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言公司没开成,所以他在三里井跟一百多号走街串巷的破烂王是完全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戴了一副塑料框的眼镜,这副眼镜以及眼镜片后面那闪烁跳跃的目光让三里井的破烂王对他产生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想象,他们在晚上收工后就着花生米喝火烧刀子酒时边喝边议论,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新来的破烂王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少数人认为齐立言可能是一个流窜到柳阳的逃犯,杀过人,或者强奸致人死亡,破烂王中读过初中的王根草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自作聪地说,“你看他瘦得像根芦柴,还强奸杀人,别人杀他还差不多,依我看,这个人应该是银行里的会计,卷了一大笔巨款逃跑后,躲到这里隐蔽藏身的。”没读过初中的破烂王们都笑了起来,“卷了巨款还用收破烂吗?还不早就搂了女人住进有卫生间和抽水马桶的楼房里去了。再说了,你没听出他就是柳阳本地口音吗?其实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
齐立言收的第一份废品是铝厂宿舍区一个老太太家的一堆过期的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齐立言用一杆新买的秤一称,旧报纸十八斤,一斤四毛,共七块二毛钱,酒瓶五分钱一个,六个酒瓶三毛钱,齐立言在递给老太太七块五毛钱时,老太太不干了,“看你这个收破烂的戴个眼镜,装得倒是挺斯文的,你为什么要扣一斤秤?”
齐立言手里拎着秤,像是拎着一个坑蒙拐骗的作案工具,很是委屈,但他做买卖不能赌气,就耐心地解释说,“大妈,你这是我收破烂的第一笔买卖,我这秤是新买的,怎么会有错呢?要不我再称一次。”说着就将捆好的旧报纸又吊起来称了一遍,称星上明确指着十八斤,秤砣还有些下坠,他将秤杆移到老太太的面前,“大妈,你看,十八斤还不到。”
老太太连看都不看,“我不看,十九斤,我称过的。”
老太太那位倒闭铝厂的退休工丈夫一头花白头发,脾气暴燥地冲上前,推了齐立言一把,“快滚,快滚!不卖了!”
齐立言心里的火气冲到了嗓子眼,我是来收破烂的,公平买卖,你怎么能像对待叫花子一样,把我往外轰呢,但他还是忍住了,用协商的口气地说,“大爷,大妈,你们用自己的秤再称一称,看究竟多少斤,要是真的十九斤,我就认了。”
老太太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弹簧秤来,将一堆报纸分成三捆,重新称了三次,果然是十九斤,老太太说,“没冤枉你吧,你这是一把黑心秤,收破烂的都是黑心的人,前天我们院子里老陈家放在门口的一个大半新的电饭锅,准备去修的,下楼时忘了拿钱,上楼拿钱一眨眼工夫就被收破烂的顺手牵羊偷走了。”
老头愤怒地喝着茶缸子里的茶水,说,“你们穷,我们比你们更穷,退休工资拿不全,医药费没地方报,可我们不会去偷,不会干缺斤少两的缺德事,人穷志不能穷。”
这通劈头盖脸的教训首先认定了齐立言是一个穷人,而且是一个不规矩的穷人,一个不道德的穷人,简直就是一个骗子。齐立言这下不干了,但他也不愿发火,于是就忍住一肚子的窝囊说,“好了,我不收你的旧报纸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弹簧秤是不准的,工商部门是严禁用弹簧秤做买卖的,是你的弹簧秤骗了你。”
齐立言推着三轮车要走的时候,老太太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了三轮车的后沿,“不行,你说只要称了是十九斤,你就认账的。”
齐立言不想为一斤旧报纸纠缠下去,就说,“你们都是我父母的年纪,我跟你们计较四毛钱犯不着,你们再有废报纸的时候,用弹簧秤称一下,再拿到外面用电子秤称一下,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蒙了你们。我今天收下你们的报纸,是因为我下次还要来,直到你们看清了我这个收破烂的人从来就没打算过骗你们。”
齐立言这么一说,老头和老太太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手里攥着七块九毛钱,有些无所适从。
齐立言第一次收破烂所遭遇的责难不亚于在澡堂子里被快船帮老四何斌踹倒在地的羞辱,可齐立言骑着三轮车出了铝厂宿舍大门后,心里就不气了。虽然这笔买卖多付了四毛钱,但一斤报纸赚一毛五,一个酒瓶赚三分,他总共赚了两块八毛五,扣去多付的四毛,还净赚两块四毛五,要是赌气的话,就一分也赚不到。
齐立言下午三点半钟就回到了三里井,因为他的三轮车已经装满了废品,这大半天,他共收了一百六十多斤旧报纸,三十多斤纸板箱,八十多个酒瓶,还有二十多斤废铜烂铁,卖到王根草的废品回收站后,他净赚了五十二块多钱。柳阳城工资平均也就三百块来钱,机关干部也就七八百块钱,收破烂的收入比坐机关高得多,是一般打工仔的五倍,齐立言发现自己的判断总是准确而深刻的,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挣钱的地方,像张慧婷那样开一个小商店,全市有上千家,到哪儿去挣钱,思路首先就错了。这样一想,他有些同情起前妻张慧婷来了,没有了他的正确指引,不知她还要走多少弯路,那个姓孙的大款看来是靠不住的。
齐立言回到自己租住的屋里开始数票子,他数票子的感觉很奇特,钱是一些数字,但这些数字不像数学题那样空洞,这些数字直接指向商场里烟酒面包和小慧在双语幼儿园里练习体操学外语时的笑脸,而且有了这些数字,心里就相当踏实。
数完了钱的齐立言到三里井的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瓶三块多钱的火烧刀子“柳阳头曲”,一袋花生米,两根火腿肠、一盒方便面,花去九块多钱,这是够奢侈的了,但头一天旗开得胜,他得自我庆祝一下,独自一人喝了半瓶白酒,吃光了花生米、火腿肠,泡了方便面吃下后,人就有些晕了,齐立言单薄的身板蹬着满载三百多斤的破烂,显然已经透支了,要不是在澡堂子练了一冬的耐力,他有可能随时会累倒在街巷里。当他倒在床上时,他才感觉到了什么叫累,全身骨头像是被活拆成了一堆破烂,脱节后相互联系不上了,他想爬起来洗一洗,再喝一口水,可身上没劲,于是他就想歇一会再爬起来,可等到他再爬起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窗外的一缕阳光漏进出租屋里,照亮了他没有温度的被子。
正月初八一大早,张慧婷将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后,这才新年第一次打开店门。张慧婷整理着空虚的货架,信心正在一点点地熄灭。她想给温州供货商黄福顺打一个电话让他送些货过来,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面包糕点一个星期就过了保质期,刚过了新年,这些东西不好卖,鞋帽服装玩具更不好卖,过年时家长已经孩子们买足了。小店资金少品种更少,一些去年的衣帽和玩具已经在悄悄地褪去了颜色,新年带给张慧婷全是陈旧的气息。年三十那笔飞来横财让她过年时增添了一些底气,但福利院不会每天都来买,而且那天买得有些蹊跷,因为福利院离她的小店有二十多公里,舍近求远跑这么远的小店来买儿童用品,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她不愿承认这是孙玉甫的一次精心策划,被人策划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阴谋,都是不能接受的,但她从那叠厚厚的货款上隐约嗅出了孙玉甫指纹的气息。
孙玉甫在张慧婷开门没到半个小时,车子就停在了店门口。
店里没有客人,偶尔有路过的客人向店里伸了一下脑袋,看到货架很空而且布帘后面还藏着电饭锅和开水瓶,就收回目光匆匆赶路去了。
孙玉甫一进门就对张慧婷说,“过年我给你打了有三十二次传呼,你一次都没回,不就是想问个好嘛!”
张慧婷没像以前那样冷漠,她示意他坐到一张塑料凳子上,“无家可归,我能有什么好的呢?”
孙玉甫见张慧婷让他坐下来,有些受宠若惊,最起码她的敌意已不再那么鲜明,不过听到张慧婷说了这么凄楚的话,心里的暖意一下子凉了,他不想正面回应张慧婷的话,而是岔开话题说,“要进货了?我让公司的人给你进一些来。”
张慧婷说,“不用了,黄老板那里统一配货。”
孙玉甫从手边的货架上拿了一个魔方在手里把玩着,彩色的色块在他旋转中越来越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就算我酒后无德,行为粗鲁,但爱本身是无罪的,所以受伤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受伤更重,我是感情和尊严在遭到拒绝后双重受伤。生活就像这魔方,看起来很乱,实际上有一个潜在的主色调,只是没有被组装好,并不是不存在。”
张慧婷避重就轻,也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又没说什么。”
孙玉甫对张慧婷的宽恕心存感激,自张慧婷离婚后,他对张慧婷同情多于欲望,付出高于占有,他甚至觉得当初圆梦的念头是阴暗而可耻的,然而他为自己的辩解是,初恋难忘是爱情不死,如今这个年头,有几个男人是专情的,凭他的实力和能力,比张慧婷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完全可以随手拈来,但张慧婷与那些风情女子相比,有一种无法模仿的清高脱俗的气质,所以对张慧婷跟舅舅王千行长春节期间相亲就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你跟我舅舅见面了?”
张慧婷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感到了一种重复的羞辱和窒息,她辩解说,“是我妈硬逼着我去的,而且事先我也不知道是你舅舅。”
孙玉甫说,“你同意了?”
张慧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谁说我同意了?”
孙玉甫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我知道你的为人。随便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孙玉甫给张慧婷带来了两盒“太太回春口服液”,张慧婷不要,孙玉甫说你要是这样就太见外了,大过年的给老同学礼节性地带点东西,还那么较真,“你要是实在觉得这东西是炸药或毒药的话,你等我走后,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去。”张慧婷手里拿着两盒包装虽然精美可回春可能性不大的口服液,左右为难。
孙玉甫走后,张慧婷才想起来忘了对他说一句话,“我跟谁见面,是我的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的好,她觉得孙玉甫的话里的意思就像这魔方,很复杂。
齐立功收到敲诈信的当天就把大堂经理柳晓霞、膳食部经理姚龙、采购部经理王韵玲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齐立功神色严峻地说,“从现在起,姚龙,你就一分钟不能离开后堂,红案、白案、熟食、凉菜、煲汤一点差错都不能出,除了厨师,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韵玲你要亲自跟到市场去,不能依靠手下的人去采买,所有的蔬菜和肉禽鱼蛋你必须一一过手,大堂这一块,晓霞你多长两个眼睛,看到形迹可疑的人,要盯住不放,要是毒投进后堂的菜品里,撂倒几十个,我这个酒楼就完了。”
三个经理跟着冒汗,恐慌的气息四处弥漫。王韵玲说,“齐总,那你赶紧到公安局报案吧!”
齐立功说,“公安局的人牵着狗,带着枪,楼上楼下搜个底朝天,谁还敢来吃饭,再说这事传出去,酒楼声誉就坏了,我跟你们几位打个招呼,谁都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也不能让下面的员工知道,听到了没有?”
三位经理点头响应。柳晓霞的脸上扭曲着愤怒和仇恨,“要是把诈骗犯抓到了,非得在他脸上刺上‘强盗’两个字。”
齐立功对三位经理布置完了后,感慨万分地对他们说,“人家只看到当老板的风光,可谁又知道我们整天走钢丝一样地过日子,客人得罪不起,坏人惹不起,穷人躲不起,那天一个叫花子给了他两毛钱,还是端着瓷碗赖在门口不走,保安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打滚,往门口红地毯上吐痰,保安小刘上前要打,可当时围观了那么多人,能打吗?我掏了五块钱给他,才肯走。走的时候还说我太抠门了,是小气鬼。当老板的算什么?谁都能欺负你,光脚不怕穿鞋的,除非你把自己的血放出来当酒喝。”齐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分文没有,吃低保,谁又来敲诈呢?”他在无奈中流露出了消极和软弱的内心情绪,不过他掏心掏肺的无奈和感慨无形中强化了三位手下不辱使命的责任意识。齐立功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他可以在声色俱厉三秒钟后立刻又能和风细雨,齐立言曾对张慧婷说过,大哥具备一个奸商的所有素质。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天德酒楼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到耿爷来喝酒后的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也就是敲诈三天打钱的最后期限,酒楼里什么事也没发生。齐立功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埋伏在肚子里三天的恐惧和紧张,他知道事情已经摆平了。
“快船帮”老四何斌是十一点二十赶到酒楼的,他还没完全推开齐立功办公室的门就眉飞色舞地嚷了起来,“齐总,搞定了,那小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再也不敢了。右胳膊骨折,估计伤好了后,不会轻易提笔写敲诈信了。”
齐立功很高兴,这件事是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的,不能将人家致残,更不能出人命,不然公安立案了,对酒楼和耿爷都不是好事。耿爷再狠,也不愿跟公安斗狠,这点数还是有的。所以戴金边眼镜的耿爷这些年一般不让手下的人弄出命案来,六年前“黑虎队”两个杀手被沉到柳阳湖底的两条命案警方至今没破,耿爷心里清楚这笔账一旦查清了,连本带息他是付不起的。
高兴的齐立功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共一千块钱钞票,“老弟,辛苦你了!买包烟抽。”
何斌推辞不要,齐立功说,“嫌少是不是?”
何斌于是笑着将钱揣进口袋里,“哪里哪里,为齐总保驾护航,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齐立功问,“诈骗犯叫什么名字?”
何斌说,“好像叫胡一树。”
齐立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究竟在哪儿听到过的,想不起来了。
何斌摆平敲诈事件的第二天早上,柳晓霞走进齐立功办公室时,脚步不稳,她肿胀着脸,一条米黄色的羊绒围巾将脖子围得密不透风,齐立功看柳晓霞像是生病了,就问她怎么了,柳晓霞突然哭了起来,“那个遭天杀的,把我打得骨头都要断了。”
柳晓霞扯开围巾,暴露出伤痕累累的脖子,几道暗红色的血痕很不规则地从耳际向下斜穿过脖子,齐立功近距离看清了柳晓霞肿胀的脸上青紫色的淤血,柳晓霞说她前夫在深圳打工没挣到钱,回来过年这些天里,整天缠着她,说她傍了大款,要分点钱给他花,她不给,前夫就去喝得大醉,骑车摔断了胳膊,还将满腔怒气全都撒到了她的头上,深更半夜撞开她的房门,用一条左胳膊将柳晓霞按在床上打了个半死。
齐立功问,“你哪位前夫叫什么名字?”
柳晓霞说,“胡一树。”
齐立功心里一惊,皱紧了眉头,他集中目光死死地盯住柳晓霞,想从柳晓霞的表情中搜索到一些隐秘的内容,柳晓霞委屈得不停地抹着眼泪,“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在酒楼上班不就是拿一份工资,冤死我了。”
齐立功脑子里飞速地旋转着,柳晓霞会不会跟前夫联手敲诈,不太像,要是联手就不会来说出挨打的真相;当然,另一种可能是联手敲诈未遂,胡一树认定柳晓霞向自己的情夫泄露了情报,导致胡一树被锁定目标,遭到精确打击,于是断了一条胳膊的胡一树当晚就对柳晓霞实施报复。齐立功一时理不出头绪来,于是干脆就捅破天窗说亮话,“晓霞,酒楼敲诈信是你前夫胡一树干的。”
柳晓霞一下子惊呆了,她抽泣的身子僵直在早晨的光线中,“是真的吗?他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齐立功不动声色的说,“干缺德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自己也承认了,所以就断了一条胳膊,这就是代价,跟做生意一样,很公平。”
柳晓霞自言自语着,“怪不得他吊着胳膊,根本不像从自行车上摔下的。”
齐立功撕开一盒酸奶递到柳晓霞手里,他已经确信柳晓霞是代他受过了,于是就很心疼地说,“你回家休息几天,等养好了伤再来上班。”
柳晓霞点点头答应了。齐立功问胡一树把你打得这么狠要不要派人将他再收拾一顿,柳晓霞脱口而出,“你睡了人家老婆,还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太没人性了!”
齐立功一愣,“你不是跟他已经离婚了吗?”
柳晓霞只得说出实情,“协议签过了,手续没办,分居都好几年了。”他们是因为两人共有的一套杂技团的房产分割产生了严重分歧。
柳晓霞回家后,齐立功坐在办公室里一上午都没出门,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柳晓霞床头看到的那盒香烟,而且还被一本时尚杂志看似漫不经心地盖住了烟盒,那应该是胡一树留在那里的,而不是酒楼里客人忘了在酒桌上带走的,那天柳晓霞死活不答应他在那里过夜,是不是担心分居了几年的男人随时会来,难怪过年这段时间,她一再拒绝他去幽会,也许柳晓霞在胡一树那里已经吃饱喝足了。他突然感到了这个女人有些深不可测。在酒楼和女人之间,齐立功宁愿不要女人,也要酒楼。
一个太阳快要落山的黄昏,齐立言的心情突然像黄昏一样黯淡,他发觉这种盲无目的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胡乱吆喝,为几斤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讨价还价,是做不成大事,发不了大财的,于是他蹬着三轮车准备回三里井。这时他抬起头忽然发现自己浑然不觉中流窜到了芦林街,他记得王韵玲好像是住在这里的,还没想清楚王韵玲出租屋的方位,一辆自行车突然在他的三轮车边上刹住了,是王韵玲。齐立言手里抓着收废品收来的变了形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说,“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王韵玲穿着一身深蓝色职业装,打着领带,肩上还挎了一个棕色的坤包,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脸上落满了夕阳的余晖,“姐夫,怎么到我们贫民窟视察来了?”
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你这当经理的拿我们收破烂的开心,我有那个能耐到处视察吗?不把我当小偷就算是开恩了。你屋里有废品吗?”
王韵玲说,“我哪有什么废品,除非你把我当废品收去。”
齐立言开玩笑说,“把经理当废品回收,我可收不起呀!”
王韵玲说,“那你就把我当员工招收过去嘛,可你又不干。”
齐立言说,“你能吃得了那个苦吗?春天才到,三里井破烂一条街的苍蝇、蚊子、臭虫全都活过来了,半夜里老鼠公然爬到你枕头边的脑袋旁琢磨从哪儿开始啃起。”
王韵玲说,“不想要我就算了,何必吓唬我呢?我小时候在乡下,晚上睡在谷场上,都有蛇游到身上准备坐窝呢。”
齐立言还是被王韵玲死心踏地的追随打动了,他收起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我要是有一天发了,我一定把你挖过来,只有你最理解我。你跟张慧婷不一样!”
这样的比较很不恰当,但说出来又无法收回了。王韵玲倒并不介意,“人和人为什么要一样呢?再说我没发现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
齐立言说,“是呀!张慧婷当初见我获了市里的科技奖,死活要嫁给我,她是要看到一个人必须从这一次成功走向下一次成功,而你却愿意看到并容忍一个人从这一次失败走向下一次失败。这就是不一样。”
王韵玲说晚上要去上课,她正在自修大专课程,没多少时间吃饭,齐立言说吃碗面条总可以吧,王韵玲说,“我请你吃!”
他们在芦林街的一家干净而整洁的小酒馆里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共花了十八块钱吃了一顿晚饭,饭店服务员见一个粗糙的男人和一个精致的女孩在一起吃饭,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好半天。
买单的时候,齐立言跟王韵玲为抢着付钱争执了起来,他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收破烂的,王韵玲说你到我这里来当然我付账,哪天我倒三里井去,你让我付我都不付。齐立言见王韵玲说得在理,就没再坚持。
出门的时候,张慧婷突然堵在门口,齐立言和王韵玲都愣住了,还是张慧婷打破了僵局,她对王韵玲说,“天暖和了,棉袄穿不住了,我是到你这里来拿衣服的,你们院子里人说你在这吃饭,我就来了。”张慧婷来拿去年秋天放在这里的那套超薄的湖蓝色的羊绒裙。
齐立言在三里井废品一条街已经跟破烂王们全都混熟了,他们不再把他当作逃犯和神经病患者,而是当作一个同伙,这个同伙除了鼻梁上多架了副劣质眼镜外,跟大家的遭遇差不多,下岗工人,老婆离婚,身无分文,光棍一根,他甚至比其他破烂王还要惨一些,别的破烂王晚上收工后还有个合法的女人或私奔的女人搂着睡觉,他只能抱着枕头睡觉。破烂王们收工都比较早,一般五点多钟全都鸟一样飞回巢穴,齐立言在数完票子后,揣一包烟,拎一瓶火烧刀子酒钻进某一个破烂王的屋里,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喝酒。破烂王的女人们从菜场买回了价格便宜的死鱼、瘟鸡,放上辣椒、酱油、生姜、葱蒜,油炸火焖,端上桌来香喷喷的,馋得人直流口水,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着死鱼瘟鸡,热情高涨地谈论着收破烂的光辉前景,顺便还要不着边际地讨论一下国际国内的形势,大多数破烂王对***总统在办公室里跟莱文斯基搞流氓活动表示反对,都说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搞流氓活动应该换个地方,可持不同政见者认为,总统就是皇帝,皇帝在哪儿不能乱搞呢。酒精像火一样将破烂王们点燃了,他们信口雌黄狂放不羁,说话无组织无纪律,充分享受并挥霍着无政府主义的自由和幸福时光。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齐立言借着酒力告诉他们,“武功中讲究剑走偏锋,杀人于无形,收破烂是最不起眼也是最没人看得上的行当,可我算过,平均利润是百分之三十,除了贩毒,收破烂是利润最高的行业,将来我们不是成立废品回收站,而是要成立废旧物资回收公司,做出规模,做出声势,做得惊天动地。要在全国做出品牌来,在全国开连锁公司。”破烂王们虽然不懂公司、品牌、连锁这些玩艺是什么,但他们被齐立言设计的收破烂的光辉前景煽动得热血沸腾,都说戴眼镜的就是厉害,四个眼睛,看得深,看得远,于是又撬开一瓶酒,豪情万丈地喝了起来。时间不到一个月,齐立言已是三里井众星捧月的人物,要是哪天他迟回来一会,就会有破烂王守在他的门前等他去喝酒,去启发他们不开窍的脑袋,穷人们的精神生活有时候只要能陶醉于一种语言的妄想就够了。
在三里井的破烂王当中,最崇拜齐立言的是李山成,尖嘴猴腮的李山成是柳阳南城棚户区的后代,父亲被铸铁厂的铁水浇死后,他跟编芦席的母亲一起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成了公共汽车上的优秀扒手,十五岁就进了劳教所,二十一岁那年母亲得了乳腺癌没钱化疗,他钻进了供销社财务室撬了一个保险柜,共计盗得一万多块钱,可还是不够,于是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后半夜去银行撬保险柜,想多弄些钱,保险柜还没撬开,当场就被银行值班人员用枪抵住了脑袋。母亲在李山成被法院判入狱六年的第二天,喝了不到半瓶农药,就死了。李山成崇拜齐立言是他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同伙喝了酒后讲起汽车来头头是道,他对齐立言说,“你太厉害了,能不能发明一个不要钥匙把汽车开走的绝招,这收破烂太苦了,挣不了几个钱。我们合伙搞汽车怎么样?”在三里井,讨论偷盗、撬锁、顺手牵羊就像演员明星们在一起讨论走穴、离婚、逃税、泡女人一样正常,没有一点忌讳。齐立言很粗鲁地踢了李成山一脚,“你他妈的要是男子汉,有本事去买汽车,而不是偷汽车。”李山成疼得呲牙咧嘴地叫着,“齐哥,你是我爷,连你都买不起,我哪能买得起。”齐立言将缸子里的酒倒进嘴里,“我都是造过汽车的人,将来怎么会没有车呢?”听的人都笑了起来,说齐立言吹牛皮的水平都比别人高,于是又跟他碰了一杯。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春天的虫子和苍蝇在温暖的空气中复活了,它们围绕着破烂王们脑袋和桌上的死鱼瘟鸡的骨头自由地飞翔着,破烂王的女人们见时辰不早了,就拉着自己的男人回屋睡觉去了。没有女人的李山成尾随着齐立言要跟他一起去他那里讨论弄一辆汽车的事,齐立言不睬他,他就悄悄地往齐立言口袋里塞了一包烟,“齐哥,小弟我没文化,可我讲义气,只要你教我两招,得手后,我跟你对半分。”齐立言推开塞过来的香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滚!”
收破烂的生活让齐立言变得粗糙而坚硬,齐立言必须以粗糙的举止适应三里井粗糙的生活,然而在走街串巷收破烂时他又必须以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出现,这倒不是他怕被别人家当作小偷,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靠独特思路决定成败的人,从造汽车到收破烂,从来如此。
齐立言收回来的破烂全都卖给了开废品回收站的王根草,王根草发现齐立言每天收回来的破烂总是比别人多,而且价格高的废品越来越多,除了旧报纸、旧纸箱,还有旧电视机、电风扇、打印机、甚至连旧电脑都收来了,这些破烂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齐立言一天能挣上一两百,王根草压价太过分的时候,齐立言就说,“老王,你是不是非要逼着我现在就开一个回收公司,告诉你,我是不开回收站的。”王根草嘴里咬住香烟,说话语音含糊意义却相当明确,“你一开公司,我就没饭吃了。”齐立言问此话怎讲,王根草说,“别人收不到的东西,你能收到,别人挣不到的钱,你能挣到,这太可怕了。”齐立言说,“我可没偷人家东西。”王根草说,“你要是偷来的,我反而就不怕你了。”
齐立言不到一个月就发现收破烂要收价格贵的破烂,要收价格有弹性的破烂,要收单位的破烂,要收富人家的破烂,靠收平民百姓家的旧报纸、空酒瓶、是发不了财的。戴着一副眼镜的齐立言以他逻辑严密的语言和斯文得体的举止让许多单位和富人丧失了警惕,单位和富人们心情很愉快地将还没有成为破烂的破烂卖给了他,连价格也随他说了算。一些想象力丰富的卖主甚至怀疑齐立言是演员体验生活来收破烂的,齐立言很开心地说,“我要是哪天真的当上明星了,也是你们栽培的结果。”
齐立言转战单位和富人区后,常常一天能收两车破烂,上下午各一车,三里井的破烂王们很是嫉妒,这究竟是齐立言的眼镜骗取了人们的信任,还是其他破烂王们不修边幅的衣着与眼神乱晃的表情引起了人们怀疑,这两种因素看起来似是而非,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其他破烂王们敲门时的动作仓促而激烈,像是上门打劫的,人家本来准备卖的,一见破烂王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就不卖了,连门也不开,在一个不安全的世界里,齐立言觉得他们收破烂时的言行和举止类似于自杀。齐立言喝酒的时候跟李山成等人说过多次,要礼貌用语,文明收购,可那些破烂王们当面拍着胸脯说一定照办,一离开酒桌就全忘了。
这天上午,齐立言出门没到一个小时,就在一家装潢公司收了满满一车废旧的铜线、铝丝、插座,还有一台报废的电动机,卖给王根草后,净挣了六十多块,齐立言有时觉得挣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第一个月,他就挣了二千三百多块钱,那一堆票子在存进银行后成了他的信心和勇气,想起当年为了买一个汽车旧水箱,八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在三里井大排档吃了一盒两块钱的盒饭,齐立言蹬着收破烂的三轮车来看女儿,门卫见齐立言蹬着三轮车来看女儿,不仅哑然失笑,那个比齐立言更穷的门卫说,“你是想进去收破烂对不对,撒谎也得撒得圆才是,你一个收破烂的,女儿怎么会送到双语幼儿园来呢?”齐立言递给那位少一颗门牙的门卫一支烟,扬起手里的饼干说,“你看,这饼干四块多钱一盒,不是送给女儿的,哪舍得买这么贵的。”门卫接过烟有些犹豫,说要是让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了,园长就会让他走人,园长是从美国回来的,比美国鬼子还要狠,一点不讲情面。这时,小慧的外语老师在外面吃饭回来,上次见过的,她认得齐立言,就带他进去了。
齐立言给女儿小慧送了两盒饼干后,车龙头一拐,就到马路对面张慧婷的小店去送小慧的生活费,走进冷清的小店,见张慧婷正坐在漫长而寂寞的午后看一份报纸,她的目光散淡而无聊,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流露着没有信心的神情,显然这个小店的未来已经在她这种神情后面病入膏肓了,他觉得张慧婷确实不像傍了大款,不然她又何必一个人守在这半死不活的小店里,过着一种远离人间烟火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一种柔软的情绪在心里慢慢地滋生出来。
张慧婷见了齐立言就像见了一个来往不多的街坊,熟悉而不亲近,客气而不热情,离婚的创伤正在慢慢地愈合,所以她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问,“看过小慧了?”
“小慧正在睡午觉,我让老师把饼干转交给女儿了。”齐立言穿着去年的旧夹克,不过洗得很干净,眼镜边框也擦得很整洁,人看上去还比较清爽,像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只是他身后的三轮车以及粗糙的双手使得知识分子的形象有些缺斤少两。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在收破烂,虽然她不愿意看到齐立言以这种方式作践自己,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用失败来作为自己墓碑上文字的,于是就试探着问,“收废品生意好吗?”她没有用“破烂”一词。
齐立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咕咕噜噜喝了一气,他抹了一下嘴巴说,“这么跟你说吧,不出两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房子、车子、票子应有尽有。”
齐立言急于表白,所以看上去像是说假话和大话,张慧婷很克制地笑了笑,“那就好,到时候就会有女孩子排着队来傍你这个大款了,你们一家都成了大款,门头上就可以挂一个‘大款之家’的匾了,不过我是不会傍大款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过傍大款。”
齐立言被张慧婷暗藏机锋的话刺了一下,但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事情和语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不认为大款是给女人傍的,所谓大款也就是有钱的人,有钱人应该是事业有成的人,家庭圆满的人,是对社会对家庭负责任的人。”
张慧婷不想跟齐立言讨论这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成败问题,于是就岔开话题问,“小慧的生活费带来了吗?”
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足有一千多块,他点了六百块钱给张慧婷,说两个月五百六不用找了,张慧婷执意要找四十,齐立言就说小慧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四十块钱还推来推去的,张慧婷说如果提起为小慧付出的辛苦,那就不是用四十块钱来结算的,于是,齐立言一股脑将口袋里剩下的四百多块钱全都塞给张慧婷,“这些就算你替我照料小慧的辛苦费吧!”张慧婷坚决地推开了齐立言捏着票子的手,“齐立言,你这是干什么?真让我傍大款是不是?”
齐立言一下子傻眼了,他粗糙的手里攥着票子,像是攥着一把坑蒙拐骗的迷魂药,他有一种被戳穿的难堪,他忍住内心里被蔑视的羞辱,咽下所有的嘲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这是我心意,你不领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齐立言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不负责任的男人。”
张慧婷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就是觉得你收废品挣点钱不容易吗,我自己开个小店,知道辛苦钱不好挣。”
齐立言听了这话,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些感动。他觉得对抗是没有出路的,无论是行动对抗,还是语言对方,最后肯定是两败俱伤,最起码双方都不愉快。齐立言问张慧婷下一步怎么办,张慧婷说盘了小店后可能会去找一个班上,帮人家临时做账,或到超市当收银员,如果能到一个正式的公司去当会计更好,收入低一点可以不介意,但一定要有一个宽松而安全的环境。张慧婷所说的环境是指不受骚扰和免遭侵犯的环境,她发现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旦进入到某个氛围中立刻就会成为男人们的目标,这个世道大多数男人都想通过征服女人来检验自己是否征服了世界。女人成了男人的一个价值尺度。她对齐立言说,“是女人想傍大款呢,还是大款需要女人傍呢?等你成大款了,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