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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 第七章 涸辙

1

黄河在这里打个滚,走了。

走的时候是在黎明。人们正睡着。一声极有底气的闷响。好似天塌地陷。一下子,全都惊醒了。男人还沉得住气,在黑暗中躺着没动,只骇然睁大了眼。女人吓得机灵坐起,光着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着直往大人裆里藏。

鸡飞、狗叫、女人嚎……声音嘈杂而又遥远。

这时,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涛声。

阴风骤起,嗖嗖地往屋里钻。男人大吼一声,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扑大门。他想看个究竟。但晚了。手刚摸到门闩,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门上。轰隆一声。很微弱的一声,屋子就倒了。其实,轰隆了一阵子。屋子都倒了。村庄没有了。所有的村庄都没有了。但他没听到,没看到。

就这么快。

那个男人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进村头的一个麦秸垛,蜷蜷身子,便和衣躺下了,躺着的样子像一条狗。一条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浑身都在解冻,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窝窝里弥漫着麦秸发酵的气息,有点酒味。不大会儿,他便醉醺醺地睡沉了。

从老黄河沿刮来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地打在草垛上,又滚落下去。草垛像镶了一圈银边。场院旁边的小沟渐渐存满了灰白,只那条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还来不及停留,如鞭的长风便凶狠地抽过来,被打落到别处去了。

远远近近的村庄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却睡得热气腾腾。他舒舒服服翻个身,忽然醒过来。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过头了。他快活地想。

外头有动静。

天到啥时候了?说不准。麦秸垛上没窗户。外头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已经睡了很久。他爱睡。

外头有动静。车轱辘咯噔咯噔响。人喊马嘶,脚步杂沓。过队伍吗?他困倦地打个哈欠,想接着睡。天兵天将下凡,和老子又有什么关系。刚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间过队伍一定很神秘,说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劲拱。拱得麦秸垛乱摇晃,却拱不出来。操他三姨!挨黑拱进来时,也没这么费劲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里不对头。他趴下来摸摸脑门,呱呱拍了两下,这才记起拱错了方向。挨黑拱进草垛是头朝里,脚在外。现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转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可是,在麦秸垛里转身并不那么容易,窄窄的一条洞,窝脖儿。往后退又似乎太简单了一点。就是说,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子就这么个拱法——一直朝前!拱个透洞出去。不信麦秸垛有地球大。杨八姐说地球是圆的。我不信。怎么会是圆的呢?我从八岁要饭,去的地方多啦,火车也扒过,没看出哪里是圆的。杨八姐笑了,咯咯的,说你懂个屁!地球当然是圆的。好好好,就算是圆的。咋个圆法?像你的奶子那么圆吧?你的奶子可真圆,像扣上的两个发面馍。接着就掴来一巴掌,胡说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软乎乎的。还笑,还脸红,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扬起来。我知道你没有真生气。也想摸一下你的脸。我已经三年没摸你的脸了。那时我只有十四岁,不想摸,你老让摸,拿着我的手摸。摸你的脸,摸你的奶子。那时,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现在老想摸你的脸。我也学你,也笑,也脸红,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么来一下。你一偏头躲开了。现在我十七岁了,你不让摸了。你躲不开,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你的圆圆的白地球!你跑不了啦!

螃蟹来了精神,两手朝前扒,双脚往后蹬,一撞一撞地拱开了。麦秸垛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像一头发情的小公狗,疯狂地在里头撞来撞去。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忘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麦草软柔柔的,头脸触碰之处,都有一种发泄的快意。他觉得自己是在杨八姐的怀里。他崇拜那个开茶馆的年轻女人。她爱骂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滚着打。可她心眼好。她老照应他。他永远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要了一天饭,晚上缩在三岔路口的一个茶棚下睡了。半夜里冻醒了,冻得哼唧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还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门开了。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扯胳膊把他拉进了屋。他晕晕乎乎进来了,晕晕乎乎被她脱掉了衣裳,晕晕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紧紧地搂着,抚摩着。渐渐地睡着了。眼角里汪着两滴泪。他在梦里哭了。从此,那个茶馆成了他的圣地,杨八姐成了他的亲人。他要报答她。他把自己要饭吃剩的饭菜全给了她。让她喂猪。每次都是这样,一给就是大半口袋。烂窝头、红芋干、菜团子,什么都有。对一头猪来说,够丰盛了。有的庄稼人,连这还吃不上呢。一日,螃蟹把背来的饭菜倒进猪槽,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无意间一扭头,见杨八姐赶开正在大吃大嚼的那头花猪,弯腰捡起几块窝头,用毛巾包起来,匆匆跑进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这么好一个人儿,竟和猪争食,还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来剩饭剩菜,就不往猪食槽倒了。大门后头挂一只空篮子。他取下来,就倒那里头。他知道杨八姐会去捡。他有点自豪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

他本来可以有点积蓄。把要来的百家饭吃剩了,每天积存起来,再卖给一户人家喂猪,就能得到一点钱,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庄稼人都乐意买乞丐的东西,便宜。一位要饭的老太太,积蓄十年,居然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外人以为她发了横财,其实不是。只有乞丐才懂得乞丐。生存是一门学问。小猪往前拱,小鸡向后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里,螃蟹有许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们都有家,日积月累攒一笔钱,正儿八经过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攒钱。老家鱼王庄没任何亲人,无牵无挂。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鱼王庙里。那座庙离庄子还很远。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庙的。轰隆一声,麦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罩住一个蛤蟆状趴伏的家伙,头上热气直冒。奶奶熊!我说麦秸垛咋乱晃,我看了一阵子啦。什么人?!民兵营长大喝—声。

螃蟹还没闹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两条汉子按住了。一股北风扫来,他打个寒战,一身汗水都干了,紧紧地箍住皮。你们操啥!他使劲挣扎着,什么也看不清。手电光仍照着他的脸。他眯缝着眼,吃力地抬起头:“我不偷不抢,老拿我开什么心?”

“哈哈!这不是小螃蟹吗?”民兵营长开心了。是这小子!两个汉子把螃蟹抓起来,反剪着手,推到营长面前。营长和蔼地笑了。他认识螃蟹。老黄河沿上的人都认识螃蟹。他是吃千家饭长大的。“开心?我看你才是穷开心!半夜三更拱麦秸垛,八成是闲得难受了。这么着吧,跟我去挖大河,说不定能当个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还当是过队伍呢,操他五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认识这个营长,胸前永远挂一嘟噜勋章,都退了色了。据说是在朝鲜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当英雄。他一晃膀子,挣开背后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们村上的人,你们不能抓我的差!”

“嗬!你倒有理?”营长慢慢从腰间抽出皮带,“你不是俺村上的人,为啥来俺村要饭?”

“我是借饭!俺鱼王庄的支书给俺开了证明的。俺是贫农。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怀里摸。

营长知道他怀里有张盖有红印的证明信。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次拿他开心,他总要一本正经掏出来,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贫农。你来借饭,俺借你干活。两不吃亏。走吧,儿子!”螃蟹是公儿子,就像公共厕所一样。

“我不去!”他一扭头,很英勇的样子。

刷——!牛皮带在手电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条飞蛇,带着哨音。“去不去?”

螃蟹吓得一缩头,不吭声了。他见过这个营长揍人,一皮带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过美国人。也打过村上的人。

营长并没有揍他。提着皮带凑近了一点,挤挤眼:“儿子,有你的亏吃吗?挖大河累点,可饭也白吃。公家补助洋面,一天能吃一顿白发馍呢!”他真想让他吃几顿饱饭,小时候,他也要过饭,知道要饭的味道。螃蟹每次到他门上要饭,他都给。他心眼不错。就是爱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荡的民工队伍。

他拉一辆装满柴草的平板车,足有八百斤。肩上的皮带勒得骨头茬吱吱响。民工们都和他开玩笑,乱喊儿子。他也不理,只闷闷地走。倒霉。他怕干活。准确地说,他烦干活。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上套。像一头没经过调理的小牛犊。他真不甘心。他准备伺机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要饭更好的职业了。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全要得来。现在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全是要来的。只里头那个胸罩是偷来的。他戴了一副胸罩,空荡荡地帛在胸前。是偷的杨八姐的。他崇拜杨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个物件。他并不想做贼,只想拿她身上的一点东西作纪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没有比胸罩更富有想象力了。

从那个夜晚以后,他常到茶馆借宿。夏天,睡在门外茶棚下的石桌子上。冬天,就睡在杨八姐的屋当门。铺一张苫子,杨八姐给他一条棉被。也很破,但补得整整齐齐。也干净。有时候,杨八姐也拉他去里间,和她同睡一张床。杨八姐没有孩子,也没有男人。男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蹲监牢去了。白天,常有男人来喝茶,借火,凑机会碰一下她的奶子。她伸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要打她,她就和男人厮打,打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男人治不服她。晚上,常有男人来敲门。她也不理睬。嘭嘭嘭!敲一阵子,走了。她便轻轻地叹一口气。

螃蟹和她睡一起,像睡在草垛里一样暖和。两人睡两头。他一伸腿,到处软乎乎的。他老想碰,又怕碰。他老是害怕。半夜里,杨八姐睡他这头来了。紧紧地搂住他哭。有时搂住他笑。笑比哭还吓人。哭的时光搂住他不动。笑着时就老是摆弄他,像摆弄一个玩意儿。她老摆弄他的小鸡。小鸡先是像一颗软枣,一会儿成了一根小棍,细细的一根小棍。她笑得嗤嗤的,发疯一般吻他,他吓得不敢动一动。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觉得浑身出火,要有一股什么东西从身体的哪一部分蹿出来。他一下子来了猛劲。翻身压到杨八姐身上。杨八姐先还嗤嗤地笑,忽然翻了脸,一巴掌把他打到床下去了。从此,再不许他上她的床。白天看见他,她显得有点不自然了,爱红脸。以前却从来不红脸的。她一直把他看成个孩子。她没有想到,她已经不知不觉把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小男人,一个像小公狗一样的小男人。

杨八姐仍然留他在家里住。他变得不安分了。他老想接近她,老在她身边转,耸着鼻子嗅。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他终于偷了她的胸罩。他知道那是女人的物件,男人用不着的。但他愿意挂在脖子上。就像挂着杨八姐。最初的骚动平息了。他又去要饭了。

他是个快活的小乞丐。他活得无忧无虑。

当然,要饭得厚着脸皮。可脸皮值几个钱?支书老扁说得对呢,人得活着,人得想开!那次会上,他两个肩膀夹个扁头,挥挥手不让大伙哭:“别像出老殡似的!到这地步,有啥丢人不丢人?衣食足而知荣辱,脸皮不如肚皮当紧!人都有背时的时候,韩信受过胯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朱元璋也要过饭,后来都成了大气候!我不信咱鱼王庄的日头老黑着!这会儿,谁给咱一个烂窝头,就记住他一份情。等鱼王庄的果树长起来,咱还他一筐鲜苹果!挨村送,挨门送!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动的都出去!能挣钱的挣钱,不能挣钱的要饭。只要不犯大法,干什么都行!大伙要是怕在外头遇到麻烦,党支部给开个信揣上!”

当时,老扁就拉个破桌子出来,让大队会计开信。会计掏出印章,铺好纸笔,问:“支书,这信咋写?”

老扁想了想,边走动边口述:“兹证明我村社员某某某,是贫农成分,因生活困难,出外借饭。请沿途村庄给予方便为盼。鱼王庄党支部。”

满会场千把号人正一片哭声,听到这里又都破涕为笑了。要饭成了借饭,还冠冕堂皇地开个信。老扁真会日弄人。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了。

会计正要动手写,忽又想起一个问题:“都写成贫农?”“都写成贫农。”

“那……几户地主富农呢?”

在场的几户地富子女都低下了头。老扁扫了一遍,全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只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闺女梅子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青布裤褂,裁剪合体,脖子下扣一盘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儿两座丘。四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当时,螃蟹就坐她旁边。当老扁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把脸转向一旁。并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尴尬、惶恐,送出谄媚的光。

老扁突然冲会计大发其火:“你啰唆个屌!我说了,都写成贫农!”说罢就走了。架着一条胳膊。

会场上全乱了。地富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拍着屁股上的尘土,拥到会计那里去领信。同时,就有许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时走?让花花跟你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手上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土改!咱结伙去关外吧?”十几个壮小伙子呼隆围上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那里雀跃。仿佛要出征。

“桂荣,咱姐妹俩一块出去,也好有个照应,行不?”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拉着手说悄悄话。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桂荣是个很丰满的圆脸姑娘,个头也很高。另一个却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这时,梅子突然站起来走了。眼里噙着泪。螃蟹看着不对劲,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领个证明?”

梅子没理他,一直走出会场。

那时,螃蟹并不知道,党支部已决定让梅子留下,留在村里做点护理工作。她懂些医术,是小时候跟他爹梅山洞学的。梅山洞是黄河滩上的名医。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医道会学得更好一些。现在鱼王庄离不开她。年轻力壮的都走了,剩些妇孺残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远了,没趣地转回来:“你不领,咱领!”直奔会计那里,一头挤了进去。

螃蟹腰里这张证明,就是那次领的。已经好几年了。这是一张护身符。凭着它,扒火车、坐轮船、走州过府,从不用花钱。被人捉住了,只要掏出证明,外加几头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训一顿完事。训斥、责骂、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么呢?又不沾身上。他爱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帮小伙子一块出去的。他们年龄大,老揍他,嫌他懒。骂他是个小流氓。光吃不干。干个熊!土改他们一出去,老爱找活干,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贱!小爷没那工夫。饿了,串个门,甜甜地喊点什么,啥都有了。见人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爷!又捞回来啦。

要饭真不错。

可今儿却被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时的寒气格外逼人。雪停了。到处泛着青光。脚下一走一滑。这么大的民工队伍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车轱辘咯噔咯噔响。单调。沉寂。烟头的微弱火光在队伍里幽幽地闪。走了半夜,又冷又饿又乏,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螃蟹沮丧了半夜,几次想借机逃走,都没有成功。营长老在屁股后头跟着。有时还帮他推一把车子。忽然,他变得异常兴奋。因为他朦胧认出这条路是通向河堤口的。过去河堤口,便是三岔口。杨八姐的茶馆就在三岔口旁边。他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她啦。这一次,他走得很远,从苏北到皖北,从皖北到豫东,从豫东转道鲁西南,从鲁西南一路要饭回来,刚到鱼王庄,就被抓了差。正好,顺道!杨八姐,我回来啦!他几乎要欢呼起来。一抖膀子,车轮转得快了。他记起营长的话,河工上每天有一顿白发馍,愈加高兴。说什么也得弄几个白发馍给杨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2

那场毁灭性的洪水过后,这一带成了无边的沼泽。野苇、蒲子、水草长得簇簇丛丛,在漫天水洼里半浸半露,发散出浓稠的草腥味。

这里没有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在蒲苇上掠来掠去,喳喳欢叫。密密的草丛中,鸟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颤栗着幸福。一只巫婆样的老蛤蟆,从水草里伸出头,鬼鬼祟祟向外窥探,突然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呱——!”似在召唤它的同类一起鼓噪。立刻,怪声骤起,疾风一样蔓延开去,整个沼泽顿时成了蛙的世界。几条水蛇悄悄游出苇丛,看准目标,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声又骤然止息。

“呀——!”远处,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树上,乌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这不祥的声音使沼泽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就在这时,一只凶猛的兀鹰从半天空俯冲下来,“噗”一声大响。一阵徒劳的挣扎。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野狐、狸猫、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荡去,互相追击,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苇棵里遭遇,然后是一场生死大战。

日头依然懒懒地照着。潮湿。昏暗。

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气一样在那里弥漫。雾气中浮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这道彩虹一直悬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远,深藏在水汽中,扑朔迷离,永远可望不可即。

傍晚,亿万只蚊虻从蒲苇中嗡嗡飞出,铺天盖地,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胆敢在此时闯进来,立刻就会落荒而逃。

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空间和时间的割据。

沼泽,成了生命的赌场。

夜幕四合。风来了(主角终于登场)!似乎带着上帝的旨意,从天外扑来。气势汹汹,排山倒海,恣肆地践踏着蒲苇、芦草、泥淖。鸟儿们缩在草丛里呻吟。蛤蟆深深藏进水底。四脚兽们伏地颤抖。兀鹰抓牢枝丫,惊恐地瞪着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阴森。恐怖。

一瞬间,沼泽变成地狱,生命成为儿戏。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辙印。一座一座沙丘。无边无际,犹如瀚海。日头照在上面,沙滩上像有亿万只微型反光镜,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条高大的汉子。像蹲着一头熊。肩上搭一根粗壮的绠绳。绠绳盘折起来,如一条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顶端,不动不摇,仿佛铸在那里。两只眼珠子深陷在眼窝里,两只眼鹰一样瞄着四方。

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终于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独轮车。是叫车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从那人架车时分得很开的膀子和两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来。独轮车有土车和叫车两种。土车架子窄,轮子小,推起来噔噔响。当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滩里推,不论土车还是叫车,都一样只有沙沙的声音。但叫车子毕竟轻便一点。叫车子架宽,轮大。推起来“啾啾”叫。装载越重,叫声越响:“啾啾啾啾!……”

那汉子两腿分得很开,正往前推。下一道岗时,身子便往后仰。“啾啾啾啾!……”像赶一群小鸟。

车子冲下岗,一头栽进沙窝。走不动了。汉子放下车把。擦擦汗。左右寻找。忽然看见远远沙丘上蹲着那头熊一样的大汉。于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样的汉子早看见他了。他知道他会叫他。他就是专干这个的。这叫拉纤。和河里拉纤不同。河里拉纤是拉船,这里是拉车。一样叫纤夫。

河滩里无路。全是沙窝,几尺深的沙窝。车子拉过去,留一道深深的辙印,但不久自行平复。有辙,但永远没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庄上便有人以此谋生。见天拎个绠绳,蹲在河滩上等车子,帮人拉过沙窝去,不论轻重,按程计价。

沙滩里零零星星还蹲着几个纤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阴处,或倚在一棵孤树下。只那条熊一样的大汉蹲在沙丘顶尖上。他不怕晒。一身油光光的乌黑。这里显眼。过路人容易发现他。他也容易发现过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他没人说话。偶尔,只回答过路人几个字:“中!”“不沉。”“你别慌!”

过路人常惊慌。因为河滩里有蟊贼打劫。或一个,或三五成群。藏在河滩深处的草丛里。单等客商经过,冷不防蹿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抢了东西就走。逢这时,他便说:“你别慌!”他有一棍枣木棍。丢下绠绳,提着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个。三棍打倒三个。他不会武艺,只凭一身蛮力。他力气太大,打翻一个人像打翻一捆草。“噗!”那么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对方围上,扭住,他也不慌。丢了枣木棍,用两只大手,一手抓住一个,像抓兔子,一扔。再扑上来,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几步远。蟊贼被扔晕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着瞧!”爬起来一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对客商说:“没事了。走吧。”摸起绠绳,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载,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动。二三百斤的轻载,搁他肩上像灯草。沙窝里拉车,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窝里十斤。吃这碗饭不易。

别的纤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纤管护送,保险。别的纤夫只管拉车,不保安全。蟊贼太厉害,多是亡命之徒,纤夫一般不敢得罪他们。常走这条道的客商,专爱找日升拉纤。通常,日升都有空闲。一天过不了几辆车子。客商尽量避开这条道。但非走这条道不可的,也只好从这里走。某一天就会忙起来。不知内情的客商随便叫个纤夫就进滩了。有的被抢了,也有的侥幸过去了。熟客就专找日升拉纤。如果东西贵重,这一天日升又没空闲,客商宁肯下店等一天两天。

车过黄河滩,如闯鬼门关。闹着玩的?

日升从沙丘上站起来了,顺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枣木棍。绠绳在肩上一摆一摆的。他走下来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个贩红枣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闷闷地回:“不吃!”把绠绳拴在车架前头,转身上肩:“起!”车子动了。沙沙响。车轮在沙窝里切开一道深沟。两人的腿都插进沙窝,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气,并无人语。

两个瘦瘦的饿鬼样的纤夫,对肩倚在一棵干树上。肩上也搭着绳,果然没有枣木棍一类器械。四只眼,流着冷漠的光,看着车子从面前缓缓过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滩去了。

头上飞过一只雀鹰。也入滩去了。

黄昏时,日升从河滩深处返回。左手提绳,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脸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继续走。估摸血又流出来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烦。弯腰抓起一把滚烫的细沙,往伤口处按了几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显出一点疲惫。像是经过一场恶斗。

四五里外那个村庄,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拐个弯,朝那个村庄走去。那是鱼王庄。

这段路,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只碰到一些鸟雀归巢,叫得急切切让人心疼。

日升刚人村口,迎面碰到一辆马车飞驰着奔出来。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闪。同时喝一声:“能!”

赶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猛勒马缰。两匹马咴咴乱叫,前蹄腾空而起。这当儿,少年一伸头,笑嘻嘻地问:“大叔!没碰着吧?”日升黑着脸,没吭声,进村去了。

马车又飞驰着扑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旷旷的河滩里,尽可以放马奔驰。他喜欢这么赶车。

车篷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破衣烂衫,唉声叹气。马车跑得如飞,他仍嫌慢。但不敢说。只小心地向另一个男人讨好:“梅先生,真……真麻烦您啦!这么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礼帽,又赶紧搂结实怀里的药箱子,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马车颠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头向坐在车辕上的少年说:“老扁,稳一点!”少年说:“好!”却依然扬鞭催马,车速一点也没减。他知道那个穷汉子心里急。他女人难产,生了两天还没生下来,血流了一地。

他是个孤儿。八岁跟着梅先生提药箱。十二岁跟着梅先生赶马车。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只因为头扁。小时候睡得太久。无人管,老睡着,老是一个姿势,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来,梅先生是个好人,在这几百里河滩上,谁不说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样。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鱼王庄也是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里除了有七千亩地,在县城还开了一个很大的药材店。梅山洞的医术是黄河滩上的一绝。他去过巴黎,去过伦敦,去过东京,会说四国话。回国后就行医,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长、司令之类的大官派人来接他。他不去。只在乡间行医。白天请白天去,夜里请夜里去,风雨无阻。他的兴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黄河滩上臭名昭著,失尽民心。梅山洞的爹是个恶霸,为聚敛土地害过十七条人命。老子临终前,把沾满血腥的几千亩地交给梅山洞,梅山洞视为粪土。他终日奔波为百姓治病。百姓们感激的目光使他满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样。

他从西洋带来的平等、博爱,不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连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里,梅山洞是个怪物。是个憨家伙。是个慈善家。是个神医。

那年,黄河滩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发高烧,烧得火炭一样,浑身出血斑。一天两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这种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这种病治不好。这一年,又来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请出去,黑天半夜不归家。后来干脆又出不了门。病人抬家来,两进大院,里外都是病人。梅山洞派人从城里药材店拉药来,用大锅煮,煮好的药汁倒缸里,让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买药。供不应求。来看病的,多数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么多村庄,那么多病人,他顾不上。黄河滩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窝里。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马车进了一个村庄,在一间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车,直奔屋子。老扁提个药箱随在后头。请医的汉子已抢先进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脸白得像一张纸。梅山洞伸手拉开破被单,一股腥臭扑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个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脏丑陋。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然恶心。他一生对女人都没有兴趣,大约从这时开始。女人那地方怎么是那样的!

梅幽洞把把脉,说:“不咋。”一屋人都松了一口气,他要来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么,他要用手掏吗?老扁打开药箱,转脸出去了。这太惨!他不敢看。

屋里传出女人一声惨叫。惨得没法听。

但女人得救了。

回来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3

不知多少年过去,从沼泽中冒出一块块沙滩。太阳不再那么潮湿,而像大火球那样灼热了。沙滩刚冒出水面,很快就被蒸得滚烫。细密的沙粒发出鳞鳞的光。几棵草芽从沙粒间喘息着艰难地钻出来。一阵狂风(又是狂风!)过后,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间裸出一片残瓦,一根枯骨,一缕柔软的女人的长发……

渐渐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来这里察访、窥探,随手捡拾点什么。或者久久伫立,面孔木讷而苍凉,仿佛在凭吊一个陷落的年代。

这里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吗?

鱼王庄西北角三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孤岛样的荒岗子,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头能看十几里远。

荒岗上有一座鱼王庙。

老辈人说,鱼王庙原是一座草庙,庙里供一条泥塑的大鲤鱼。那时,荒岗的地势也没现在这样高。同治辛卯年,鱼王庄的人扒掉草庙,加高地势,重用砖瓦砌成。新庙盖成,唱了七天大戏。沿河一百单三村的百姓都来听戏,热闹得很。

庙周围环绕三千亩沼泽芦荡。只在芦荡间有一条十分隐蔽的羊肠小道通出去。弯弯扭扭,拐来转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进来。当年,两个中队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游击队围在里头,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进去。放火把芦荡烧掉,仍然攻不进去。到处是丈把深的污水烂泥,人走到里头,三晃两晃就到脖梗了。游击队二十多人据守在鱼王庙里,瞄准了打。一枪一个,像打西瓜一样。“叭——!”炸一个“噗——!”炸一个。血脑乱飞,过瘾得很。当时老扁也在。他本不是游击队员。他是鱼王庄的地下党员,兼维持会长。白皮红瓤。正和游击队在庙里开会,不知怎么就被围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枪,瞎打一气。十枪八枪打不住一个。后来,游击队长不让他打了,浪费子弹。派他专管瞭望,发现目标让别人打。“南边一个!”“北边!”“西边上来啦!”直叫唤。嗓子都喊哑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无奈,最后用迫击炮打鱼王庙,轰塌完事。二十多个游击队员只活下来三个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断了一条左胳膊。后来让梅山洞给接上了,嘱咐他不要动弹。他闲不住,老是乱跑乱动。骨头错了位。也长上了。但老是架着,像架画眉笼子。

现在的鱼王庙,是日本人投降后重修的。鱼王庄人特别看重鱼王庙,鱼王是鱼王庄的神,是鱼王庄的魂。鱼王庙修好,又在沙滩上唱了七天大戏。然后,重新派个看庙的。原先看庙的老头,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次派去的是他儿子。儿子叫斧头,四十多岁,一条壮汉。还是光棍一条。住庙里无牵挂。他很乐意去。

鱼王庙香火很旺。不仅逢年过节,平日里也有人去烧香。香客有鱼王庄人,也有别村人。据说鱼王爷很灵。能消灾免祸,保佑平安。能呼风唤雨,祈求丰年。但黄河滩上从来没有丰年。因为风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几场雨。暗中也有人怀疑鱼王爷的本领。但一说出口,立刻会挨一顿臭骂。你混蛋!鱼王爷容易吗?风雨归老王爷管,鱼王爷是和老王爷较力哩!若不是鱼王爷会呼风,风比这还要大;若不是鱼王爷会唤雨,这几场雨也下不来!那人屁也不敢放一个,瘟头瘟脑地走了。于是传说,每逢下雨前,会见一条巨鲤在空中翻腾,摇头摆尾,极艰难极吃力的样子。一会儿不见了。接着,雨就来了。这时,你去鱼王庙看吧,泥塑的鱼王直喘粗气,身上准有水珠子。折腾累了。只有一点令人遗憾,鱼王爷求雨不均匀。春播时节,总共下不几滴雨,沙土干得像被炒过。根本无法播种。秋天来了,却暴雨成灾,遍地汪洋,黄河滩上能行船。于是又有人说,鱼王爷不懂节气。可鱼王爷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来雨,井里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鱼王庙的香火,终于还是很旺。

有香客在远处招手,斧头便走出芦荡,把人接进来。他常在庙台上往四下看。还是那条很隐蔽的小路。芦荡又长起来了,比先前更见茂盛,更见稠密,外人依然进不去。香客进了鱼王庙,斧头帮着点香、摆供。香客走了,供果就归他吃。

鱼王爷没牙。

鱼王庙管生孩子。这一条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鱼王庄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县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准生。只是情况不同,有的要进香一次,有的要两次,有的三次。没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条规矩极严。别类香客,不论同来几个人,都可一同进庙,烧香磕头。惟独求子女的香客,只准女人进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芦荡外头等着,女人由斧头领进。大约要一个时辰。礼仪很复杂,也很神秘。女人进香出来了,也不准说,男人也不能打听。否则失灵。

斧头很熟悉这套礼仪。他爹老斧头看庙时,他就常去庙里帮忙。大约从十八岁开始。当然,老斧头是跟老老斧头学的,老老斧头是跟老老老斧头学的,一辈辈秘传下来。老斧头在世时,有几年不太灵验了,外头就有许多揣测。因为这时老斧头老了。一老就糊涂,是不是把礼仪都弄混了。可不久又显灵了。是以十八岁的斧头进庙帮忙开始的。斧头每次从庙里帮忙回来,总显出极累的样子,回到家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焕发如初。第二天又去帮忙,傍晚回来又是很累的样子。可见这活挺劳神的。女人从庙里出来则不同,大多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告诉在芦荡外等待的男人说,还要来两趟呢!男人欣然,两趟就两趟!八趟也行,只要能生。只有个别女人,从庙里出来时,一副羞愧的样子,满面通红,甚至落下泪来。男人追问,也不说出实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来了。不来就不来,碍着别人什么。

鱼王庙依然香火不断。

县城一位太太,只有二十来岁,长得娇媚如狐,花容月貌,来鱼王庙进香求子,十分急切。据说她是三姨太,上头两房没生,她又没生,便常受气。上两房骂她,老爷打她。一急,便带个丫环,乘一顶小轿来了。轿夫和丫环在芦荡外落轿等候。她由斧头带进庙去。当时斧头刚进庙帮忙没几天,正是英俊少年时。小路窄窄,曲曲弯弯,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泥潭。三姨太见斧头浓眉大眼,虎虎势势,主动伸出手让他牵住,一路风摆杨柳没入芦荡。在庙里一呆就是两个时辰,方才出来。丫环轿夫等得急了,她却如桃花绽开,春风满面,欢天喜地而去。时隔十天又来一趟,再过十天又是一趟。一连进香三次,一年后果然生个大胖小子。也是浓眉大眼,虎虎势势。老爷欢喜,长房欢喜,皆大欢喜。第二年,这位太太生子以后,便常来鱼王庙还愿,大空一月两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每次来,都在庙里呆上半天。一顶小轿停在芦荡外,鱼王庄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鱼王爷果然有神通!

一九四七年,这一带解放,不兴烧香磕头了。鱼王庙断了香火。

斧头要搬回鱼王庄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里娶个女人,正儿八经过日子。这年,斧头已经四十八岁。

可是老扁不准。

老扁是村长兼支书。让他留在鱼王庙看管树木。鱼王庙地势高,满河滩都在眼底,再好不过。

解放第一年,鱼王庄数万亩河滩都栽上了树苗苗。那时的老扁正雄心勃勃,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治服风沙就要栽树,没有别的办法。

鱼王庄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动的,都被他赶进河滩,冰天雪地里,没黑没明地干。那些日子,他表现出空前的残忍。三岁的娃娃,七十岁的老人,都进了河滩。三岁的娃能拎一棵树苗,七十岁的老人能爬着培土。很多人没有鞋穿,赤脚在雪窝里挖土,栽树。冻得青肿红紫,一块块往下掉肉。当时鱼王庄人主要靠要饭为生。政府拨了一些救济粮,远远不够。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来,顶着星星月亮栽树苗。干到天亮,饿了,放大伙到周围村子要饭吃,限时回来。接着再干。回来晚了,女人挨一顿臭骂,男人挨一顿皮带。他简直是疯了。他成了阎王爷!人们居然也出奇地听话。不知是因为那时刚解放,人们崇尚权威,还是祖祖辈辈吃尽了风沙的苦头。反正是咬着牙下死命地干。

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钟,拿一根皮带,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要饭的时间结束了,还有一些人没有回来。远远地,几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从周围村庄拥出来,踢踢沓沓往这里跑。头发跑散了,一飘一飘的;鞋子跑掉了,弯腰拾起,顾不上穿,提着鞋子又跑。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还没有要到。但估摸时间已到,赶紧往回返,结果还是晚了。渐渐跑近,个个气喘吁吁,一脸惶恐,像犯下什么大罪。

一个女人跑得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路上摔倒几次,本来就破烂的褂子又扯破几个洞,衣片飘着。跑到老扁面前,已是袒胸露臂,两个又白又脏的奶子货郎鼓似的乱摇。老扁喝一声:“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吓得扑腾跪倒,一头慌慌张张掩怀,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分辩:“我跑了……十几家……都……没要到,人家……也断了……炊……”老扁听得不耐烦:“滚!今天完不成任务,我揭了你的皮!”女人连声诺诺,赶紧干活去了。

一个男人形如骷髅,摇摇晃晃跑来,面色蜡黄,虚汗扑嗒扑嗒往下掉。抬头见老扁凶神恶煞的样子,竟吓得转身就逃。方寸全乱了。老扁冲上去扔了一皮带:“回来!”男人乖乖地回来了。七尺高的汉子竟像个七岁的娃娃,低着头嗫嚅:“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凉水,拉……拉肚子……误了……时间。”刚解放,到处是荒村饿殍,要饭也难。许多人只好吃草根。黄河滩上不缺这玩意。吃多了会拉肚子。可不吃又怎么活着?这个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来想去外村要点饭吃,换换肚肠。但他只要到半块糠窝头,一口就吞了。没办法,只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实在是饿坏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没说谎,忽然叹一口气:“干活去吧!”声音却不再那么凶恶了。

他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着全村人栽树。并没有谁命令他这么干。是他自己要干。鱼王庄人也都要干。那完全是一种内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鱼王庄太穷,鱼王庄人太饿。几乎没有任何物质力量作后盾。一头牲口饿倒了,又没有东西给它吃,只好用鞭子将它打起来。否则,它会再也爬不起来。

鱼王庄人只能拼命。用生命换取生命,再用生命养育生命。这是一个漫长的循环。树木起来了,鱼王庄就得救了。

这很残忍。可他没有别的选择。残暴可以驱赶饥饿,可以驱赶惰性,可以驱赶人们为了活着而去死!事实上,一个冬天,鱼王庄已有七十多个人死在河滩上。饿死,冻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手软。鱼王庄也没有发生任何骚乱。不过在挖树坑时,顺便多挖一个坑,埋上就是了。人们都很平静,很淡漠。不死在河滩上,也会死在家里,死在要饭的路上,死在他乡的一个破庙里。鱼王庄哪一年不饿死几十口人。

上百年来,鱼王庄是一盘散沙,只能各顾各的去逃荒要饭,任凭风沙肆虐。现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规模地向风沙进攻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冬春植树季节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宝贵的。误一天就是误一年。鱼王庄误不起了!

老人们说,鱼王庄最多时达到过四千口人,是黄河决口以后,第一个在废墟上重建的村庄。沿河一百单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来,鱼王庄仅剩千余口人。长此下去,总有一天,鱼王庄会从地球上重新消失。鱼王庄面临的基本问题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学是两个字:活着!

鱼王庄真的误不起了!

这一天。河滩上又昏倒三十多个人。

河滩上支了两个大灶,周围用芦席围上。一个大锅烧白开水。一个大锅烧稀糊涂,糊涂里有一点混合面。干活渴了,喝白开水。只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涂。相继昏倒的三十多个人,大都抢救过来,只有两个人死了。其中包括那个挨了一皮带骷髅样的汉子。老扁亲自把他埋了。男人远不如女人耐饥、耐累。

刚埋上那条汉子,就有一个外村人来叫,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是王县长有请,要开个什么会。老扁扔下铁锨,拔腿去了。

黄河数次改道,数次决口。横七竖八加起来,故道有数千里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这一段一百单三村。全在河滩上。鱼王庄位居中间。如果从高空看,这一百单三村如兵盘连营,摆成一字长蛇阵。都受风沙之苦,穷得和鱼王庄差不多。距老黄河较远的两旁的村庄,不大看得起一百单三村,统称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种内合力。历史上曾多次联手。一个叫化子村和别村发生械斗,抵挡不住,便去别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应。这些村庄叫化子多,打起架来没什么牵挂,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庄就不怎么心齐。和叫化子村打一次,败一次。狼饿了凶,人穷了扔。管他娘的,拼!

庆祝解放开完会,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树。他撩开长腿,鼓动沿河一百单三村一齐干,共同营造防风林带。这事惊动政府,大为赞赏。不久,成立一个防风治沙指挥部,总指挥是一位姓王的副县长。挂个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蹿下跳。老扁被任命为副总指挥。那个得意,别提!他能干也能吹:“当年苏秦背剑,也不过挂六国相印。咱老扁执掌一百单三村的大权,了得!”各村的村长们便笑,骂他不要脸。大家熟得很。老扁从八岁跟梅山洞提药箱,十二岁赶马车,跑遍了黄河滩,哪个不认识“小神鞭”?

大伙信服他。统领千军万马,非他莫属。

老扁肯吃苦。也没个洋驴骑,只凭自己跑。撩开两条长腿,这村到那村,这滩到那滩,黑天白天,风里雨里。吃苦不说,单是规划河滩、组织民工、调集树苗、筹措资金,没个心胸就不行。鱼王庄那个干法传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滩,扔下铁锨去要饭,要饭回来再栽树,死了人埋上,活着的接着干。眼皮不眨一眨。这叫啥?这叫帅才!就像打仗,死几个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这狗日的老扁愣是不行!他有股子狠劲。

一冬一春,黄河滩上植下的树苗不计其数。昔日黄沙滚滚的河滩,一改旧貌。春风一吹,绿叶点点,透出一派鲜活。七十多座新坟夹杂其间。鲜活中又含着悲壮。

鱼王庄醉了。一百单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迹上了省报。记者拍个照片印到报上。两个肩膀夹个扁头,要多丑有多丑。村长们和他开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块豆饼?”他却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来。他没想到,多年以后,这张照片会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这是他在鱼王庄舞台上最辉煌的时期。

这当口,斧头要离开鱼王庙回村,他能同意?

斧头执意要走。鱼王庙断了香火,寂寥难耐。他受不住这份冷清。

老扁翻了脸:“斧头,你个杂种没女人玩了不是?”

斧头一下红了脸:“你……你……!”顿时失了锐气。

鱼王庙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时,他才十几岁,还跟着梅山洞赶车。一次行医归来,经过芦荡时,看到一个男人在外立着,显然是等女人出来。老扁就问:“梅先生,到鱼王庙进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骗人的把戏!什么进香求子,是进庙找男人,借种罢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个年轻女人刚由斧头领进芦荡,他也悄悄尾随而入。稍迟了一会,斧头和那女人已进庙内。他正要起身跟进,却见老斧头出门巡风。只好伏地不动。不大会儿,就听庙内一阵撕扯忸怩之声,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跃而起。老斧头拦阻不及,他已冲入庙内。果见两人都脱了下身,赤条条搂在一起。那是两头被情欲之火烧得滚烫的野兽,正在狂热地交媾,老扁一时觉得庙里空气也变得黏乎乎地炙人肌肤。老扁的脑袋往后缩了缩,又朝前探了探。终于惊动了那对男女。

爷儿俩都吓坏了。女人忙忙地提着裤子,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老扁却笑嘻嘻说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转回头,蹦跳着走了。

这是他少年时一次成功的恶作剧。但回去后,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没告诉任何人。老扁自小爱说爱闹。但不当说的,他绝对不说。他知道鱼王庙在鱼王庄乃至整个黄河滩上的神圣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还没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长大,成为鱼王庄的头面人物后,他又不愿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个关于鱼王庙的古老传说。他在这传说中长大。他越来越觉得,在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里,蕴藏着一种令人肃然的精神,包孕着一个沉重而又顽强的内核。他不能说出它,只能感觉它。在那个古老的故事面前,人间的一时的荣辱富贵,朝代的覆灭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

也许是一个祖辈流传的真实故事,也许是一个被夸张演义的神话。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潜入鱼王庄人的血液,铸成鱼王庄的村魂,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尽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这是多么落后,多么野蛮,多么愚昧,多么贫穷,多么卑琐,多么肮脏,多么下流的一群!

你尽可以端起世间最污秽的语言泼向他们,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多么坚韧、多么顽强的一群生命。

鱼王庙求子之谜。老扁会永远埋在肚里。

那算不了什么。因为鱼王庄要繁衍。

至于那是谁的种,谁的后代,孩子爹究竟是谁,应该姓什么,人类本不必那么计较。生下来的是人,是鱼王庄人,就够了。这是一个群体。

斧头窘住了。老扁却笑了:“你不就是想要个女人吗?安心在这里看树。三个月内,我给你送个女人来!”

一月未到,老扁就领个女人进了鱼王庙。是个外乡讨饭的。还带个孩子。老扁用两个菜窝窝留住了。他交给斧头一个女人,又交给他一杆枪:“有偷树损树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担着!”

他制定了极严的保树制度。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一棵树苗。损一棵,栽十棵。这是鱼王庄惟一的法律。这条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个外乡的女人跟着斧头过了八年。最后一年在庙里生下个儿子,取名螃蟹。不久后的一天傍晚,她丢下螃蟹,带上原来的儿子,又逃走了。她嫌这里太穷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长大,满河滩的树木也渐渐长成幼林。斧头领着他,见天在林子里转悠,猎兔捉鸟,竟也不觉孤独。

鱼王庄的风沙眼见得小多了。

4

一头老牛拉着拖车,晃晃荡荡在沼泽中跋涉。

这种木制拖车和东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异曲同工之妙。着地的两根扁木滑而微翘,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车上放一架木犁,弯弯的。一条褴褛的独臂汉子挥着鞭,打出一声脆响,却并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只是行进间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独臂汉子一只袖口空荡荡地吊着,嘴里哼一支孤独的歌。像哭。

黄河来了,黄河来了,

不知你从哪里来。

黄河来了,黄河来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里去。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里。

唔嗨嗨嗨嗨嗨嗨嗨!……

没有韵。唱得乱糟糟的。只见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弯在那里。水清亮清亮的。

河边,一大群羊低头啃草。山羊,绵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几百只。

这是鱼王庄惟一的羊群。

几头公羊闯来闯去,羊群不时发生骚乱,一只公山羊,青色,长胡子,雄壮如虎。十几步以外就能闻到它满身臊气,牙齿朝天,唇翻着,发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只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跃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耸,一耸……猛一耸。母羊大叫一声,像被扎了一枪。公羊跳下,连打几个喷鼻。两眼绿绿的,又盯住了另一只漂亮而年轻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个瞄准对象。

泥鳅侧卧在一簇干草上,静静地看着羊群吃草。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六十岁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干草,什么都不行了,什么欲望也没有了。守着鱼王庄第一个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和心境,怜悯地看着那个一天天枯萎的女人。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岁了吧?

他向不远处的一个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头织一件毛衣。偶尔看一眼羊群。几只羊走远了,她走过去赶回来:“罗罗罗罗罗!……”又坐到沙坡上,继续织毛衣。她是鱼王庄惟一会织毛衣的女人。鱼王庄的许多孩子都穿着她织的毛衣。毛线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会结疙瘩。她爱惜这群羊。不仅因为鱼王庄几百个老弱妇孺要靠这群羊养活,而且因为这是一群活鲜鲜的生命。靠着这活鲜生命的启迪和滋润,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续。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来的羊毛,她用碱水洗净了,再用线锤捻成线坨子,然后织毛衣。织各种各样的毛衣。都送给村上的小孩子。这是她生活的全部乐趣。

泥鳅说:“梅子,闲着不好吗?”他和她共同管理着这群羊。

梅子只管低头织自己的。两只纤弱柔软的手动得飞快。线砣子装在一侧的口袋里,一根粗毛线不停地往外抽动。像抽筋。他看着难受。一身都难受。

“梅子,你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气,只管低了头织,又手动得飞快。又一件小毛线衣快成了。她拿起来抖了抖,放在膝盖上扯一扯,端详一下,低了头又织。

“梅子,你干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鳅嘟噜得心烦。停下手,抬头厌恶地看他一眼,出一口长气。很闷的一口气。长睫毛一闭,低下头又织。

他不知梅子心里想些什么。他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两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她美。比她三个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她的三个姐姐可不是这样的。

他自以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鱼王庄最风流的男人。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迟钝了呢。

一切都是因为老了吗?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个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远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心了。

他已无意再讨得她的欢心。应该告别了。告别女人。告别昨天的泥鳅。告别整个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样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对人世承担什么责任。他只是他自己。年轻时,能快活就尽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着就去死。死有什么呢?

他已经快活过了。

他把脸转向小河。两只塌陷很深的眼珠浑黄而污浊。他空茫地看着河。他看到了什么……

河不宽,却长。谁也没有走到过尽头。沿河走去,可以走到县城。除了老扁每年进城开一趟会,庄里男人们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过县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饭也不去县城。据说县城的饭难要。城里人小气得很。给一点东西,数落你一顿。弄不好会被抓起来。谁知道呢。他没要过饭。饿死也不要饭,那一年,他真的准备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没吃东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却来了。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没想得甚清楚,好像只是觉得死还太早了一点。从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没有离开羊群。

打解放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泥鳅还没去过县城一趟。太远,又没事。依稀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一片拥挤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垄间长着蓬蓬的荒草。几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辆破汽车嘭嘭地开过去,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忽然从街口拥进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长长的。头那么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两座山峰。“骆驼!”有人叫起来。许多人迎上去看。几条狗冲上去,又赶紧退回来,远远地吠。不敢近前。这种沙漠里常见的力畜,在这里却是稀有动物。一街两巷的人都轰动了。两个塞外来的汉子,分乘两匹骆驼,脸上布满尘土,疲惫地打量着这个苏北小县城。突然摘下兽皮帽子,向人群挥动起来。一嘴黄牙。多少年过去了,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嘴黄牙。

小河无名,大家都叫它无名河。无名河弯弯曲曲通向县城。县城到了,它打个弯,又往前流。不紧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里。不知它从哪里来。不知它从啥时开始流的。人说,无名河很古。比黄河还古。黄河没来时,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黄河突然从天而降,日夜咆哮,奔腾不息。哦,那么大一条河。据说是天下第一河,举世闻名呢。从此,无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显眼。八百年后,也是在一天夜里,黄河大吼一声又走了。无名河才被人们重新发现。它居然没有淤塞。它就那么默默地流着,不知流了多少个世纪。看样子,它还会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从亘古未知的年月流下来一样。

无名河没有干涸过。从来没有。一辈一辈的人都这么说。冬天,河水少得可怜。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响。河心那一线褐色的水从来不上冻。远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却慢慢流哩,就那么缓缓地,缓缓地。水色发褐是因为河床现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这里的原始土层。三尺厚的黄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无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无名河水长大的。他知道无名河水永远都不会发臭。因为里头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嚣。只是无声无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续着河的生命。它淌着,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顽强地痉挛着,颤动着。那根筋负载过一生的苦难和欢乐,劳损得太厉害了。但它不愿就此完结,不甘心就此完结。它在竭力挣扎。终于,僵板的肌肉复活了,闭合的心脏重新启动了。

到底,春天来了。

淅淅沥沥几场春雨,河床滋润起来。那一线水弯成小溪。叮叮汨汨,咕咕噜噜,像唱像哭,抒发着生命复苏的悲欢。它又变得年轻了。人老了还能变得年轻吗?自己曾有过这种渴望,这种期待。那一年终于没死,其实也含着这希冀的。可他终于没有留住时光。他变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条厌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无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织毛衣。低下头。两只手飞快地动。她也在编织一个什么梦吧?那是她自己的梦。

夏天一场暴雨,无名河陡然欢腾起来,膨胀起来,田野的水都往河里涌,哗哗响。河岸上刺开无数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扇面冲下来,像无数个娘儿们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满了。于是河水满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滚一滚的,一如小伙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挥臂畅游,嘻嘻哈哈,全不当一回事儿。后来,他被吞没了。河水那么恣肆,让他感到那么难以驾驭。他惶恐了,愤怒地挥舞着胳膊,挣扎着,咆哮着,粗野地咒骂着岸上那无数个放荡的娘儿们。小河野马一样奔腾着,喧闹着。整整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怅地想,好时光像夏天一样过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个懒腰。女人懒懒的样子真美,梅子懒懒的样子更美。腰软得像棉花。她丰美的大腿,丰美的臀,丰美的胸都挺起来。可惜,她懒懒的时候太少了。她的三个姐姐不像她,老是懒懒地打呵欠,懒懒地向他走来。懒懒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还是懒懒的。直到他凶狠地将她们压到身下,碾压着注入生命之泉时,她们才失却慵懒,现出少见的狂癫。那时,他多么年轻。胸肌像铁块般结实,多少女人为之痴迷。大伙都说他是无名河的精灵,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干活。老扁常随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县城的药材店里,不常在家。他厌恶这个家。出洋前,他爹为他娶过一个女人。他不喜欢。成亲一个月就走了。他没有沾过那个女人。可是出洋八年归来时,他的女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个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着他认女儿。他不认。但他参加了那个女人的葬礼。他挺可怜她。埋上那个女人,他进县城去了。

三个女儿在鱼王庄长大。她们管梅山洞的爹叫爷爷。爷爷知道他不是爷爷,他是爹。鱼王庄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数年之后,梅山洞的爹带着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个称做孙女的女儿都渐渐长大了。她们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缚。她们自由了。那个叫做爷爷的爹死了,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们,把她们和万贯家业都交给了梅家的老账房。那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钥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阴阴地盯着仓库,阴阴地盯着这三个找不到爹的闺女。他要像管理仓库一样管着她们。

她们不理那个茬。毕竟,她们是主人,他是下人。她们长大了,已经知道了这个家庭混乱的血缘关系。她们就是这个混乱的血缘关系的产物。开始,她们为之羞耻,为之仇恨。后来,就平静了,淡然了。那个原当称为爹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她们仇恨谁呢?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他偶尔来一趟,很少和她们说话,但也很少训斥她们。他尽量避免和她们见面。这就使双方都免去了许多尴尬。

羞耻感渐渐从她们身上消失了。她们变得快活起来。她们毕竟年轻。她们要寻找自己的欢乐。为什么不欢乐呢?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只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无所事事。于是变得很慵懒,很愁闷。落叶,会令她们伤神;秋雨,会让她们流泪;飞鸟,会令她们神往发呆。

泥鳅一直在注视着她们。她们也一直在注视着泥鳅。泥鳅是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亩地都交他经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干。七千亩地,居然让他经管得有条不紊。作为一个长工,他是少见的幸运儿。在这个特殊的庄院里,他成了小皇帝。他带了一帮下人忙里忙外。他洪亮的声音,健壮的身影,都一次次让她们怦然心动。

终于,大女儿最先将他俘虏了。或者,他最先俘虏了大女儿。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大女儿喊他去她房间,让他帮着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时刻等待着叫他。她终于叫了。第一次走进闺房,他几乎是醉了。富有的摆设,精巧的蚊帐,舒适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铺,幽幽的暗香,密闭的诱人干坏事的房间,姑娘热辣辣的含情脉脉的目光,都在明显地说着两个字:“来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烧得好红,好热。姑娘宽衣上床了。扭过脸去,朝着墙壁,透着初次的娇羞和胆怯。还犹豫什么?他关好门,也脱衣上床了。立刻,两人扭成一团。一句话竟然没说,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一句对话:“赶明儿晚上还来吗?”泥鳅只说了一个字:“来!”

来来去去,二姑娘发觉了。也让他生火盆,他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不久,三姑娘发现了两个姐姐的秘密。也让他生火盆。他也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一夜要走三个房间。他终于不耐烦了。让她们睡到一起去。他变得强硬了。他知道她们已离不开他了。

一个强健的小伙子,三个如火的姑娘,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那情景是滚烫的。

而这座深宅的外观,却显出从未有过的静谧和安恬。这里曾经有过的烦躁、焦灼、姐妹间的毫无缘由的争吵,统统消失了。隆冬的夜,外头北风怒吼。泥鳅却坐在闺房里,和三个姑娘一起,围着火炉,细细地品尝参汤。他需要滋补。在这种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费的。

泥鳅更忙了。

光是七千亩地就够他忙的了。好在他请了百多个帮忙的,长年在梅家干活。忙时又找许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钱,管他呢。

他不像账房先生那个老家人忠于梅家。他只忠于他自己。所以忙着春种秋收,是因为他吃着梅家的饭,当然要为梅家干活。何况梅山洞那么信任他。再者,那么多地荒废了也实在可惜。有地就应当让它长粮食。至于长出粮食归谁吃,他不管。谁愿吃谁就吃。谁饿了谁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亩河滩地,还有三千亩好地不在河滩上。距鱼王庄五十多里。很远。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财主,硬霸过来的。因为管理难,只种一季麦子。闲下一个季节养地。河滩地不能种麦,只种一季高粱。这个格局,还是梅山洞的爹活着时传下来的。他没有变。梅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没个数。倒是那个老账房十分计较。他不仅骂泥鳅。而且敢骂梅山洞,骂他是个败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论。他知道,老账房也是这份家业的创造者。他心疼。但老账房却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样。

泥鳅常和老账房顶撞。骂他是条老看家狗。老账房每每气得胡子直抖。眼看着梅家败落,他的确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虽然他没参与过任何一桩害人的事,但他一直尽职尽守,兢兢业业管着账房、仓库。出多少,进多少,都记得清清白白。他也未曾从中为自己谋过一分利。他是个孤老头子。没任何亲人。他只是忠于梅山洞。其实更准确地说,他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泥鳅则不同。他常拿梅家的东西做人情,每年收获季节,他和一帮下人故意落下很多庄稼,让穷人捡拾。逢他值夜,穷人们便互相邀约:“走呀!今夜是泥鳅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穷人溜进梅家的庄稼地,偷个足。泥鳅佯装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干活,他开出的工钱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时高得多。为此,常和老账房发生争执。但到底还得报账。老账房很孤立。泥鳅的手下人全听他的。

三弄两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减少,几乎是直线下跌。人说,那些年,泥鳅是梅家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条蛀虫。他吃着梅家,喝着梅家,睡着梅家的三个黄花闺女,梅家的东西却全让他“粪”了!穷人们从中得益不少,却有许多人暗中骂他。骂他没人格,是个浪荡鬼,瞎包孩子,吃里扒外,吃锅里拉锅里,不仁不义,不可交。相反,对那个刻板古怪、对梅家忠心耿耿的老账房,却有不少人佩服他。说他为人正,做人就应当那样。没饭吃,他们会去找泥鳅;举好人,他们肯定推举老账房。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败,并不能困扰泥鳅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无意让谁感激他。他只凭着自己的天性活着。他活得潇洒,活得从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时节,去高粱地打叶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无名河两岸的高粱地连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风。他舍得往地里下本钱。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干。他把种庄稼看成游戏。外人都说梅家的高粱长得好,只有老账房知道内情,疼得咬牙。

高粱晒米前,要打三次叶子。头一次打掉根叶,二次打掉中叶,三次打掉顶叶。只剩最上头二三片叶子拥着高粱穗,以便通风透光。面积那么大,光靠他和一帮下人忙不过来。每到这个季节,梅家的高粱地就“放叶”了。所谓“放叶”,就是谁打谁要,本村外村的穷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当柴烧,编苫子。实在无用处,打下的叶子还可以卖给梅家。打梅家的高粱叶,再卖给梅先生家,白捞钱,哪个不干?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钻进高粱地。男人脱得精赤。女人们穿着衣裳进地,到里头也脱得只剩裤头短衫。叶子密密匝匝,里头太热太闷。一钻进去,就像进了蒸笼,一会儿一身大汗。高粱叶上有白粉,有红蜘蛛,沾得满身都是。脱光衣裳干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们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开一个纽扣,老人们也要呵斥。可进了高粱地,她们就自由了。老人们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里会有什么事发生,也只好不去过问。他们也年轻过。

那时,泥鳅也干。他并不是那种懒惰的人。他喜欢干活。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浑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干活,都是生命力的宣泄。他精力过剩嘛。

但在高粱地里,主要靠手下人干。他管收购叶子。大半天就没有多少事做。于是满地乱窜。把女人们的身体看个够。冷不防闯进去摸一把,逗出一阵骂:“不要脸的泥鳅!”他不脸红。如果看看不是真恼,便在那里混一阵子。刷刷刷!打一气高粱叶,塞给那女人,撩一把,又转到别处。他如鱼得水,数千亩高粱地尽他风流。在铺开的高粱叶上,他和许多女人睡过。当然,他也碰到过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叶上翻滚。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见了就绕开走。有时,泥鳅隔着密匝匝的高粱听这边或那边也有动静,他笑着对女人说:“你听那边。”女人便恼,“啪”地给他一巴掌,又用两根食指塞进他两个耳朵里。

傍晚,该收工了。男人女人都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带一身臭汗和草屑,纷纷跳进无名河。无名河就喧闹起来了。在无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开的。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女人比男人圣洁。女人比男人能叫唤。一群白鹅似的在水里扑腾,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乱打水仗。一边夸张地尖声叫唤,一边向下游那儿瞅。下游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游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拨得他们魂魄飞荡,一边踩水,一边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靠上去。这就惹了麻烦。无名河两岸的女人都好水性,个个浪里白条。男人混进来,她们一声呐喊,拨开水浪便扑上去。几个媳妇打头,揪住头发,揪住胳膊,揪住脚脖,使劲往水里按:“淹死他!”一片呐喊声。远处的男人们听见了,也跟着呐喊凑趣:“淹死他!”女人们更火,拼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会,那男人就喝进很多水去。只好连连讨饶。女人们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讨饶,愈不同情。她们看不起又想喝猫尿又怕猫尿臊的男人。稀松软蛋!于是索性将他拖翻,一群女人拥上去,围成圈,好多手一齐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脚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过一口气来,女人大笑着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们用残酷的捉弄发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惨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只受伤的大鸟,野性的翅膀一时竟扇不动了,无法回到自己的老婆身边去。

男人们轻易不敢越过禁区。

只有泥鳅不怕,他水性好,入水无声,有水里换气的本领,有水下睁眼的功夫。一缩头潜下去,一会儿就混到女人们那里。大腿,乳房、屁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们仍浑然不觉。于是,他这里挠一下,那里抓一把。女人们先还以为是鱼,惊惊乍乍。忽然“哗啦”一声响亮,从水底探出一个人头,她们才大吃一惊,认出泥鳅。接着便吆喝着扑上来一群。泥鳅又倏然不见了。他在水下尽情和女人们嬉闹。他知道女人爱发痒的部位。他挠得她们心痒,挠得她们酥麻,挠得她们发疯。到后来,那叫声都走了调!谁在水下能捉到泥鳅,恨不得将他独吞了。

无名河到底平静下来。女人们终于上了岸。一路走去,嘁嘁喳喳。吃亏的说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说自己吃了亏。不尽兴的样子。渐渐声影皆无。

这时,男人们也都走光了。只有泥鳅赤裸着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着满天星斗,哧哧微喘。浑身充满快意的疲惫。

半个多世纪,他的欢乐,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给了无名河。剩下的只有一份淡淡的忧伤。

人这一辈子是太短了。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里。她已经织完了又一件小毛衣,难得地闲着。在她膝旁,卧着一头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湿的唇,轻轻地蹭着她的腿。梅子低下头,用她纤弱柔软的手指梳理着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5

最先从沼泽中隆起的那块沙滩,独臂汉子叫它蚂蚱滩。蚂蚱滩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风一次次连根拔起,抛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没有把独臂汉子赶走。恶劣的天气和肆虐的蚊虫日夜折磨他,弄得浑身肿胀,血脓斑斑。但他不走。

独臂汉子不走。

他对着狂风暴雨野狼似的愤怒地长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夺回这片本来属于人的土地!

他没有伴。只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无边的沼泽中。他长发如草,满脸胡须。衣服已经烂成碎片,随风而去。他干脆裸着全身。又丑又脏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间,晃来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这里一切都已回归原始。他失去了从文明社会带来的那块遮羞布,风雨雷电酷暑严寒却为他再造了一张鳞甲一样的皮。没有什么道德能约束他,没有什么人来指责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这茫茫沼泽的国王。

饿了,吞吃蚂蚱。渴了,暴饮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干活。每天凌晨,他便早早地离开庵棚,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犁。慢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犁。慢慢从这条泥泞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着。一年一年地沉默着。

飘泊多年之后,他是回到这里来的第一个土著。他在塌陷的眼窝里,深藏着无法确定的怨恨和无法确定的恋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风暴雨,不是蚊虫泥淖。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和那场毁灭性的劫难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当年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大河中驾船捕鱼的冒险生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乡亲,日夜在他脑海中出现。可这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黄河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连同他的一条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那是一种十分渺茫而执着的等待。他相信,还会有人像他一样在那场劫难中侥幸活下来,哪怕极少极少。活着就会回来。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杂货店,生意并不景气。虽然它是鱼王庄惟一的商业。两间土坯房。里间铺一张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当门亮处就是杂货店了。迎门垒一道二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一杆断了杆的盘子秤。柜台里头的砖上有一坛醋、半缸黑乎乎的盐,当门临墙的土坯货架上有火柴、烟卷和一些针头线脑。

所有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沙灰。

鱼王庄年轻力壮的都出外要饭了,寻常连个动静也没有,像个死村。不大有人买东西。他便整日在门口劈柴。

“嘭——!嘭——!嘭——!……”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辈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们便喊他老日升。晚辈的尊一声日升爷。据说,他是在日头升起时生下的。但一生的运气并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娶上。日升从十八岁在河滩里当纤夫,干到六十岁。四十二年。一九四七年解放,河滩里修了一条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许多,却从此断了日升的生计。无奈,回鱼王庄开了个杂货店。虽说生意不好,他也没大花销。开店后,主要靠劈柴赚钱。

他劈柴极有窍门。先把树疙瘩搬到空地上,背着手绕一圈,翻弄一下。看准哪里是旋,哪里是茬。然后操起家伙,如庖丁解牛,一层层一爿爿把柴片剥落下来。一圈人围着看。有蹲,有站。抽着烟。看他劈柴,是一种享受。鱼王庄没什么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岁的时候,雄风尚存,能抡一把锋利的锛,扬起来,“哇”的一声,关键地方,只这一锛,就开了。再难解的树疙瘩,他都能解得开。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样。解需窍门,劈用蛮力。

现在,他抡不动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两根钢钎。八十多岁的人,抡不动锛了。坐在一个方凳上,慢慢劈。旋口处最硬,十斧八斧才能开一道缝:“嘭——嘭——!嘭——!……”旋口终于开了。往下,顺着木丝就好解了。“嘭”一斧,开一道缝,插进一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缝隙延伸,插进第二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钎松动掉落了,拾起插到前头。如此循环挪动。劈开一个树疙瘩要两天。而过去,他一天能解五个树疙瘩。他喘得厉害。

屋后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样的树疙瘩,好像永远也劈不完。垛上的树疙瘩,已经长出木耳。木耳干了,生一层黑锈。看了叫人发愁。但老日升极有耐性。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几只麻雀老落在周围,从劈开的木片中找虫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轰赶。发现一条虫子,还专意捏来丢给它们。麻雀便来抢。虫子吃完了,就歪头瞅着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树疙瘩旁边,劈柴不止。外头什么事也不打听。也不和人说话。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气,呼噜呼噜的。拎起一只断嘴茶壶抿一口,接着又劈。

“日升爷,买盐。”轻盈盈走来一个姑娘。

“日升,打醋!”踢里趿拉过来一条汉子。

“老日升!买盒洋火!”走来一个自己聋也以为别人都聋的老头子,弓着背在那里叫。

老日升比他还聋。他耳目不灵。理也不理,只专心劈柴:

“嘭——!”

“嘭——!”

“嘭——!”……

长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杂货店永远敞着门。买东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钱。老日升头也不扭。他仿佛已经人定。斧起斧落,铿然有声,像老和尚敲木鱼。

鱼王庄东头,有一横一竖两口草屋。横的是堂屋,两间。竖的是东屋,也是两间。堂屋里住着女主人。东屋里住着男主人。夫妻俩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个疯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头散发。正要梳头,忽然想撒尿。便探出头,往东屋看一眼,没人注意。伸手从门旁拎进一只土陶尿罐,飞身进屋,又反身把门闩死。这才往下褪裤子。把个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哗哗大响。一边尿,一边从门缝里往外瞅。忽然院子里一声响动,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裤子站起。再听,动静没了。褪下裤子又尿,哗哗大响。她警觉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长舒一口气,提上裤子,又伸手往裆里掏了几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满屋臊气刺鼻。她把裤带拴得很紧。长长一根布带,扎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结。这才开门,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满满当当一家伙,放在门口,也不泼了。接着回屋梳头,对一面镜子,边梳边唱,咿咿呀呀的极快活。女人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腰身也苗条。浑身透着秀气。只是眼神游移,不时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扑上来。

东屋烟雾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头放一双筷,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柳!吃饭喽。”女人叫柳。却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好一阵,女人才说:“我正梳头呢!”老扁便端个碗,站在门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头,又洗了脸,这才站起,走到门口,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往后退三步!”老扁端着碗退了三步,闪开门。柳哧溜钻出屋,站到远远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进了屋,把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门,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见老扁又转回来,腾地站起,惊慌的样子:“你要干啥!我不给你睡!”一边紧紧护住胸脯,“我不给你睡!”

老扁一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只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饭。

老扁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处。回东屋洗手吃饭。吃完饭,把锅碗洗涮干净。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一根烟。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浓烟。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爱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边,吸一根烟。他不吸烟袋。从二十岁开始吸洋烟。还是当维持会长时学的。从此再没丢下。买不起烟卷,就把老烟叶搓碎了,用纸卷,卷得和洋烟一样。突然飞来一爿柴。他捡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样子蹲着,眯眯地看。

这时候,他的诙谐、豁达全没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看着看着,他会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扁终于离开老日升,转到别处去了。抱着心口窝。

鱼王庄没有一点活气。

他算了算,立冬已过,出外讨饭的人,该陆续回来了。这是规矩。鱼王庄人不论讨饭到了哪里,每年冬春都要回来栽树。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关外,在当地干了临时工。立冬一过,也必定回来。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叫自回。闷着头栽几棵树,然后该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栽树已经成为惯性的机械运动。栽树就是一切。

鱼王庄人对栽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齐心。栽树这两个字已潜入他们的血脉,每一颗细胞都是由栽树两个字组成的。尽管不少人对栽树已经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树季节,还是像候鸟一样回来了。

一年冬天,一个因要饭远嫁黑龙江的姑娘,立冬刚过,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三千里火车。二百里汽车,汽车到县城已是后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赶。时逢大雪纷飞,道路难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赶到鱼王庄,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爬着进了村。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雪沟,一个早起的老汉,突然在雪窝里发现了她。姑娘已冻得半僵。老汉弯腰抱起,急急地问:“妮!恁远的路,你咋回来啦……那小子不要你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

老汉哭了。消息传开,全鱼王庄的人都哭了。

栽树,是鱼王庄一辈辈的传统,一辈辈的事业。

鱼王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树木成林,等待风沙的消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代一代人编织着同一个梦。一个多世纪以来,鱼王庄人一直在梦幻中生活,在梦幻中繁衍生息。树木栽上被毁掉,毁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时间在过程中悄然流逝,一辈辈的人在过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没有出现。而风沙却像永远的梦魇伴着他们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苦楝树旁边,站住了。他轻轻地摇摇头。真快。多少年过去,他仍记得儿时的歌。

风沙不把人情留,

打罢麦穗打谷头,

哥嫂逃荒郓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头……

三岁那年,爹娘就吊死在这棵苦楝树上。他还依稀记得,四条赤裸的干瘦的脚杆,双双在空中晃荡。哥嫂郓城一去不归。

那时,鱼王庄人多爱去郓城逃荒,却不知什么道理。是郓城盛产五谷,还是因为郓城出过一个“及时雨”宋江,郓城人也便从此乐善好施?老扁说不清。

他没有去要过饭。日本人在时,大伙公推他当维持会长;国民党在时,他当村长;解放后,他当村支书。他没有机会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头,一人混一张嘴,再怎么难也混得住。在家呆着,却像个住持僧,什么事都得管。年轻力壮的走了。剩下的妇孺残疾,他必须养活。他不忍心丢下他们。

鱼王庄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县之首。但河滩上只长茅草,不长庄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庄稼行吗?每年只能种一季高粱。庄子穷,没有本钱,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场连一场雨,高粱都泡在水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遍地哄抢。他和几个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枪,蹬着水,这里放一枪:“轰——!”那里放一枪:“轰——!”到处轰赶。最后多少收一点。他把仅有的这点粮分给每家的老人孩子。再厚着脸皮要点救济。日子就这么过。

哪个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屎端尿,煎汤熬药。多亏梅子做他的帮手。否则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他感谢梅子。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歉疚。

她已经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归来,在城里娶了个女人。后来生下梅子,几年后就病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梅山洞没有再娶。小时候。梅子常跟着父亲外出,老扁赶上马车,四乡行医。没事时,老扁就领着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里串。他比梅子大十几岁。梅山洞让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十九岁那年,老扁在县城被发展成地下党员。次年被派回鱼王庄办秘密联络点。梅山洞父女仍住在县城。他们都不知道老扁为何突然辞去。后来听说老扁当维持会长的消息。梅山洞还着实气闷了一阵子。跟随自己多年,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出息。

解放初,梅山洞被清出县城,押回鱼王庄,定为地主。是县里直接定的。他当然要划为地主。家有七千亩地,全县也数得着的。老扁总觉得梅山洞有点亏。但他没理由反对。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据群众意见,把梅山洞定为开明绅士,请他回城当政协委员,兼县人民医院院长。

但梅山洞不愿再回县城了。

这时,他已知道老扁当年辞他而去的原因。并且,他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父老的事,在鱼王庄定居倒也清静。梅家的七千亩地,土改时全分了。留给他五十亩。他不要。他说那些地和他无关。他早就扔了。他不会种地,仍然靠行医生活。鱼王庄的乡亲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顾。

那几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的,最闲适的。

他爹留给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给他的令他难堪的三个女儿也已先后出嫁。他过去所蒙受的一切耻辱,都已雪洗干净。他变得一身轻松。

这时,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颗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亲帮忙,打针,换药,出外行医。也能独立看一些病了。但这姑娘内向,不爱说话。

梅山洞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医,总带着她。有时去县城,有时去省城。有一年还去了北京,为一位将军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同学推荐去的。梅山洞不再像过去那么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体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终于查出是肝癌。当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牵着梅子,一手牵着老扁,留下两条遗嘱:“我把梅子……交给你了。我死后……就埋在鱼王庄。不要……惊动任何……人。埋到……河滩上。我看着你……栽树……行不?”

梅山洞死后,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过多少穷人的命哟!直到他死后多年,还有一些当年的病家,逢年过节时来他坟前烧纸。他的坟在河滩的一个沙丘上。

梅子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老扁几次想在县城为她寻个婆家。他觉得这么一位姑娘,呆在鱼王庄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绝了。开始两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说要为父亲守坟,不肯嫁人。后来,鱼王庄发生一次巨大的变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岁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会牵动内伤。但他又无法不回想。那是鱼王庄刻骨铭心的历史。

他从少年时代,就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他恨自己无能。当他一次次动员大伙去要饭的时候,不管他装得多么轻松,肚肠里总像灌了坛酸醋。给人们开一张证明,是他能做的惟一事情了。每次把人们打发走,他都要大病一场。但在人前,他总是那么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

一九四〇年,一个日本小队长带人到鱼王庄征集树木盖岗楼。他又赔笑脸又摆酒席,企图拦阻这件事。日本小队长一阵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转,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进屋去应酬。日本小队长兽性顿起,哇哇嚎叫,在屋里放肆地作践他女人。他却带着满嘴血,笑着,在门外为日本兵点烟。日本小队长心满意足,终于被他糊弄走了。为此,鱼王庄人感激他,说他有肚量,能忍辱负重。但也有人骂他没血性,不是男子汉。妻子也从此疯了。事后,他受到留党察看处分。据说本来要开除他党籍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开除。也许因为他是当时鱼王庄惟一的地下党员。

妻子疯了以后,再没有看好。她受的惊吓、刺激和侮辱太大。她从来不让包括老扁在内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个人独住一间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着她。他对这个女人怀有沉重的负罪感。他知道对不起她。无论多么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减轻对她的负罪心理。他愿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认为她是包袱。她活着一天,就是给他一天赎罪的机会。

但老扁不后悔。他认为这是鱼王庄无数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无数次牺牲中一次小小的牺牲。后来的屈辱和牺牲都比这大得多。

鱼王庄的树木到底没有保住。一九四六年,国民党一个保安团驻扎在鱼王庄,树木被砍光修了炮楼工事。那次为了保树,鱼王庄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一九五八年实行“共产”时,鱼王庄的树木林已初具规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万棵树木都长大了。可是没过几天,当年那个防风治沙总指挥王副县长,带着大批人马车辆,浩浩荡荡开进河滩。说要伐树炼铁。数千人分成几路纵队,摆开阵势,大锯,大斧一齐响。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树木呻吟着扑倒了。一车车木头呼啸着拉走了。

鱼王庄人眼睁睁拥挤在村头,那个哭啊!……

男人们冲上去拼命,一个个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头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举起猎枪,对准伐树人的后背。

“轰通——!”

“轰通——!”

“轰通——!”

一连被他撂倒三个。第四枪还没装上,就被死死抓住,当场吊到一棵树上,斧头大骂不止。不到半个时辰,就气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县长,左说右说不行。他也是奉命而来,不能更改。老扁又带几百妇女老人孩子,齐刷刷跪在河滩上。一时哭声震野,惨不忍睹。

王副县长被震惊了,泪也刷刷流出来。他对着鱼王庄的妇女老人“扑腾”也跪下了,惭愧地说:“我无力阻挡。不仅鱼王庄在伐树,沿河一百单三村……都在伐树!”

老扁大叫一声,昏死在河滩上。

闹腾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归于平寂。

河滩上遍地都是树疙瘩!

鱼王庄死一般地静。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痴痴地爬起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锣,大白天打一盏黑纱灯笼,进京告状去了。

他一路打着黑纱灯,一路敲着破锣,一路吼喊:

“日头没有喽!日头没有喽——!……”

所经之处,沿途村庄许多百姓围观,不知这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遭了什么冤屈。

这就是当时震动四省交界地的“黑灯反革命事件”。

老扁没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来“咔嚓”戴上手铐,扔进大牢。不久,作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诉。公安局长就是当年在鱼王庙一带打日本的那个游击队长。那次鱼王庙被围,他和老扁,同是三个幸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只眼。人称鬼眼局长。他也积极撺掇老扁上诉。老扁写好诉状,忽然想起腰间一直珍藏的那张从省报剪下的照片,随即取出,一同交给鬼眼局长。

鬼眼局长一刻未停,带上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坐上吉普,连夜奔八百里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长耍了个花招。他瞒过了县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级法院。他怕拖延时间,多费周折。直接去找省里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长。这之前,还先去了一趟省报社。副省长是他当年的上级,熟得很。副省长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笑着问:“独眼豹,又和谁打官司啦?”鬼眼局长一本正经,掏出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怒冲冲地说:“和你打官司!”副省长愣了,一看诉状,这案子他知道。可是却不知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鬼眼局长转身从门外领进一位省报的老记者。老记者从包里取出一张旧报纸,送到副省长面前,指了指头版头条新闻。老记者就是当年的采访人。副省长看了一阵子,长长地“噢”了一声,没说什么。留下报纸和照片,让鬼眼局长把诉状赶快送往省高级法院去。他说随后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没有立即放出,直到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才被平反释放。

老扁回到鱼王庄。鱼王庄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缝透天。已经倒塌了许多口屋。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庄里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长满齐腰深的荒草。一条花皮孕蛇从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过路面,又钻进一堆废墟。仿佛这是一座远古时代的人类遗址。

他茫然四顾。又在庄里转了半天,竟没有碰到一个人。

忽然,哪里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细听,又十分清晰。这声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种阴森之气。如深夜报更的梆子,如古刹空寂的木鱼。回想起来,好像从一进村,这声音就一直幽灵般地跟随着他。

这是什么声音呢?如此萦萦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他记起了什么,大踏步循声找去。

一座破败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树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专注,如此用心。每扬起一次锛,干瘦的肋骨便挤出来。仿佛再一使劲,几根排骨便会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没有打扰他。然后,又默默地离开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声音却钻进耳膜,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了。今后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记住,都能听到。

“嘭——!”

“嘭——!”

“嘭——!”……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将随着鱼王庄人讨饭的脚步传向他乡,传向遥远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妻子——那个疯女人还活着!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精神恢复了正常!

当时,她正在门前的一片荒草中寻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泪却刷刷地流出来。但只是一刹那间,她丢下野菜篮子,发疯似的扑过来,一直扑到老扁身上,将他紧紧地搂住了。然后,就是一阵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这意外的喜悦弄昏了头,也抱着妻子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几夜,夫妻俩几乎就没有睡觉。并排躺着,对脸坐着,搂着抱着,一直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二十多年情感和语言的阻隔,在那几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谢罪,请她宽恕。她说拖累你了,让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连个孩子也没给你生。老扁说我已经习惯了,不想女人了。她说你不想女人,我还想你呢。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往后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个孩子。老扁说你看我瘦成这样,能行吗?她说你身子骨不好,我给你弄些好吃的滋补身子。老扁说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断了炊啦。女人说我晒了一麻袋干野菜,还到俺娘家要了两块豆饼,我一直留着还没舍得吃一点呢。明日我再捞点小鱼熬汤给你喝。行不?

老扁说:“大伙都出去要饭了,你咋没出去!”女人说:“你看你憨样!还问这,我不是在等你出来吗?我怕你出来了,回到鱼王庄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紧了。忽然又问:“你疯了那么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说:“这得谢人家梅子。”老扁说:“梅子给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没给你看好!”老扁惊得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女人说,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个惨。天爷!你被抓起来以后,有一天她在当街碰到我,揪住头发就打,一连打了上百个耳刮子,打得我满嘴冒血,脸也肿了。她一下子变得那么粗野,过去挺文静的,咋就一下子变了呢?一边打一边骂我,你还唱你还跳你还疯!老扁要被枪毙啦!鱼王庄要亡村亡种啦!鱼王庄谁没遭罪?谁没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疯了,疯了二十年,老扁给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多年也足啦也够啦!鱼王庄为了栽树护树,这几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牺牲!那叫献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觉,也是牺牲也是献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当老扁就愿意?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他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他让俺爹给你看病,领你到外头求医作了多少难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懂得什么叫牺牲什么叫献身吗?就是就是……我给你说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当贞节烈女,光知道疯呀唱呀跳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娘儿们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里还要挂念你,枪毙了还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给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赶明儿我就去大牢,到大牢里和老扁成亲!我早该嫁给他!我是他领着长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这个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让你疯!让你唱!……我的老天爷!梅子那会儿真厉害。比我还疯。又打又骂,把我打倒了拉起来,拉起来打倒,直到我爬不动了,她也打不动了才住手。围着好多人看,都很吃惊的样子。不知是为我,还是为她。反正都张着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还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给我洗脸,又给我梳头,又给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骂渴了。我让她打渴了。接着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睁眼,她还在我床前坐着,看着我流泪。不知咋的,我脑子里沙拉沙拉响了一阵子,像有多少个毛毛虫在拱,拱呀拱呀,轰隆一声,哪里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泪就刷地流出来,我喊了声妹子,她喊了声嫂子,我们俩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爷,像做了一场大梦!……

老扁托着腮。走神了。两滴清泪挂在腮边。

6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弯弯的木犁一天也没有停止耕翻。

翻开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细的沙土。沙土下不时出现枯骨、鱼网、破船和他曾经熟悉的一切。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激动不已,使他热泪盈眶,使他发疯般地捧起那些破烂物件狂吻不止。

然后丢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个沼泽翻开来,找回那个失落的世界!

螃蟹干了三天,终于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车子放到河底,平架着。四把锨围着装土。一锨下去,像切豆腐,端起来方方正正一大块,足有七十斤。锨把忽闪忽闪的,要坠断。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进了车箱。车箱装平槽了,再住上垛。一块一块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块,车子便弹一下。这一车土就有两千斤。一个人拉梢,一个人架把,后头四个人推。五丈长的陡坡。抬头看准辙,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声:“走!”其余人应一声“嗨!”一用力,车子便开始往上爬。六个人踩住一个点。一步一点头。一步踩一个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绳拉断了。泥鳅摔个嘴啃泥。车子一闪一震,要往下落。几个人乱吼:“架住——顶住!”泥鳅扔下断绳,赶紧爬起来,绕到车子后腚,用双手推。大伙一用力,车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松手。一松手,车子滚下去可不得了。这几天已经砸伤好几个人了。

河工的场面真够壮观。一条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几里,没有尽头。蝼蚁似的在那里攒动。这里喊一阵号子,那里喊一阵号子。一匹黑马拉一座小土山,仰着头往上爬,一走一窜。赶马人拿一根棍,在马身上猛抽,大声吼喝:“驾!驾!驾!……”黑马身上直冒热汗。螃蟹看得发呆,惊心动魄。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劳动场面。这场面诱发了他干活的欲望。一连三天,干得挺欢实。像个小马驹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两腿像灌了铅。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龙活虎。开始他还羡慕,但渐渐发现,那些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叫得响,干得并不卖力。干起来有松有紧,很会找机会愉懒。往河坡上拉土,像他这么拉断梢子绳的几乎没有。一会这个要喝水,一会那个要撒尿。河滩外头有许多临时厕所,用芦席隔着。男女分开。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轻媳妇和姑娘。她们上厕所,爱结伙成群,去的时候嘻嘻哈哈,出来就低了头,红着脸。原来,河堤上有许多男民工正站着看她们呢,一个个饿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窝棚里就热闹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谈女人、乱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里看女民工的窝棚。什么也看不见。又往前挪挪。一个女人出来撒尿,不敢去厕所,走出窝棚门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唤。女人尖叫一声,提上裤子就往里跑,接着出来一群女人,对着黑夜乱骂。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许多人跑过去看。螃蟹也挤进去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裤子被褪下半边。一手抱着一个白发馍,在那里嚎。螃蟹认出来,白天见过她,是个要饭的,有点傻。定是被哪个民工作践了。用两个发馍把她给毁了。

回到窝棚里,螃蟹光想掉泪。这些杂种,拿要饭的不当人!我还在这里给他们卖命,操他十姨,小爷不干啦!他决定逃跑。

现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见人。但这么空手跑了太亏。他决定偷点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去偷馍,偷几个白发馍。不是要去杨八姐那里吗?正好给她尝尝。

他先去伙房侦察了一下。里头有人说笑。在喝酒。营长也在里头。时间太早了点。他决定先睡一会。又怕睡过了头,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们还在说笑。见螃蟹睡了,有人问:“儿子!咋睡这么早?”螃蟹说:“我累啦!”

半夜里,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窝棚。三转两拐,到了伙房外,里头仍亮着灯,但有鼾声。极静。他悄悄掀开帆布棚的一角,拱了进去。几个伙夫睡得正酣,酒气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个大草囤子里盛满了白发馍。他悄悄走过去,旁边正好有个面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里装,一气装满。心里那个高兴!回头看,几个伙夫仍睡得死猪一样。都喝醉了。忽然想搞点恶作剧,便掏出机关枪,往一个胖伙夫被子上扫射了一长泡尿。然后背起口袋,钻出帐篷而去。

这里距三岔口约有五里。螃蟹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着的口袋不过三十斤,却越背越沉。赶到杨八姐的茶棚,已热得头上冒汗。

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几个月不见杨八姐,心里想得好苦。这几个月,他几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扩张着男性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可以做杨八姐的保护人了。再有哪个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决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有了这一口袋白发馍,他甚至觉得可以养活杨八姐了。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杨八姐会接受他的一切照顾。当然,他也时时想着那个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温十四五岁时被杨八姐搂着睡觉的情景。现在,他会主动向她进攻,不会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经长高了,有劲了。

他敲门了:“嘭嘭嘭嘭!……”心里激动得乱扑腾。

没有动静。

“嘭嘭嘭嘭!……杨八姐!开门。我是螃蟹!”

屋里有动静了。灯光一闪,亮了。不一时,有人来开门了。踢趿踢趿的。门闩“哗啦”一响。螃蟹背上口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门开处,却见黑暗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你是干什么的!”男人堵住门,威严地盘问。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的家!”

“你胡说!这是杨八姐的家。没有男人。你别唬我!你准是个野男人!”螃蟹立即断定,这人是那些常来八姐家半夜敲门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闪开!我要找杨八姐!”

“你找杨八姐什么事?”

“什么事,你管不着!”螃蟹以雄性的强硬挺直了身子,却发现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坠,他耸耸身子,又站直了。他要尽量站得像回事。

对方推了他一把,要关门:“你半夜三更胡闹什么?滚!”

螃蟹急了,退后一步,一弯腰低头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闪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着口袋,昂然而入:“杨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只铁钳样的手扭住了。那手轻轻的一拨拉,螃蟹跟跟斗斗,打个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发馍满院乱滚。

螃蟹怒极。不仅因为摔倒,而是从那只手的力量上,他感到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恼。刚才还以为能和一切男人争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爷怕过谁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子。他不动声色地摸到手里,猛然跃起,大叫一声反手扫去。却听“哎哟”一声女人的尖叫。忙看时,是杨八姐将棍抱住了。

“八姐!你别拦。我揍死这个野男人!”杨八姐的出现,使螃蟹勇气倍增,口气也变大了。仿佛刚才摔倒的是对方,他很容易就能将对方打倒。

但他此时已被杨八姐抱住,不能动弹。杨八姐是披着棉袄跑出来的。螃蟹能感觉到她怀里的热气和那两坨肉的弹性。他感动了。他相信杨八姐是为了保护他才跑出来的。她怕自己不是对手会吃了亏。而刚才她肯定正受着这个男人的侮辱。就是说,她宁愿自己受辱,也不让我吃亏。我哪能吃了亏呢?就凭这根棍,也揍他个屁滚尿流。于是他伸手为杨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袄,用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语气关切地说“八姐!你回屋去,别冻着,我收拾他。这是男人的事!”

而那个男人正站在黑影里,一动不动。这是藐视!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没有抽动。杨八姐已冻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收拾他。杂种!”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几天刚……从外头回来。”又对站在黑暗里的那个男人说,“他……他叫螃蟹,是个要饭的,怪……可怜的……”

螃蟹的头一下子涨了十倍,懵懵地松开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个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动一动。仿佛正歪着嘴嘲讽自己。那歪着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浑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挣开杨八姐冰冷的手,转身蹿出院门,扑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里,沟沟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头昏脑,自羞自愧,无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怜多么滑稽的角色!此时,那个男人肯定正在屋子里捧腹大笑!……“瞧!还带了这么多白发馍呢!哈哈哈!……

从八岁要饭,被人家骂过、训斥过。被一群群的孩子打过,打得头破血流。被大人们无数次地捉弄过、戏耍过。为了讨人喜欢,为女人抱过孩子、洗过尿布。为男人点过烟袋,为老人挠过痒……

但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伤害相比!

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动物。为了动物性的饥饿去乞求。而今夜,却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带着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讽和伤害。是的。自己最终还是个要饭的。

螃蟹知道,他将永远失去杨八姐了!他将变得像过去一样孤独。

他一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这几天,老扁有点心神不定。

立冬已过,出外要饭的人该回来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过饭,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滩上,向四野张望。他像一个父亲盼望远出的儿女归来一样,盼望着鱼王庄的人们归来。这是他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鱼王庄家家团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经数日,还没一个人回来,他有点着急。

他在河滩上漫无目标地转游着,看着一片片幼林,心里十分疼爱。这一茬树木是一九六四年以后陆续栽上的。六二年从监狱里出来后。他沮丧了一些日子,和妻子过了一段恩爱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后生了个儿子。他的心境又好起来。他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把鱼王庄外出的人们找回,开始了解放后第二次大规模的植树。

这片幼林终于又长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这几年,鱼王庄每年还要栽一些树,但空闲地已经不多了。栽树只带有补充的意思。大家并不急于回来,也许是这个原因。

但他的心情却不轻松。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毁树,使他老是产生一种幻觉。老觉得眼前这些树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却分明存在。只是心里老不踏实。生怕有一天,因为一个什么缘故,大片幼林又被毁掉。

这种担心不仅是心理上的因素。

这几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鱼王庄蹲点。说服他伐掉一些树木种粮食。以粮为纲嘛。鱼王庄之所以外出那么多人,是因为没饭吃。没饭吃是因为不种粮食。不种粮食怎么行呢?老扁说,种也没用,泡沙窝里种不成。种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来蹲点的干部说,总比不种好。多少也能收一点。老扁说,与其广种薄收,浪费种子劳力,不如不种。不种吃什么?让大伙去要饭,到外地打零工!那总不是长法?当然不是长法。林子起来了,鱼王庄就有钱了。这里不适合种粮食,只能以林为纲。你别乱说!没有以林为纲这个提法。以粮为纲是***说的!老扁看他较了真,嘿嘿笑了,扔过去一支烟。伙计!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的头已经够扁的啦。再压就压透气了。这么着吧,你说你要啥?打家具,盖房子,我送你木头,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别胡说,我不要。我盖房子用木头自己花钱买。花钱买也行。我卖给你。没钱先记账。不用记到纸上,记我心里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点风出去,你割我老扁的头当蒲扇!那位公社干部笑了,你真会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会操!老扁记下他家的地址说,你不用问了。我找人伐树,派人给你送到家。我要……买三十棵。中!几天后,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里拉出河滩。那位干部再不提伐树种粮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来一个蹲点干部。公社副社长。外地人,没带家眷,犯过男女作风错误。老扁摸底。他一来鱼王庄还是那一套,挺着肚子训老扁,让他赶快伐树种粮。老扁一脸为难,谄笑着说社长你别生气,也别着忙。先到庄里转转看看,庄里连个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妇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疯了,就是盼不来。没有劳力咋伐树?社长说咱先转转。两人就在庄里转起来。果然只见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因为庄里没有男人,妇女穿戴也不讲究,敞胸露怀,奶子吊着像葫芦似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弯着腰,一边晃动井里的水桶一边打量他们。一对奶子也在那里晃来晃去。社长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说,那女人干什么?老扁说不干什么,打水。咋老瞅咱?这女人骚!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见男人就发馋,晚上睡觉从不关门,谁愿去谁去。女人打上水来,冲社长笑了笑问老扁,这是谁呀?老扁一瞪眼,不认识吗?是咱公社社长,有眼无珠。说不定哪会儿空闲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咯咯笑了说那敢情好,啥时来都有茶喝。挑起担子荡起腰走了。社长又咽一口唾沫,这女人恁泼,家是哪里?老扁一指远处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里。去不去喝茶?社长口干得厉害,说不去不去别转了走吧。吃了晚饭,老扁又要陪他转转。社长说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说一个人散步清静,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长就绕着村散步了。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没一点动静。社长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传出咯咯的笑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自此以后,社长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习惯,喜欢一个人散步。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长刚从那口孤零零的草屋里出来,见老扁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社长有点不大自然说,口渴得很,我来找点茶喝。老扁说,口渴你就来找茶喝,没关系的。鱼王庄别看穷,家家都好客。社长说,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疲乏。老扁说一点不假,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乏。社长说,这地方气候还是太干燥。老扁说就是呢,干燥得很。睡一觉起来喉咙里出血条子。等树木长起来就好了。树木能调节气候。社长没再吭声。过了一会说,我得睡觉去了。老扁说你睡觉去吧。此后,社长把伐树的事给忘了。住了半年再没提起。就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几个女人哭着找到老扁,说社长太不像话。老扁吸着烟,也不吭气。过一会说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没说什么。抹抹泪走了。

老扁很有办法,那些蹲点的干部一个个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树木总算没动。但这种骚扰总是不断,心里就很烦。老觉得要出什么事。他觉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么事,可就没那么大心劲了。他累,鱼王庄人都累。一年年四出奔波,一年年回来栽树,没个稳定的日子。身体累,精神也累。负荷实在太重了。

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开会,说是县里要直接派工作队来。听说动静很大。一千多个工作队正在城里集训。集训完了就分赴全县,直接下到各村。抽调的多是些知识青年,复员军人,也有一些机关干部。看来势头很猛。任务是学大寨,批资本主义,以粮为纲什么的。要命!这一回够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个两个,也认识,好对付。两个回子打架,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只觉得心里沉重,却一点也没有紧张、昂奋、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这几年就有预感。事情真要来了,也不吃惊。所以特别爱到老日升那里,看他劈树疙瘩。那经年不息的劈柴声,早就把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暗示给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声音不吉祥,鱼王庄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谁也没去制止他。那是个怪物。这一辈子就没和人说过几句话。快九十岁的人了,还是闷着头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打听,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老扁从河滩上转回村,不知不觉又到了老日升那里。对他的到来,老日升视而不见,只专心摆弄那个树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着烟,想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寻找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张脸干得像苦瓜,像龟背,像一张古代的图谶。上面画了许多符号,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纵横交叉。他能感到这张脸很深奥,很神秘。似乎含着阴阳,含着古今,含着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只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没有胡子。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九十岁的人没有胡子?脱落了吗?回想一下,的确不曾记得老日升长过胡子!

但没有胡子能说明什么呢?

“嘭——!”

“嘭——!”

“嘭——!”……

中国的大西北,距鱼王庄七千里外的一个小镇上。行人稀少,远不像内地小镇那么热闹。一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兴冲冲在街上走。人人都背个行李卷,又脏又破。肩上还挎个大帆布包。好像发了财的样子。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走在头前,后头二十多个人簇拥着他。显然,他是这一群的领袖人物。

他们走向一个小火车站。这里人多了起来。火车站极简单,没有候车室。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买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车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强行上车,谁也没有力量能阻止这帮年轻人。他们在窗口前停了下来,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买不买票的问题。当初从家乡出来到这里,这群人就没买一张票。一路上不断被抓住,然后被赶下车。然后再上去。然后又被赶下车。但到底还是来了。只是多费了一点时间。可时间算什么呢?他们本来就像吉卜赛人那样过流浪生活。

现在,他们似乎有点为难。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活,腰里都有了钱。但如果拿钱买车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块,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花,未免心疼。他们在商量,究竟买不买车票。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中间,正蹙着眉吸烟。并未参加他们的讨论。但他的意见显然极为重要,甚至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大家一直在争论,一直没有结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这年轻人实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干瘪,更显得果断而自信。两只眼不大,却亮,而且总半掩着。像永远在决策什么。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着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脚搓了搓。抬起头说:“争啥?买!”

大家都静了。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的意见并不吃惊。但又觉得还不能那么畅快地接受,希望他说出点什么理由来。他说得太简单了点。

他读懂了大家的目光,变得有点激动,挥挥手:“买!为啥不买?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人家有钱,咱也有钱!”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咱也有钱!”接着,好像都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为啥不买?”

实在说,他们并没有新的发挥,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但他们听出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那份志气!好像车票是紧俏货。能买上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他们过去外出流浪,没有买过票,被人训斥,被人搜查,被人拧耳朵,被人当众赶下车。现在,他们要买票啦!懂吗?就是说,要气宇轩昂地走上列车,大大方方地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着茶,粗声大气地说点什么。再不用像过去那样胆战心惊,东躲西藏了!

于是,他们一呼隆拥到窗口前,各自买了自己的票。抽身挤出来,反看正看,竟是爱不释手。他娘的,火车票是这样的!

一群破衣烂衫的年轻人,齐崭崭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车的到来。

忽然,人群乱了。他们也扭回头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姑娘正哭叫着从小镇里奔出来,长长的辫子跑散了,像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在她身后,三个流氓正在追赶,大呼:“拦住拦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顾,不知往哪里躲藏。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眉梢一挑,抢上一步拉过她,塞进他那一伙人群里。这时,三个流氓已经追到。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姑娘,大喊一声:“在这里!”三人便往里冲。姑娘躲在一个小伙子背后,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内地……来的,他们老是欺负我。我要回家,他们不放……”

三个流氓刚挤过去两个,便被堵住了。那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冷地盯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梳着油光头的家伙说:“你管得了吗?”

“我想试试。”

“什么东西?你也配!穷要饭的!快交出那个妞来!”

这群年轻人早气得摩拳擦掌了,纷纷冲上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流氓!”

“为啥欺负一个姑娘!”

“……”

三个流氓自恃是地头蛇,哪理这个茬,气势汹汹直往里冲。

清瘦的年轻人怒极,大喝一声:“少给他们啰唆!揍!”

这一声喝未落音,一群小伙子早动了拳头。你一拳,我一脚,乒乒乓乓。月台上顿时大乱。三个家伙先还企图还击,但很快发现不是敌手。纷纷亮出刀子,刚要行凶,已被连连踢飞。接着,便被按倒在地,一顿猛揍。脸上个个打出血来。这个刚想爬起身,突然飞来一脚,又趴下了。那个刚想逃跑,猛地一个扫堂腿,又栽倒在地。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了。这帮年轻人好像积攒了多年的窝囊气,都在此刻发泄出来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脚越狠。不一会工夫,三个家伙只能躺地呻吟,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时,火车已到。清瘦的年轻人喊一声:“走!”拉着那位姑娘,抢先上了火车。其余人也纷纷冲上车去。有个小伙子临上车前,又挨个踹了三个流氓一脚:“歇着吧,明年见!”也飞身上车了。火车已经“哐哐”地开动。出站不久,便呼啸着飞驰而去……

7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臂汉子走着同一条路。

这条路还是那么泥泞,那么漫长。但他惯了,也就不觉得。在经过那片最茂密的苇荡时,小路变得幽深起来,这一段路似乎有点特别。人踩上去软软的,颤颤的。那感觉像小时候赤脚踩在母亲的小腹上,像十八岁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压在身下的那个姑娘的腰身。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这样软软的,颤颤的。每当走过这一段弯弯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觉得异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充分地体味着来自脚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欢这条路。他爱这条路。这条路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

这条路唤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觉得他身体内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浆,死灰复燃,这一刻冲破了缺口,浩浩荡荡,蓬蓬勃勃。他的身体正在等待一场生命的厮杀和宣泄。

他再也不能安于孤独,安于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泽中的某一块沙洲上,向远远的地平线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泪了……

突然,他伸开双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马狂奔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向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呼唤:

“来呀——!”“来呀——!”

这天傍晚,从三里外的鱼王庙升起一股炊烟。炊烟轻轻的,袅袅的,缭绕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开来,和大气混为一体。

这股炊烟非常显眼。几里外都能看到。这是鱼王庙大半年来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螃蟹回来了。在外游荡了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鱼王庙。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墙角里,铺一堆干芦苇。芦苇上铺一张席片。席片上有一卷肮脏得发黑的铺盖。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口破铁锅。铁锅用三块半砖头支着。半锅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烧。这是他爹斧头留给他的全部遗产。

螃蟹从哪里摸出一盒价格低廉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走过来坐在席片上,又往后一仰。枕住铺盖,悠悠地喷起烟来。他开始抽烟了。他超脱了。想开了。他是个小要饭的。他没有权利去爱一个女人。一个乞丐的缠绵是滑稽的。杨八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不否认她的同情心。也同样无法排除对她的怨恨。虽然恨她没什么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间,他填补了她的空虚生活。他既为她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来了。他是多余的。就是这样。

螃蟹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也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经验,对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认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么认真。连要饭也不必那么认真。而他一向是认真要饭的。除开要饭,并没有干什么特别越轨的事。现在,他要变一变活法。

而且,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登门要饭,已远不如小时候那么容易了。他不能再去为女人们洗尿布,为女人们抱孩子,给人家的孩子当马骑,为男人们点烟袋,为老人们挠痒痒……他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戏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严。而且,那样活得太累。他要寻找一个比较轻松的活法。

他开始偷了。

他抽着烟,眯眯地看着庙当门蹲着的两只鸡。那是两只很肥的母鸡。都是黄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见女主人是很会饲养的。两只母鸡猴在地上,正惊奇地打量这座布满蛛网的旧房子,纳闷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很简单。螃蟹对它们说,你们正在窝里睡觉,你们的主人也正在屋里睡觉,我悄悄翻墙而过,把手伸进鸡窝,摸住你们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来。当时,我只是有点慌张,就像你们也有点慌张一样。我们一齐慌慌张张离开了你们的主人和鸡窝。你们到了我的烂口袋里。过去,那只烂口袋盛满了要来的剩饭剩菜,吃不了都送给杨八姐。现在,我已经不能吃那玩意了。我也无需再给杨八姐送去喂猪了。她给他男人说,我是个要饭的,很可怜。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慌慌张张从猪槽里拣食吃。杨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并不可怜。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鸡了。据说,鸡是很好吃的。我不记得自己吃过鸡。但闻到过鸡肉的香气。单凭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见鸡肉是多么好吃了。

鸡们,你们不必瞪眼。你们总归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贪婪很嘴馋的。终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吃光,连草根树皮都吃光。然后,自己也死去。人类肯定会这样的。但现在我还不想死,我离死还远着呢。我要吃点鸡肉什么的,享享福。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了。鸡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听哪个老娘儿们在杀鸡前这么劝过你们。我就不劝你们了。我嘴笨,不怎么会劝。而且我说不出口,那话有点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来直去地告诉你们,我要吃你们!但你们别慌。我暂时还不想杀死你们。杀死你们,我就太孤独了。这个庙里就我自己。我不来,这个庙就空着。从不会有人来。这是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一个栖身之所。鸡们——母鸡们,先给我做几天伴吧。

锅里的水开了。沸沸扬扬。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过去,想舀一茶缸子,却发现上头旋着污浊的铁锈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养自己高贵的胃口。于是,用两根柴片夹起滚烫的铁锅,端到门外泼了。

他重新走下庙台,在芦荡里盛了半锅水。回来时,意外地在一堆瓦砾间发现两条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锅,伸手将它们捉住了。一手拎起一条,悬空抖了一阵子。两条蛇都不会动了。他盘算着,今晚可以烧一锅很鲜美的蛇汤。

梅子帮着泥鳅把羊群赶进羊栏,天已落黑,羊栏在鱼王庄北面约一里远。这是个古代军营样的栏栅。不过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芦苇编扎成的。围了很大的一圈。栏栅里有茅棚,作防雨防晒用。几百只羊便卧在茅棚底下。

羊栏旁边,有一口茅草屋。泥鳅就住在这里,夜间看管羊群。茅房前拴着一条很大的披毛狗。夜间一有动静,它就会叫唤。如果有偷羊贼,泥鳅只需把狗放开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丝样的黄毛,个头很高,站起来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鳅放心得很。夜间从不用起床。泥鳅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着的狗凶十倍。

梅子细心地拴好羊栏,转身就要离开。泥鳅站在她身后说:“梅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鱼王庄里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压死的一只羊羔还没吃。煮了一块吃吧!”泥鳅倒是不断吃荤。羊群这么大,常有压死、斗死、病死的羊。这些全归他吃。梅子从来不尝尝。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安。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说说话儿。他觉得心里闷闷的。他没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经没有那种念头了。他只想说说话儿。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多少年来,他一直仙云野鹤般游离于人尘之外。自认在鱼王庄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洒脱,最快活。鱼王庄的苦难和他无关。他连一棵树也没有栽过。鱼王庄的树木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曾在心里刻薄地嘲笑过老扁。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不过是一棵自生自灭的芦苇,孤零零地插在河滩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凄凉的。

他想找人说说话。说说人是怎么回事儿。

但梅子已经走了。

虽然,老扁心里笼着阴影,但这几天依然显得高兴。他不断去村口、河滩上接人。鱼王庄外出的人开始陆续回来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两个。老扁看到他们,大家总免不了一阵寒暄。

回来的人们带着大半年奔波的疲乏,带着一路风尘,带着欢悦,带着思乡之情,也带着皮肉和心灵的伤痕。每个人在外的遭遇都不一样。男人们好一些,有的能做点零工,出些苦力,只显出些累来。女人们情况就不一样。四五十岁的妇女不会有多少奇特的遭遇。在外头讨饭、捡垃圾,只要能忍气吞声就行了。不会引起意外的麻烦。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却时时面临着另外的危险。

昨天下午,老扁在河滩的一个高坡上,远远看到两个姑娘,背着行李卷朝鱼王庄方向走来。走得很慢。似乎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竭。

老扁迎上去,想接接她们。渐渐离得不远了。他认出是桂荣和小菊。这两个姑娘几年来一直搭伴,每次都能顺利归来。看她们又一齐回来了,就很高兴。出外的人回来一个,他悬着的心就落下一点。尤其这些姑娘们,都到待嫁的年龄了,在外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她们的父母着急,他也同样着急。

他扬扬手,向她们喊:“桂荣!小菊!你们回来啦?大叔接你们呢!”

百米以外,桂荣和小菊听到喊声,同时站住了。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捂住脸蹲下去。哭了。

老扁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她们出事了!忙快步跑上去。果见她们都在呜咽,身子一抖一抖的。他一手拉起一个:“出什么事啦?”她们刚站起,老扁就发现了异常。桂荣和小菊的腰身都隆起来了!两个姑娘同时扑到他身上,一边一个抱住肩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老扁抚摸着她们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后悔自己不该问。这种事还用问吗?问出来又能怎样?这种事在鱼王庄已经屡见不鲜。每年外出归来,总会有十个八个姑娘媳妇怀孕。受到侮辱而侥幸没有怀孕的,更无法计算。她们中情况多种多样。被人施暴的虽有,但毕竟不多。多数出于被迫和无奈。她们要活着。有时十块钱、一顿饭或半个月的临时工,都能诱惑她们去出卖身体。这是鱼王庄人无法避免的耻辱。其实,近百年来,鱼王庄的子子孙孙中,其中不少就是由他们的母亲从异乡怀带来的。他们只知生母,不知生父。对此,人们早已漠然了。

老扁有什么话好劝慰这两个姑娘呢?没有。他只能陪着落几滴眼泪,然后替她们拿上行李,默默地领回村去。

老扁今天刚出村口,却碰上一宗让他开心的事。民兵营长土改带二十多个年轻人回来啦!这帮年轻人几年来形影不离,走南闯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鱼王庄最见生气的一伙子人。他从心里喜爱他们。

他打起眼罩,一眼就认出是他们来了!虽也风尘仆仆,却是有说有笑,大步流星。当看到老扁时,他们便疯了似的飞奔过来,乱哄哄地欢呼:

“支书!俺回来啦——!”

“大叔——!”

“到家喽——!”……

老扁站住了。眼眶子一热,差点又掉出泪来。这群小子没忘了鱼王庄,又回来啦!

转眼间,他们已冲到面前,将老扁团团围住,乱呼乱叫,忙不迭地从怀里从挎包里往外掏烟摸糖。一片手送到他面前。老扁应着笑着接过一支烟,刚张嘴要合上,一块糖已经塞他嘴里。他眨眨眼,真甜!一群小伙子围着他憨笑。老扁挨个看了看,大半年不见,居然都吃得黑胖。只有土改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但也精神十足。再看,好多人除了背后的行李卷,还在肩上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发财了吗?狗日的们!”

“发财啦!哈哈哈!……吃喝罢,每人还净落一百多块钱呢!”一百块,在鱼王庄人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了。

“俺都还买了车票!”

“咋?还买了车票!舍得?”老扁吃一惊。

于是有不少人掏出车票来。还有人用纸包着,取出一层又一层,最后展现在老扁面前:“看!”

老扁捏起一张看了看,七十三块!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火车票。“杂种们!也舍得!”他笑骂起来。

“舍得!为啥不买?人家买得,咱也买得!”一群小伙子自豪地说,完全不觉得这钱花冤了。

老扁忽然觉得理解了他们,把车票送还那个小伙子:“对!人家买得,咱也买得!都收好了,让大伙都见识见识!——呃?今年你们去了新疆?”

“对!去了新疆啦。”

“日他娘,新疆大鼻子的钱愣是好挣!”

“咱们给他们盖房!有当上工,有当下工。土改是头把刀呢!”

老扁不信,扭头问土改,“真的?”

土改有些腼腆地笑了:“嘿嘿!还不是逼出来的。我在家只垒过鸡窝。”

“狗日的!”老扁也笑了。欣慰地笑了。他看得出,带着这帮毛头小子东奔西跑,土改操了不少心,却也老练多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发现。在这群小子背后,怯怯地藏着一个扎长辫的姑娘,正低了头用脚搓地。老扁诧异了,收回目光:“这姑娘哪来的?”

“捡的!”

轰然一阵大笑。

老扁更觉诧异,又问:“别闹!究竟咋回事?”

小伙子们不吱声了,显得很不好意思。老扁把目光投向土改。土改口吃了,红着脸说:“大叔,你别疑心。俺可没干坏事。这姑娘是在新疆一个小火车站碰上的。也是个要饭的。本来和她爹一块去的。她爹死在那里了。她向人求借了一些钱,把爹埋了。谁知借给她钱的是几个流氓,老是纠缠她不放。那天,他们又要欺负她,可巧在车站被俺撞上。大伙揍了那几个流氓一顿,把她救了。她说河南老家已经没人,没地方去。就……就跟着来了。”

老扁“哦”了一声,忙笑着冲那姑娘说:“姑娘,俺鱼王庄可穷哟!不过你别怕,有大伙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抬起头,朝他忽闪了一下很明亮的一对大眼,害羞地笑了。

小伙子们讨好地看着她,也纷纷表示:“竹子!放心吧。不会饿着你的!”那神态,生怕竹子会转身跑掉。

老扁看出了这群小子的用心,于是威吓道:“狗日的们听着!谁要欺负人家姑娘,我就揭了他的皮!”他看得出他们和那姑娘已经混得很熟。

“放心吧,大叔!”

一阵嬉皮笑脸之后,二十多个小伙子前呼后拥着那个叫竹子的姑娘,闹闹嚷嚷进村去了。

老扁看着他们的背影。竹子。这名字真不错。也像。瘦瘦高高的。他自说自话,异常感慨。这是多少年来,鱼王庄外出讨饭的人领来的第一位姑娘。

鱼王庄前头,有一口瓦屋。三间。一间隔开,两间通着。这是鱼王庄惟一的一口瓦屋。是梅山洞活着时盖的。现在就梅子一个人住这里。隔开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布置得很雅气、素净。床上一年四季吊着雪白的蚊帐,窗上挂着淡紫色窗帘。这样,刮起风来,就会少一些沙子进来。另两间原是梅山洞的住室兼诊所。现在全做了诊所。靠墙仍铺了一张床,为人查病时用的。当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针药器械。门窗上也都挂着布帘。

这是鱼王庄难得的一个洁净之处。

此时,桂荣和小菊隆着肚子,难为情地并排坐在梅子的卧室里,梅子安慰她们说:“别怕,查一查吧!”

桂荣先躺在梅子的床上,褪下裤子。梅子仔细为她做了检查。桂荣的眼紧紧闭着,眼角里含着泪花。不一会查完了。又为小菊做了同样的检查。梅子洗着手,叹了一口气:“都有六个多月了吧?”她们想了想,同时点点头。梅子又说:“月份很大了。我看就生了吧!不会有人笑话你们的。”

桂荣和小菊对望了一眼,都低下了头。

这天中午,一拉溜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沿一条小土路向鱼王庄方向奔来。车架上都放着行李卷。车把上挂着挎包、网兜。里头装着牙缸、毛巾、脸盆。一个穿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的人,突然车把扭了几扭,摔在地上。沙窝里行车,虽有小土路,也十分吃力。他爬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又撸下帽子狠狠地摔了几下,皱着眉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骂起来:“这个熊地方,该用大炮炸平!”

看来,他当过炮兵。

他身后一个知青也跳下车,操一口南京话:“副队长,到了鱼王庄,我们速战速决。没得事快点离开这里。这不是人呆的地方。阿是?”

“你‘阿是’个屁!队长还没来呢,你忙什么?集训时领导怎么说的,考验我们呢!还没来到就想走,让队长知道了,给你记一笔账,莫想回城!”

“阿是”一愣。心想,你他妈的装积极,争着来鱼王庄啃骨头,还不是想在县城找个工作!但他却冲副队长讨好地笑笑:“副队长,我这不是说着玩吗?我知道你水平高,不会打小报告。要是队长在这里,我准不这么说。阿是?”接着随手掏出烟来,扔过去一支,“尝尝这个。”

副队长翻了他一眼,这小子倒会卖乖。点上烟叼在嘴角。从地上拾起摔掉的脸盆,重新挂车把上。抬头看,前头的人已走远了。一挥手:“上车!”一前一后又上路了。

8

某一日,辽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些黑点点。是在黎明的霞光中出现的。

开始,独臂汉子以为是一群在沼泽中低飞的老鸹。这并没有什么稀奇。沼泽上常有成群的鸟飞翔、降落。但当霞光由青白变成淡红时,那些黑点点已变得影影绰绰,像是些会动的剪影。他开始疑心了。站在牛背上把眼睛揉一揉,睁了又睁。淡红的霞光转为火红。他终于看清是一伙子人!一伙子披着金色的小人,正在霞光中向沼泽深处走来。好像还没有什么一定的目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却越来越清晰。

日头嘭地跃出地面,沼泽上的阴影立刻一扫而光。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明朗。

那伙人有十来个,全是衣衫褴褛。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似乎,他们也发现了远远的牛背上的这个大汉。愣了一下,旋即欢呼着奔来。独臂汉子冲他们招招手,大喊一声:“来——啊——!”跳下牛背,也飞奔着迎上去。

他们终于在一块河洲上汇合了!

拥抱、打滚、叫骂、欢呼、跳跃。仿佛是一个世纪前分别的故友、亲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同是两脚兽,这就够了!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人类的这次会合在沼泽地此后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在这片被毁灭的土地上,人类将重新繁衍、生息。

后来的这伙人,几乎立刻就承认了独臂汉子的权威地位。荒原上大片大片耕翻的土地、孤零零的草棚、那一头老牛、那一弯木犁,都令他们目瞪口呆。单是独臂汉子那一身披毛狗似的长发、鳞甲一样裸着的身体,甚至那个吊着的大棒槌样的生殖器,也足以让他们震惊而慑服了。

在他们的眼睛里,这是个半兽半人、半人半魔的庞然大物。他是这片荒原的主宰。有他在此,那种初人沼泽的恐慌立即就消失了。

蚂蚱滩上建起了一片简易的芦棚。

外出讨饭的人们几乎全都回来了。

那个叫做工作队的物件,也几乎同时来到了鱼王庄。

奇怪的是,鱼王庄既没有往年那种亲人团聚的欢乐气氛,也没有因工作队到来而产生什么心慌。

鱼王庄平静得很。

鸡不飞。

狗不叫。女人仍晃荡着奶子在井台上打水……

老扁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河滩上的树木又被砍光了……一天凌晨,河滩上突然出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人看样子很厉害,像是样板戏里一个女英雄。她站在一个高坡上,把手一挥,立刻从四面八方冲出成千上万的农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带着大锯,斧头,菜刀。拉着牛车,推着土车,扛着木杠,木杠上盘着绳子。疯一样冲进树林。那个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声喊叫:“……这些树木谁伐归谁!……”据说她是工作队的队长。天知道她从哪里动员来这么多农民。老扁怪佩服她的。这办法亏她想得出!谁伐归谁,谁不来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农民兄弟们可实惠得很,也听话得很。比如一碗饭放在面前,上面的人说不准吃,自己的那碗饭也不敢吃;上头人说可以随便吃,别人的那一碗也敢抢过来。这办法怪绝的。老扁真佩服。鱼王庄的人出来看了看,都木木的没吭声。只有土改带几十个年轻人冲进树林,和那些不相识的农民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女队长带着十几个工作队员拼命在一旁吼喊,不准打架!不准鱼王庄的人无理取闹!这是上级决定!但光喊没用。还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们。他劝他们别打了。你看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怜的,都穷得很。全当救济他们吧。上级让伐,他们不来伐吗?不怪他们的,谁也不怪。你们别打了,也别拦了。拦也拦不住,成千上万的人你们能拦住几个。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过,可不能让你们再蹲了。不就是把树木砍了吗?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吗?再过十年,树木又长起来啦。你们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们就回去了,哭着回去了。老扁火了,冲他们后背大声呵斥,不能哭!都不能哭!这一回鱼王庄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给人下跪!也别去告状!树木伐了!就是伐了……鱼王庄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个人。他背起手,在林子里转悠起来,像个悠闲的老汉。一些不认识的农民,知道他是这村的支书,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还恭敬地送上一支烟,弯着腰直说,你看,这算咋回事?上级让来的,咱不能不来,咱本不想来的……老扁很理解地点点头,就是就是,伐吧伐吧。这没啥。上级让来的。没啥。接着又转起来。忽然看到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带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也在那里伐树。旁边放一辆平板车。小一点的孩子正坐在车把上玩跷跷板。大一点的孩子不过七八岁,还抡不动斧头,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树。一刀砍下去,只砍一个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恹恹的妇女用一把斧头砍另一棵树,既没力气,也不得法。她很着急,急得满头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几棵树了,旁边轰隆隆乱响。她娘儿仨一棵树还没砍倒。老扁看着也替她着急。便走过去问:“男人咋不来呢?”病恹恹的妇女说:“男人死了。俺娘儿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气……”老扁同情地点点头,你这砍树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他接过斧头,做了几个示范动作。要斜着砍,不要直着砍。直着砍砍不动的。妇女接过去,照样子砍了几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断崩出来。病恹恹的妇女很感激地说,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说就是就是。别急,树多着呢。又走到那个抡菜刀的孩子面前,摸摸他的头嘱咐,娃娃,要当心手哟。老扁背着手又转到别处去了……林子里真热闹,谁也顾不上说话,人人都热得满头冒汗。这是抢树,不忙行吗?老扁老在林子里悠悠地转。一个已经累得喘吁吁的老汉便给儿子说,你看那老东西也是个不知过日子的人!趁这机会,还不帮儿子多弄几棵树?转来转去,转个熊味!儿子不耐烦老子的讨好,大声说,还说人家呢!你伐了几棵树?老是坐下喘!老汉赶紧站起,佝偻着腰提起斧头……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只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里转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极。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滩上没树了。他终于走回鱼王庄……咋听不到老日升劈树疙瘩了呢?……斧头和钢钎都撂到地上。一个树疙瘩劈了半拉,摆在那里。老日升呢?……正在屋里哭……哦,哭啥哩?这老家伙也会哭吗?……泥鳅也在。两人正对桌喝酒,什么菜也没有。就一个辣椒放在烂桌上。泥鳅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鳅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鳅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骂老日升。老日升,你个老狗……活个啥趣!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不知女人那东西……横着……竖着。你个老狗光知道干活,拉……纤……劈树……疙瘩!你活着干啥?活得没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条……狗,是……只猪,是一头骡子!你还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辈子,比你值过……得多,我活腻啦!……我去跳……无名河……你在这屋……上吊!……你这屋梁榆木做的?……结实呢!今夜……咱俩……都死。老日升……你个骡子……你说……中不?你咋……不放……个屁哩!哭……哭……哭个熊味!你说……中不咱俩一块……死!老日升穿着一件老黑棉袄,哭得抽抽噎噎,像个被训斥的大孩子,使劲点点头:“嗯!……嗯!……”泥鳅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俩……可是说定……了!今夜……谁不死……谁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门口听了一阵子,就踉踉跄跄回家了。他懒得管他们的事。他觉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饿。回到家倒头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么,没吃出味来……梅子好像也在,给自己打了一针,也没觉出疼……接着又睡……天明,老扁觉得自己背个烂口袋出了门。妻子拦住问他哪去。他说我去讨饭,在外头……溜达溜达、溜达溜达……溜达几年再回来。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这个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儿子。我溜几年再回来。妻子又说,村里事咋办?老扁说村里没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长大了。我老了。我溜达溜达。就出了门……在庄里走,一路都有人在门口注视他。但没人说话。他忽然觉得应该去梅子那里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却终于没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来,嘴里冒着热气。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说,我能走。你长大了。我出去溜达溜达。这些年,我闷得很,早就想溜达溜达。老没机会。你在家吧。你长大了。土改哭了,说,大叔,日升爷吊死啦。留下一个大钱箱子,有上万块钱!咋办?老扁说,吊死了就埋上。给他挖个大坑,大一点。他身架子长,坑小了窝脖儿。那些钱呢?老扁说,那些钱你看着办吧。土改说,我拿它买树苗!老扁说,随你的便。老日升攒了一辈子钱,就等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这老家伙脸上有古今,有阴阳,有生死。他早料到这一天了。你看着办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经过河滩。经过那一片片露着白茬的树疙瘩……忽然发现在一棵树疙瘩旁边,歪着一棵小树。小树的根连在树疙瘩的老根上,是头年才发出来的。很瘦很嫩。长了一年才只有手指头粗。是伐树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转过脸去,本不想再看……忽然听那小树呻吟了一声。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树扶正了,扒扒土培好。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长,不着急。我溜达溜达……过几年还回来老扁似梦非梦……游游荡荡……觉得自己是走了……脚下像踩着一团云……恍恍惚惚……走了很远很远……走了许多地方……走了许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后来,他觉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也不记得离开鱼王庄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从心。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他觉得很难过。最后,站在一块山崖上,朝家乡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来临……终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跳动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哪里还在响。这声音一直在响。这些年,不论走到哪里,这声音都一直伴着他。哦!……他到底记起,这是封在耳膜里的那个声音,他将永远带去了。

“嘭——!”

“嘭——!”

“嘭——!”

9

这天清晨,独臂汉子赶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车。拖车上放一盘耙。打一声响鞭,离开蚂蚱滩。后头随一溜人。扛锨的,抬耧的,背口袋的。口袋里装着种子。

他们今天终于要播种了。

一溜褴褛的衣片在风中飘。一溜黑瘦的脸上泛着活气。紧随独臂汉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挎一只条篮。从褴褛的衣片下露出两座山包样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风又重新荡开。她索性不再理它。紧随着独臂汉子身后。独臂汉子在前头说:“唱一个吧!”女人就唱起来。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缠绵的好嗓子。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苦难;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欢乐;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三尺黄沙;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多少思念。

哟嗨哟——哟嗨哟——!……

忽然,独壁汉子在前头“哟”的一声。老牛晃晃荡荡停下了。这里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两旁芦荡没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伸出头看。只见独臂汉子弯腰捡拾了一片什么。高举过顶,在阳光下疑惑着。那一片东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闪着金光。

“鱼鳞!”

独臂汉子惊呼一声。众人也几乎同时认出来了。鱼鳞——会有这么大的鱼鳞?一呼隆围上来,泥浆沾了满身。可不,是鱼鳞。一片金光闪闪的鱼鳞!

独臂汉子用力踩踩刚才拖车滑过的地方。仍然是软软的,颤颤的,悠悠的。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呀?他从这里走过不知多少趟,从没想到下头会埋着什么。难道泥浆下会藏着这么大的鱼?

所有的人都诧然了!

扒——!谁喊了一声。大家扔下手中的东西,迅疾伏倒身,用双手在泥泞中扒起来。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联着一片,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闪闪的鱼鳞。

……终于,泥泞扒尽,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

巨鲤斜卧着。如一条搁浅的大木船。

它还活着!腮边含一汪混浊的水。腮片在混浊的水中痛苦而艰难地启动。半天张合一次。那费力痛苦的样子,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受。它苟延残喘着,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但却没有。只是很有规律的半天张合一次。

靠这一汪浊水,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这么多年!

这头巨鲤活得痛苦,活得艰难。却又如此顽强。它身上已经创伤累累。鳞片破损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车经年不断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着。在它身子两旁,是根本无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躯支撑着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缓着自己的生命。

“嘻嘻——!够咱蚂蚱滩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摇着两枚巨乳,以主妇的身份快活地叫起来。众人一阵欢呼。黑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兽性的贪馋。

独臂汉子没有欢呼。愣愣地提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他先是沉默无语。仿佛在艰难地回忆什么。不知是回忆那个已经毁灭了的遥远的年代,还是回忆一个漫长的过程。突然,他的脸变紫了,诚惶诚恐。双唇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女人仍在跳跃。仍在欢呼。胸脯海浪般地汹涌着。面前一片欢腾。就像当初他们来到沼泽地,猛然间发现了独臂汉子一样。

独臂汉子猛地回转身,忽然冲他们大吼一声:

“放——!……”

他想骂人,却半截刹住。惟恐脏话出口,会亵渎了什么。众人正在发傻。他挥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盖一弯,扑腾冲巨鲤跪了下去:“罪过!鱼王——这是鱼王呀!!……鱼王没走!!!”

一片骇然。

众人面面相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种猝然而来的恐怖攫住了每一个魂魄。接着,都跪下了。齐刷刷地跪在烂泥窝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全瞪得眦裂……

黄河巨鲤依然痛苦而艰难地吞吐着那一汪浊水。

那一汪浊水维系着一个神秘而苦难的灵魂。

不久。这里建起一座鱼王庙。是一座草庙。

蚂蚱滩从此改名叫鱼王庄。

之后多年。沼泽中越来越多的河滩露出水面。垦荒的人也越来越多。沙滩,变为生命的方舟。一个又一个村落渐渐出现了……

七百里故道。七百里涸辙。七百里连营。

人类以和万千生命同样的疯狂,在这里重创世纪。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他们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却被狂风视为玩物。那风无遮无拦,像一把浑天大扫帚,恣肆地把黄沙扫来扫去。原本平坦的沙滩,一夜之间会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间又被夷为平地,扬得漫天都是。这里的天空永远是昏黄的。庄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会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数日之后,忽然一阵狂风将沙山掀开,露出的已是一具蒸干的尸体……

但一年里也会有几天,风儿累了,故道会呈现出难得的恬静。早晨,露水洗过的太阳甩开如霞的披发,艳艳地露出脸来。连绵起伏的沙丘舒展地卧在那里,像一位尚未醒转的睡美人,早在梦里蹬翻了夜的被,无羞无遮地袒露着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长的大腿。一副娇憨的模样儿。太阳灿烂地笑了,嗤嗤的。这个懒女子!

黄昏。平沙漠漠。最后一缕炊烟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接着不久,一弯月牙儿便冷冷地挂在高天了。此时的夜色中,能听到虫子的微语,芦苇的叹息,无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里的一道古街,载着它的居民和故事,缓缓流淌着无尽的岁月……

1987.3.10于《春笋报》创作室

《钟山》198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