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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 第四章 营生

傍黑下了一阵子急雨,尔后,便刀斩似的停了。

没有星月,天黑得像漆棺。大木伸头看看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大木咕噜一声:“真黑。”二木说:“恁黑!哥,给我吸一口。”大木不理他,握住烟袋杆抽得吱吱响。烟袋锅一红一灭的,喷香。闻着比吸着还香。二木耸耸鼻子,把光屁股往前挪挪,死死盯住那一点红火。大木猛然拔出烟袋,呛得连声大咳。二木想,我要吸,就不会咳。

外头柳树上传来蝉鸣,水漉漉的上气不接下气:“浮——!浮——!……”二木听着像喘气,像二叔趴在女人身上喘气。眼前就现出那晚的情景,忍不住胡撸胡撸头,疙瘩自然早就消失了。那晚,揍他的是二叔,可他最恨的是大木。

大木换上一锅烟,又抽。朦胧中人模狗样的。烟袋锅一红一灭,喷香。闻着比吸着还香。大木浓浓地喷出一口烟,说:“真闷。”二木赶紧吸溜吸溜鼻子,把大木喷出的浓烟吸进肚,说:“恁闷!哥,给我吸一口。”又往前凑凑。大木有点火,说:“咱兄弟俩不能都学吸烟。”二木顶撞说:“咋的!”也有点火。大木说:“咋的也不咋的。”二木说:“咋的也不咋的,我就想吸。”大木说:“你欠揍。”二木赶忙缄口。停一会儿,大木说:“两个人吸烟太费。咱没钱。”二木说:“又没花钱。烟叶是我偷二叔的。”大木:“二叔也没钱。”二木说:“二叔有钱。”大木说:“二叔有虱子。”二木说:“二叔有虱子,也有钱。”大木有些焦躁:“你见啦?”二木说:“我见他拿钱给女人。”大木说:“操!那钱。”似乎早就知道。二木顿觉没意思,大木任啥都知道。

大木像有心事,转头看着窗外,粗粗地喘一口气。

外头又起急雨,像刮风。草屋顶扑噜噜响,冒水泡一样。土窗里溅进水来。大木缩回头往里挪挪身子,碰到二木柴杆样的腿。大木暴叫一声:“给你说!别离我这么近!”

二木没敢吭声,也往里挪挪身子。

小木床被压得吱吱叫。兄弟俩睡一张床,还是张木匠送的。张木匠和二叔是朋友。张木匠扛来床,芋头怯怯地跟在后头,伸出头打量。她有些惊奇屋里这么黑,这么脏。大木、二木不看张木匠肩上的床,都盯住芋头看。芋头吓得藏到张木匠身后,只露两个羊角辫。张木匠冲二叔说:“丝瓜老弟,收下吧。”放下床又说:“没娘可怜。”张木匠没说他们没爹。村里人没谁说过他们没爹。大木就恨张木匠,也恨一村子人。

二木不恨,二木还不懂。

屋里黑得厉害。两间草屋,中间用泥巴墙隔开。二叔住东间,兄弟俩住西间。三人原都住东间的,西间只放些杂物,阴雨天拴一头羊,臊气烘烘。爷仨住一起时有诸多好处,一是冬天挤一张床暖和,二是晚间可以说说话解闷。二叔喜欢热闹,高兴了和大木、二木钻床底捉迷藏,没大没小。兄弟俩是丝瓜用肩膀扛大的。他常把他们扛在左右肩,撩个长腿满村转,听大鼓,看耍猴。有时去外村听戏。肩膀上颠久了,二木忍不住,一泡长尿撒下,热热地浇他一脖子。丝瓜也不在乎,故意当着一群女人面喝彩:“好鸡巴!”周围村子人都认识丝瓜,就有女人骂:“丝瓜,你不要脸!”丝瓜说:“不要。”“你真是不要脸?”“真不要。”“人要脸,树要皮……”丝瓜哈哈一笑:“树要皮养树,人要脸误人。”

大木老记着这句话。他恨二叔,也佩服二叔。

二叔也有坏脾气的时候。

那夜很怪。二木半夜里被床颠醒,还有呼哧呼哧喘气声,就骂:“操你娘!谁动?”立刻没了动静。二木重又睡去,不久又被颠醒,朦胧中又骂:“操你娘!谁动?”依然没人吱声,但床也不颠了。黑暗中死寂一片。二木很快又睡沉。如是三番,二木不骂了。他决意弄个明白,伸手在砖枕旁摸到手电,床那头正在狂颠。二木悄悄坐起,猛地捏亮手电筒,却见二叔赤条条骑在一个同样赤条条的女人身上。嘿!二木乐了,一下扑过去,按住二叔脖子:“噢——?可叫我逮住了!龟儿子……”二叔翻转身,甩手一巴掌:“啪!”把二木打下床去。二木栽个跟头。

那时二木九岁。二木被打愣了,但没哭。刚滚到床下,就被人接住,然后被拉到门外,跟跟斗斗,在老远的一棵树下站定了喘息。

那晚西天有一弯残月。夜间稀薄地洒着露水。树上栖息的乌鸦拍拍翅膀,“啊”地叫了一声。很惨。

二木吓得一哆嗦,认出是大木。大木背靠树身,一条腿向后弯曲着蹬住树身子,冷冷地瞅住他说:“你活该。”

二木恐惧地瞪大了眼:“他们喘气!”

大木说:“当然要喘气。”

二木说:“还使劲颠床!”

大木说:“谁叫你吆喝的?”

二木疑惑:“你早就醒啦?”

大木说:“我悄悄滑下床蹲在地上。我就没咋呼。你咋呼啥咋呼?你活该。”

二木这才想起哭。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大木说他活该,他觉得委屈极了。他抬头看看那弯残月,越发想哭。两行泪水流到腮上。

大木伸手拉过他揽到怀里,拍了拍他的头。

那年大木十六岁。已像一条汉子了。

第二天,大木、二木搬到西间住。是大木提出要搬的,二叔没怎么反对,讪讪的,到集上买来一根猪大肠,回来洗净煮好,烩一棵大白菜,爷仨吃了一顿。大肠都让二木吃了,大木主要吃白菜,二叔喝了三碗汤水。他说汤水好喝,然后就讪讪地笑。二叔好像生分了。二叔从此不再像以前没大没小。一不留神,大木、二木都长大了。

种羊撒一泡尿,屋里气味浓浓的像凝固了。

雨又停了。蚊子嗡嗡响,似沉沉的锣声。两人身上都叮了一层。没有灯,大木、二木隔一会往身上一胡撸,手上就有黏乎乎的血。

二木咂咂嘴巴,说:“哥,你咋不吸烟啦?”

大木装上一袋烟,摸索着递过去:“你吸吧。”

二木忙接过,用火绳点上,狠狠吸一口吞下肚,果然不咳。大木说:“烟袋你放着吧。咱兄弟俩不能都学吸烟。”

二木愣了愣,有些感动,但没说什么。

两人闷着,闷着难受。天还早,一时无法入睡。

隔墙传来二叔带着痰鸣的咳,咳得人起鸡皮疙瘩。

大木说:“二木,说说话吧。”

二木说:“说啥?”

大木说:“随你。”

二木挠挠头:“这些天……没见二叔弄……女人。”

大木说:“二叔怕是不行了。”

二木吃一惊:“二叔要死?”

大木说:“我没说二叔要死。”

二木说:“你说他不行了。”

大木说:“你不懂。”

二木想了一会儿,说:“噢——我懂了。”

大木说:“你懂蛋!”

二木说:“你是说二叔弄女人不行了?”

大木显得有些烦,打断他说:“说点别的吧。”

二木没响。他不知道说什么。

蚊子在喧嚣。他们谁也没动,不再往身上胡撸。黏乎乎的血让人讨。但能感到身上像长一丛绒毛。

大木叹口气:“二叔老了。”

二木说:“二叔的背有点驼。”

大木说:“咱俩得学点手艺。”

二木说:“二叔说过,让我跟张木匠当徒弟。”

大木说:“张木匠有个闺女。”

二木说:“是芋头,我知道。”

大木说:“和你同岁,十六。过年十七。”

二木说:“我知道。”

大木说:“你知道蛋!芋头屁股上有颗黑痣,你知道不?”

二木不敢吱声了。心里却纳闷,哥见过芋头的屁股?

大木说:“你要把芋头弄过来,娶她做媳妇。”

二木说:“你呢?”

大木说:“我八成得打光棍。”

二木说:“还是你把她娶过来吧。”

大木说:“我的事你别管。说定了你娶她。”

二木说:“她要不愿意呢?”

大木说:“你就见天给她说,你腚上有颗痣。”

二木说:“她会骂我的。”

大木说:“芋头老实,不会骂人。”

二木就有些心痒,又有点不相信大木的话,心想:“光说你腚上有颗痣,她就愿意嫁我?”

大木闷吭吭走到门前,对着黑黢黢的夜尿一泡,回头说:“困觉。”

二木随在后头,对着黑黢黢的夜也尿一泡,说:“困觉。”

那时,葫芦和丝瓜兄弟俩像大木、二木一样年轻。但葫芦太过老实,就是给好户人家死干活,报酬是从来不讲的。春天给人犁地,夏天给人看青,秋天给人收割,冬天给人喂牲口。好户家看他老实,又贪他肯干活,一般管他吃饱饭,结余就很少了。丝瓜的事他顾不上。但丝瓜没有饿死。丝瓜会偷。自然是偷好户家的。有时被捉住打个半死,葫芦就去磕头跪门,额头磕出血来,答应给人干活偿还。然后把丝瓜背回家去慢慢养伤。父母早亡,家里没什么人。家也就是村头一间草庵子。葫芦化点盐水给丝瓜洗净伤口。半天,说了句:“往后别偷了。”隔很久,又说了一句:“往后跟我干活。”

丝瓜闭着眼不搭腔。他看不起葫芦,像牲口一样干活,像奴才样给人磕头,没趣。丝瓜喜欢有趣的事情。没趣的事也要弄出点滋味来。丝瓜偷东西并不仅为了填饱肚子。一个人填饱肚子其实不是难事,田里有庄稼,随便偷一点就够吃了。他要的是偷东西过程中产生的快意。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夜色朦胧着,大地一片沉寂。在寂静中其实有着极丰富的声音,只是隐约着混合着,使你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于是就有了夜的神秘。一条游夜的野狗,一座黑乎乎的长满柏树的坟场,一个晚归的夜行人,一对偷情的男女,一个摇曳着昏黄灯火的守夜人住在庵棚,和一声单调空洞的咳,树叶和庄稼在夜风中发出的沙沙的摩擦声,一队在草丛里出没的黄鼠狼,或者远处村庄悠长而飘渺的喊魂声和一个妇人在野地里似狐的哭吟……这时,丝瓜钻出庵棚,悄然隐入夜幕,东张张西望望。一时游蛇样疾行,一时伏地窥探,久久不动。他并不急于把庄稼弄到手,他要弄出种种事情来。在夜行人侧旁的庄稼地里学一声鬼嚎,吓得那人打个激灵,转头就逃。或在好户人家的庄稼地里,对着庵棚突然大喊一声:“抓贼喽——!”守夜人摸住枪冲出,直扑他吼的方向。丝瓜却绕到庵棚后头,扯把干草点上火,转身而去,不一时,火势腾起。守夜人起来扑救时,庵棚已在火中倒塌。

在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一对鬼鬼祟祟的男女,他放轻手脚,一步步靠近,然后避到一棵树后,极有耐性极有兴致地看他们调笑。这时,他决不打扰他们,他希望他们把事情弄得有趣一点。可他们调笑的时间一般都很短,三言两语就搂到一起歪倒草地上动作起来。丝瓜就很扫兴,弯腰捡块坷垃猛摔过去,喝一声:“开!”惊得一双男女魂飞魄散,果然分开,提上裤子慌忙逃去。之后几天,都是瘟头瘟脑的样子。

丝瓜像个夜游神,游游荡荡一夜,玩个尽兴。黎明,在好户田里拔一捆庄稼,倦倦而归。随便往门前一撂,复又钻进庵棚,香香地睡去。

丝瓜是个穷光蛋,丝瓜活得自在。

张木匠却活得太累。张木匠心眼太实。

张木匠年轻时跟师傅学了七年才出师,最后还是被师傅硬赶出去的。二年学拉大锯,二年学拉小锯,二年学锛凿斧刨,一年学墨斗。张木匠一点不觉得慢。师傅跟师傅学木匠也是七年,师傅的师傅都是学七年。七是巧数。

但张木匠并不是巧木匠,无非师傅的师傅传下的尺寸章法,依样画葫芦,并无新意。他什么都会做,诸如床、柜、桌、几、棺材、犁耙、大车、小车都会打,而且结实厚重,很受庄稼人喜欢。什么巧不巧的,用的物件就图个结实耐用。张木匠死干一辈子,虽说苦累,却也不断营生,在村里算个殷实人家。张木匠年岁渐大,有些力不从心,就思谋收个关门徒弟做帮手。他只一个闺女,舍不得远嫁,就想,若关门徒弟有成色,连扯招个女婿养在身边。丝瓜说让二木学木匠,张木匠不好推辞,吞吐着答应了。但二木品性如何,他还不甚了了。只知这孩子心眼满多。张木匠不喜欢心眼多的人。招女婿的事,以后再说。他得看看。

二木到张木匠家,第一件事就是学拉大锯。

张木匠拉上锯,二木拉下锯。上锯管校正方向,锯口沿墨线一路向下,稍有偏差,张木匠手腕一偏力,就扭过来了。二木拉下锯,只管用力。下锯比上锯吃力得多,力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一棵大树身,截成丈把高一段,下截埋进土,用砖填实,斜立在空地上。一边一块板斜立上,五指宽一根大锯从上头拉起,拉开上截,把树身子翻转来栽上,再拉下截:“豁——!豁——!豁——!……”

时常有人围着看。乡间可看的事太少。芋头不断提茶水,倒两碗放地上凉着。站着看一会,也不言语。一时进屋去照看母亲。母亲有病,多年卧床。一时又出来,站着看,仍不言语。她有些不知所措。二木没来前,都是她帮着拉大锯的。张木匠收过几拨徒弟,学满七年出师走了,另立门户。芋头从小就看,木匠活都会一点。但张木匠不让她学。闺女家没人学木匠。没人帮手时,芋头帮着干点,张木匠也不怎么反对,尤其拉大锯,非两人不可。二木一来,芋头又没活干了。

十六七岁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像孩子,又像大人。芋头长得不灵巧,只腰身还细,其余都显胖。圆脸,细眯眼,但皮肤细白。胸部已很饱满,撑得上衣鼓鼓的,老显得衣裳小。母亲卧床,一家人衣裳都是她做、她洗、她缝补。自然,家里还喂着儿头羊,加上做饭,芋头很忙。她喜欢忙,多做一件事不算什么,少做一件事反不自在,空下的那点时间不知做什么。

二木替她拉大锯,她并不欣喜。她只是有点慌乱。她是认识二木的,但平日说话极少。张木匠不让她出门,尤其不让她跟半大小子说话。芋头也没这胆量。她对二木的印象是极淡的,印象中瘦小肮脏,两眼滴溜溜转,黑眼珠多。大木粗壮而蠢笨,眼睛却阴沉,透着不测之光。芋头对大木、二木印象不好。她从没想到过要和他们打交道。二木却突然闯进家来,成了爹的徒弟。她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二木光着膀子拉锯,肩胛骨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耸的,像要随时破皮而出。二木委实太瘦。他还没有多少力气,更没有拉大锯的经验,两手抓住锯把,一推一拉,吃力而盲目。张木匠不时喝一声:“看住下线!”二木两膀酸麻,渐渐沁出汗来。他知道芋头就在旁边。他相信她在嘲笑他,心里愈加慌乱。扫视一眼周围的人,并没人十分注意他,大家无非借个场合说些闲话,只有芋头一直看着他们拉锯,但并无嘲笑之意。二木想起大木的话,芋头老实,不会骂人。芋头,你腚上有颗痣。“歇一会儿!”张木匠说歇一会儿,二木吓得一激灵。放下锯抹把汗,偷眼看芋头转身进屋去了。芋头腚很大,在裤子里满满荡荡地柔韧着。

痣。二木老想着那颗痣。

大木喜欢夜间游荡。和二叔不同,二叔当年喜欢在野地里游荡,只为好玩。大木喜欢在村里游荡,是为营生。夜间能发现许多白天看不见的东西,发现人的许多秘密。他吃惊地发现,人几乎都有秘密,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人要脸。二叔说:“树要皮,养树,人要脸,误人。”这就来了营生。大木的第一桩买卖是和狗头做的。狗头是个小偷。那晚,他偷了寡妇少卿的一头羊,刚出院门被大木撞上了。大木说:“狗头,我一直跟着你。”狗头说:“我咋不知道?”大木说:“你只配做小偷。我是抓小偷的。”狗头说:“你要怎样?”大木说:“这会儿是半夜,没人看见你。”狗头就有些明白:“就你看见了。”大木说:“我什么也没见。”说完转身走了。黎明时,狗头把剥好的羊砍下半只送到大木的那间破草屋。狗头说:“大木,你身手比我好,咱俩合伙吧。”大木说:“我不当小偷。”狗头说:“你会坏我的事。”大木说:“不会。我啥也没看见。”狗头扔下半只羊走了。大木煮了一锅,给二叔、二木各留一份,自己饱吃一顿。他觉得这买卖不错。他没有害任何人。

大木、二木和丝瓜已经分伙做饭。大家都觉得方便。大木给丝瓜送去一包熟羊肉。丝瓜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木说朋友送的。说完就走了。丝瓜盯住大木狗熊似的背影,心想大木长相像他爹,可比他爹有心眼。他有朋友了,葫芦一辈子没朋友。

葫芦成亲很晚,却娶个好媳妇。那女子是一个好户家的佣女。葫芦给那家好户干活,死干,好户就喜欢他。好户家有一口古井,多年没淘,水不很旺。好户让葫芦下井去淘。天很凉了,葫芦没说什么,脱衣裳就下去了。他在井下挖泥,上头用筐子把稀泥拉上去。井下冷得受不住了,葫芦就爬上来烤烤火,喝点酒,然后又下去。葫芦在井下干了五天,居然挖出三坛银角子,两筛子铜钱,也不知是哪辈子祖先藏里头的。葫芦一枚铜钱没要,全都交给好户。井淘好,泉水汩汩往上冒,打一桶尝尝,甘甜。好户大欢喜。靠这几坛银角子,好户置地数百亩,大发了,成为这一带首富。这是后话。当时葫芦哆嗦着爬上井,浑身冻得青紫,好户亲自烫酒敬他,又当场把一个叫影月的贴身女佣许他做妻。葫芦在井下干了几天,彻骨都是寒气,哆嗦着趴地上给好户磕头谢恩。不久,葫芦和影月成亲。好户送他三分废宅地,上头有两间柴房,一并也给了葫芦。葫芦从此有了家。丝瓜看哥娶了媳妇,也很高兴。但他不愿搬来同住,仍住村头庵子,倒是经常往来走动。丝瓜喜欢嫂子影月。

影月性情温顺娴雅,一点儿不嫌弃葫芦。两间破柴房让她整理得干干净净。葫芦娶妻数月,仍像做梦一样,外出干活回来,就是瞅着影月笑。影月走路娉娉婷婷,轻如幻影。葫芦老觉得她不是真的人,畏畏缩缩抓住她胳膊捏捏,有骨头有肉的,温乎乎软柔,于是就笑,说:“真是的。”影月纳闷,拿开他的手,笑问:“你咋啦?”葫芦又笑:“不咋。真是的。”影月听出他的意思了,嗔怪说:“我是鬼!”葫芦傻笑:“你哄人。”影月端来饭菜,两人就热热地吃。适逢丝瓜来了,正赶上吃饭。影月忙站起招呼,盛上饭送到面前说:“吃吧,多吃点,兄弟。”丝瓜边吃边说:“你还是叫我丝瓜好。”影月捂住嘴啧儿笑了:“丝瓜丝瓜,像是老吊着,怪累人的。”那时丝瓜正叉开腿冲影月坐着,裆里东西晃晃荡荡的,丝瓜低头瞅瞅,对影月做个鬼脸说:“话不能这么说,该吊着的物件就得吊着。”影月先还不曾留意,这时脸腾地红了,她毕竟还是新嫂子,论年龄也就十八九岁,和丝瓜不相上下。就不再搭腔,只埋头吃饭。好在葫芦心眼实,听不出个名堂。但影月从此存了一份戒备。

葫芦老犯腰疼病。别人开玩笑说葫芦你白天累成那样子,夜晚再忙半夜,还能不腰疼。葫芦听不懂,说:“我夜里没干啥活。”那人说:“你还嘴硬,你搂住影月夜夜都干,还吃她的奶子。”葫芦吃了一惊说:“你都看见啦?”那人神秘一笑说:“不光我看见,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你骗谁?”葫芦紫着脸呐呐说:“你们真会操。”那人说:“影月的身子又白又嫩,对不?”葫芦点点头。……葫芦的泪淌出来哀求说:“求求你们,别说出去,我不干了,还不行吗?”那人哈哈大笑说:“你不会不干,你不干影月会跟别人干。”葫芦从此心惊胆战,夜晚睡觉躲开影月远远的。他老觉黑暗中床底下窗户前、门后头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藏着人,都在静静地悄悄地盯住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跳下床端个灯,屋里屋外搜个遍,直到确信没有人藏着,才回到床上和影月亲热一番。但却匆匆忙忙很快分开,转脸睡到一旁。葫芦每一夜都在惊慌不安中度过。有时他会在半夜里突然大吼一声:“你们都滚出去,老子都受不了啦!”影月发现他的失常,却不知因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她怀疑葫芦在外头听到什么话。影月就有些心虚,想起当女佣时被好户强迫的事,莫不是被葫芦知道了。影月出嫁时已不是女儿身,但葫芦不懂,只顾着感恩欢喜,影月在惊惧中平安过去头一夜也以为从此太平过日子,一生有了着落。哪知又起风波:影月被冷落着、委屈着、纳闷着,又心虚愧疚着。

葫芦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和影月赤条条被全村人捆在一起游乡示众。女人们羞他,男人们嘲笑他,孩子们用树枝戳他,唾沫如雨雾般飞来。有人用镰刀割他的肉,两人的生殖器被涂抹得花花绿绿,污秽不堪。噩梦醒来,大汗淋淋,于是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熬到天亮。出去干活走在路上,他永远觉得自己是赤裸裸的,在光天化日下展露,人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葫芦的精神恍惚着,眼睛红肿,嘴唇枯裂,一天天憔悴。

影月的肚子在不知不觉中凸起。第二年生下大木。

葫芦的腰病更加厉害,到大木三岁时,整个人瘫了。影月请来中医先生看病,说是几年前寒气浸骨所致。显见得是那年为好户淘井时落下的毛病。先生说寒气凝滞,筋骨僵死,已无可救治。

影月呆住了。

葫芦躺在床上只会像狗一样哭。

丝瓜来了,丝瓜说:“我养着你们。”

二木馋烟。可是没钱。他不能老偷二叔的,他不愿再偷二叔的。他觉得自己开始学手艺成大人了。但当学徒没有钱,只管吃饭。七年出师才能真正挣钱。

二木搬一阵子木板,靠墙角垛好,累得一头汗。一蹦,坐在木板上,吊一条腿,用袖口擦汗,偷眼看芋头忙里忙外。张木匠外出了,给他丢下一堆活,就是把木板从西边墙角搬到东边墙角。这活毫无意义,可他得干。张木匠说让他练力气。虽说活累,二木也高兴。他可以不在张木匠阴沉的目光下做事,偷空看些想看的东西。比如树上的麻雀,木板下藏着的老鼠,芋头鼓凸的胸脯和满满荡荡的屁股。他有点怕芋头,有一点。他不怎么敢直视她,尤其当芋头迎面走来的时候。芋头一抬眼,他便一低头,芋头一低头,他便一抬眼。两人的目光都局促着,闪来闪去。很难说谁更怕谁。

二木装上一袋烟,大口大口地吸。有些恶狠狠的样子。芋头送来一碗茶,从他吊着的光脚丫子慢慢看去。她有些心惊胆战。二木的脚丫子叉得很开,裤腿卷上去,膝盖骨朝下像吊两根灰不溜秋的棍,汗水把泥灰冲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沟。二木赶紧把脚提起来,盘腿坐好了。装模作样吸一口烟。浓浓地喷出去。芋头抬头看烟雾发黑,闻着一股涩味,就有些好奇说:“二木,你抽的啥烟,一股怪味。”二木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样子,好一阵才迸出两个字——“豆叶。”“啥?你抽的是豆叶?”芋头喷儿笑了,第一次在二木跟前笑得自自然然。二木略有些尴尬:“笑啥笑!抽烟叶得花钱,抽豆叶……”忽然打住。他觉得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在姑娘面前哭穷。芋头却笑得更欢,笑得胸脯子打颤,一碗茶水都泼了:“哧哧哧哧!……天来……抽豆叶……”二木觉得很丢脸,怎么能告诉她是抽豆叶呢?芋头还在那里笑,二木突然冒出一句:“你腚上有颗痣!”芋头一愣:

“你说……啥?”二木说:

“大木说你……腚上有颗痣!”芋头呆了呆,脸变得煞白,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接着就跑走了。

二木傻了眼。后悔得直用烟袋锅敲脑壳,这事办得不咋样。要是大木会怎样呢,大木会沉着得多。大木是个有胆量有心术的人。可大木是个混蛋!二木想大木是个混蛋。临来啥也没教,就教我说芋头腚上有颗痣。人家一个姑娘。能这么说吗?这下完了。等师傅回来非挨揍不可。二木急得光想哭。他想了想,跳下木板垛,瞅瞅院子里没人,撒丫子跑走了。还学手艺呢,徒弟也当不成了。

芋头听见咕咚咕咚脚步声,从窗户眼里窥探,见二木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子不是很凶吗?他到哪去?

二木跑回家时,谁也没注意他。那时门口正围一伙人瞧热闹。有女人、男人,也有小孩。其中有几个外村人,不怎么认识,手里都牵一头母羊。二木知道又有人来给羊配种了。

这是丝瓜最精神的时候。丝瓜已经老了,老得像一根老丝瓜。他已经什么力气活都不能干,也不愿干了。丝瓜在村里消失了二十天,不知从哪里牵来两头蒙古种羊,形如老虎似的,毛厚得一把抓不透。过去,庄稼人给羊配种,谁家有公羊就借来用用,至多喂把草,主人从不收钱的。不过一抬腿的工夫,值什么。当然也没有种羊一说。

丝瓜买来种羊,喂得饱饱的,浑身毛梳理得油光发亮,两头羊角上都拴着红绸子。丝瓜打个唿哨,两头种羊便一前一后跟在后头上了村道。丝瓜带两头种羊,威风凛凛在村里走了一趟,引得半村男女老少跟着瞧热闹,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二流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丝瓜也不说什么,只背着手在前头走,嘴里哼哼唧唧,唱着极下流的小调。大伙更注意他身后的那两头羊。论体形个头,倒也不比本地羊好哪去,尤其两只角不咋的,比本地羊角短而细小,要是斗起架来,肯定不是对手。可怪的是那一身毛,厚得一把抓不透,剪下来怕有三十几斤。而本地羊毛却稀得能看见粉红色的肚皮,剪下来至多四五斤。

但丝瓜究竟要干什么呢?

丝瓜带两头羊转回家,后头尾随着的人仍没有散。丝瓜把羊拴好,反身从屋里拿出个木牌牌,往门前的树上一钉,大伙看了哈哈大笑。木牌牌上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卖羊种。这种稀罕事,在当地算得古今第一家了。

有个泼娘们喊起来:“丝瓜,你不要脸,卖人种算啦!”丝瓜伸手拉她就要进屋,泼娘们猛地使劲甩开,甩得丝瓜一趔趄:“你要干啥?老二流子!”丝瓜站稳了,板着脸说:“卖人种呀。”一圈人轰地又笑起来。泼娘们“呸”他一口:“看你那弯腰驼背的样!”丝瓜也不脸红,坦坦然然一摊手:“所以才卖羊种嘛。”

有汉子叫起来:“丝瓜,你这羊种是论斤卖还是论两卖?”一群人起哄说,丝瓜你穷极了,丝瓜你穷疯了。说丝瓜你也好意思。丝瓜等他们哄完了说:“先说明白了,用我这种羊配种,羊羔价钱能翻三倍,卖不够差多少我赔多少。至于你们来不来配种我不管,愿者上钩。”说着转身就要回屋。大伙被他说得疑疑惑惑的,一群人都愣住了。

突然一个小伙子喊起来:“丝瓜叔!别忙走,你开个价究竟怎么卖法?”丝瓜站住了慢慢转回身,盯住那小伙子:“你想买?”

小伙子很认真地说:“想买。”

“真想买?”

“真想买!”

丝瓜慢慢伸出三个指头:“三块钱一滴。”

众人又骂起来:“老流氓,老王八蛋,老不正经,老财迷。”

丝瓜没理他们,进屋去了。那小伙子大喝一声:“你们懂个屁,这是良种,三块钱一滴不贵!”

大木和二叔已形同陌路。起因是大木说二叔把你的种羊牵到自己屋里去,大木说我不喜欢臊味。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傲慢。那时他站在二叔面前像一座黑塔。丝瓜坐在板凳上抬头看了看,像是不认识大木了,就很愕然。

丝瓜一生没有怕过什么人。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发现了自己的克星。这个克星正是自己用肩膀扛大的,用心血养大的。他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着他什么。真是活见鬼。丝瓜有些恼怒,不仅恼怒大木,而且恼怒自己,怎么变成胆小鬼了。年轻时说阎王爷也敢摸摸,今天怎么会在这黑小子面前有点发怵。丝瓜想站起来,腿有点打颤。他想,不能栽在这里,就使劲往上站。他站起来了。而且把驼着的腰也努力伸直,挪两步站到大木面前,脸上露出一丝残存的凶光。

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他们没有宣战,也没有因为什么明显的纠纷发生口角,甚至没有过感情破裂的迹象。但敌对仇恨似乎潜伏已久,很有些年月了。只是丝瓜从来没有意识到。但现在他忽然清醒了,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养了个狼崽子。大木好像一直在等待时机,在积攒力量。现在他以为他行了。丝瓜面对面地打量,这黑小子的确行了。他很壮实,宽肩厚背,两膀肌肉凸现,稳稳地站在屋当中。他用极低沉而且极冰冷的胸音说:

“我不喜欢臊味,你把你的种羊牵到你屋里去。”就这些。然后就岿然等待二叔的回答。

丝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他知道不能怕他,他已远不如大木壮实,但当他伸直驼腰的时候,个头仍比大木高出半头,可以居高临下看他的。丝瓜在年轻时就有“大丝瓜”的浑号,是说他个头大,那东西也大。男人不是他对手,女人也不是他对手。纵横几十年,也算得一条好汉了。他当然不能怕这黑小子。他相信他暂时还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和大木的目光对视相持着,想把他逼出门去。但大木毫无退让之意。丝瓜心里又是一抖,他知道他遇上真正的对手了,而且这对手会搅得他后半生终日不安。他想大喝一声你滚!可想想肯定没用。大木不像是要和他饶舌斗嘴,他要肯滚大概就不会来了。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把种羊从他屋里牵回来。看来只有这样了。他说他不喜欢臊味,这句话好像已憋了十几年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丝瓜知道自己败了。这已成了定局。从他走进屋子就成了定局。可是这实在有点窝囊,几乎是未曾交手就败下阵来。丝瓜到底是丝瓜,他不能唯唯诺诺地弯下腰去把种羊牵回自己屋里。他当然不能。他必须对自己的愤怒有所表示。于是他抬手扇了他一耳刮子:“啪。”不是很响,似乎带点试探的性质。没有什么动静。大木很平静。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但也没有要收回他的话表示退让的意思。平静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他的固执。这一点有些像他娘影月。影月如果不是那么固执,自己后来的日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丝瓜一想起影月就像翻倒五味瓶,无名火起。

他突然要发泄什么就甩过一个大耳刮子:“啪——!”这一下子打得结结实实,透过大木宽大肥厚的方圆脸好像触到骨头。大木摇晃了一下,又重新站稳了死死盯住他依然那么平静,决没有还手的意思。丝瓜骇然看到大木的神态,突然从他身边蹿出门去。那一瞬间他有些迷乱,他不知是逃开大木,还是逃开自己。大木已不是原来的大木,自己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一切都在毫无觉察的时候变了,就像没提防大木、二木都长大了一样,自己也老了,老得没有胆量,也没有了洒脱。丝瓜一生没提防过人,只是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无心无肺地生活。但现在他感到了惶恐、感到胆怯、感到一种遥远的内疚。

当丝瓜从大木屋里牵出他的两头种羊的时候,一抬头见大木就站在门口,依然黑塔一样岿然不动,只在嘴角流下一缕鲜血,那一缕鲜血下吊着一滴残忍的笑。

事实上葫芦并没活多久。他在瘫痪不久就自杀了。并不是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困难,也不是丝瓜没有兑现他的承诺。而是丝瓜太好太周到了。他不断往葫芦家里送粮食、送钱、送柴火、送烧饼、送布,凡是生活中必须的和不太必须的他都送,甚至还不断给影月带来一些粉盒、雪花膏之类。他并没有说过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葫芦和影月只看到丝瓜疲倦而又兴奋,头上身上常沾些草棒之类。有一天晚上背粮食回来胳膊上还带着伤,血把袖筒也浸湿了。影月接过粮食吓了一跳,说丝瓜兄弟你咋啦。丝瓜冲她做个鬼脸说:“影月嫂子你放心,没事,谁还能把我咋的,凭我这个头。”葫芦心里明白挣扎着从床上欠起头说:“丝瓜,你又去偷人家啦。”丝瓜上前按住他说:“哥你安心躺下,别把话说得恁难听。”丝瓜看葫芦担心的样儿就冲他笑笑:“睡吧,睡吧,家里事你别操心,一切有我呢。”

那时影月忙不迭打来半盆清水,化些盐在里头,从背后叫丝瓜兄弟快洗洗伤口。丝瓜转回身看了影月一眼狡猾地一笑:“影月嫂子,你帮我洗吧,怪疼的。”影月看他脱去褂子上身赤裸就有些喘气不均匀,忙说:“快蹲下!我给你洗,看还有血呢!”说这话的时候却很凶,像大人命令孩子。丝瓜本来嬉皮笑脸,这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算啦,还是我自己洗吧,你帮我找块干净布就行。”丝瓜把半条伤胳膊浸在盐水里,冲去血迹,露出白斩斩一个大伤口,像没有血丝的嘴唇。影月看了心惊肉跳,仿佛水里有咝咝的声音,盐水刺得皮肉惊惊颤颤的。她有点头晕,站不稳扶住隔墙往里去了。丝瓜就听到里间有轻轻的哭声。不一会儿影月出来拿一块干净白布说:“丝瓜兄弟,你把胳膊伸过来。”丝瓜就把胳膊伸到影月胸前。他伸得很慢,并且缓缓把五指张开,像是要捕捉什么。当手指伸到离她胸前鼓凸处一线近的时候,停住了。

影月一哆嗦,但站住了。她近乎粗鲁地抓住丝瓜强健的胳膊,先用毛巾抹去伤口附近的水,再用干净白布一圈圈往上缠。她缠得很专注,嘴唇咬得紧紧的。丝瓜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她还不会掩饰自己。影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她的整个感觉都在手指上。她是第一次触摸他的皮肤。感觉和葫芦完全不同。葫芦是肉乎乎的,分不清皮肤和筋肉,甚至连骨头也肉乎乎的。丝瓜的皮肤却像另外贴上去的,你能感到清晰的一层。皮肤包藏下是结实得像檀木样的肌肉。而在皮肤和肌肉之间卧着小野河一样奔腾的血管。那血是不安分的。他的每一个部件甚至包括灵魂都是原本分离着然后组装起来的。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干什么。此刻,就在他的哥哥葫芦面前,他也不能有一点儿正经相。影月有些讨厌他,害怕他。可是又佩服他,感激他。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压在他肩上,他不在乎沉,偷东西被人砍成这样,他不在乎疼。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线,算什么距离呢。那实际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丝瓜把握得很准。影月吸气时,高耸的胸能触到他的手指尖,影月呼气时就稍微离开一点。影月已经看出这个无赖的用心,他并没有主动碰你,可你却不能不呼吸,也就不能不碰他。影月的血管在涨。她试图调整一下位置,离开他的手指远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调整,他的手指都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胸,就像指北针一样老是指住那个方向。距离仍然是一线,可恶的一线!

葫芦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近乎绝望地闭上眼。这些日子,他已经觉察到丝瓜喜欢影月。现在他证实了。他有些欢喜,泪却刷刷流出。他知道自己完了,一生都完了。他闭着眼想,他们年龄怪配的、怪配的、怪配的。他的泪水已经溢得满脸都是,耳朵眼里也灌满了,葫芦想坐起来把他们喊到面前说点什么,可他挣扎了好一阵却终于没有爬起来,直到丝瓜离开屋子,他仍然僵硬地躺在那里。影月反身时正见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面泪水,嘴角却抽搐着笑,笑得极惨然。影月“啊”了一声忙上前问他:“怎么啦?”一面用软乎乎的手掌为他抹泪。葫芦到底啥话也没说,泪水却越擦越多。影月就有不祥的预感。影月守候到天快亮时,三岁半的大木醒了,在里间床上哇哇大哭。影月去了里间。她看到葫芦好像睡沉了。她喂过大木打了个盹突然醒来跳起身就往外跑,葫芦已经自杀。他是用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割破喉管的。那时天已破晓,一屋子霞光,显得辉煌极了。

二木一头栽进大木黑洞洞的小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大木的屋子。

这其实还是他们两人的屋子。二木认师傅后,白天在张木匠那里干活、吃饭,晚上仍回这里睡觉。但他在感觉上自己被赶出去了。他看得出大木不欢迎他。二木在两边都有飘零之感。

乍进门,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声音。二木知道大木在屋里睡觉。大木通常是昼伏夜出的,白天极少出门。连撒尿也在屋里。有一个大肚小口坛子放在床底下。他就尿在那里头,然后盖上。而且不准二木用。天一黑,大木就出门去了,很快。别看他那么壮大的身躯,行动却十分敏捷。有几次二木随出门偷看,但大木一晃就没影了。他不知道他夜里出去干什么。他不敢问他。他差不多总在黎明前回来,两手空空的。有时阴沉着脸,有时显得狂喜。但狂喜又压抑着。他从不喊叫,通常是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走动,碰得盆盆罐罐乒乓响。再不然就是从床底拉出大肚黑坛子解开裤子猛尿一阵像机枪扫射什么。然后如一面山墙咕咚倒床上,死猪一样睡去。

二木靠近床,见大木果然躺在床上。他估计他睡着了。弯下腰瞅瞅,见两点火球闪动。二木吓一跳就要逃,他越来越怕大木。

大木见二木来了躺着没动,就知道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惹祸啦?”

“惹祸了。”

“说说。”

“我对芋头说,你腚上有颗痣。”

“我腚上没痣,芋头腚上有痣。”

“我是这么说的。”

“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是大木说你腚上有颗痣。”

“你咋知道。”

“你肯定会这么说。看你慌慌张张样。”

“都一样。反正我说了。”

“不一样。你只能说你见过芋头腚上有颗痣。”

“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还不是一样。”

“大不一样。你说我见过她腚上有颗痣,她就会嫁我。”

“嫁你就嫁你呗。”

“混蛋!芋头只能嫁你。”

“我看谁都嫁不成。别做梦了。”

“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

“咋的也不咋的,你回去就给我改过来!你就说你亲眼见过她的腚上有颗痣,在右边腚帮子上像颗杏,圆圆的。”

“哥你真见过?”

“我当然真见过。有一回芋头在豆地里割羊草,我正好躺在豆棵里睡觉,她褪下裤子撒尿屁股正冲着我的脸,伸手就能摸到。”

“你摸啦?!”

“我真想摸。”

“你混蛋!”

二木把拳头握紧了,真想扑上去揍他。

大木依然很平静,望着二木发怒的脸就有些高兴,但丝毫没显示出来,慢慢回忆说,那会儿我不仅手痒而且全身都痒,芋头的屁股漂亮极了,白白净净的,女人屁股大点好,能干活又能多生孩子。那会儿我要是扑上去把她放倒,要不十个月就能给我生个孩子出来,我把手悄悄伸过去几乎要摸到屁股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放倒在豆棵里,芋头却尿完站起身提上裤子走了,腚上那颗杏一样圆圆的痣,我确实看得清清楚楚……

二木听得咬牙切齿,以从来没有的勇敢扑上去又打又骂又咬,你混蛋,你不是人,你是流氓,不许你这么作践芋头,喔噜喔噜喔噜喔噜!……

你喔噜个蛋!大木猛跳起挥拳把二木打出几步远,摔在地上。二木四脚朝天。抽风样乱蹬一阵子却没翻过来。使人想到翻盖的螃蟹。

大木跳下床,一手提裤腰,一手抓起二木的胳膊,一提。二木便被提得悬空,无可奈何地被扔出门外。

大木说:“二木你记住,从今儿起不许你回来住。”

二木说:“我住哪里?”

大木说:“你愿意住哪就住哪。”

二木说:“我就愿意住这里。”

大木说:“你进门我就往外扔。”

二木说:“这也是我的家。”

大木说:“张木匠那儿才是你的家。”

二木说:“大木你混蛋想把我赶走。”

大木说:“少废话,快滚你师傅那里去,要不我折断你的小腿。”

二木恨得牙痒却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爬起来说了句很英勇的话:“大木,你等我三年!”然后就走了。

大木没吭声,一直站在门口看二木瘦瘦的身影消失了,才慢慢转回身。像是很累的样子。

大木突然又把身子转回。

在刚才转身的瞬间,他感到一束极不舒服的光射来。

是二叔。

那时,前来给羊配种的人们都已散去。丝瓜正给种羊补草料。青草,黄豆。

他一直偷听着屋里的争吵声,后来就见大木把二木扔出门外。但他没吱声。他不愿介入他们的事。二木走了,他也没吱声。他只在心里说:“儿子好样的,路要靠自己走,过三年你会变成一条真正的汉子。”

大木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丝瓜说:“今儿又卖了三滴,赚九块钱。”就有些得意。

大木说:“你卖得太贱!应当九块钱一滴。”说完就回屋去了。说话的口气像个员外。

丝瓜想这小子比我还黑心。

影月为葫芦守孝一年,几乎没和谁说过话。

凄清哀婉的影月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具魅力。男人们不免怜香惜玉,总是想着法儿接近她。都想把她搂到怀里。但终于没人敢。

因为有丝瓜在。

丝瓜依然住在村头的庵棚里。但每天都要来看看影月和大木。然后在门前转一圈又回到庵棚里去。

大家都知道庵棚里躺着个贼。

一个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又臭又硬、无法无天、力大无穷的贼是很叫人头疼的。他常把偷来的东西公开堆放在庵棚门口。他甚至会告诉人家说,我今夜去你家偷东西。人家会紧紧张张守护一夜而丝瓜其实却没去,只在野地里荡一圈便回去睡觉了。当人家放松警惕关门睡觉的时候,丝瓜却悄悄翻进院子随便拿点什么,临走还忘不了敲敲门关照主人一声别睡那么死,当心有人偷东西。这年月遍地是贼。

丝瓜偷得很潇洒。

但在影月那里却潇洒不起来。

他对影月说:“影月,你嫁给我吧。”

影月说:“不行。我是你嫂子。”

丝瓜说:“我哥都不在了,哪儿还有嫂子。”

影月说:“嫂子嫁小叔,咱这里不兴。”

丝瓜说:“这臭规矩得改。”

影月说:“人家会笑话。”

丝瓜说:“我不怕。”

影月说:“我怕。”

丝瓜说:“有啥好怕的。”

影月说:“我是女人。”

丝瓜说:“……”

丝瓜没说。丝瓜有点不知怎么说。

丝瓜说:“……”

丝瓜还是没说。丝瓜有点火。

这是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是女人女人怎么啦。女人脸皮薄、女人爱面子、女人胆子小、女人想得多、女人爱作假女人常常他妈的心口不一。

他就想到他睡过的几个女人。她们全都喜欢他,可是没一个人愿意嫁给他。她们把他当做一匹好用、不好看的公马。她们在夜里钻进他的庵棚,躺在他的草席子上疯狂地享用他,说丝瓜你真行,说丝瓜你活得多自在,说丝瓜你不要跟别的女人好,就和我一个人好。丝瓜说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谁也别想管住我,你要不乐意这会儿就滚,突然就抽身下来。女人就怕这一手,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抖动,拼命拉扯丝瓜,可是哪里拉扯得动呢。丝瓜就喜欢在这节骨眼上折磨她们,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报复她们,于是她们就死去活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丝瓜,你上来你快上来,我受不了啦赶明儿我就嫁给你。丝瓜根本不信这一套,他经历得多了,她们总是这么许愿这么答应这么哭得泪人似的,然后丝瓜就心软了,就由着她们尽情享用。当她们穿上衣裳临出庵棚时都忘不了仔细摘去沾在头发上的草叶,但却常常忘了再对丝瓜笑一笑,道一声辛苦。到了白天她们就再也没有那份温情那份疯狂。要么羞羞答答像个淑女,对他爱理不理的,或者远远躲开;要么像个泼妇似的和大伙包括男人女人一起嘲笑丝瓜;骂他是个二流子,就像骂儿子一样随便。丝瓜对一切都很坦然。他根本不在乎骂他什么,也知道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他从来不去揭穿那些女人的把戏,也不用这个威胁她们,丝瓜从来不威胁任何人,他听凭她们或者他们在暗中偷偷摸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而在人前又装模作样,好像全世界都是规矩人,只有丝瓜是个坏小子。丝瓜想这样不错真的不错。他有些同情大伙真可怜,他们肯定比自己活得累。丝瓜不想打扰他们,起码不想在心理上打扰他们。大伙好像也知道丝瓜不是很坏,他坏在表面上,只坏了一张皮。他们甚至有点儿喜欢他,把他当成一个活宝。女人们想干点坏事就去找他,他总是来者不拒。他从不把和一个女人睡觉的事告诉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就以为非常安全,其实也确实非常安全,你完全不用提防他会坏你的事。

丝瓜不缺吃穿全靠偷。丝瓜不缺女人也全靠偷。

没有什么东西、什么财富,能打动他,使他贪得无厌,他只要维持生活就够了。他一直把偷当成玩。那实在是很好玩的。

没有哪个女人能叫他动情、使他用心专一,不再到处拈花惹草。她们享用他。他也享用她们。谁也不欠谁什么。她们没谁打算嫁给他。他也从来没打算娶她们中的哪一个。

只影月让他动了真情。他想娶她,她说她怕。但她没说她不愿意。怕和不愿意是两码事。不愿意就没戏唱,怕还有戏。想法儿不叫她怕就行了。丝瓜在心里说:“影月,我会叫你什么都不怕的。”

大木一直在揣摩人们怕什么。他必须揣摩这个。

他要靠这个营生。

大木比丝瓜有见识。

丝瓜白白知道那么多秘密而不去利用,却张扬着做了一辈子贼。他让每一个人都感觉良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大言不惭,谈笑风生,以为自己是好人,只有丝瓜是个坏蛋。

丝瓜极坦然、极乐意、极快活、极招摇地做了一辈子坏蛋。

大木没这么傻。

大木懂得那些人间秘密的价值。

大木和丝瓜相反。他要让每个人都问心有愧、提心吊胆、吞吞吐吐、自惭形秽、窝窝囊囊,以为只有自己是个坏蛋,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规矩人。

他把所有的把柄都要尽可能掌握搜集起来。

你干了坏事又想冒充好人吗?就得求我,比如用钱、用东西、用笑脸、用一切可以讨我欢心的什么事做抵押,那么我就给你保守秘密,直到你死。

而大木发现人们都有做好人的愿望。谁不愿做个好人呢?二叔说得对,人要脸。

大木同样发现人们都有干点什么坏事,起码是不大规矩的什么事的愿望,因为人似乎都活得不太如意。谁不愿活得如意一点呢?

九九归一,这是个大有作为的营生。

世上的营生千万条,为什么就不能干这个营生呢。当然能,这可能有点下流。但大木相信这决不是世界上惟一下流的职业。

但人们究竟怕什么呢。

老人和孩子不一样;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当官的和为民的不一样;

富人和穷人不一样;

有身份的和没身份的不一样;

其实每个人都不一样。

大木已经掌握了大量的秘密。

大木对张三说:“张三,你在地下埋了一囤谷子,放久了容易发芽,你当心一点。”张三是个富农,最怕人说他富。这是个有远见的人,他早已看出世道变了,富人要倒霉。划成分前,他在地下埋了五百斤谷子。划成分时拼命哭穷,好歹划了个富农。如果被人发现他做了手脚,单凭这一条也得罪加一等。谷子埋在地下很久了,他不敢扒出来,又怕变霉了,有时就偷偷扒开看看,然后又埋上。油煎火燎似的,他实在是心疼粮食,又实在怕露了马脚,怕得要死。

大木对李四说:“李四,你尽玩假三套,一张白烙馍吃一百天了还吃不完,都有馊味了,还不扔掉另换一张。”李四听了一愣,就忙赔笑脸,说:“大木兄弟,你千万别说出去。”大木说:“那是,那是。”李四很穷,土改时划个贫农。可他又最怕人家说他穷,就骂上级没眼。他说我富得很,别看我没几亩地,东村西村南村北村都欠我的账呢。光浮财也够个富农,起码也该摊个中农。就整天愤愤不平。那时土改不久,人们都讲发家致富。李四没什么本领发家,就只好自吹自擂。在家吃饭都是黑面糊糊,春天还要吃野菜。但他却单烙一张白饼,卷一棵大葱放起来,大人小孩都不让吃。李四关门填一肚子野菜,然后拿上那张白饼出门去,一路打着饱嗝和人招呼,兜一圈回家白饼完好无损仍放高处藏好,隔天又拿出去晃晃。大木都认识那张白饼了。大木并不指望敲他竹杠,只想耍耍他。

大木对村长说:“村长,你该让寡妇少卿在门轴上抹点油,半夜里开门、关门老是吱吜吱吜的,让人听见不好,少卿公爹是地主。”少卿公爹就是当年葫芦为他淘井的那个好户。好户大发以后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土改时候被杀了。儿子下落不明,据说是逃到国外去了,就剩下少卿在家。少卿是好户儿子当初领来的一个妓女。见过世面的,很懂得寻个靠山。一个眼神就把村长勾上了。少卿四十多岁,皮肤细白,举手投足风情万种。但只在三尺门里。三尺门外就低眉顺眼。一身黑黛,满面凄清,自怨自艾,看了叫人心疼。村长就心疼上了,隔三差五夜里去关心一下。大木揭穿了,村长就火。村长到底不同一般百姓,就训斥大木:“你敢监视我,好大胆子!”大木说:“我哪敢,只是碰巧看见了。”村长说:“你就当啥也没看见。”大木说:“那不成,看见就是看见,我这人实心眼。”村长还想辩解,说:“我是找少卿谈话,让她好好劳动。”大木说:“谈话还用得着解裤带。”村长说:“我是解裤带挠痒。”大木说:“挠痒就挠痒,你往外掏什么。”村长说:“我往外掏虱子。”大木就笑了,说:“村长,你别嘴硬,我啥都看见了。”村长也笑了,说:“大侄子,你胡捣啥,这哪里说哪里了,你要钱还是要粮。”大木说:“我要钱。”村长说:“你要多少?”大木说:“你看着办,我这人不喜欢讨价还价。”

大木对王五说;

大木对吕六说;

大木时常对人说点什么。

大木的钱财滚滚而来。

后来丝瓜忍不住了,关上门对影月说:“我要和你睡觉。”影月抬眼皮看他一眼几乎没有吃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有点红。丝瓜当时有点失望,她怎么没有吃惊呢,好在还脸红了一下,否则就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丝瓜把影月抱到床上,没遇到任何抵抗。他知道她无法抵抗,她需要这个。她也知道他需要她,他需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没有谁能阻挡他。影月从来没劝过他什么,包括你别当小偷了什么的。她知道他已无可救药,没有谁能改变他。她不能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更主要的她是嫂子,虽说年岁相当,但名分在。名分是不可改变的。她一直在心里抗拒他,是灵魂在抗拒。她一直在等待他,是肉体在等待。灵魂和肉体一直在搏斗却不见胜负。他说我要和你睡觉的时候,她的肉体一瞬间就取胜了。她为他整个儿身体都舒展开来,却两眼紧闭,一句话不说,她的灵魂在为自己肉体的堕落羞愧。她落泪了。但灵魂可耻地缄默看。她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就像那次好户把她按倒在床上一样。

丝瓜没有停止。他看到她落泪了,像一只发抖的羊羔。丝瓜最初的失望感没有了。影月和别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做爱时的贱态和甜言蜜语。她真实地表现出她的需要、她的畏惧、她的羞耻,她的无可奈何。丝瓜惊喜疯狂,全心全意地占有着她。他相信他的直言不讳的表白和断然举动能打消她的畏惧,她的羞耻感。她没有反抗这是个好兆头。他相信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好办了,人们习惯于承认事实。

两人都筋疲力尽。两人躺在床上久久没动。两人都在想今后怎么办。

丝瓜先开口了,说:“影月,你还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同意嫁给我了吧。”

影月很久没有回答。

影月到底没有回答。

影月把脸捂在被子里哭得哀哀的。

丝瓜没有逼她。他想他应当有点儿耐性。

丝瓜常去影月屋子里睡觉,人们都知道了。奇怪的是连平日最爱骂丝瓜是二流子的男人、女人也没说什么。

那些日子丝瓜凶得像一头狼。

他不再和任何人嬉皮笑脸。他大摇大摆从村里穿过,走向影月的房子,人们纷纷躲闪。那一次他一脚踢死一条上前用牙齿打招呼的狗。那条狗足有四十斤。

影月出门没人议论,也没人打招呼。大家都成了不相识的人。

影月从此不再出门。

一切都有丝瓜提供,家里什么都不缺。她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但她没有拒绝。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都不可抗拒。

后来影月就怀孕了。

后来影月生下二木。

后来影月吊死在葫芦坟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人们发现后前去取尸体的时候,在她尸体上方的树枝上蹲着一只黑老鸹。黑老鸹正用嘴啄那根吊她的绳子。绳子有一小半已经被啄断了。影月悠悠地吊在树下像荡秋千。那天黎明有点儿西南风。

其实三年是很快的。

二木在三年间长得五大三粗,比大木还显威猛。

他吃住在张木匠家,一门心思学木匠活。他破了师傅的师傅们传下的规矩,三年就学成了。准确地说两年半就学成了。因为在学到两年半的时候,张木匠不小心用锛砍伤脚,得了破伤风。临死前他知道他必须把一切,包括芋头,都得托付二木了。他并没有说要二木娶芋头的事,他已经不必说了。他早已看出二木有出息,芋头也喜欢他,他只嘱咐他们要懂得过日子。他,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一句谶语样的话:

“穿尽绫罗穿不过棉,吃遍珍肴吃不过盐。”

二木听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他觉得师傅很可笑,好像他做过皇帝。大字不识一个,临死念一句顺口溜。

芋头娘已在这之前死去了。芋头只有靠着二木。

二木值得她喜欢。芋头十九岁,正是如花的年龄,出脱得好看多了。个头长高了一些就不显那么胖。依然是奶子大。腚也大。走起路来满满荡荡的,柔韧着极富弹性。

三年整。二木决定立刻和芋头成亲。

这三年间,他并没有像大木当初教他的那样,见天对芋头说你腚上有颗痣。他不忍心说,他觉得那是欺负人。芋头是不能欺负的,芋头胆子太小。芋头整日像惊鹿一样,仿佛一跺脚就能吓得跑开老远。

成亲第一天晚上,二木什么也没干。先把芋头掀翻了剥下裤子端着煤油灯寻那颗痣,那颗圆圆的杏一样的痣。但他没有找到。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不仅腚上没有,浑身上下都没有痣。芋头一身雪白,绸缎一样连个黑点也没有。芋头在头天晚上关门洗了个澡,洗得干干净净。那时芋头害羞极了,在床上忸怩着乱动,她不知道二木要干什么,尤其不知道老让她抬着屁股干什么。她早把那次二木说的话忘了,她不会记恨人。二木有些不甘心。她刚要钻进被窝,又被二木一把拉出来,端着煤油灯重新找了一遍。把该找的和不该找的地方,包括角角落落,旮旮旯旯任何可能掩藏什么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芋头太纯净了,芋头纯净得像一团雪雾。

二木呆住了。

二木端着油灯呆住了。

就是说,大木撒了个弥天大谎,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他编造了一个下流无耻的谎言,然后把二木赶出门去,推向绝境。二木实在弄不清大木为啥这样无情,这样残忍,这样下流。二木弄不清。二木脑袋里乱成一团。

二木呆坐了半夜。

最后二木哭了,哭得泪水滂沱。嘴里直喊:“哥!哥!……”

那时芋头一直拥被坐着,静静地陪着流泪。她没有也不敢打搅他。她不知道二木究竟怎么了。但她猜得出,肯定和大木有关。

《小说家》199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