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度相逢何处思
在翮清宫住了两日,虽是终日粗茶淡饭,也无人恭敬侍奉着,倒是别样的清净自在。
徐婆婆对我也似是温和了许多,我问她要那熏香时,她却吝啬起来,只道香料不多,留着给公子用,我佯装不悦只道她小气,最后央着求着也没能要来一点,好在除去第一晚那夜,以后在这翮清宫里睡得倒是安稳,却是辛苦了沈夙连日睡着柴房。
但是这两天白日里我却极少瞧见沈夙,除了用饭的时间他会准点回来,皆是到了入睡时才见他身影。
我只道他一来被困了太久,对着宫里甚是好奇,二来马上便要启程去淮安,自是还有事情要准备,也并不多问他,沈夙向来是话不多的人,自然也不会与我提起这些。
我心里也另有盘算,念及着时日,皇上今天也该去监司阁了。
我轻攒了拳,除了翮清宫,一路赶往正阳殿。
正阳殿里以金漆相装饰,透着天子霸气,尊严无双,殿门上雕镂着盘龙文饰,双目圆睁,不怒自威。
皇上批阅公章时不喜人打扰,连巡视的御林军也不敢旁经,留下伺候的宫婢内侍亦寥寥无几。
我深吸了口气,缓步踏入殿内,朝案几前批改奏折的皇帝缓缓跪下。
“臣女顾妧拜见皇上。”
他并未停笔,只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倒是甚少来这正阳殿,起来罢。”
我却身形不动,垂首道:“不知皇上可曾记得,今日景阳生辰那夜曾允诺臣女一个心愿。”
“自然记得。”
“那臣女斗胆,”我缓缓抬起头,心知箭在弦上,神色凛然,一字一顿清晰道,“请皇上为臣女赐婚于淮安王。”
皇帝身形一顿,缓缓将笔搁置砚台,抬眼望我却是神情严肃:“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磕头再拜:“请皇上赐婚。”
皇帝眉目稍舒,大步踏下丹墀,扶我起身。
“当日朕株了沈氏九族,唯独留下沈夙一人,再不想见杀戮,难得你有此心,沈顾两家若能联姻,也算了了朕一番心愿。”
我欣喜抬头:“皇上可是准了。”
皇帝庄肃的脸上透出一丝的笑意,很快便隐去,沉声道:“此事可与你父亲商量过了?”
提及父亲,我眸光一暗,默然摇头,父亲他忠君为国,想来改不会应允我嫁给沈夙…可若非如此,又如何能护得顾家周全?
虽有万千愁忧,我却再无退路。
我轻闭了闭眼,横了心道:“皇上,臣女对淮安王一见钟情,早已私许了终生,求皇上,赐婚。”
等了许久,那浑厚尊威的声音缓缓响起。
“恩准。”
自正阳殿而出,我只觉得心里稍松了口气,连着几日的积郁褪去不少。
念思着这两日落过下雪,那腊梅林还不知是怎样的美景,便想去看看,于是特地绕了远路,前去腊梅林。
素白的雪还有些未融尽,零星点缀在花间,当真是轻裹银纱装,暗透梅花香,白雪腊梅,本都是极为素淡纯净之物,这样交相辉映,却是占尽了千般风情,自有芳菲落尽独有妍喧之意。
我看得惊叹失神,手抚梅枝,不一会儿便有馥郁梅香攀手而绕,久久不散,向来凉风难寄,愿得书笺锦鲤,遥寄相思意…
怎会平白起了这样的思绪?
我面上一热,轻轻甩头,自嘲的笑了笑,迈步便往前走。
忽有女子嘈杂的声音破了这梅林清净。
“你可就是那前朝的遗子沈夙?”
轻笑柔软的声音却带刺入耳,我听见沈夙的名字微微蹙了眉,一路循着声源而去,愈走愈近,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不绝。
“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当年若是斩杀了也倒可惜,若是依了我意,便是送去下窑也该是能成富贵的,毕竟娈童而今也有许多贵族喜爱。”
话音未落,便又有一女子接腔,那声音我是熟悉的,是瑾贵人。
“妹妹莫要口无遮拦的,而今沈公子也被封了王呢。”
“什么王?噢…您瞧着我这记性,淮安王, 淮安那地方虽然富庶,却靠着边境,听说淮安子民多是些与蛮夷交杂的混种,粗鄙不堪…”她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与淮安王倒甚是相配,前朝遗子,本就不该留在当朝。”
这般无耻的话!
我猛地掀开眼前一株压低的梅枝,大步上前,冷声道:“淮安王一位是当今皇帝亲封,诸位娘娘若是有意见,大可去正阳殿找皇上说个了然!”
说话的都是有品阶的后妃,自是认得我的,虽然吃惊我为何忽然出现在此,却并未失了礼数。
“顾小姐。”
沈夙眼底滑过一丝诧异,很快便平复如初。
我冷眼瞧着她们,并不答礼福身,只淡淡道:“听闻瑾贵人生母原先不过是按察府的一名婢子,说起来不知瑾贵人是不是混种呢?”
那瑾贵人涨红了脸,却不敢多说,只勉力带笑道:“顾小姐说笑了。”
我附身凑到她脸前,勾起嘴角道:“瑾贵人说的是,我一向是爱说笑的,只是…”我缓缓站直了身子,声音带寒,“ 瑾贵人,有些笑话并不好笑,你说是也不是?”
那瑾贵人咬了牙,面上却仍强撑着笑意点头:“顾小姐说的是。”
我拉着沈夙起身便往外走,他掌心总带着微微的凉意,不会很冷,却会一点点透过掌心交融的纹路慢慢投进我的血液里,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不去理会身后那一干宫妃贵嫔是怎样的恶毒目光。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僵了僵,很快便恢复如常。
“阿妧,”沈夙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如玉,轻声安慰我道,“你不必如此,我并不觉得委屈,你也不必替我委屈。”
那般轻柔的语气,说的那般无关痛痒。
我猛地停下,转过身望着他,那样温和的眉眼似乎永远不会起波澜,永远带着一丝笑意,哪怕面对着那样的恶言,他也面色温和仿若未闻一般。
我忽然气愤起来。
“你什么都未曾做错!为何要受那些无端的指责?”
“我姓沈,”他淡淡出声,如墨的黑眸静然望着我,那里面却是一片深阔的死水微澜,淹没了我所有的怒意,他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对我解释,“我姓沈,这个姓氏便承担了无尽的罪责,我活着留下这条命来,不就是为了赎罪吗?”
赎罪?
赎什么罪呢?
九族尽诛,孤苦一人,血海深仇还要赎什么罪呢?
那么多杀戮,唯独尚未出世的他最为纯净无染,为何一出世便要把那些罪孽强加于他呢?
我用力抱住他,忍着疼惜不忍对他道:“沈夙,你没有罪,这么多年的孤苦,是夏家欠了你的。”
他似乎愣了愣,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着。
“阿妧,”他轻轻唤着我,对我道,“你可知就凭方才那话,你就足以被斩首示众了。”
听他此言我才惊觉自己方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从他怀里偷偷睁眼四下瞄了瞄,还好,没有旁人,于是闷声闷气道:“你又不会告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晓没关系的。”
“你为何这么信我?”
我思考了一会儿,仰头望着他认真的道:“这世间对你太不公平,我想弥补一点,对你好一些。”
他愣愣的望着我,许久,轻轻笑了,笑容温和却透着疏离,。
“不必,”他对我道,“阿妧,你不欠我,也不必弥补什么。”
我缓缓松开了手,退开几步,望着他,那张清俊脱俗的脸明明见过无数次,却只让我觉得一次比一次陌生,我与他此刻明明离得那么近…那么近,却偏偏好似隔了重重山隘,千里万里般遥远。
我收敛起眼底所有情绪,对他绽颜一笑:“沈夙,既然我们互不相欠,与我做笔交易吧。”
他亦微笑:“筹码?”
“你给我自由,还我顾家清白,我便借助顾家声势,护你平安。”
除夕那夜暗杀沈夙的人多半是为皇后所派遣,依照皇后的性子断然不会轻易死心,若我随着沈夙一道去,便大着胆子赌一把,碍着顾家颜面,兴许她还不至于痛下杀手。
沈夙静静望着我,四目相对,我只觉那双黑眸深邃难测,许久,我见他极轻的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如玉。
“…好。”
我回身望着身后灼灼夺目的梅林,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喃喃念道:“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 抬头望着沈夙,唇角的笑意扩大,“哥哥当年很是喜欢这首诗。”
他淡淡微笑,清澈出尘,念了那首诗的上半句:“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处最情痴…”他看着我,仍是带笑的面容,却淡了声音道,“阿妧,我倒是很不喜欢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