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少韶光易忘忧
待到我匆匆赶至桃林,苏浅已然等得不耐了,见我来,丹唇轻撇,不乐道:“怎这半天才来?”
我却紧了神色,她身旁那人,雍容尊贵,华服加身,上有金丝勾勒流彩玄凤,图以寓至尊,凤祈鸿猷,担得起此番荣华的这后宫之内自然唯有一人。
我缓步走近,款款拜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了罢,”她虚扶了我一把,淡淡带笑的面容却带了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倒是好些日子没在宫中见你了,家中近来可还好?”
我轻垂眼眸:“承蒙皇后娘娘惦念,府中安好。”
皇后凤眸自我脸上流转唇角擒了一丝笑意道:“妧儿倒是出落得愈发动人了,你旧日里常入宫,本宫也算得上打小看你长大,而今倒是愈发出落得乖致动人,本宫当年也未必及你。”
我紧低了头:“皇后娘娘过赞了。”
苏浅在旁颇有些乏味,不满出声道:“姑姑,您不是说来陪着景阳赏花的吗?怎的又跟妧妧客套起家常来了?”
皇后无奈笑叹:“今年除夕便要及笄的丫头了,倒还是这般急急躁躁的,”她轻瞥了桐秋一眼,吩咐道,“桐秋,领着郡主好生去逛逛,昨夜落了雨,仔细着地滑。”
“是。”
桐秋领了命,苏浅却不愿走。
“那妧妧呢?”
皇后好笑道:“知道你们二人姐妹情深,但在你眼里莫非姑姑是洪水猛兽,还能将她吃了?只是素闻顾夫人女工刺绣绝赞,想来妧儿在这方面也应该颇有造诣,便问些长短罢了,也就不扰了你赏花的性质。”
苏浅望我一眼,我朝她微笑点头,她这才不情愿的在一众宫婢内侍的陪同下入了桃林。
皇后轻转了身:“陪本宫走走罢。”
我加紧两步随在她身后。
现下初春之际,绿杨烟外晓寒轻,清风拂柳露华浓,舞蝶双戏流连锦簇繁花间,却是一翻醉人的好景致。
皇后淡淡出声,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妧儿,你与景阳同岁,今年除夕便要及笄了罢?顾学士在朝中颇负盛名,你们顾家兄妹也皆非凡俗,在帝都街巷尽晓,想来为你提亲的大概并不在少数吧?”
我轻声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不必自谦,顾夫人当年是帝都名震一时的才女,青出于蓝,听闻你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且颇有见地,皇上对你也是赞赏有加,而今殿前女谏官是本宫的亲侄女——苏念蓉,她已被赐婚太子,不日完婚,女谏一位旁空,你可有意?”
北仓自建朝以来便有殿前女谏一职,负责替皇帝草拟奏章,打理群臣奏折,是皇帝近身亲信,也可旁谏,虽品阶不高,却连一品大臣都要敬让几分,这般的好差事…我心底苦笑,莫说女谏选拔繁琐,纵然得天家眷顾有意与我,我也不愿接受这职位。
伴君如伴虎,而我只望这一生安乐足矣。
我道:“臣女位卑,幸得天家眷顾方才得以入宫窥见一隅,不敢再有奢求。”
皇后垂眸望我一眼:“你若是位卑,朝堂之上再有何家子嗣敢自称尊贵?本宫且问你,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言至最后,她嗓音沉了几分,我敛目跪身:“皇后娘娘息怒。”
“怎么怕成这个样子?”她褪去了眸中冷冽,弯身扶我起来,微笑道,“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顾学士精研学术,两袖清风,深得帝心,而今念蓉虽挂着女谏的名衔,但按照婚俗规矩已不便在朝堂上抛头露面,早回了府中,现下殿前的事都是顾学士打理,本宫便大胆揣摩了圣意,想着皇上该有意与你顾家才是。”
父亲近月来却是忙碌,哥哥也不时随父亲一并入宫,说是监司阁要务繁多,我不知个中缘由也未曾细问,不想却是缘由如此。
哥哥他,大概早便知情了吧…
“对了,”皇后抿唇轻笑道,“本宫听闻念蓉那丫头未出阁之前还曾对你哥哥有意呢。”
苏念蓉对哥哥…倒真是倾心,她长哥哥一岁,曾在及笄那年求了生母宋氏前来试探,若是哥哥有意,便要求圣上赐婚,却不曾想哥哥连一面都不愿见。
她一怒之下考取了殿前女谏,将女儿最好的年华葬在深宫,而今表面风光无限贵为女谏,旁的闲话,总免不了对她多过诽测。
这样的女子,我念及也是心下唏嘘。
“若不特封,离女谏选拔倒还有些日子,你大可回去与父母兄长商量了。”
“是。”
我恭敬应了。
又闲话了几句,方才回了桃林,那厢苏浅早便折好了几束桃枝,见我来,急急揽了我行了退拜礼便要出宫。
皇后不明个中缘由,但她一贯对郡主宠爱有加,也就随她去了。
苏浅担忧桃花弱禁枯萎,一路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待到了学士府她却别扭着不肯下来了。
我知她心里顾虑哥哥,小心翼翼的过头,怕哥哥不愿见她,也不多言,只从她手中取了那桃枝朝她会心一笑,便回了府。
娘亲正在打理一盆寒兰,见我风风火火的奔回来,不由得皱了眉,我忙抢在她开口之前出声:“娘,哥哥呢?”
她无奈笑骂道:“整日也没个正经样子,宸儿在后边的杏花林呢。”
我闯进杏花林时,那抹白衣偏偏的修长身影背对着我,立于杏林间奏箫。
凤箫声动,杏花微雨间,满园箫音。
花树得晴红欲染,远山过雨青如滴。
母亲精通音律,我也还有几分了解,不忍打断这悠扬婉转的箫音,便在一旁静静听着。
自从前年皇帝大寿,哥哥在朝臣王侯面前奏萧为皇帝祝寿以后,哥哥的箫音便如他的容貌一般广为人们传诵,但哥哥却甚少在外人面前奏萧。
听了许久,萧音戛然而止,哥哥转过身冲我淡淡笑道:“妧妧,亏你有耐心听这许久。”
家中父母、旁的亲近之人称我妧儿,唯独哥哥说女子闺名当以叠音,便叫我妧妧。
我衣袂翩翩的扑进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哥哥可是一早发现我了?”
哥哥双手圈住我,有些无奈的笑道:“已是双七年华,待过及笄便是闺中待嫁了,还这么莽撞。”
我吐了吐舌,把左手握着的几束桃枝递到他跟前。
“瞧,这可是郡主细心挑的。”
哥哥却看都不曾看我手上的桃花一眼,目光落在我垂在身下的右手上神色略一黯淡。
我慌忙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从他怀里退出来,笑道:“梅林的腊梅花差不多谢尽了,我来的时候倒是瞧见御园的春菊开得甚好,得了机会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我小心翼翼的等着哥哥回答,深怕他提起旧事。
他轻叹了口气,温和一笑:“好。”
“那这桃枝放在哥哥房里可好?”
哥哥颇为无奈:“随你便是。”
“那我便替郡主多谢哥哥了,”我狡黠的扬了唇角,忽的想起一事,“对了哥哥,那翮清宫里住着的是谁?”
“前朝遗孤——沈夙。”
前朝遗孤…沈夙?
我略一思索,顿时了然解惑。
当年皇帝建立北仓时,将前朝皇族沈家九族亲系处以极刑,却独独留下了莲妃刚诞下不足月大的皇子,非但未杀,还放在宫中好生抚养长大,说是为莲妃赎罪,有大臣联名上表请求处死前朝遗孽却惹得龙颜大怒,将他们关入天牢数月后才放出,自此,再无人敢在朝堂上议前朝皇子,而这沈夙也一直住在翮清宫中,从不曾踏出过半步……
哥哥道:“怎么无端端的问起这个?”
我摇摇头:“只是今日路过翮清宫,觉得似乎曾听人提起过。”
“虽然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但这翮清宫终归是不能多提的。”
“妧妧知道。”
我应了声,心下却愈发疑惑。
沈夙…沈夙,我似乎……
头忽的疼痛起来,我轻闭了闭眼,问道:“哥哥,那沈夙他……”
“妧妧,你是女儿家,这些杀戮战事,不必多去关心…”他抬手替我敛了额角散落的青丝,温声道,“妧妧,哥哥只期望你这一生平安无忧,那便是最好,其它的,我们都不求。”
我扬唇笑了:“我也不求,只要一家人和乐便是最大的恩赐。”
“我也只愿如此。”
当时稚嫩,只看见哥哥笑容温润如玉,看不清他眉目间藏着怎样的阴霾,也不曾听懂他话里未尽的落寞。
连皇后与我所言也一并抛诸脑后,未曾在意,大概年少易忘忧,韶光一握便全然作了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