楼,更恨孙玉甫酒后冲动,要是孙玉甫想以这笔业务来交换她的身体,她宁愿饿死也不换,可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隐隐感觉到这大半年来孙玉甫对她一如既往的痴情,这种情感让她在齐氏家族内外交困的时候很快就被感动、被诱惑,甚至是被俘虏了,编外的情感就像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毒品,她恨自己以暧昧的态度配合甚至煽动着孙玉甫的非分之想,他们实际上是在相互纵容中一步步地滑向了这个夜晚,即使今天晚上孙玉甫不这样冲动,明天、后天,迟早一天,孙玉甫也会这么做的,想到这,他又怨恨起了齐立言,这个当家的男人不仅要让她这个女人为生计四处奔走,而且感情也粗糙冷漠得像报废汽车的零部件一样毫无温度,虽说自己当初对齐立言干大事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人不能认死理,变则通,通则变,齐立言要是三年前能够听她的话,放弃闭门造车,两个人一起出来共同打拼,也不至于让他们夫妻俩在背道而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张慧婷越想越乱,越想越理不出头绪。
她孤独地徘徊在这个毫无方向的夜晚,秋夜里雾一样细碎的露水悄悄地濡湿了她的头发和凌乱的心情,冰凉的空气无孔不入,她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城市的灯火一阵乱晃。荷叶街的家是不能回了,娘家也不想回,她打算去到表妹王韵玲那里投宿,表妹王韵玲在芦林街的出租屋是她这个晚上唯一的避难所,乡下表妹王韵玲商专毕业后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夏天的时候,天德酒楼重新装修,为了重新开业后有一个新面貌,齐立功就去动员相貌出众的张慧婷去做收银员,张慧婷推托说,“保险公司刚刚签了合同,这份工作得来也不容易,不好毁约。”正在张慧婷家诉说不愿做保险的王韵玲毛遂自荐说,“表姐不去,我去!”年轻而单纯的王韵玲就这么到了天德酒楼做了收银员,由于工作出色,又懂商业经营,很受齐立功器重,张慧婷投奔表妹的这天晚上,二十一岁的王韵玲已升任天德酒楼采购部经理。
这几天王韵玲为安排老爷子生日宴会在天德酒楼也累坏了。回到芦林街出租屋,已是晚上十点五十分,见一团黑影类似于一麻袋面粉垛在门口,她吓了一跳。
在确认了是表姐张慧婷抱着头蹲在门前,王韵玲抑制不住冲动地责怪起了,“你公公七十大寿,你不去参加生日宴会,跑这来干什么?就算是有天大的怨气,你也得给齐立言一个面子吧,你太过分了!”
出租屋里含混的灯光照亮了张慧婷双眼满含的泪水,女人是容易被眼泪打动的,王韵玲见表姐一副死里逃生的惨相,就从塑料洗脸架上拿了毛巾递给她,声音轻软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是他们不让你参加生日宴会,还是你不想参加?”张慧婷摇摇头,欲言又止,姐妹俩面面相觑。
在目光僵持片刻之后,张慧婷突然扑到王韵玲的怀里,抱着她失声大哭,“韵玲,我不想活了!”
王韵玲被张慧婷撕心裂肺的哭声弄晕了,她将表姐扶到床沿上坐下,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一边拍着她颤抖的双肩,一边不着边际地地为她打抱不平,“你不去也罢。天塌不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齐家人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深更半夜把你往外赶,为富不仁,欺人太甚!那么多穷人没钱看病,没钱上学,他们摆那么大排场,我真的看不下去,用得着向穷人示威吗?”王韵玲说这些话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时必须以一种胳膊肘向里拐的立场来安抚表姐剧烈动荡的情绪。
八平方米小屋逐渐安静了下来,可后半夜的灯光无法照亮姐妹俩的心情。张慧婷在漫长的深夜里把这倒霉的一天复述给王韵玲,王韵玲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当她听到表姐为了签合同而陪男人聊天、喝酒、还不知凶险地走进了暗藏杀机的宾馆房间,她在不知不觉中将手中的纸杯捏碎了,她的感情倾向在张慧婷说到传呼机没电而不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张慧婷把一肚子的委屈和羞辱全都倒给了王韵玲,可她并没有一吐为快的轻松,这些屈辱像是癌细胞一样在内心里前仆后继地繁殖起来,这个绝望的夜晚正朝着地狱的门口靠拢,她呆呆地望着吊在半空里的灯泡类似于望着一个悬梁自尽的冤魂,嘴里自言自语着,“我现在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韵玲,我在齐家的日子是没法过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活该!你不喝酒不行吗,你不跟她上楼他还敢杀你吗,我早就叫你不要孙玉甫来往了,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你不参加公公的生日宴会,跑去跟大款幽会,还被公安逮了进去,我看你怎么向齐家人交待?”年轻气盛的王韵玲不仅没有了同情,反而一通猛烈谴责。
张慧婷无异于掉在井里头上又被砸了一块石头,她为自己辩护说,“我什么时候跑去跟大款幽会了,要不是为了那份合同,我八点十分就能赶到天德楼,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学费一分钱都没着落,齐立言没本事,齐立功不拿他当人待,训起齐立言来像训孙子,早上还拿做寿面来捉弄我,你知道吗?我贱,我是吃饱了饭没事撑的,放着好日子不想过是吗?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我喝酒,说讨好的话,我容易吗?告诉你,结婚生孩子前,我比你还要清高。”张慧婷抹着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能咒我。我一个女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懂吗?”
没结过婚的王韵玲被张慧婷劈头盖脸的一席话逼到了死角,她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反驳表姐的辩护,于是就息事宁人的说了一句,“不说了,睡吧!”
熄了灯,黑暗在屋里潮水般地漫上来,这个夜晚,她们沉入了水底。
孙玉甫第二天就把公安摆平了,当然不是公安向他道歉,而是他向公安道歉,他在望湖楼“临水阁”摆了一桌酒席,让舅舅王千行长出面宴请市公安局田成树局长和市巡防支队三大队的副大队长刘文,虽然最终王千行长和田成树局长都因为“公务”没到场,但酒桌上的气氛相当热烈,用孙玉甫的话说,“领导来了,反而拘束,喝不痛快。”参加陪客的是恒通银行行政处李晓处长,还有玉甫商贸公司的办公室文秘韦琴,孙玉甫以前的老同事李晓是刘文四十六中的同学,韦琴是是刘文四姨家的姨表妹,这么一来,拐弯抹角算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李晓说,“自家人跟自家人干上了,这个误会闹得太大了!”韦琴是到酒桌上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酸酸地反驳说,“孙总明明是被逮了个现形,怎么是误会呢?我姨表哥执法执错了不成?”孙玉甫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韦琴的大腿,下手有些重,韦琴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孙玉甫装着没事一样站起来咕咕嘟嘟地倒满了一大杯白酒伸到刘文的面前,“所以,我郑重地向刘兄道歉,为了表明诚意,刘兄,这一大杯我喝完,你小杯随意!”说着就将大约半斤白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刘文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他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地说,“你老弟要不是先动手,哪会有这档子事呢。”李晓插科打诨说,“他要是不先动手,我们哪有今天的酒喝呢?不打不相识吗?英雄们都是在战场上结识的。”
刘文在分手时终于说了一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个招呼,韦琴在你手下还望多多关照!”孙玉甫说,“没问题!要是看得起小弟的话,经常到我这来视察视察,喝两杯。”说着就将两条报纸包着的“中华”烟塞到了刘文的怀里,刘文接过烟嘴里还说着,“你这么客气干吗?”孙玉甫说,“我是卖烟酒的,近水楼台,你要是见外,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一场剑拔驽张的治安事件在酒桌上划上了温暖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