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甫打张慧婷传呼总是不回,他打电话请老同学李晓帮忙将张慧婷的那笔保险合同款付了。李晓正在为是不是上门找张慧婷犯愁的时候,张慧婷来了。李晓很客气地让座倒茶,然后在不到十分钟内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并将转帐支票交到了张慧婷的手里,张慧婷的脸上似乎看不出遭受重创后的元气大伤,她始终保持着职业表情,接过支票后很诚恳地说,“谢谢你,李处长,给你添麻烦了!”李晓看着清秀可人的张慧婷,觉得这是一个缺少攻击性和防卫性的美丽少妇,她应该过一种优雅而有情调的生活才是,这个涉世不深的女人并不适合在江湖上闯荡,于是他就说了一些温暖人心的话,“也谈不上感谢,银行刚成立,保险反正都是要办的,再说你的保费很公道,服务又很周到,要说感谢,我们得感谢你才是。”短短几句,张慧婷感动得都快要流出眼泪来了,因为李晓的这番话明确表示了这样一个主题,这笔业务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关系和特殊的关照,完全是张慧婷以行业优势和职业能力赢得的,体面而又尊严。
两天后,张慧婷在保险公司财务部签字拿到了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八块钱业务提成后,直奔去总经理办公室辞职,那位头发少智慧多的郭总很有些困惑地说,“人家是做不来业务辞职,你是拿下了大单却要辞职,是对公司不满还是对我不满?薪水我们可以再谈吗?你这样的人才辞职,等于是抛弃公司,我的面子怎么能搁得住?”郭总说得有些伤感。张慧婷很平静地按照早就设计好的台词说,“我很想为郭总效劳,只是家里孩子太小,上幼儿园没人接送,饱一顿饥一顿的,要是再尽不到家庭主妇责任,这个家就保不住了。我不想离婚。”郭总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签字的时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慧婷的想法有些幼稚,她觉得今天这种被动和难堪是因为做保险造成的,不做保险当初就不会跟孙玉甫有来往,不做保险了齐立言心里就会踏实一些,反正自己跟孙玉甫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男女关系,齐立言想通了也许就不会再提离婚了。她觉得要是为似是而非的男女偷情离婚,不仅丢人,而且无比委屈。
张慧婷赢了业务,却输了心情,这个倒霉的秋天在她的视线里风声鹤唳。
张慧婷是晚上八点多钟回到荷叶街的,在街口她买了一包糖炒板栗,这是齐立言喜欢吃的。
走进黑暗的院子,后屋窗户里漏出了一些或明或灭的微光,推门进屋,齐立言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还是黑白的,绚丽的生活和彩色的世界在自家的电视机里就只剩下黑白对立的两种色调。
齐立言见张慧婷进来,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他的眼睛继续盯着电视画面,电视画面中的一出虚假的爱情故事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那位脸色惨白的男主人公对着冷漠的女人说,“在我最需要爱情的时候,你为什么抛弃我?”女主人公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你抛弃了我,你把我的感情当作了你生活中的零食,想起来的时候才会随意拈进嘴里嚼两口。”电视里的爱情鸡毛蒜皮,既无原则,又无趣味,这种感觉与齐立言此时的心境有关。
张慧婷站在床前手里攥着糖炒板栗,她本来想说专门为齐立言买的,见齐立言对她这个活人都置若罔闻,想必对板栗不会有更多的热情,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两条腿像两根水泥柱子一样硬梆梆的,血液在血管里冻住了。
这种类似于默哀的气氛集聚着冰冷的空气,暗示了这是一个绝望的夜晚。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张慧婷将半袋糖炒板栗轻轻地放到齐立言的床头,她希望板栗能唤醒他的记忆,热恋的时候,齐立言说他喜欢吃糖炒板栗,手牵手散步到市府广场边的一个炒货摊边时,张慧婷将一锅板栗全买下了,他们一直吃到夜深人静,胃都快撑破了才回家,回家的路上,齐立言在水果摊上买了整整一大捆甘蔗,总共六十八斤,卖水果的老头很糊涂地望着齐立言,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齐立言指着身边一脸幸福的张慧婷说,“这位小姐不喜欢吃饭喜欢吃甘蔗,哪天她喜欢吃月亮了,我就飞到天上把月亮当苹果摘下来给她吃,这有什么奇怪的!”齐立言那天晚上扛着一大捆甘蔗满头大汗地将张慧婷送回家,开门的张慧婷母亲以为他是送货上门的搬运工。
往事如烟,物是人非。躺在床上的齐立言闻到了板栗的焦香,但他的嗅觉连同他的心一起死了,用糖炒板栗兑换死去的心和爱情只能是这个晚上的一个谎言。张慧婷小心地对齐立言说,“我已经把保险公司的工作辞掉了。”
齐立言这才欠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现在是要把婚姻辞了,而不是把工作辞掉。跟你父母商量好了吗?最好下个星期我们就去办一下!”
齐立言简单两句话,就给今晚的婚姻谈判定下了无需谈判的调子,张慧婷心犹不甘,癌症晚期扩散都有可能出现奇迹,为什么他们因为误会而不能走出婚姻困局呢?事先想好了许多话,可此时一到齐立言面前全都忘了,她只能沿着齐立言说话的方向往下说,“我没跟我爸妈说,也不好说,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离婚让他们丢脸,更让我无脸见人,我真要是跟孙玉甫有什么事,离婚我也就认了,可我没有,真的没有,立言,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张慧婷说着说着就委屈伤心得哭了起来。
齐立言在张慧婷的抽泣声里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点着一支劣质香烟,猛吸几口,烟雾裹着声音一起出来了,“问题不在于你跟孙玉甫有什么事,而是你跟我之间出了事,这话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说多了就没意思了。我这么一个穷光蛋,一个无用的男人,是不配拥有一个家庭的,说老实话,我要是女人,我也会离婚的。我无法对你负责,除了离婚,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我不能害你,趁着年轻,你好找个有钱的人,我心里也安稳些,我不能害你。”
张慧婷哭着说,“你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挣不到钱,我也愿意跟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还不行吗?”这样说话等于是乞讨齐立言给她一个家,哀求齐立言不要离婚。
齐立言吐出一支烟的最后一口烟雾,说,“这话你咋不早说呢?现在说又有什么必要呢?你跟你妈一样,是一个适合搞艺术的人,容易感情用事,容易冲动,当年嫁给我已经冲动一回了,这回不能再冲动了,一个人不能重复犯同样的错误,就像我再也不会造汽车一样。现在离婚的人多着呢,没几个人觉得丢了面子,不破不立,新生活就是在毁灭旧生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好说好散,我们以后还可以当朋友处。”
如此绝情,张慧婷急了,“你把我抛弃了,把我扔到湖里去了,世上有这样的朋友吗?”女人一激动,说话就容易犯逻辑错误,“你能把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能把我当老婆?”
齐立言差点笑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嘛,***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你能说我们的老婆遍天下吗?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了,我要睡觉了。”
张慧婷说,“我不走了,我要住在自己家里。”
齐立言从床上反弹起来,“马上就要离婚了,你怎么不走呢?”
张慧婷说,“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齐立言披起衣服下了床,“你走不走?”
张慧婷坚定地说,“不走!”
齐立言顺手摸起床头柜上的烟盒,“你不走,我走!”
齐立言一头钻进了屋外的黑暗中,像扔进去柳阳湖里的一个石子,无声无息。
站在荷叶街空荡荡的的巷子里,齐立言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迈开步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能去的地方,又湿又冷的夜风掠过寂静的街巷和他处心积虑的脑袋,一种丧家之犬的感觉在他心里涌起一腔悲凉。
一个馄饨挑子挂着汽灯从巷子远处移过来,卖馄饨的老头在经过齐立言身边时问他要不要来一碗,齐立言说不要。馄饨挑子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在拐过一个街口后,馄饨挑子和那盏汽灯全都消失了,他眼前的黑暗更浓了。
齐立言摸了摸口袋里烟盒,烟盒是空的。他推着链条锈蚀的破自行车去郑大爷杂货铺买了一包烟,顺手又抓起了柜台上的公用电话给二哥齐立德拔了过去,齐立德说他正在厂里调试新买来的水饺、汤圆生产线,得知二哥在厂里,他说,“我马上就去!”
二哥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在南郊的柳阳开发区圈了二十亩地,建了八百平方米的冷库和六千平方米厂房,还建有食堂、职工宿舍、办公楼共九千多平方米。齐立言不是去帮助调试生产线,而是要去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段日子。
齐立言一走进办公室,见齐立德两口子一身面粉和油污坐在办公桌前正一边喝水一边等他,他们像是这个空间里的装修工,脸色疲惫而黯淡,全无老板和老板娘的气息。齐立德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指着桌边一张沾着油漆的木椅子说,“坐吧!”齐立言落座后,他顺手将一盒“红塔山”香烟推到齐立言的面前。
心直口快的二嫂刘玉萍说,“老三,你这么晚跑过来,肯定不会是来帮我们搬货装车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齐立言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说,“二哥,我想临时在你这里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下。”
刘玉萍抢上去说,“荷叶街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要借房子住呢?再说了,就算找一间房子,也用不着到厂子里来找呀,厂子离城里八九公里远呢。”
齐立言把离婚的事有保留地说了一个轮廓,他不愿过多地说出内心里的真实,只是说,“离婚的事已经定了,但慧婷不愿离,又不愿从荷叶街搬出去,我只好让着她,这段日子我们住在一起,肯定是不合适的。”
中庸之道的齐立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齐立言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他的脸笼罩在混乱的烟雾中,像一张旧抹布。
齐立功问厂里究竟有没有地方住,齐立德说,“厂里宿舍倒是有,只是没有床和被子,冷库保管员老刘得肝炎到上海住院去了,你要是不犯忌讳,就住他的值班室里。”
齐立言说,“得肝癌也没关系。”
荷叶街老屋成了齐立言和张慧婷争夺的一个阵地,似乎谁要是驻扎进来,谁就占领了婚姻存亡的制高点和主动权,这多少有些虚拟和不真实的空想,老屋里除了有一张合法的床铺,再也找不出能把夫妻维系在一起的线索,房产是老爷子的,寄居的身份实际上使得对老屋的暂时占有已经失去了意义。张慧婷想到这一点时,心里就无比绝望,齐立言回不回这个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能不能回到这张床上,回到她的身上。后屋里门上有一把价格低廉质量糟糕的“顽固”牌暗锁,花四块六毛钱买的,这把一点也不顽固的锁由于安装不讲究,缝隙很大,有时开门的钥匙插进去还没转动,门就开了,小慧那天在门口跌了一跤,门就被撞开了,所以齐立言家的门形同虚设。
张慧婷一点辙也没有。
张慧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女儿小慧送到双语幼儿园去。滨湖区“童音双语幼儿园”,全托一年三千八百元,比她在保险公司一年的底薪还要多二百元。拿到了这笔灾难深重的保险业务提成,她才有信心走进双语幼儿园的大门。
童音幼儿园园长赵莉是从美国学幼儿教育回来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穿一身印有美国西海岸风光的大红运动衫,宽松的裤子配一双耐克运动鞋,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她带着张慧婷参观了幼儿园的语音室、游戏室、体操室、钢琴室、餐厅、宿舍,花花绿绿而又干净整洁、简朴清爽却显豪华高贵,这个童话世界完全是按美国风格设计建造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唱着英文儿歌,而不像荷叶街老太太们教唱有黄色意味的民歌,两相比较,天壤之别。张慧婷在交了三千八百块费用后,被离婚纠缠得无比黑暗的心情顿时就明亮了许多,她有一种类似于齐立功把儿子送到国外一样的幻觉,这种幻觉极大地缓解了她内心压抑已久的苦闷和自卑。收了钱的赵莉园长也很兴奋,在跟张慧婷说到双语教育理念时,嘴里有意无意地夹杂起了英文,她说,“要培养孩子的imagin(想象力),必须得从children(幼童)抓起,孩子放在我这里跟放在u.s.a(美国)是一样的。”
第二天,张慧婷就把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看到女儿小慧像一条快乐的小鱼一样一头钻进花花绿绿的童话世界里,在气球乐园里小慧一会儿用手去摘悬在空中的彩色气球,一会儿又跳进气球坑里上下翻滚,“妈妈,你进来玩呀!”张慧婷说,“老师不让进,这是专门给你玩的。”张慧婷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为了女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齐立言没有一句感激,还抓住自己的委屈大做文章。
走出英文字母和单词很多的童音幼儿园,张慧婷回头看了一眼幼儿园上方的天空,她看见幼儿园上空的几朵白云像是从美国飘过来的,风也是从美国西海岸吹过来的,夹杂着一股奶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