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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 第三章 走出蓝水河

1

白天和黑夜,

梦和非梦,

虚幻和实在,

他从来就没有弄清过。

一村子人也就糊涂着。大伙老是昏头昏脑地打听,这天上悬着的是天地呢?还是月亮地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

接下来,就都抄起手,疑惑地打量天上那个亮亮的盘子,很久很久没人吭气。

风从旷野里漫过来,如潮涌动,小村霎时间被淹没了。泥墙草舍、树林村道,都变得虚幻起来。人在如潮的野风里浮沉、挣扎,如干柴棒样竖起。这时满天空乱云如絮,光波琉璃。那个亮亮的盘子卵子样浮游着,愈加捉摸不定。终于,有人迟疑着说:“是天地吧……说不定是月亮地……谁知道呢。”

要不去问问那个孩子——

你说去问野孩?

着,野孩。

那个杂种!全叫他搅和乱了。

野孩被蚂蚱牙扯着耳朵揪来。他往天上随随便便地瞅了一眼说,是天地哈……

啥?——天地!

……是月亮地哈?

野种!到底是啥?

嘿嘿!……嘿嘿。

他实在闹不清楚,也从来没打算闹清楚。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啪!”

蚂蚱牙咬住一嘴蚂蚱牙,甩手一个大耳刮子,野孩像陀螺样飞出去。一晃,站住了。愣愣的。看时,满嘴流血,腮上暴起几个鸡爪印。蚂蚱牙指头像树枝一样干硬。

“啪!”他冲上去又来了一下,带有某种表演的性质。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刮风一样笑起来。黄牙、白牙、黑牙、奶牙,以及没有牙的空洞的嘴巴,都在奇怪地抖动。日鬼!野孩真的经打,真的很难打倒。不管用耳刮子还是用拳脚。你至多打他一脸血浆,打得他飞转。但是一晃,又站住了,就像脚底生了根。就那样,愣愣地傻不拉叽地看着你,不还手,不骂人,甚至也不问为什么。还有比这再好的吗?

那样子实在有趣呢。

这怪不得别人。他老在诱发你打的欲望,他每次回到村里来,总是把一个肉敦敦的小身体呈现给你,不打就会觉得吃了亏。那么,你尽可以去打罢。在你不顺心的时候,比如你刚和人打了架心里正憋气;比如你家里缺了柴米;比如一股风刮来眼里眯了沙子;比如你在赌场上输了钱;比如你老婆偷汉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猪一窝下十个崽结果只下了九个。或者干脆就是你觉得无聊,等等,等等。就是说,在任何你认为需要发泄而且方便的时候,你都可以把野孩揪来扇他一顿耳光。然后扬长而去,让他愣一阵子。这时,你会觉得心里好受得多。而假使你看见他不冲上去揍他一顿,就会觉得犯了一个错误,不打白不打。

野孩没人疼。他大不也打他吗?而且鬼知道大黑驴是不是他大。那时,那个讨饭的姑娘抱着他寻到村子里,哭哭啼啼的。她说她记不得那个男人的面孔了,只记得黑不溜一个大个子。他没说叫啥,光说是这个村里人,还有一股子酒气。她跪在村口,裸着膝盖。旁边放个要饭篮子,里头有半块菜窝窝。姑娘泪水涟涟,求那个男人出来把孩子收下。她说她没钱也没有奶,没法把孩子养活。她说她并不是想让那个男人出丑,也不要他什么,就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她说是个男孩呢,真的!眼睛就一亮,你们看婶子大娘大叔大爷。就扒开包孩子的破布片,露出个干枣样的小鸡鸡,不骗你们吧?带泪的双眼滴溜溜在人脸上扫。那样子又天真又可怜。当时一村人都出来了,男男女女一片人。还有一群狗围着打转转,吱吱叫着等她把孩子扔出去。姑娘用要饭棍把狗捅开,赶紧又把破布片裹紧,裹得乱七八糟的,像胡乱包一条小狗。大伙一脸惊奇,女人们尤其惊奇,怎么能这样包小孩?不是那架式。“难怪呢唉唉,她才多大个人儿!”有女人回头宽容地说。姑娘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想必是生孩子失血过多。可你透过披散的头发和一脸污垢,仍能感到她的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确没奶。女人们注意到她的胸脯子,确实没有鼓凸的一大砣,只是微微隆起一点。可这咋能奶孩子呢?大伙静静的。忽然就有个男人喊:“是谁下的种?”引得一群群人哈哈大笑。那姑娘就脸红了,泪水扑嗒扑嗒往下落。气氛又窘起来。男人们都有点尴尬,挤成一坨,缩头缩脑的,有人想往外溜。女人们火了,都不能溜!今儿非找出那个东西来不可!大喊大叫,横冲直撞的。这是惩治男人的好机会。有个女人伸手把蚂蚱牙从男人堆里揪出来。

别看这家伙长一嘴蚂蚱牙,人像干螳螂似的,平日却爱捡女人的便宜。一只弯钩样的手老不闲着。迎面走来个女人,他偷偷瞄准了,突然在人家胸脯子上拧一把,然后撒腿跑开,任你怎么骂也不回头。他曾发誓要摸遍全村女人的奶子,是个标准的二流子。不是他还能是谁!可蚂蚱牙被女人们拖出来后死活不认账,他发誓赌咒说长到二十几岁,至今还没跟女人睡过觉。然后就愤愤不平,大骂女人不是东西,瞧不起他什么的。后来就跳了起来,一跳老高。女人们想想也许不是他,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确实只爱占点小便宜。何况姑娘说那个男人黑不溜一个大个子,蚂蚱牙可没那么壮实,于是就松了手。之后就专拣黑不溜的大个子揪,接连揪出来几个,没有一个人承认。而且仔细鉴别一番都不甚符合条件。要么黑不溜溜,但个头小一点。要么大个头,却不甚黑不溜。好不容易找出个黑不溜大个子,但此人平日滴酒不沾,闻到酒就能醉倒三天。显然都不是。

女人们一阵忙乱,累得咻咻喘气。男人们就有点得意,说姑娘你弄错了吧?也有人喊有种的站出来!瞎起哄。

其时,罗爷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看那姑娘那婴儿,瞅瞅面前的一群男人,气得铁青了脸。他相信姑娘不会弄错,面前这些熊男人只要给他机会谁都干得出来。他非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不可。他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叫他懂得什么叫男人!男人在女人那里下了种,不能像撒泡尿那样提上裤子算完事。

这时候,正好大黑驴醉醺醺走来,从村外杂货店那个方向。肩上搭个酒葫芦,东倒西歪的。来到村口,两眼盯住跪在地上的姑娘,冷丁打个尿战转身就逃。大伙有点明白了。有人刚喊出口“就是他”,罗爷已飞步撵上,伸手揪住他衣领,一旋。大黑驴踉跄着刚转身,罗爷的拳就砸在他鼻子上了。那血就热乎乎地喷出。

罗爷一声喝:

“是你干的?”

大黑驴舌头打转,没说清是或不是。罗爷已拉他回到村口:“把孩子抱家去!东西下来的!”

就这么,大黑驴成了野孩的大。那姑娘自然就走了,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她还在要饭,这村到那村的。也有人说她嫁了人;更有人说那姑娘饿死了。反正都是瞎传呗。可听可不听的。

大黑驴可就遭了灾,黑猩猩似的抱个奶娃,满院子团团转,不知咋摆弄。后来那孩子饿了就嚎,嚎得大黑驴心烦意乱。也是情急生智,可巧一只大山羊刚下了羔,奶儿像喷壶似的。大黑驴按倒山羊,扯过奶头送那孩子嘴里,居然吱咂有声。山羊也不动,且用嘴舔他小脑袋。往后一日数次,习以为常。山羊温良如母,那孩子一如羊子,不哭也不喊,吃饱就睡。大黑驴外出喝酒,索性把他扔进羊圈。一二日不归,忽然想起,忙回家察看,母羊竟卧得好好的,那孩子衔个奶头,正咿呀玩呢。渐渐地,他就会坐会爬会跑了。大黑驴印象里,那孩子是某日清晨突然站起来走路的。那时,大黑驴正在赶羊,那孩子呆呆地看着,猛然就摇摇晃晃站起,捡一根枝条,蹒跚着满圈赶起羊来。野孩长大了,几乎就没费什么心思。

但大黑驴好像日子不顺心,喜怒无常。高兴了也带那个孩子去杂货店,给他买一把洋糖。不高兴了一耳刮子打过去。且不高兴的时候居多。当野孩长到能承受耳光的时候,他就开始打他,再长大一点就用拳脚。有时倒提脚脖子,呼地扔出去几丈远,带一股腥风和酒气。野孩落地时,“哇——!”一声叫。其实那声音不是叫出来的。村里人说他是喝羊奶长大的,就有了羊性。羊被捆上案板,在脖子上扎一刀,也很少叫唤。因此,野孩落地时那一声尖利的响声,你只能认为是身体撞击地面之后,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股子气什么的。

如今,大黑驴很难再提个脚脖子扔他几丈远了。野孩已经十多岁,壮得像条小牛犊。好像越摔打越结实。而大黑驴因为酒和杂货店那个娘们的原因,体力已大不如前。如今打野孩,常要借助一条棍子。就是他寻常挑酒葫芦的那根棍子。一根醉酗酗的棍子还是很有力量的。刷——!在空中抡圆了,带着啸声落到野孩头上腰上腚上腿上。于是在丝丝缕缕的衣裳碎片中,结痂的伤口又溅出脓血来。脓血和肉的汁水把棍子浸得滑润润的,沉甸甸的,散一股撩人的血腥味,好使唤极了,每一下都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毒蛇样舞动着,一口口咬住他,咬得咔嚓咔嚓响。那带着白生生茬口的翻开的肉,那鲜红炫目的艳艳的血,一齐都呈现在你眼前。

哧——!

野孩不吭气,翻翻白眼;

哧——!

野孩一哆嗦,又翻翻白眼;

哧——!

野孩喘息着,把眼睛紧闭上;

哧——!

野孩大汗淋漓;

哧——!

野孩浑身抽搐……

一群人围住静静地看,没人拦阻。大黑驴打自己的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确实是很好看的场面呢。

村里好看的场面实在太少。逢年节有人家杀猪宰羊,血淋淋悬在那里,会围上一群人看。两条狗在野地里交媾,也会跟上一群人看,或蹲或站,极有耐性地等待它们结束。那时,狗们会被看得忸怩起来,不住地左顾右盼,极想尽快结束,但偏又不能,只能像拔河一样僵持着。那是一个尴尬而漫长的过程。一般地说,它们并不经常遭到袭击。即便有人随手扔过去一块土坷垃,也只属于玩笑性质。他们常常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抽烟,或者说些天气、庄稼之类的事。好像狗和狗的性搏斗,只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场合。

野孩遭打同样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场合。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子当然要打儿子。只不过谁也不如大黑驴打得像回事。

终于有人干涉了。罗爷不知是听说了,还是看见了。从远处奔来,夺过棍子扔在地上:“畜生!他早晚会杀了你——东西下来的!”

于是大黑驴就蔫了。

他怕罗爷,一村子男女都怕罗爷。准确地说是敬畏,像敬畏天神一样敬畏他。罗爷是个仁慈的人,他讨厌一切暴力。他常常冷冷地嘲弄那些爱撒野的男人。“你们懂得什么叫打架?至多三二十人打一场群架,拿个刀子乱捅,完全没有章法。打个头破血流,再不然捅死一二个,就以为是英雄了?蛋!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都多!东西下来的。”

众人信然。

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你想想吧!那时他在法兰西。

罗爷说,你们打什么打?逞能!都给我收家伙!罗爷说,大家都该相亲相爱。人嘛!打什么打?

于是都自惭形秽起来,立即就收了家伙。

但不久又打,大家好像都憋着什么气。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老子和儿子,乱打一通。打一场就能安静一些日子。人们沉默着,脸上木木地春种秋收,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母鸡咯咯地下蛋,公鸡高傲地在村中空地上散步;依然有狗们在野地里追逐调情。日子古老而平静。就像村前的蓝水河滞留在荒野。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天地和月亮地同样昏昏然。黑夜连着白天,白天继续着黑夜,渐渐地黑夜和白天已不能分清,只觉得日子长得没有尽头。

但在木然的沉默中,你会时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陈腐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它引发着不安和骚动、悲观和愤懑。沉默中,大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仔细想想,仿佛又什么也没有等待,那只是一个焦灼而虚幻的梦。

人在这种心境下,是很容易发火的。

罗爷常常感叹,这个村子算完了,但没人懂,怎么就完了呢?

罗爷把野孩从棍棒下解救出来,摸摸他的头脸说,去吧孩子,没事别到村子里来。就呆在蓝水河那里放羊,我会常常去看你的。

于是野孩蹒跚着走了,渐渐出了村口。远远地,蓝水河横在天际,闪闪发亮。河边,一片白云在蠕动,那是他的羊群。

2

他说他不认识我,真是怪了。

这年月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又是胳肢窝认字,又是气功飞行,又是哪个古墓里扒出一台四千年前的彩电,又是发现月球上停一架美国飞机,一年后又不见了,还有还有。这些言之凿凿的报道我都可以不信,因为我都没有亲见。但我亲身经历的一段美好日子总是真的吧?假的!我曾经六年朝夕相处的一位老大哥样的同学二十年后再相见总要欢呼一番起码也要感叹一番吧?没有。

他说他不认识我。

他说得很认真,而且十分惊讶的样子。他说他一直生活在蓝水河边,已经住了大半辈子,哪里都没去过。

我一再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我是丁山,是你的老同学。你叫徐一海,在一中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同宿舍、同睡一张高低床。我睡上铺你睡下铺,头一夜我就尿了床,一泡尿浩浩荡荡都淋你下铺去了,像下了一场大雨把你淋得精湿。那会我吓得要命,同宿舍十几个同学都以为你会揍我,可你仔仔细细察看了一阵子,又在尿湿的席子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嗅嗅忽然赞叹说,这泡尿真大!这下你想起来了吧?我就是那个尿床的丁山。这次专门来看看你的。你让我想得好苦,一海哥你咋衰老得这么厉害,像个老头子一样呢?你看你头发都花白了,我记得你比我只大四岁,今年也就四十三岁,咋就老成这个样子啦!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天,可是白激动了一阵子。他愣着神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却还是摇摇头很宽厚地笑笑说,你这个同志肯定弄错了,我真的不认识你。你快走吧。你看天已经晚了,我忙得要命。然后不再理我,只顾低下头干他的活。

那时,他正在那个遥远的蓝水河边编筐。就是那种拾大粪用的条篮。周围放着一些成品半成品,还有一捆捆的条子。他时而坐在草地上,时而单膝跪起来,口里衔一根条子,手上飞快地编织。一根条子编完了,伸手又从嘴里取下那根备用的条子插上又编。偶尔,他也抬一下头,用袖口擦擦汗,顺便往河坡上瞄一眼。我早就注意到了,那里有上百头羊,正散散落落在河坡上低头啃草,也有一些卧在那里打盹。一头黑花绵羊稍微走得远了点,他忙大声吆喝:“咪咪咪咪!……”那羊抬头朝这边看看,然后就颠颠地跑了回来,很调皮的样子。接下来,他又低头编筐。

他简直忙得一塌糊涂,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我在他旁边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不知怎么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学丁山,他好像已经失去记忆。我知道他受过的磨难和刺激太多。看来他脑子坏了。要叫他认出我来不能太急。于是我顺势坐在他旁边,拉过一个编好的筐按了按说,这筐好结实啊!没想到他猛地转脸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说咋样!你还给我绕圈子,我就猜到你是来买筐的!哈哈哈!……我说同志我不能卖给你,这筐是和公家订了合同的,要买你去找我儿子,合同是他与人家订的,我光管编不管卖。前些日子我卖过几个都是熟人,也说和我认识。第二天就让儿子训了我一顿,说你老糊涂啦!价钱卖那么低!我说啥贵贱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几个钱。儿子就跳起来,像要打我的样子,说你懂什么!贵贱不在乎,指望什么吃饭?再说,合同也是好撕毁的吗?我说好好好,再不卖了。儿子有本事咱承认,可现时的年轻人脾气也太大呢!我说同志你别让我为难了。说罢仍旧飞快地编他的筐。在他说这些的时候,透着对儿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儿子的一个雇工。我知道这是眼下农村常见的一种父子关系。老子不如儿子,就只好俯首称臣。他们在向别人讲述这种景况时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着炫耀。一个地道的旧式农民的心态。

可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买筐的了。鬼知道我买这些拾粪筐有什么用处!

于是我反复说不是买筐的,我是你的同学小老弟丁山,现在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作家协会没给我采购大粪筐的任务,只叫我下乡体验生活。我这趟是专从省城来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儿一大早出县城,搭手扶拖拉机跑了五十里,又步行三十里才到蓝水河边。你看我还带来二斤洋河酒,咱哥俩好好叙谈叙谈。说着从帆布挎包里拽出两瓶洋河大曲,在他眼前讨好地一晃。但他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说:“你收回去吧,送礼也没用。我一辈子不喝酒,不卖就是不卖。咱给公家订了合同的,庄稼人得讲个信用。你说是不是?”

我举着两瓶酒,悲惨地傻掉了。

望着他漠然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许多。面前的这个已经有点驼背的农民也许不是徐一海。或者在我过去的生活经历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徐一海这个人。我所念念不忘的中学时代关于“徐一海”以及他的一系列故事,纯属子虚乌有。那正是一个作家的虚构和狂想。那么这样说来,就不是什么“徐一海”失去了记忆,而是我把自己虚构的一个小说人物硬要强加给一个毫不相干的编大粪筐的老汉——这人的确像个老汉了。怪不得人家要莫名其妙了。

我重新把酒装好,点上一支烟徐徐喷吐,心里既懊恼又好笑。我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按图索骥。“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面不可得。”我在重复一个古代的笑话,这真是作家的悲哀和荒唐。整日徜徉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以至把自己杜撰的故事也当成真的,而煞有介事地去生活中去寻找我那么个人。

神经病!我老婆常这么骂我。

但好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会再让面前的这位老汉蒙受不白之冤。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面前这条河。它叫蓝水河,当地人这么说。可它蜥蜴一样古老而狰狞的形状,它匐匍在荒野中缓缓爬行的景象,它神秘而幽蓝的水面,居然和我虚构中的蜥蜴河一个模样!我几乎是凭预感千里迢迢直奔这里来的。这不是很神奇的巧合吗?

现在,蜥蜴河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哦,我的丑陋的河!小说中的徐一海就是从你这里走向县城走向文明的呀。

那一年,我们从不同的地方一同考上了一中,分在同一个班级,住在同一个宿舍、同一张高低床上。那时,初中一年级学生一般就十三四岁。童稚未退,说话尖声尖气的。课堂上调皮捣蛋,回到宿舍还是捣蛋调皮。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身家织的土布衣裳。睡觉时脱得精光,把衣裳小心放好。半夜里起来撒尿一丝不挂,常常是出门就尿,弄得臊烘烘的。回来时不忘记搞个恶作剧,猛地把谁的被子掀开,喊一声上操了,吓得他激灵坐起。

但徐一海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显然比我们年龄都大,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说话闷声闷气,上唇已有毛茸茸的胡须。他总是像个憨厚的老大哥看着大家耍闹。看得开心了就嘿嘿笑几声。但大家却爱开他的玩笑,像猴子耍狗熊似的耍他。他的上唇毛茸茸的胡须老是有人去摸弄。我就摸过好多次,用指头在他上唇抚过,就有一种轻轻的软柔柔的感觉。他也不躲闪,依然是憨憨地看着你笑。如果老是摸来摸去的他至多会说行了,行了。慢慢拿开你的手,决不会恼怒。对他的男性的胡须和闷声闷气的嗓音,我们这些捣蛋鬼是既嘲笑又感到新奇的。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十几个小男孩围住他闹,争相要摸他的胡须,几乎打起架来。最后还是徐一海说:“别打,别打,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好不好?”于是大家就排好队,他坐在床沿上,把上唇翘起来眯起眼任大家一个个摸够。到后来他上唇显然是疼了,摸一下那儿就哆嗦一下。但他硬是撑着不吭气。记得排在最后的是一个叫刘达的男生。他个头和徐一海差不多,年龄也有十七八岁。他长得像个女人,一副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的,面孔白白净净。可他一点也不文雅,满嘴粗话,动不动就揍我们这些年龄小的同学。但看得出他最敌视的还是徐一海。也许他认为只有徐一海才是他真正潜在的对手,他曾几次寻衅要和徐一海打架,但徐一海偏不恼火,对他的辱骂一再忍让。正因为这样,刘达才越来越放肆地羞辱他。那天轮到他最后摸徐一海的胡须了。只见他阴险地笑着伸出指头,突然在徐一海上唇扭了一把。徐一海疼得“噢”一声,眼里就涌出了泪水。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直到刘达阴阳怪气地走开。不大会,徐一海的上唇就红肿着翘了起来。

当时我们都看到了,心里就不忍起来。我们这些小男孩摸他的胡须完全是开玩笑。虽然带点嘲笑的意味,但那毕竟是出于少年的无知。可刘达这么下手,就显得是恶意的侮辱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觉得十分无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此后几个月的时间,竟再也没有人摸他的胡须。我当时尤其不平。因为徐一海是个那么好的人。他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像大哥哥一样爱护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里上小学时还不觉得怎样,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亲把尿湿的被褥晒出去,晚上照样是一个干净暖和的被窝。考上一中就不一样了。这里是集体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龄也大了一点,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学们笑话,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学知道了笑话。那时已开始朦胧注意女同学,尽管是漫不经心的。但徐一海宽厚。他睡下铺。我每一次尿床都会淋得他湿漉漉的。那时候天还很热,床上只铺一张芦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来是憋急了尿床。睡梦里不知在哪里玩,云山雾海的。忽然尿急,掏出来就尿。猛见有人走来,忙提上裤子换个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来,那是个永远的苦恼,永远摆脱不了人的追踪。十三年来重复着同一个故事。连跑几个地方,终于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一泻千里,由飞流而细泉,点点滴滴排除干净。居然畅美之极。忽又觉得不妙,整个下半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朦胧知道又尿了床,然后一下子就惊醒了。每次都这样。

但徐一海不仅没怪罪我,而且帮我晒床铺。一连数天,外宿舍好多同学都以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辩,只是嘿嘿笑说没提防。后来,我坚决要求换到下铺来,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后,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来,轻轻摇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时候,果然从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过于宽厚,宽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时连同学们都觉得不能忍受了,他还是忍受着。一次睡觉前,刘达走到他床前,解开裤子就尿。而且不断调整方向,把一泡尿整个都撒他床铺了。当时徐一海就在他旁边,他完全可以制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动起手来,我相信刘达决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但徐一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没动一动。刘达尿完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阴阳怪气地问徐一海:

“这泡尿大不大?”

那时,大家都围住看,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听人说,人越大尿越臊,一点儿不假。有人捂住鼻子笑起来:“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计这回有热闹看了。但徐一海毫无表示,只是懦弱地垂下头。

我实在看不下去,冲刘达说:“你欺负老实人?干吗尿人家床上?”

刘达转回头,惊奇地看着我:“嗬!你能尿他床上,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刘达突然一耳光打来,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斗斗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洼里。那情景狼狈极了。我也顾不得哭喊,顺手摸起一块半头砖,正要爬起来和他拼斗一场,刘达已水蛇样蹿出。他飞起一脚又把我踢出几步远,腰部重重地硌在一个硬东西上。我疼得惨叫一声,再也爬不起来。疼痛加上屈辱,泪水就流出来了。我得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高我足有一头,那时我又瘦又小。他对付我就是狮子对付小羊羔那样轻松。但我不服气,抹着泪大骂起来。刘达正要扑上来再打,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挣了挣没有挣动,回头看是徐一海。我高兴极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报仇!

但徐一海并没有动手。刘达却转身对着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来了!”说着从裤带里拔出一把刀子,“来吧!”他拉开架式。看来,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争个高低了。

这时,宿舍前已经围上来许多同学。有人在呐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着,紧张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徐一海没有上。他松开手,把头垂下,嗫嚅道:“我是来……上学的。”

同学们轰然笑起来,为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刘达胜利了。可他却极为恼火,冲徐一海狠狠吐了一口,转身回宿舍去了。一个人想打架却找不到对手,大概也是很窝囊的。

徐一海用袖口擦擦脸上的唾沫,默默地走过来,像抱婴儿一样轻轻把我托在怀里。我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那是一颗坚实而平静的心脏。

后来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敬佩之情。他有一副大海样宁静的胸怀。而在这沉默和宁静中,使你感到一种不可摧毁的信念和力量。那时我就常常纳闷,是谁铸造了徐一海这种性格呢?

3

野孩回到蓝水河边。

蓝水河是他的母亲。

蓝水河能治好他的伤口。

野孩把沾满脓血的衣裳碎片剥离下来,丢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出溜,一个血乎乎的小身体就浸在河水里了。

蓝水河弯弯曲曲从这片荒原上流过。它的形状极不规则。细处不过五七丈宽,宽处如一片静止的湖泊。整个像一只巨大的怀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艰难地爬行。那样子丑陋可怕,给人一种怪诞的神秘感。罗爷说过,这是一条古河,不知年代不知来龙去脉,水的颜色湛蓝湛蓝的。站在岸上,能隐约看见河底的水草。河里有许多谁也不知名字的鱼种在那里游荡。有时,还有些古里古怪的带脚的动物爬上岸来,鬼鬼祟祟向四野窥探,或者望着天空出神,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听到什么动静,便慌慌张张爬回去,哗啦一声跃进河底,荡起一圈涟漪。河水依旧死气沉沉,每到黄昏,河面会升起一层毒雾样的蓝色的气体。渐渐地,蓝水河便被夜色整个儿覆盖了。

蓝水河鱼种混杂,鱼也很稠。随便飞去一叉,就能叉住一条二三斤的大青鱼。但除了大黑驴和蚂蚱牙,村里没人来这里叉过鱼。他们说,蓝水河里的鱼是上古传下来的,都是些精灵,吃不得。当然,也极少有人敢下到河里来洗澡。他们说,精灵会把人拖进河底。

但野孩却是蓝水河的常客,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野孩刚下到水里,鱼群就从水草里迎出来了。它们都认识他。围着他的小身体摇头摆尾,水便柔柔地涌动。一个僵硬的血乎乎的肉体就松弛下来。接着从伤口处散出一缕缕淡红的血迹。那血迹像一张漂浮的网,很快被鱼儿们撕碎并吞吃干净。蓝水河依然蓝得晶莹,野孩的小身体也变得光鲜了。野孩仰卧在水面,眯起眼,享受着奇异的酥痒。野孩猛地蹿出水面,大青鱼率领鱼群也钻出水面。野孩兴奋了,挥动双臂,舞动浪花,和鱼群争相在水面上飞游。于是蓝水河翻江倒海了!

“泼喇喇!……泼喇喇!观观……”

“泼喇喇!……泼喇喇!……”

河水重又平静下来。天地照在上头,发出宝石样的蓝光。一群羊在河滩上吃草,偶尔抬头叫一声:“咩——”那有点颤抖的凄凉的叫声,使空邈的荒野更显出无边的静谧。

野孩精赤着身子,坐在绿茸茸的草坡上,爱抚地看着羊群,眼睛里异常温和。

他来这里已有八年了。那时他七岁。大黑驴把他带到河边,给他搭好庵棚,又交给他一群羊:“看好,少一个我劈了你!”并做了用脚踩住两臂奋力撕扯的动作。野孩马上就懂了,那是一种很疼的惩罚,自己宁愿挨打,也不能让他劈了。等大黑驴回村以后,他隐约感到大腿根疼了很长时间,好像已经被他劈过一次了。

那时,他孤零零呆在河边,守着庵棚和一群羊,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他依稀觉得自由了。这么大一片天地都属于自己了吗?还有这么大这么蓝的一条河!真是好呢。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害怕,怕啥呀?这里有一群羊做伴,自己不是从小在羊群里长大的吗?他想了很久,的确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孤独。这么大的地方空旷得看不到什么,除了荒草就是一些零星的野榆钱树儿。还有些飞来飞去的鸟儿。但他想了想,还是很喜欢这里。他觉得他很熟悉这条河和这条河的蓝澄澄的颜色。好像前一世就在这里生活过。

蓝水河离村子很远。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后背半口袋窝窝头来。那是他的干粮。渴了,就捧河水喝。蓝水河的水有点咸味,野孩不觉得难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里和羊挤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却睡不着。事实上,从记事以来,他就很少睡觉,也从不觉得困倦。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久久地凝视着黑夜,谛听黑夜中的一切动静。他有一双夜的眼。在那双眼睛里,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样的。但他似乎更喜欢月亮地。他会听到黑暗中有一种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律地缓缓地起伏,显得极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好像是草木在生长,河水在涌动,夜风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于是他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在草地上倾听,良久良久。终于他弄明白了,那声音来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声音。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他为此惊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样是活着的吗?他已经发现了它的胸膛,就是面前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它可以驮得动村庄,河流,可以让人耕耘和收获,可以生长无数草木。那么,它的四肢和头在哪里呢?

野孩无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此,野孩更加迷恋黑暗。因为大地的浑厚的呼吸在白天是听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节律。他能从中听出各种不同的变化。那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有时杂乱无章,好像各种乐器在敲打;有时如战场,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有时如琴声飘渺悦耳,有时如洞箫在呜咽哭泣……于是他眼前洞开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画面。但他不懂。只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着,时而亢奋,时而烦躁,时而忧伤。

白天,他又平静下来。眼前的羊群和蓝水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他依然是个纯净而孤独的孩子。

有时候,大黑驴也来,顺便带几个窝头。大黑驴只会做窝窝头,屋里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就没有家。爷俩各过各的,一个伴着酒葫芦,一个伴着羊群。大黑驴时常牵挂羊群,这几乎是他的全部财产。他要靠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杂货店的那个娘们要现钱,一手接钱,一手解裤带。大黑驴几次想杀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经快把她弄死了。她极力挣扎着脚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驴叹口气又舍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个野鸡并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来就得掂钱来。而且自从那次差点掐死她之后,价钱足足长了一半。大黑驴认定那娘们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恼火三个月没去。但最后还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跟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驴从不牵挂儿子。儿子野生野长,像蓝水河里的小青鱼,像野地里的小榆钱树儿,耐风耐雨,滋滋润润,活得欢实呢。他牵挂羊,是怕羊会生病,怕野孩偷懒。不是怕人偷,这里没人偷东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抢是好汉,坦荡。有钱就买,没钱而又需要就抢,堂堂正正。不管东西还是人。就像当初大黑驴在蓝水河边按倒那个讨饭的姑娘一样。走过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叶簌簌抖成一片。接着一阵挣扎,大叫。

不过那没用,哭也没用。

我说,我就是那个村上的。待会你跟我去拿几个窝头。

野孩坐在蓝水河边,老在回想那个时刻。

他模糊记得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世界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天地,没有月亮地,没有草木。甚至没有声音没有颜色。静极了。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拥挤着数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个傻乎乎的大脑袋,身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模样儿丑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那时,他和大家一样,只是更年轻一点。准确地说,他刚刚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混混沌沌睁开眼时,自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就冒冒失失地问,喂!怎么都这模样,不能长得更好看一点吗?大家轰然笑了。无数双小眼睛盯住他,像盯着一个小傻瓜。他们说,在这地方只能长成这模样,不可能长得更好了。还有另外的地方吗?干吗都挤在这里。有。当然有。那是什么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个地方。我们能去那里吗。能,但得等待。

后来他才体味到,等待是多么难熬。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简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着气。没有足够的忍受力,你简直等不下去。事实上,又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大脑袋相继死去。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据说他们是老了。这么快就老啦?

可你只有等待。

谁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死亡还是新生。一切都扑朔迷离。

这是一座迷宫。迷宫里笼罩着焦灼和牺惶。大家都有些瘟头瘟脑的样子。却又打起精神,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像一群随时准备越狱的囚犯。小眼睛灼灼闪光,透着凶狠和狰狞。

机会终于来了。

一阵厮打声从那里传来。迷宫立刻起了一阵骚乱。

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事情肯定和他们全体都有关系。那是一种本能的意识。厮打在继续,尖叫、怒吼和沉重的喘息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迷宫在剧烈地震颤。大家全像醉汉似的撞来撞去。他惶然而兴奋地瞪大了眼,竭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他本能地寻找着出口。他已经预感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听到一声号啕,然后就昏晕了。当他重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最使他诧异的是,和他一同来的伙伴都消失了,这里只有他自己但这里很开阔。

那是一片蓝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蓝水河一样澄澈透明。水域里悬浮着一个洁净透明的圆形物体,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在那上头,可以在水域里自由地漂浮。

这就是新生吗?

初始,他也曾感到纳闷。他老想着同来的那些兄弟们。他企图找到他们,就在蓝澄澄的水域里东张西望,但毫无结果。直到很久以后,他才隐约感到,他的兄弟们已经万劫不复了。只有他自己获得了新生。为此,他庆幸而又悲凉。生和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和什么力量在瞬间决定了这一切?难道一切都是机缘?他再生了,都是因为他遇上了那个透明的圆圆的物体。那是他的月亮地,他的天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蓝水河是他的母亲。后来,当他沿着母亲的幽谷再一次获得新生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一个古老的困惑。

4

庵棚很大。百十只羊卧在里头还不显得怎么拥挤。他又把他的那些编好的和没有编好的大粪筐拎进来。我也殷勤地帮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条子。他没说让我搬也没说不让我搬,只顾往返忙他的,拎着一只只大粪筐磕磕绊绊地奔走。但我必须搬,我得巴结他,也应当搬,人家忙着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天已经晚了,要下雨的样子。我已经没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着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厌倦。我本是个乡下人,对都市的拥挤和气味从来就没有热爱过。现在有机会下乡,能在蓝水河边住上几天,还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并不觉得别扭。

刚刚收拾停当,雨就落下来了。秋雨向来从容,不会让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烟来,互相举了举,表示礼让,都不十分认真,我是怕有行贿之嫌,再让他怀疑成买大筐的二道贩子。当然,我也不会重提老话说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们是同学之类的蠢话。经过刚才一阵忙乱,他对我的态度和缓了一些,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对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因为在他眼里我仍然是个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对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赶我走就很好了。尽管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正式提出要在他这儿住下。可显然我们心里有数。对我留宿蓝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厌烦。我想他是不是有点寂寞了。因为看架式他是长年累月住这里的,主要是放羊,编织是副业中的副业。羊群不牵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赶进赶出。河滩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蓝水河饮一气。这群羊只需要他一双眼就够了。一双手就闲着,正好趁空搞编织。谁说农民干事情不讲效率,真是一举两得呢。

他抽烟袋,我抽纸烟。闷闷地抽了一阵子没个烟味。我想这不行得主动一点,就夸他的羊如何肥壮如何听话。果然夸得他高兴起来就眯起眼笑了说我放了一辈子羊也没啥学问。我说不能这样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他就整个把眉头舒开了感叹说啥状元不状元老百姓混日子过罢了。我说哪里是混日子过你发财哩!这群羊值多少钱?他伸出一大一小两个指头在我眼前一摇。六千块!我惊叫起来,像个没见过钱的傻瓜。他就得意起来说你们城里人一年能抓几个钱?我就给他算了一笔账,总之尽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说得微不足道,并向他诉说了一番城里人的苦楚:诸如房钱、电钱、水钱、公共厕所手纸钱,等等。他很同情地点点头。然后就问我究竟是干啥的。我如实说是作家就是写书的。他忽然愤愤地说书是个骗人的东西,你别干那个!然后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着去了。

当时我一愣,就奇怪这老哥哥怎么对书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没敢问。极没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顺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蓝水河,立刻觉得凄凄冷冷的。烟雨迷蒙中,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泞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远没有爬出这片荒原,在县里时就听博物馆的同志说,蓝水河是一条古河,估计里头还有些稀有鱼种和两栖动物,只是还没有认真考察。我就纳闷这条古河是怎么被遗弃在这里而没有消失的呢?

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个寒战,回到庵棚前时,他正冲我笑,嘿嘿嘿嘿!……嘿嘿!……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想坏了这人有精神病。现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了。半夜里犯神经把我扔进蓝水河,老婆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秋雨也不大淅淅沥沥的就那样,我想还是趁早开路吧,别在这里享受野趣了。就赔着小心说老哥哥我打搅你半天我该回去了。说着就想进庵棚拿我的帆布包。这时他不笑了,愣愣地看了我一阵子忽然诡秘地凑上来说,我说你别走,你不是要买筐吗?天快黑了你就住这里,晚上我宰一头羊咱俩吃一顿。赶明儿一早趁我儿子不来你把这些编好的筐都弄走,你也不用付钱老子想送谁就送谁,管他娘的蛋。杂种!

他这番话又使我坠入五里雾中。他不仅坚持我是买大筐的,而且话音里有一种对儿子的不满和愤慨,好像要和我密谋叛乱。这老哥哥日子不顺心吗?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决定住下。再说天到这时去哪里下店?我想有他这番话夜里就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宰羊不宰羊倒在其次。先前在庵棚里就没见哪里有锅灶,宰了羊生吃不成。就对这话将信将疑。

当晚我住下了。他果然没再提宰羊的事,好像说过去转脸就忘了,或者那只是发恨时即兴许诺。

此时肚里咕咕响,又饥又渴。好在我帆布包里还有些饼干和两瓶酒,就拿出一包饼干一瓶酒又吃又喝。我连喊了他几声老哥哥要不要吃点东西,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是他太累了已经睡熟只好作罢。不大会,一包饼干、大半瓶酒入口,顿觉五体舒泰,血也流得畅了。我在作协被称为村野酒徒。可我依然嗜酒。杯中乐趣苦涩我自享之,与人何干。

此刻,我和衣卧在干草堆上,醉眼朦胧。透过庵棚空隙,见满世界秋雨飘洒,蓝水河一派苍茫肃杀之气,夜色正从四野悄然逼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觉蓦然寻思,这位老哥哥平日一人独处荒野,终年与羊群为伍,虽有家而不可归,何异于流放。当年苏武北海牧羊也不过这光景罢。

老哥哥言语古怪,实在不足为奇了。睡吧老哥哥,今夜我和你做伴。

唉唉,弄懂一个人真是不易呢。

徐一海老是不被人理解,他永远是被同学们愚弄的对象。

徐一海那儿有毛病,同学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而且不久又有人发现他裤衩上隔些日子就有些不净之物斑斑点点的,洗的时候总避开人。于是又一致认为他伤残未好,并有人据此给他取个外号“裤儿斑”。从此徐一海就成了裤儿斑大叔。

徐一海依然如故。同学们在宿舍里喊他外号,有时在课堂上也喊,主要是在上俄语课时。教俄语的是梅老师,一个很年轻的上海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整日在校园里飞来飞去的像只蝴蝶。梅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但她从来不会训人,老是笑盈盈的。上俄语课时同学们说欢迎梅老师唱个歌,她就笑着说:“好,我唱个歌。”而且用俄语唱。有时唱中国歌曲,有时唱苏联歌曲,还有好多俄罗斯民歌西班牙民歌什么的。每堂俄语课几乎都要唱一首。看得出来她喜欢唱歌。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就像她人一样。同学们都爱上俄语课。梅老师个子小巧玲珑的,还不如班上的刘达、徐一海几个男生高。上课时有点力气活她老爱喊徐一海帮忙。比如挂个图表,徐一海帮帮忙,挪动一下讲台徐一海帮帮忙,抱一台留声机徐一海帮帮忙。她老是那么急急地叫徐一海帮帮忙徐一海帮帮忙,像个着急的小姑娘。连我这个俄语课代表都很少喊。也许她认为我个头太小,而徐一海却膀大腰圆,又是劳动委员。听到梅老师叫,徐一海就从后排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弄这弄那的,一副认真憨厚的样子,就像梅老师忠实的长工和保镖。后来成了习惯,上俄语课时一有什么事,没等梅老师喊就有同学叫徐一海帮帮忙,引得大家乱笑。梅老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偶尔也有调皮大胆的学生喊裤儿斑大叔帮帮忙吧!于是笑声更响。男生笑得诡秘,女生笑得不甚明白。只以为是冲他年龄大,并不知道哪里出典。逢这时梅老师就脸红红地说,同学们不要乱起外号这样不好,对不对呀?——对得很哪!男生们油腔滑调地回答。女生们就捂着嘴哧哧笑。可过后还是有人喊。以至整个一二年级都知道我们班有个裤儿斑大叔,课间休息时就指指戳戳的,常把徐一海羞得不敢出教室。但他从不发作,只是脸色窘窘的,任凭大家取笑。直到两年后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梦遗之后,才知道这外号多么让人丢脸。事实上在那之前的好多日子,我已经感到自己身体的某种变化。那一年我长高了足有十厘米,快得连我自己都吃惊,仿佛能听到骨节生长时的响声就像雨后的高粱拔节一样。我感到害怕,又常常异样地兴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老想大声地喊叫。

常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让自己不顺眼的男生特别是刘达,我已经差不多快有他高了,他老是那么女人气十足地扭来扭去和女同学逗笑。而那时男生几乎不和女生说话。不知为什么我老想找他打一架。起码从心理上我已经完全不怕他了。我渴望着一场厮杀。对于刘达和女生们说说笑笑,我感到极为愤慨,他老是神秘地和几个女生说笑什么,有几次我听到他在说徐一海和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我怀疑他把男生宿舍的好多事情都告诉女生了。包括徐一海的大裤衩子和我的尿床还有谁睡觉时说梦话谁不讲卫生谁穷得没有替换衣服谁的父母亲从乡下来看儿子像个讨饭的乞丐等等。就是说他把男生的一切事情都出卖给女生了。我恨他,也恨那些女生。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喜欢刘达,就凭他那张小白脸和水蛇腰,就凭他妈是什么县妇联主任?就像他妈领导全县的妇女分工让他领导一中的女生一样。当然班上的女生并不是都和他说笑,和他最热乎的也不过七八个人,常向他借书看借钢笔用有时也吸他的墨水。刘达那小子起码有三支钢笔,一瓶墨水也老是摆在桌子上。我看到过那上头的商标是真正的上海墨水。而那时班上的学生没谁用那么好的墨水,都是买一包颜料似的墨水粉用水化开捡一个墨水瓶药瓶酒瓶什么的装进去。记得徐一海用的是个小土陶罐像个出土文物似的,我用的是个黑碗叉子烂去半边是我在垃圾堆里捡的。那时倒没人笑话,因为男女生都这样。问题是刘达的真正的原装上海墨水标明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就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围住他转。有时他还从家里拿来一些妇产科病历处方纸什么的送那些女生让她们当演算草稿纸,她们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但有一次他把一本什么纸送给一个叫方丽丽的女生时却碰了钉子。方丽丽不要,用手一推,看也没看一眼。当时我正好回头,就看见了那个令我高兴了几天的场面。方丽丽是个很高傲的女生,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漂亮得无可挑剔,一切都长得正好。但她美得寒气袭人,看见她三伏天也会觉得身上发冷。但自从那天她拒绝了刘达的什么鬼演算稿纸之后就觉得她非常伟大,然后第三天晚上我就出了事。那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一连几天我都吓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回想那个梦,结果什么也没想清楚只记得她好像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模模糊糊慌里慌张地胡乱忙了一通,然后就遗精了。但从此以后我懂得了很多事情并对徐一海的裤衩子不感到奇怪了。穿上它实在是很必要的。而且我后来发现宿舍里,男生陆续都穿个裤衩子睡觉了,不再对徐一海嘲弄。

徐一海按说日子好过一点了,忽然有一天,一个乡下女人来到一中,哭哭啼啼地找徐一海说,她是徐一海的媳妇,这一下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一海已经娶过媳妇啦?他妈的徐一海怎么啥事都走在人前头,让你永远也赶不上趟,连我都有点恼火了。

5

罗爷又来了,腿一瘸一拐的。风把他花白的头发都吹散了,手里那根拐杖也摇摇晃晃的。野孩大老远看见了就有点奇怪,每次自己挨打,罗爷跑来相救时你看不出他腿有啥毛病。可他平日走路就显出毛病来了,越是走得慢越是显瘸。

野孩站在河边等着他,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在蓝水河边没有盼过什么就只盼罗爷来。罗爷会给他带来好吃的还会带来很多他永远听不懂的故事。罗爷会坐在草地上和他呆上一会,痴痴地望着羊群望着蓝水河望着天空和旷野。那时野孩就坐他身边像一只羔羊一声不响,罗爷会长久地抚着他的头他的脸然后忽然流出泪来。那时他就老是想罗爷在身边又不在自己身边好像在想念一个遥远的地方和什么人。

罗爷终于走到河边了。他什么也没说就把野孩的头揽到怀里好一阵子,野孩就闻到一股温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袄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然后罗爷拉他走了几步在一块高坡上吃力地坐下,拐杖就搁在一边说孩子你猜今天罗爷给你带啥来啦。野孩不说话就往他怀里掏,先掏出两个暖得热乎乎的熟鸡蛋又掏出一把烧得黄酥酥的花生。罗爷敞开怀一动不动地任他两只黑乎乎的小手在怀里乱抓,然后就呵呵笑胡子一抖一抖的。野孩把东西掏完了放在面前的草地上并不急于吃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接着就趴下身子数来数去,每次都是这样。罗爷说快把鸡蛋吃了吧过会就要凉了。野孩说罗爷你吃罗爷说我不吃你吃吧我可是啥都吃过的吃过枪子也吃过鸡蛋你吃吧吃吧孩子。

野孩就剥开鸡蛋慢慢托在手心上一点点啃,一次啃一点收紧嘴唇只把牙伸出去。熟鸡蛋黄很容易碎一不小心掉下来米粒大一点儿,野孩忙扒开草丛仔细寻找,找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发现有三只蚂蚁正要把它拖走。野孩两个指头就停住了寻思要不要抢回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他终于没抢用指头在草地上抹出一条平坦坦的道来,三只蚂蚁连连磕头作揖说野孩你真好我们蚁王病了让我们出来寻好吃的这下可好了可好了,然后就匆匆忙忙把蛋黄拉走了消失在草丛深处。

野孩把鸡蛋吃完抬头时见罗爷又在对着遥远的地方出神就问罗爷你又想法兰西了吧?罗爷给他讲过很多法兰西的故事尽管他至今不知道法兰西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国家。罗爷十五岁就去那里做苦工,一路上漂洋过海经过好多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罗爷也大病一场差点死掉。那时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浑身热得像火炭,火车经过一个镇子时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车不管了。野孩有惊人的记忆力,罗爷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么叫国家,什么叫火车,不懂罗爷为什么跑那么远去做苦工,不懂那个领头的中国人为啥那么心狠把罗爷扔到一个小站上。但他知道罗爷一定吃过很多很多苦,罗爷说他吃过枪子,也吃过鸡蛋,是咋回事呀。

野孩摇着罗爷的肩膀说罗爷你再讲法兰西的故事好吗我真爱听。罗爷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说:“好吧,好吧,我接着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睛时,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我到了阎王殿,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围住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人而且那么生疏我想我是死了。可我又疑疑惑惑这些人怎么都笑着,看我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他们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我不知道咋会到了这里,我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一个老太太在胸前画个十字,笑着走过来摸着我的手,不让我动。后来就过来一个姑娘,蓝蓝的眼睛,一头金色的头发。手里端个杯子,拿上汤勺喂我。那会我觉得渴极了就闭闭眼,心想死就死吧我得先喝点东西,口渴的味道比死还难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会也不怕腥,就觉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欢呼一阵,那姑娘也惊喜地叫唤。可我喝了没觉得肚里难受,光觉舒坦,后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那个喂我牛奶的姑娘。那个姑娘忙来忙去的不知忙些啥,那个老太太一直坐在我身旁很慈爱地看着我,好像是个老奶奶。后来我住了好多天才弄明白是这一家人救了我。那姑娘打着手势说她怎么在火车站发现了我并把我背到家来,虽说听不懂她的话可我能看懂手势。原来她们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人也都是镇子上的热心人是来看我的。那会我感动得光想哭,真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国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里都有坏人,哪里都有好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里也很穷是庄稼人可她们天天给我吃药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后来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来的华工,可我不知他们哪里去了。想回国可是没有钱,也不知道路万里关山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就觉得孤单得厉害。幸亏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肠好,让我安心养病。没办法,我只好住下来。那时候我病已经好了,虽然才十五岁可是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

看上去像个二十岁的棒小伙子,就帮她家翻地下种赶马车运肥料。在我来之前,都是那姑娘赶马车的以后就都是我掌鞭了她坐在马车上。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说她十七岁比我还大两岁,可她却像个顽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个啥,反正我也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没有恶意。每天黄昏的时候,那个小镇上的人都去教堂他们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着去了一趟,见神父的屋里摆着许多中国瓷器和古董心里就惊奇,猜想这家伙可能到中国传过教是偷来的我真想揍他一顿。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没事就看家和她们家的狗玩,远远地能听到钟声。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来,屋子里马上充满笑声。她们很贫穷但很乐观。镇子上常有一些舞会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爱跳舞连她祖母也爱跳起先我觉得好笑,但长了就习惯了,看来法兰西人就那样哪怕是贫穷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欢欢乐乐的。我那时老是觉得法兰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国人老是愁眉苦脸的,人家会生活。其实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闹着玩的,有时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着去干什么,大呼小叫的。那时候我不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惯,姑娘家哪有这样乱吻一个小伙子的。我就认为她轻佻,是个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的,心里就很难过。后来我才明白阿琳娜一点也不坏,敢情法兰西姑娘就那样热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见了不也没生气吗?而且还开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个小傻瓜哩。阿琳娜是全镇子最漂亮的姑娘,头发老是蓬松着披在肩膀上,皮肤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来,体格健壮得像一匹小母马,可走起路跳起舞来处处透着轻盈和柔软,永远是生气勃勃的样子,有好多小伙子追她,我看得出来。我有啥权利不让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后悔,可我这么多天不一直在劝她去跳舞吗?他们这么横眉竖眼地对着我吵吵嚷嚷开始我感到害怕后来又觉得委屈心里就来了气欺负人咋的别看这里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来。阿琳娜先是吓坏了拼命护住我。几个小伙子要动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样发起疯来,拼命往外推他们。他们就哈哈大笑依旧往屋里挤要打我的样子。这时我真的恼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门。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脱去上衣冲他们招招手来吧我可不怕打架。他们光知道我是个卖苦力的华工,还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庙里七岁就练习少林功夫已经练了八年,后来寺庙被山火烧了我才逃离寺庙仗着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过海到法兰西来的。我报名当华工不是为挣钱,是为见见世界的爷们!

从那以后我们都和好了。阿琳娜依旧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飞展裙子,她的柔软的腰肢,她的丰满的胸脯都在展现着她的娇媚和十八岁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里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里,浑身热血沸腾。我为阿琳娜骄傲为她迷人的韵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谁跳舞不管她旋转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利用转身的时候向我投来一束热辣辣的勾魂夺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我是在为你跳舞,我美吗?我的中国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动着,真想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无数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终于没冲上去不光是因为我不会跳舞而是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两眼泪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飞快,那时我在一瞬间决定要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我发觉我对阿琳娜的喜欢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种越来越大胆的含着无限风情的目光,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也同样爱上了我。我没有想到一个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流浪汉,我在法兰西的一个乡下小镇上,会有这段因果,可这一切又都十分顺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发疯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爱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么狂热地喜爱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说要我为她去死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而且给了我那么多的关怀和温情,现在她又要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爱情也献给我。再这么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会随时把她拥在怀里,她也会随时把我拥在怀里。再说我并没有打算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不管中国多么混乱,多么贫穷,可我老想着那一片黄色的土地。我必须马上离开,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圣母样的善良和美丽,是那样纯洁,只能永远留在心里,留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当我决定这一切的时候谁也想象不出我是多么难受。但我还是决定了一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意识到我是个孤零零的异乡人,就像刚来时的感觉一样。我明白了她不让我走,我知道她不会让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变,任她怎么哭闹我都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只要说什么就一定是答应不走而没法拒绝她,我只能紧紧闭上嘴,把话关在肚子里,使劲憋住,不让它出来。我竭力装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骗她让她感到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值得她为我流泪,我当然也需要欺骗自己。

但天明传来消息,说战争爆发了,德国人要打进来。小镇立刻大乱再也没有人做生意,没人理会田里的庄稼,更没人跳舞。大家都惊慌地谈论一件事就是战争。那天我原准备离开小镇的,可当阿琳娜一大早敲开我的门,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时,我也惊呆了。

那时我已能说几句简单的法语。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小镇离开阿琳娜,她需要一个男人为她壮胆为她分忧,如果离开就是逃跑就是无耻的叛徒就是懦夫就会丢一个中国人的脸。我决定留下来并把这意思告诉阿琳娜,阿琳娜当即就抱住我哭了。几天以后征兵开始了,镇上的年轻人都被编人军队发给枪支要开赴前线,我毫不犹豫也报了名。我不知道战争是谁发动的战争有多大,我只知道我必须报名,既然法兰西的兄弟们去打仗了我当然也要去和他们共患难。更主要的是我觉得我要为阿琳娜去战斗不能让德国人攻进来践踏这片土地污辱阿琳娜和千千万万的妇女,我要像法兰西的儿子一样去战斗。镇上的小伙子们为我的报名欢呼,阿琳娜舍不得让我去但知道不能阻拦我又为我自豪,她亲自为我送行像一个真正的未婚妻那样和我吻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泪流满面拥抱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我成了法兰西的儿子。

从此我随军队离开了小镇,我成了一名优秀的法兰西士兵。在巴黎、凡尔登,在马恩河、安纳河流域,我打了无数次仗。后来又随军队到过比利时到过瑞士到过德国几乎走遍了整个欧洲。三年后当战争结束时我浑身十八处负伤但我总算活下来了没有倒在遍野的尸体里。我带着勋章和一身伤疤重新回到了法兰西那个偏远的小镇,我想把勋章献给我的阿琳娜,我想对她说战争已经结束你不必担惊受怕了我总算为你做了点什么。可我到了那个小镇后,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战示威中被警察开枪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还活着,她向我泣诉了阿琳娜惨死的经过。我已悲痛得没有话说,也没有泪水。我只在骤然间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白流了,我的勋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战争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我把勋章扔进一个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场已经过去的肮脏的战争玷污了圣洁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对阿琳娜说:“战争结束了,你不再有活鲜鲜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爱的姑娘,只留下一个美好的梦,我会一生一世记住你的。”后来我像个乞丐一样重新爬上火车永远离开了法兰西……

罗爷已经走了。野孩还对着蓝水河发呆。罗爷的故事他永远也听不懂,可每次都听得痴迷听得心驰神往。他老想沿着罗爷的足迹去一趟法兰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罗爷临走的时候他曾问罗爷法兰西有多远。罗爷没有回答只说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点诡秘。野孩讷讷地说了句什么。罗爷忽然呵斥他你应当走出蓝水河去,不能老在这里放羊懂吗!野孩就一愣,走出蓝水河有啥复杂,蒙头蒙脑的样子。罗爷摸住他的头说:“孩子,我说你沿蓝水河往下游走三里路的地方也有个庵棚,那里住着一个女人,你去找她,她会告诉你怎么走出蓝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后就是你的故事了。”说着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罗爷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不知怎么野孩觉得心里酸酸的,他有个预感,罗爷不会再来看他了,他说他的故事完了往后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会有故事吗?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记得是下游三里路。

6

睡梦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饼干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咙里干得像扎了无数钢针。那时正是深夜,只闻耳边风声雨声簌簌簌簌簌簌……一时竟不知今夕何时,今在何方。我翻个身到处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时就听到一阵和雨声不同的哗哗声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记起来了。我是睡在蓝水河边的庵棚里。然后脑子就清醒过来,细细倾听外头的风声雨声那声音湿漉漉的就觉嗓子眼不再那么干得起火,而且就觉得世界静得出奇心里也静得凄凉好像脉搏全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其实外头风雨正紧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闹但感觉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闹是一种干燥的声音叫你心烦意乱心神不宁,而蓝水河边的萧萧风雨却叫你感到世界如此辽远和宁静。到此时我才体味到真正的野趣。野趣就是忘却人间回归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风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间自自然然的存在物。于是我变得心静如水身心渐渐融人风雨。但我终于还是人意识重又回到身上因为我忽然在萧萧风雨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似乎哪里有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么硬物,啃得专注而放肆,完全不理会什么风雨和我这个大活人。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阴森森叫人害怕。我壮起胆子摸出手电筒循着声音突然照过去心想我准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说不定是个白毛大老鼠。但接着我就吃了一惊哪有什么老鼠原来是老哥哥披着羊皮袄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块窝头。那窝头很大想必干硬得像石头块,他双手捧着歪起头正啃得起劲。手电光照过去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只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专心啃起来,我只看到他脸上毫无表情就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的像鬼火样可怕。那样子显得饥饿而贪馋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老实说我比见到一只白毛大老鼠还觉得恐怖,于是急忙熄灭了手电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觉时老哥哥确实没吃东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应该有点规律,怎么单等半夜里爬起吃东西,平日都是这样的吗?像个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门口望去,模糊一个黑影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雨夜出神,也不再有声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饱了没有呢,就先咳了一声,然后赔着小心问:“老哥哥,你还饿吗?我这里还有饼干呢。”老哥哥没有吭声依旧蹲在那里出神。庵棚外风雨越发紧了,雨打在庵棚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羊群就骚动起来,咩咩乱叫可怜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头用一种凶恶的声音说你等着早晚我得宰一头羊吃!愤愤然单凭声音就能感觉出来。那声音不像是对我说的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就猜想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尽的凄苦一如这秋风秋雨剪不断理还乱半夜三更地犯神经。

后半夜就再也睡不着思量这人间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总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觉他们在哪一点上极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经了。

那天传达室司老师来喊徐一海的时候是晚饭后,同学们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游戏。男女生分成两大组女生是丢手绢,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罚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们班因为梅老师爱唱歌大家也就喜欢唱歌了,每次学校举行歌咏比赛都能得到名次但从未得过第一名。因为我们班的歌曲虽然好听但内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软绵绵的。但同学们好像很喜欢这类抒情歌曲。那时梅老师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组玩,刚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围成的圈子里轻轻摇晃着身体:“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晓,花儿真鲜,香味真好,买朵鲜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师一笑说完啦,就蹦跳着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并把裙子往两腿间按了按。那时男生们都扭过头去听梅老师唱就有些不尽兴样子。大家爱听她唱歌也爱看她活泼的样子,她比一般女生还显得活泼。女生在大庭广众下过于忸怩作态而梅老师就落落大方尽管也有点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样。她那件洁白的带点黄花的软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欢有时她也穿另外颜色的裙子她有好几条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丽。梅老师是当时一中几千名师生惟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别惹眼。据说因为她爱穿裙子还受过校团委的批评,梅老师也是共青团员还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

就在这时候,传达室的司老师来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门口说是有个年轻女子自称是徐一海的媳妇让他赶快去。那时同学们一听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么有个媳妇呢。都看着梅老师有点担心。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更不准结婚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开除。但梅老师并没有惊讶只捋了捋头发走到徐一海跟前说:“徐一海,你去吧。”

很平静很关心的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妇的。我就松了一口气看徐一海时他脸涨得通红低垂着头刚要挪步忽然冲我看了一眼说丁山你跟我去一趟,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我吓了一跳你媳妇来了我去干什么但我没有拒绝。因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见的不是他媳妇而是个母老虎我去可以帮他壮壮胆的。可我这么公开去怕别的同学瞎起哄就同样低声说好吧你先去我先到厕所去一趟然后离开同学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时去了校门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出几十步回头看时见传达室司老师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师说着什么很殷勤的样子。那时同学们已经散去快要上晚自习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师怎么老爱和梅老师说话。司老师其实是个功臣一脸都是伤疤也没什么文化,但他有许多勋章都是在朝鲜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卫他经常给学生作报告就是讲战斗故事同学们都很崇拜他梅老师也很尊敬他。

有一次班上的刘达说司老师的脸像个鬼脸就被梅老师批评了一顿。我记得那是梅老师第一次认真批评学生她很生气地说不要这样乱说司老师是人民英雄我们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辈一样尊敬他。

可这会儿我忽然也对司老师有了一种反感但随之又在心里害怕觉得这思想很可怕很危险的。司老师和梅老师说话你反感什么真是的。

我到校门口的时候,徐一海已在那里了。他旁边果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比徐一海还高大,年龄要有二十几岁显然比徐一海还要大几岁。人长得不怎么俊,脸上斑斑点点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壮实,一对大奶子鼓凸凸的像两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样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显得单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来,可我更是小得可怜,对这庞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惧之心。他们显然在等我,也不说话只看着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双小眼睛惊奇地看着我像看一只麻雀。好像在猜测这小麻雀是个什么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来这时我的确尴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给那女子介绍这是我的同学丁山。那女子就点点头做出一个很吓人的害羞的动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摇晃我吓得赶紧闭上眼。

后来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去了一中东边的马车店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原来那女子已在马车店租了一间屋住下。屋里放两张床还堆放着一些缠绳草料什么的。那女子坐在一张床上压得床嘎吱响了一声,我和徐一海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问你来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捂住脸哭起来说你别上学了咱一块回家去吧。徐一海说那咋行我得上学。那女子说你上学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日子没法过。徐一海也没问怎么日子没法过只说我不管我就得上学。那女子忽然把手从脸上拿开一脸鼻涕一脸泪地凶起来我总是你媳妇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后就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觉得好笑她那么大个人还要徐一海管她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母子俩徐一海咋娶了个那么大的媳妇这不是受气吗?

那时徐一海真像个儿子似的任那女子叫骂就是不说一句话只低下头用脚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个坑来。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像在骂徐一海又好像骂别的什么人我只听清了一句是骂徐一海的爹她说你爹是个禽兽我怀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惊偷眼看徐一海见他脸涨得发紫忽然冒出一句说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你赶明儿就回去吧我得上课去了。然后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来说你别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怜巴巴地流出泪来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我一见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说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说一会儿话吧然后我逃跑似的奔出马车店心里就直后悔我来干啥呀人家媳妇来了总有些私房话真是个傻瓜蛋。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开始教室里静悄悄的谁也不知我干什么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时猛见徐一海已在屋里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面朝里一动不动。同学们好像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没谁惊动他。只刘达嬉皮笑脸地说徐一海你媳妇来了咋还睡这里快搂着你媳妇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没动一动显然他并没有睡着。同学们也没有起哄刘达怪没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时我真有点难过不知是为徐一海还是为那女子。那么大老远跑来一定是遭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说她怀上他爹的孩子了,真会有这种事吗?可徐一海似乎无力也无兴趣管她好像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但他显然又极为痛苦。同时我为自己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后我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凑了一块三毛钱匆匆去了马车店也没告诉徐一海,我想这点钱总够那女子吃一顿饭的谁知马车店的人说她一大早就走了。

从那以后几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妇再没有来过。徐一海也极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马车店帮助人家干活锄草出马粪打扫卫生,马车店就给他一点工钱。晚上他仍回学校住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放假学校就没有伙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好在学校有个女工经常照顾他。这女工三十六七岁同学们都叫她葛婶。但有葛婶却没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据说她解放前是讨饭的那时还很年轻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门前饿昏了被老师们救起来后来就把她留在一中做杂工。以后就专门照看女生宿舍。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单是一个独院在学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只是围墙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里头。平日别说男学生就是男老师也极少进去,那里完全是个女儿国。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儿国是个神秘的去处但没人去过。女儿国有一个小门,门后有一间屋就是葛婶的住处。她掌管着门的钥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寝后她就把小门锁上,白天就忠实地守卫着小院,那里头晾晒着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只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时经过小门忍不住往里看一眼花花绿绿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葛婶很善良单从面相上也看得出来,女生们都很爱戴她。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们一样爱护着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婶不在食堂吃饭自己用炉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徐一海放假不回家总在她那里搭伙,是葛婶喊他去的。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亲热得像母子俩。徐一海要交钱葛婶从来不要。她说你看你这孩子多憨我一个人三十多块钱工资正愁没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钱就在这吃吧。徐一海不过意有时就从街上买些菜来。那时东西便宜,鸡蛋三分钱一个,生羊肉也就两毛多钱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挣一块二毛钱就够用了。

初三毕业那年暑假,我没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几天。我对录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错。徐一海更不用担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为他学习成绩太突出了。别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吭气可他内秀。数理化成绩尤其突出,几次代表一中参加全地区八个县数理化竞赛都名列前茅。校长秋枫几次在全校表扬他,梅老师当然更喜欢他。很多人都奇怪这家伙平日像个大憨熊谁都可以捉弄,可他心里却灵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么样的难题摆到面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来。他好像有一种奇特的悟性,内心世界十分宽广,而日常生活却显得不省人事。我想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业的都是这类人。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时我就想,若干年后一中几千名学生中如果有一个人能成为杰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几天。初中毕业了就要升人高中离大学还有一道门槛,怎么说也能一步跨过去,正是前程似锦踌躇满志。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马车店,帮他锄草、喂马、垫圈,干得兴致勃勃。马车店有许多马车专搞长短途运输。管账的是个长胡子老伯,戴个老花镜总坐在一张旧桌子后头打算盘。老伯很慈祥见我干得欢实就说过几天也付你工钱我红了脸说不要我是干着玩的。老伯就笑了说娃娃别不好意思干活就要拿工钱嘛,这钱拿得光荣哩哈哈哈哈。我心里就非常高兴徐一海看着我也笑了。我们像两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心里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傍晚下了工,有时我们去爬一座废水塔。废水塔在老城西北面靠近郊外的地方。废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平原。村庄、河流、阡陌尽收眼底,就有一种在云端的感觉心胸顿然开阔。夕阳冉冉落下收尽最后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无边的朦胧。那天我突然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后我问徐一海你呢?他说我要去法兰西。法国?是的我要去法兰西。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早就决定了。我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什么要去法兰西但我很快就惭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园很大,几乎占去旧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庙为中心修建起来的。校园里有很多古建筑和古柏古槐,还有几个莲花池。景观虽不如我后来见过的大都市公园但在这座小城也算得个好玩的去处了。只是平日学习紧张顾不上观赏,现在放假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正好从容走走。在葛婶那里吃过晚饭,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园里晃荡。如果是一个人到处黑黝黝的肯定会害怕,但两个在一起就不一样了靠着徐一海我就有一种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胧,我们沿荷花池边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断钻进鼻孔心肺都觉得舒畅。于是我们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背后仰着头,忽然哪里传来钢琴声和歌声隐隐的起先我们以为是天上飘下来的后来又以为是外头的电影院在放电影但好像又不是,因为那声音很近而且歌声熟悉。徐一海显然也听到了凝住神细听。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我说是梅老师!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么会是梅老师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亲今年暑假也去了还是我和徐一海提着行李送她汽车站去的啥时又回来了呢这么快!徐一海说:“丁山,走我们去看看。”于是我们爬起身循着歌声去了。我们已经听清了钢琴声和歌声就是从这个院子里传出来的歌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点儿不错,是梅老师。那么钢琴呢唔唔想起来了文庙的正殿里有一架贵重的意大利钢琴,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留下来的,正殿是一中图书馆仓库摆放着很多书籍。有一次图书管理员要我们班帮助整理图书梅老师就带大家去了,一连干了一个星期用了六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图书馆里有很多线装的古籍发出一股陈旧的味道,有些已经坏了要重新修补登记。就是那次我们见到了那架钢琴,下头垫着木板上头蒙着一块很大的黑丝绒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师被聘为业余图书管理员我们班借书就特别方便。

现在的问题是钢琴是谁弹的呢也是梅老师?她为什么匆匆忙忙又回来了呢?

院子的铁门虚掩着。徐一海的呼吸有点急促他说进去看看!声音低沉而果断。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徐一海非常冲动一改平日的懦弱和谨慎,像一个毛脚猎人急于要去捕获。同时我就忽然回忆起前些天送梅老师上汽车时他的潮湿而痴呆的目光。这时徐一海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敏捷地闪进院子,我也随后跟进心里就有些发慌像个窃贼。院子里黑得吓人周围的古建筑沉重而威严地矗立着给人一种古堡的阴森。徐一海已头前走了脚步轻轻地直奔文庙正殿,仿佛已经忘了我的存在。琴声和歌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已经十分清晰。

徐一海已经爬上大殿的台阶正贴在窗口往里窥探,我也猫一样爬到他身旁站在他背后我立刻大吃一惊,大殿里不仅有梅老师还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正在专注地弹琴坐在一个方凳上,旁边就站着梅老师她的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两人随着旋律摇晃着身体如痴如醉。一支蜡烛映照着他们的面孔,神情里充满了安谧幸福好像还有点儿忧伤。这是怎么回事呀一刹那间秋枫校长平日那中央委员一样的威严和梅老师纯净像小鸟样的形象统统被打碎了。他们那亲昵的样子叫人看了害羞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位是可敬的校长一位是可爱的老师一个是已经谢了顶的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个是如花似玉的二十岁的姑娘。他们显然是相约来这里的是在谈情说爱吗,如果是那么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一座占去几乎半个城的空荡荡的校园一座密闭的古雅的院落而又是假期又是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绝对想不到正有两个学生从窗外窥探。

我从侧旁看徐一海他显然也惊呆了,他的脸在抽搐两只眼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烈火样的光仿佛要把整个大殿焚毁。我真是怕极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徐一海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骇人的目光。秋枫校长和梅老师对视一笑一曲又起,我怎能离开你如形影难分你占有我的心请你相信我纯洁的灵魂总愿与你亲近我心无他恋仅你一人蓝色的花朵称为毋忘我佩戴你心间常想念我花与希望会消逝你与我情谊深真情不会淡薄请你相信……忽然旋律一变秋枫校长双手按动着琴键自己唱起来声音低沉而浑厚像是从地层里发出来却让人心旌摇荡起码我被他的歌声震撼了,在山谷底下在深山沟中你抬头听见轻风吹动亲爱的你听轻风吹动你抬头听见轻风吹动写这封书信再三地请求请你回答我呀你属于我吗亲爱的人呀你属于我吗请回答我呀你属于我吗玫瑰爱阳光紫罗兰爱甘露老天爷知道我最爱你亲爱的人呀我最爱你老天爷知道我是最爱你……我凝神静听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刷刷地流出来,我忽然感到秋枫校长是那么老迈那么可怜像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在向一个年轻的姑娘乞讨安慰乞讨幸福乞讨青春乞讨生命。他的花白的头发在摇颤他的浑厚的声音在摇颤他整个的身心都在摇颤,他快要支持不住了仿佛已拼尽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声和琴声同时停了,秋枫校长流出两行泪水扶住钢琴想要站起来却几乎歪倒梅老师此时已泪流满面她突然拥抱着秋枫校长疯狂地亲吻,秋枫校长紧抱住梅老师两个身体就紧紧贴在一起,一片乌云样的秀发整个覆盖了那一片花白。

我呆住了但居然没有觉得丑恶,尽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亲吻和拥抱。我心目中的神和纯净的小鸟没有了两个活生生的情感丰沛的人重新打动了我的心。黑暗中原来隐藏着这么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一副另外的面孔吗?

徐一海却突然跑走了,像是受了重大刺激。

7

蓝水河下游三里,野孩很快就走到了。他走得很急一路上只往蓝水河扔出三块小石头但没有一次打出水漂。他老想着那女人是什么样子引得罗爷都信服她。罗爷把我交给她可她会讲故事吗?

那女人果然等在那里,好像早就知道野孩会来。但她没有转头直到野孩离她只有十几步远了也没转头,只是望着蓝水河一动不动。野孩就有点害怕原先的漫不经心变成了胆战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害怕这个女人。她那样子实在有点古怪完全对他视而不见,像一个冷酷的女妖面对蓝水河修炼魔法。她头发长得吓人披散着一直垂到屁股下的石头上把上半截身子都覆盖了露出光滑的大腿。上身好像也没穿多少衣裳,发丛中隐约透出一抹胸罩和细腻的皮肤。她的皮肤不白但是光滑细腻呈棕色。她的胸脯迷人的丰满但腰却细得出奇。你猜不出她的年龄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或者她其实只有二十岁。因为蓝水河映出的光线老是捉摸不定。野孩只觉那女人一下把他击昏了头,浑身的血液都在胡乱奔突仿佛沉睡了多少年的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苏醒了,立刻觉得非常崇拜她。

野孩站在距她十几步远的草地上,怯怯地再也不敢靠前。他觉得这女人妖冶而又高贵,而自己却那么卑微。

野孩的腿有点发抖。他双眼鬼鬼祟祟地看着她真想拔腿逃走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她打招呼。正这么想着,那女人回转头来傲慢地看着他你就是野孩吗?是……的。怎么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从今天起你叫一海,懂吗?野孩不懂既不懂原先为啥叫野孩也不懂现在为啥改名叫一海。他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的问题大伙不都是这样叫的吗?不过他还是很喜欢一海这个名字。她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他有点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而且相信这件事一定很重要。这时他有点膝盖发软心里万分感激就凭她开口和自己说话而且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他真想给她下跪就扑通一声跪在草地上了。那女人忽然诧异地摇摇头起身走过来她只穿着一件极小的裤衩戴着胸罩披散着一身长头发走起来飘飘拂拂的。野孩吓得闭上眼她要干什么要打我吗?那女人在他面前站定了一把扯起他来说记住往后不许下跪人是不能轻易下跪的长两条腿是走路的不是用来下跪的懂吗?!她的声音非常严厉但野孩听了却非常舒服。他站在她面前贴得那么近透过她胸前的长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两个弹动而高耸的乳房,那里正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的清香。他贪婪地瞪大了眼忍不住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他想去摸一下却忽然停住了。那女人正低头看着自己目光森森但却突然扑哧笑了说你这孩子还有救。野孩就有点纳闷忽然想起罗爷常说村里人没救了而她咋说自己还有救啥意思呀。那女人已不再有先前的傲慢的神态变得温温和和地说你要看看我住的地方吗?野孩并没有想到要看她住的地方也没有提问她是什么人为啥也住在蓝水河边。他觉得这没啥好打听的就像自己住在蓝水河一样自自然然。但他还是跟她去了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她就觉得应当服从她而这种服从又是很愉快的完全不像服从大黑驴和蚂蚱牙的耳刮子。

在一处背风向阳的河坡上也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庵棚也有几头羊。但她的羊只有几头不像自己放了一大群。她的庵棚里更是大不一样。不仅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如草编的狗猫等小动物,而且还长着一些野蔷薇在庵棚里攀援,开着些紫的白的黄的花散着淡雅的香味。完全不像自己的庵棚臊气熏人。野蔷薇的枝蔓几乎覆盖了整个棚顶,庵棚就像一座生机盎然的碧宫。庵棚还有一个内间但隔着一道小门想必是她的卧室了那女人没让他进去。那女人问野孩你看这里好吗?野孩肯定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觉得好极了,他忽然想起罗爷的故事里那些法兰西人如何把贫穷的日子打发得欢欢乐乐,眼前的这个女人和阿琳娜多么相像。她用一些极为普通的野蔷薇把一个简陋的庵棚装点得这么富有生气,人往里一站就会感到精神一爽好像这才是活鲜鲜的人间,而过去的日子都显得古老而虚幻了。那女人看野孩出神就说你先回去吧,以后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我教你认字读书下午懂吗就是后半天。

野孩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沿着来时的小径。一路上往蓝水河扔出六块石子就打出六个水漂。他非常高兴今天见识了一个新的世界尽管那女人并没有说怎么走出蓝水河。是的那女人就是一个新世界他已经感觉到了。

自此以后,野孩每天上半天放羊下半天就去下游三里路的地方找那个女人。他常常显得急不可待他不明白那女人为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教他认字算数,纠正他的难懂的土话。比如,别说赶明儿,要说明天。别说晌饭,要说下午。别说额拉盖子,要说额头。别说肐拉拜子,要说膝盖。别说天地要说太阳等等。那女人发现野孩有惊人的天资不论什么一教就会过目不忘。他的心智如同一块肥沃的处女地一经开发便会萌生一片茂密的浓绿,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而且好得意外一年以后他就能流利地读她的那些书籍了。她有很多书籍都是舞蹈艺术文学方面的。他还不大能看得懂但他如饥似渴,他喜欢不懂的东西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内驱力催赶着有一盏神秘的灯笼引导着沿一条黑暗的隧道往前摸索。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他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几世几劫从父亲的迷宫到母亲的蓝湛湛的水域到眼前的蓝水河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更宽广,命中注定了一定要不停地走下去。

但忽然有一天大黑驴来到蓝水河边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不让他再去那个女人身边而且答应为他娶个姑娘,他好像恍然大悟说唔唔你已经十六岁该娶个姑娘了而且奇怪的是没有打他。因为大黑驴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一种可怕的傲慢和不屑。这种表情是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仅没从野孩的脸上见过而且没从村里任何人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没有经验过的表情。在这种具有威慑性的表情面前他一时有些慌乱竟无法握紧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那时太阳刚好开始偏西就是说上半天已经结束下半天已经开始,野孩一声不响地看了大黑驴一眼转身大踏步往下游走去了。他的下半天属于那个女人。

大黑驴怔住了。但后来又悄悄跟踪去了他要看看他和那个女人究竟在干什么。他趴伏在距那女人庵棚几十步远的地方拨开草丛往那里窥探。他听到庵棚里发出一阵大笑,首先是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声地大笑然后是野孩断断续续的笑声。大黑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他觉得那笑声和自己有关。他有点恼怒却不敢闯进庵棚他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几年前的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蓝水河边的。那时村里人远远看到一个甲壳虫样的东西往蓝水河边驰去同时有一种巨大的声响。那天夜晚蓝水河亮着火把人声嘈杂村里人几乎一夜没睡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黎明时那个黑色的甲壳虫拖着浓烟放屁样地大响着走了。天明后许多人跑去看那里静悄悄的,只是多了一个庵棚和一个女人。那女人正在蓝水河边一个人跳舞,她几乎一丝不挂披散着头发扭腰甩臀,舞姿美好而疯狂好像撕碎什么。后来她发觉有人在草丛里偷看就从地上捡起一杆猎枪冲草丛轰通放了一枪,然后把枪丢在地上叉住腰看着人们四散奔逃又尖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再没人敢靠近她但她每天清晨和黄昏必定要在蓝水河边跳舞,仍然几乎是一丝不挂披头散发地扭腰甩臀,舞姿优美而疯狂恶狠狠的好像要撕碎什么。有时还对着蓝水河大声地喊叫像狼的叫声凄厉而悠远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就是不下跪!……村里有人说她是个女疯子也有人说她是蓝水河出来的女妖,但罗爷说她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后来罗爷就去看她几趟一呆就是半夜。大伙就有点欣然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还不能降服一个女妖吗?但罗爷好像没有要降服她的意思只是每次回来都说打什么打?人嘛!打什么打?那女人后来就不再狼一样嚎了显得安静了许多但仍然每日在蓝水河边跳舞,凌晨迎来朝阳黄昏送走落日。村里人相信那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大黑驴悄悄离开那女人的庵棚回去了。他有点伤心忽然觉得儿子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是被那女妖勾引去了。他们每日在庵棚里肯定干着他和杂货店的娘们干过的那种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那种事还有什么好干的呢?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女人吗无非奶子大一点屁股圆一点老子破上几头羊不信找不来一个姑娘。果然日子不久,大黑驴把一个姑娘连同她大领到蓝水河边。那姑娘的大根本没看野孩两眼只盯着那群羊。大黑驴说随你挑十头不能多了。那姑娘的大就笑了说那自然说好的嘛就从羊群里往外拉羊专拣又肥又大的挑,挑得大黑驴脸上起火你快一点!那老头挑好了赶到一旁你数数吧。大黑驴走过去数了三遍说你走吧咱们两清了。那老头就笑眯眯地赶着羊走了看也没看闺女一眼。这姑娘叫石榴是个傻大个儿一走路奶子像擂鼓似的。她看野孩又看满河滩百十头羊像是眼不够使唤非常欢喜地拍了一下手然后又意识到失态就做了个可怕的忸怩的动作像一架山在摇动。大黑驴盯住石榴那一对可恶的奶子凶恶地说你往后就住这里看住他别让他乱跑还有这些羊!大黑驴真是恼火透了这笔交易实在不够本,为这群羊得给野孩娶个媳妇为他娶媳妇又得搭上十头羊,那个杂种老头真够精明够狠心尽挑最大最肥的羊你看他那个恣儿我操你闺女!大黑驴两眼闪着淫邪的绿光骨碌碌在石榴的胸脯子上打滑。他横了野孩一眼那小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掐草棒好像这件事和他没关系就猛地抽出那根极富弹性的棍子扑上去一顿猛抽,每一下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野孩根本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打倒了一霎间衣裳都成了带血的碎片,他身下的草地被血染红了,野孩急促地喘息着翻眼看着那根棍子舞动头就抵在草地上血从头脸流出一直淌出很远。这是多少年来打得最厉害的一次。石榴先是吓呆了捂住眼东跑西跑好像要寻找什么人救援但终于没找到一个人。忽然她大叫一声奔过去扑在野孩身上哀求说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大黑驴住了手他已经累得举不起棍来了,口里吐着白沫大口大口地喘气两眼死鱼一样盯住石榴,好哇好哇你懂得讨男人的欢喜了婊子养的我要叫你明白服从我才是最重要的我要叫你尝尝棍子的厉害。可他实在举不起棍子来了只能那么提着叉开腿站在石榴面前显得顶天立地。石榴趴在野孩身上果然吓坏了她已经看到了那条棍子的厉害而且在家时不知挨过多少次打也是这样的小棍子,小棍子比大棍子厉害得多能一下打进肉里去把骨头剥离出来。石榴吓得浑身发抖一下跪在他脚下哭了哭得像猫叫,那一对奶子又脱兔样跳起来。大黑驴就笑了你到底还知道害怕?用棍子挑开她的褂子露出两个雪白的奶子突然飞起一脚踢过去啪的一声石榴就昏过去了,大黑驴乜了一眼昏在一起的野孩和石榴心满意足地走了。他知道这一脚石榴就会记一辈子女人就是女人征服女人就是这一个法子。

石榴昏迷了半天野孩昏迷了一天一夜。石榴搬起他的头枕在腿上用河水为他洗净伤口又用一些草的汁水敷好,愣愣地出神。那时她看到蓝水河波浪翻滚很多鱼往岸上跳然后就干死在河边的草地上。后来就从蓝水河下游走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野孩领走了。石榴没敢拦阻只是胆怯地说他是我男人。那女人和气地笑了说我知道你是他媳妇可你这么着不行你护不住他的不能让他死在蓝水河边。石榴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呀,那女人说他要去他应该去的地方然后就扶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石榴呆呆地坐在河边看他走远了又回头看看一群羊忽然哭起来哭得像小猫叫唤。

那天晚上野孩没有回来而且再也没有回来。那女人第一次为他打开自己卧室的门让他躺在床上为他脱光衣裳用一种血红的药水重新为他洗净伤口就说你睡吧明天一早你就离开蓝水河去县城上学我给你写封信带上他们会收下你的。野孩很平静地点点头他知道该走了而且也明白了当初罗爷说的话,罗爷说她会教给你怎么走出蓝水河那时还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他当然要走出蓝水河是自己要走出蓝水河。

那天夜晚野孩醒过来突然发现那女人就躺在自己身边,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灯光下她正泪水盈盈地俯身看着自己,两个高耸的乳房贴在他的腮边软柔柔地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野孩就哭了使劲钻进她的怀里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那女人搂住他泪水一滴滴掉在他脖子里说你不要感谢我,我们应该互相感谢这一二年你使我的生活非常有意义不再觉得孤单和绝望我真舍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可我不能留下你你要到文明社会去你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野孩好像听懂了什么而且觉得有一种欲火在燃烧他突然再也不能自持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跪在床上像一头雄豹看着她。他用那种突然觉醒的男性的目光第一次注视一个女性的胴体。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受不住他灼人的目光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而且更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已经很久没做过女人了她多么渴望再做一次女人特别在这个健壮的少年面前。她颤抖着捉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的慌乱而急迫的手在自己的双乳上滑过依次又滑向腹部滑过肚脐滑向那一片神秘的幽谷她感到野孩的手在用力可她突然像被电击一样跳下床去捂住脸哭了接着又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的长长的头发被她缕缕扯下来然后像是清醒了许多又冲上来抱住野孩的头呜咽唔唔野孩你已经不是野孩你已经叫一海了对吗我也不是野人更不是女妖我知道你想当然我也想比你还想可是不行我不能破坏你的童贞我把你从你媳妇那里领来不是要干这个的我已经可以做你的妈妈了我今天这么一丝不挂只是想让你领略女性胴体的全部奥妙那是再平常不过也再神秘不过的了你得到它就会觉得极为平常你得不到才会觉得那是神秘而圣洁的你会发疯地去追求它起码会成为你生活的一份原动力这并没有什么丑恶的男人追求一个女人和女人追求一个男人是自然中最自然的事至少不比那些追求虚名和权势的人更下作问题是我已经老了再也无权得到你而且良知也不允许我拖住你的腿,我被人从文明推向野蛮已经备尝辛酸和孤独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你走向文明社会了你要毫不留恋地走出蓝水河去干一番事业人不能像牲口一样地活着至于女人你不用担心你会遇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的别贪恋我你懂吗唔唔我的野孩……野孩在她迷乱的低语中痴痴地听着似懂非懂就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他人生旅途中的第一声叹息唔唔野孩你懂得叹息了那女人忽然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激动得流出泪来你多么聪明多么了不起一声叹息就是一个浓缩的人生呀。野孩看着被她扯下来的那一缕缕黑而长的秀发像受伤的水蛇样在地上蜷曲翻滚他的泪就流出来了。他知道此刻她比自己更难受而眼前的痛苦的忍耐也许只是她所有痛苦中的一个小痛苦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身世和来历但他早已感觉到她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灾难的女人只是不愿向灾难低头罢了。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拼命在他身上重新造出一个自己来向文明社会进击。她向他说过你不用害怕你即将看到的那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的野蛮和野蛮社会的文明是一样的你已经历过了,而文明社会的文明却远比野蛮社会的野蛮辉煌得多。那时野孩完全不懂她这些玄妙的谶语样的话,现在仍然不懂但他相信那是她痛切的人生体验也暗含着她未能实现的苦苦追求和辛酸。似乎在她身上正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使她不堪忍受却无能为力只觉到一种湿漉漉的沉闷和压抑就像大的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抽在身上你只能承受着而不能摆脱它。于是野孩愤怒了这娇媚而顽强的女人的苦难自己与生俱来的困惑和屈辱还有村子里那种古老的骚动和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一定要去世上走一遭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冲天豪气他不觉得这很幼稚可笑一个少年的宏愿有时会让整个世界颤栗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后半夜野孩和那女人拥抱着重新躺在床上但这次是野孩把那女人揽在怀里用他宽阔坚实的男性的胸膛温暖着她凉水样的身子,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肤肌和秀发那时她像一只怕冷的小鸟使劲拱进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他第一次感到这女人原来心里也很脆弱就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和无比强大的感觉。

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石榴在庵棚外整整站了一夜她的双脚都麻木了。

第二天一大早野孩就离开了庵棚。那女人早为他准备了一副铺盖和几件内衣连同一封信捆成一卷。她叫他去县城找一个叫秋枫的人,野孩问他秋枫是谁那女人忽然愤怒地说你别问他和你没关系也和我没关系他是个软骨头别向他说起我的事我不想见他可是你必须去见他懂吗。野孩当然还是不懂但他听出来了她和那个叫秋枫的人一定又有什么说不清的瓜葛就没有再问他知道问也没用。

野孩走了当他头顶行李卷泅过蓝水河再回转身子向她告别时那女人不见了只有庵棚静静地卧在那里好像已经静卧了几千年从来就没人住过。仓皇之间野孩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忙把视线移去就见石榴正沿对岸的河坡的上游飞奔而来,她头发散乱地飘拂着,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他的样子脚下磕磕绊绊突然栽倒在草地上。野孩愣了一下,也只是愣了一下,转身大踏步走了。这时下起雨来,脚下都是湿草,前头一片迷蒙。这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硬如铁石。

你不用怕,即将看到的那个文明社会,你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

8

徐一海爱上梅老师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可真敢爱,你去爱嫦娥算了。

那天晚上他像一头受伤的兽飞离文庙大殿冲出黑咕隆咚的小院,我马上意识到什么也随后跟出可怎么也追不上他,转眼间徐一海不知跑哪去了。我慌慌忙忙跑回宿舍,宿舍的门还锁着显然没有回来。我又赶紧去葛婶那里,女儿国的门紧闭着我猛地推开,葛婶的小屋亮着灯我忙喊徐一海在这里吗就使劲推门但没有推开屋里灯却倏然熄灭了就听到里头一阵忙乱和一个男人沉闷的咳嗽,好像是门警司老师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里干什么。这时葛婶拉开门缝探出一个蓬乱的头惊慌地说出啥事啦却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借着月光我看到葛婶胡乱披一件男人的褂子好像裸着身子门缝里挤出半个乳房就赶紧说没啥事转身跑走了。今夜真是撞上鬼了校长和老师在那边接吻拥抱门警和葛婶在这里睡觉全乱套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加上徐一海失踪真像丢了魂似的,我慌慌张张跑遍了校园几个莲花池几片小树林都找了也没他的踪影我急得要哭了。不知为什么我今晚的泪水特别多心里又伤感又凄凉。校园里突然发生的也许只是刚发现的这些事使我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我在校园里盲目地转悠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可我知道这静寂是假的,在这静寂中许多你无法猜想的事情却正在进行。那一晚,我突然觉得校园陌生了,世界陌生了。我所熟悉的纯净的校园,单色的世界,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我觉得我在一个晚上成熟了,我为猝然到来的成熟,惶恐不安。

后来我筋疲力尽地转回宿舍却意外地发现徐一海已经回来正直直地站在屋当门面对着黑洞洞的校园。不知怎么我心一酸像是在兵荒马乱中又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哽咽说徐一海你到哪去啦让我找得好苦。谁知徐一海完全不理会我此刻的心境正凶狠地瞪住我咬牙切齿,我吓得连退几步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也没这样对待过任何人我忙说徐一海你怎么啦?他也不吭气两眼闪着野兽样的光一步步逼过来伸手抓住我像抓小鸡一样凶神恶煞地说:“丁山,你小子记住,我今晚说的话——终有一天,我要娶梅老师!”我骇然挣脱说:“徐一海,你疯了,梅老师是我们的老师,你是学生,怎么能说这种混话?”徐一海突然暴怒起来,一拳把我打倒,摔在门后的水桶上。后脑勺一声闷响,我疼得闭上眼,就听他在吼喊:“我不管她是谁,我就要娶她,我就要娶她!”真是奇怪,那一阵我脑子昏昏然竟觉得徐一海那一声吼喊是从我嘴里出去的就觉非常痛快非常解气。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深深喜爱着梅老师,作为俄语课代表我和她有更多的接触。她时常让我到办公室帮她批俄语作业和考卷就坐在她的椅子上。每当坐到她的椅子上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老想着这把椅子是梅老师坐过的那上头有她的体温她的体香就有一种肌肤相亲的迷恋,那时我会想到她的轻盈柔软的身体她的小巧而浑圆的臀她的飘飘的裙子和每当坐下蹲下时老要把裙子往大腿间按一按的动作,那时我的心情就会特别愉快就有一种比所有同学优越的幸福感,我怀着蜜样的情感把她交给我的所有事情做好就觉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有时她站在我身边俯下身子指点一下那时我全身的器官会发颤像电流通过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和花的芬芳里,她的几丝柔软的发撩着我的脖子和耳朵我能感受到她的清新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心脏的跳动我会激动得满面通红额上沁出汗来,这时她会拿出一方折叠得整齐的花手帕为我擦拭额上的汗水留下一股清清的幽香于是我便沉醉在无法言说的愉悦中。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去。那时梅老师像一朵洁白的浮云并不属于任何人我尽可以一往情深地仰慕她,可今天的场面却告诉我那片洁白的浮云已被人摘走。尽管我从来也没敢想到过要娶她但对她深深喜爱和依恋的情感毕竟饱含了一个少年对异性的全部倾慕和崇拜。在大殿里看到她和秋枫校长拥抱接吻时,我虽然在震撼之余对他们表示了理解甚至感动,但其实在更深的地方却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残酷地剥夺了一个少年还未来得及想清和确定的梦。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凄冷的吧。是的,我一下成了失意少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但这件事对徐一海的伤害更大。看来他早就默默地爱上梅老师了而且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那是一种交织着情和欲的揪心的爱。相比之下我对梅老师的那种尚不确定的异性崇拜就显得幼稚而近乎儿戏了。我丢失的是一个美丽的梦,他丢失的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一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说他要娶梅老师,说得那么自信那么专横,就像那次他说将来要去法兰西一样,好像都是几百年前决定的事他只是在等待时间的到来罢了。我得承认他的这种无与伦比的忍耐力,就像平日能忍受任何屈辱一样忍受着那些目标的缓缓到来。也许正因为他心中有很多既定目标所以才更能忍受日常的屈辱。就像一个地下埋藏着几万块金砖的老地主不大计较几枚铜钱的得失那是因为他太富有。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忽然发现他的几万块金砖起码是几万块金砖的一部分已被人窃走,于是他一下子暴怒了并进而引起连锁反应以至动摇了他对实现所有远大目标的自信。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徐一海患上单相思了,这是很显然的。梅老师根本就没有爱他,而且也不可能爱他。尽管她常像使唤长工一样使唤他,尽管他们年龄差不多,尽管徐一海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想到这些我猛然觉得徐一海完了突然跳起来把一桶冷水猛地泼他头上说徐一海你是单相思这么胡闹你会失去一切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这个混蛋!徐一海像个落汤鸡,站在那里怔住了,而且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的胆怯和懦弱。他手抖抖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丁山,你说什么,学校会开除我?”我说:“当然会开除你,学生要娶老师不是胡闹吗?再说你是娶过媳妇的人。”徐一海眨眨眼说:“你说我娶过媳妇了?”我说那年不是有个女人来找你吗?你忘啦。徐一海想了一阵,唔唔,是这样,便慢慢退回床前,呆呆地坐下了,一时又讷讷地自语:“我刚才说什么啦?”我知道他精神已经错乱不敢再提刚才的事,就说:“你刚才说,在马车店干了一天活真累,咱睡觉吧。”徐一海凝神想了想忽然憨厚地笑了说:“对,对,明天还要干活呢,咱睡吧。”他躺倒身子很快就打起鼾来,睡得实心实意。我却很久没有睡着。我曾自以为最了解徐一海但现在看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在他憨厚平静的表层下,实际上掩藏着一种可怕的歇斯底里。

在以后的几年里,徐一海大部分时间仍和往常一样埋头学习,而且更加刻苦。在整个高中三年里,学习成绩依然是出类拔萃。但他却更沉默更孤僻了。他经常遗精而且手淫,面色灰暗而枯萎,身上常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谁也不愿意接近他,但谁都可以嘲笑他。他仍然是同学们取笑的中心人物。一度被人遗忘的裤儿斑大叔这个外号又被叫开了而且全校都知道,常有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学生莫名其妙地找他要糨糊,引得同学们大笑不已而他却木然无所反应。别的同学打闹嬉笑他仍然不参与而且也不像以往那样憨笑着看热闹了。他已经完全游离于人群之外,经常一个人呆呆地闷闷地站着或坐着。有时就在校园里盲目地东转西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猛然发现有老师走来便惶然站住鞠个躬。那时学校规定学生看见老师要在三步远以外站住鞠躬,等老师点头走过去你才能离开。但一般学生都不十分认真笑一笑冲老师点点头就算完事。徐一海却总是做得认真而规范,又老是很突然的样子,常把老师吓一跳以为碰上个剪径的强盗。但有时他又对一切人都视而不见昂然走过,好像在匆忙追赶什么人,走到前头什么地方却又忽然站住愣一愣又反身走回来。校园里有几片子树林是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胳肢窝里夹一本书站在树林里从黑暗中向外窥探就像电影里的暗探,那时树林外多半有女学生走过。如果那女学生是又蹦又跳着走过去乳房在衣服里不停地耸动他会把嘴巴张得很开嘻嘻低笑然后自己双手护胸在树林里跳一阵子。过后就靠在一棵树上呆呆地出神或者原地踏步把膝盖抬得很高。经常是学校打过熄灯铃了还不回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书痴并不介意只有我知道徐一海脑子坏了但我不愿给任何人说就去那几片子树林找他。那时月光如水泻进树林子斑斑驳驳,徐一海如幻影般在林中隐现捉摸不定。有时你会听见他正自言自语唧唧哝哝,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呼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诉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妈的丁山你小子记住终有一天我要娶!……忽然打住了四下张望惟恐被人听见。我知道徐一海还没有忘掉梅老师。逢这时,我通常先在林子外咳嗽一声,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装得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进小树林说徐一海这林子真静月光也好。他便好奇地看我一阵子说丁山你是来喊我睡觉的吧?我说是啊都打过熄灯铃了他就突然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说咋样我就猜准你是来喊我睡觉的。然后我就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宿舍并且一个劲地夸他徐一海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他就很高兴地笑了嘿嘿嘿嘿……

那时司老师已和葛婶结婚。葛婶一天到晚很欢喜的样子,她很知足以自己一个乞丐出身的校工嫁给一个功臣当然是很光荣的。但司老师并不喜欢葛婶常常用皮带揍她,葛婶脸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连同学们都看不下去了就去告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就批评了司老师把他喊到办公室里说这是学校老师要为人师表怎么能打人呢?司老师不服气地说她是我老婆想打就打碍你什么啦!秋枫校长说不是碍我什么是说你打人不对,司老师就很生气地说:“老子连美国鬼子都打得,还不能打老婆吗?”秋枫校长就很生气地说:“你太无知了一点也不文明。”司老师就指住秋枫校长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文明是臭酸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和女老师搂着亲嘴当我不知道哇!秋枫校长气得脸煞白说不出话来正好葛婶闯进来,她吓得不知所措流着泪对秋枫校长赔笑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司老师是有功的人打我是应该的再说他是我男人秋校长您就别操心了然后拉着司老师走了。司老师出了门还回过头说老子要是有一挺机枪,就把你给嘟噜喽!秋枫校长吓得两眼一眨一眨的。

那次引得许多学生去看热闹。不知怎么司老师的威信又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他真不得了敢和校长吵嘴而且要用机枪。没人再说他打老婆的事,反在讨论秋枫校长是和哪个女老师搂着亲嘴。那些天弄得全校的女老师都瘟头瘟脑的。只有我和徐一海知道那女老师是谁。我心里就很疑惑司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就想起平日司老师有事没事老爱找梅老师说话莫非他也爱着梅老师吗?这么一想心里就很害怕隐约觉得这事没了非要再闹点乱子不可。后来就证实了我的判断,而且出了更多你事前不曾预料的事。

事情发生在那个不平凡的夏天。一夜之间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事情来得突然又好像很必然。大家先是惊讶,怎么能这样呢?但很快就释然了而且哈哈大笑,当然应当这样怎么不能这样呢!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吗?想想吧你不用再一日数次地给老师鞠躬,不用再关在教室里闷头闷脑地念书,不用再遵守什么鬼作息时间,不用再悄悄地走路以免破坏校园的肃静。你尽可以没日没夜地聊天没头没脑地争论,你尽可以大声地说笑喧哗放肆地奔跑,你尽可以对校长老师直呼其名开始你还有点胆怯害羞但很快就可以毫无愧色地大声呵斥。你的年轻的不服管束的天性被包藏了多少年一下子袒露出来;你曾经是个乖孩子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的教导你一向服从而且以服从为美德因为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有被教导的份儿,但现在你被告知你很了不起你不仅可以和校长老师以及大大小小的领导具有平等的地位而且应当是教导者,只有这时候你才觉得过去的日子是多么令人窒息,于是你长长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妈的!这一声骂不知包含了多少层意思但起码有彻悟和自豪,因为你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重要。过去你从来不敢也没想到要审视什么现在你可以怀疑一切比如老师的牙齿里藏着发报机,过去你总是在接受现在你尽可以去创造包括在校长被剃光的脑袋上每日泼墨写意。而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你有什么理由不释然而欣然而哈哈大笑呢?于是大家都成了快乐的革命家,那种与生俱来的压抑感也一扫而光。

但在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徐一海却整个儿傻了。他比任何人都惶然不知所措。大家都去闹革命了,他却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把书本摊开望着讲台黑板,仿佛仍有老师在前头讲课。他仍然坐得笔直,仍是一脸的恭敬。他常常把我从热闹的人群里拉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问我老师咋不布置作业了呢。于是我就很好笑,而且耐心地为他讲解文化大革命的种种道理。他就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我知道在一中所有的学生中没有比徐一海更爱读书更爱上学的了,但现在不能继续上学了。后来,他就常常在校园里转悠,默默地看着被打成黑帮的老师如何排队如何剃光头如何在学生的驱赶下比赛爬行如何唱黑帮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把我砸烂砸碎。他走在校园里转来转去看辩论看大字报仍然沉默着。他的痛苦而迷茫而痴呆的目光在逐日发亮。他一夜夜地不睡觉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坐在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只两只眼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像两点野火。那些天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的思想已不再迷恋课堂而到了校园里或者到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只把他看成一个书痴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徐一海突然在一天早上引起全校的注意,他把一张硬纸壳挂在脖子上上头写了几个字:“我要造反!”然后一言不发地慢慢走遍了全校开始大家觉得好玩而且好笑,徐一海也要造反吗?但渐渐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几百人上千人跟在后头后来又走出校园走到大街上。大家都变得肃穆而激动,是啊,是啊,徐一海为什么不该造反呢?他平日的痴迷和变态不都是被校园窒息的结果吗?他当然应该造反!那天从大街上转回来之后,徐一海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改过去的懦弱和胆怯,成了一个十分凶残的家伙。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黑帮挨个儿揍了一顿,其中秋枫校长挨打最重。他连连把他摔了几跤,又用拳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满嘴冒血。不要说我和一般同学吃惊,连当时最革命的司老师都吃了一惊。那时学校的黑帮走资派什么的全归司老师管理。司老师虽然厉害但除了秋枫校长挨过他一个巴掌别的牛鬼都还没挨过打。而且他对梅老师等几个女教师还格外照顾。梅老师据说是苏修特务还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可司老师常对学生说她有病一般重活起步爬之类事就不让她干还每天关起门来找她谈话。那天徐一海打人时司老师不在梅老师当然也不在。后来司老师闻讯赶来时牛鬼们全都东倒西歪在地上呻吟,结果两人就打起来了结果司老师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也躺倒在地呻吟起来。这事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有赞成司老师的人家是功臣,有赞成徐一海的说他是真正的造反派。一时间围绕这件事全校纷纷扬扬,大有以此为界划分两派之势。

就在这当口,我病了是一种诊断不清的病,就是发烧。父母把我接回乡下从此离开了校园也远离了文化大革命。那时我真是痛苦为自己不能当革命家了。此后几个月乃至一二年后,县城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听说徐一海当了一派的司令而且是全县的司令。另一派的司令就是司老师。双方旗鼓相当开始是文斗后来就是武斗。据传说徐一海经常骑一匹黑马手里拿一根细而极富弹性的棍子每日在县城横冲直撞。他像发了疯似的打人,县委书记县长都被他揍得皮开肉绽。对立派的人只要犯到他手下更休想逃脱那根棍子的惩治。那是一条著名的棍子就像徐一海的名字一样著名。据说那条棍子颜色红亮浸透了肉的汁水,打人时每一下都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有时穿街而过他会打马飞奔,一边挥舞着棍子逢人打人逢狗打狗,一堵墙挡道他也要勒马抽几棍子。他好像积攒了几世的仇恨老也发泄不完,他很少说什么更不激昂慷慨地演说,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口讷。他的所有语言都在棍子上。

他到底没娶梅老师。因为梅老师在一天夜晚跳井自杀了。徐一海下到井里亲自把她捞上来水淋淋地抱在怀里抱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夺过去送进火葬场。

后来又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说两派大联合后,徐一海蹲了二年监狱然后被送回老家。一个曾令全城人发抖的人物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拖着疲惫的双腿重新回到蓝水河边,恍若隔世。

那时石榴正坐在河边等他,看见他蓬头垢面地走到跟前,没有起身迎他也没有猫一样地哭泣。就拍拍身边的草地说坐下歇歇吧。他看了她一眼就坐下了,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手腕倦倦地垂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厚唇,两眼空茫地转动着,就觉得心里委委屈屈的。荒原依旧,野榆钱树儿显见得长高了,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蓝水河还是那么丑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巨大的蜥蜴,在荒原上爬行,老也找不到归宿。真是累呀,他模模糊糊地想。

石榴看着他,静静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厮守着。

后来就传来一阵羊的叫声。他把眼移过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赶一群羊沿河滩走来。

他有点纳闷地看着石榴。

石榴就捂住脸哭了,哭得像小猫叫唤。她抽抽答答地说那是我儿子,是你大给我生的。

他重新远远地打量那男孩,唔,这么大了。

石榴抹了一把泪,有点怨恨地叹口气说,那年叫你回家你不回,我缠不了他。再说,我是个女人,也想。我没办法。

他沉默着。然后就点点头说没啥。

石榴听到这话,捂住脸又哭起来,这一次是大放悲声:啊啊啊啊!……

他往她那边挪挪屁股,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想抚摸她一下,又犹犹豫豫缩回。然后就痴痴地看着她。她哭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可是很动人。比刚才动人多了。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厚唇,轻轻叹一口气。

石榴止住哭声,撸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底抹抹手。偷眼看他,有点胆怯的样子。

他呢?他看着石榴问,漫不经心的。

石榴知道他是问大黑驴。就说他掉河里淹死了,他喝醉了酒又来缠我。我一推……

唔——

我不是故意的。

没啥……

你还走吗?

没人要我了。

我要。

石榴一把拉过他揽在怀里,同时就掀起褂子露出两个冬瓜样的奶子。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凹,又摆着头拱了拱,立刻感到一种酸味的温暖。很快,他睡着了。

石榴把五个指头插进他蓬乱的头发里轻轻摩擦着,流出欢喜的泪水。

儿子正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们。那样子有点威风凛凛。

石榴一抬头,打个寒噤。

9

我决定走了。

徐一海已经迷失在蜥蜴河。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人公那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我当然无法找到他。

可我多么不甘心啊。

但想想也罢。即便他是我过去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个真实的人,我也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因为在一个流动的人生里,我们每个人都在迷失。我惟一希望的是,但愿文明社会能在徐一海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那天一大早我是被一阵呵斥声惊醒的。一个高大黑壮的汉子正在庵棚外训斥老哥哥。不远处停放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我猜想这是他儿子了,但看上去更像他的兄弟。老哥哥正往来如飞,磕磕绊绊地往车上搬运大筐。雨已经停了,满地水滑,老哥哥大概摔了跟斗,一身都是烂泥。儿子抽着烟站在一旁像个监工,仍嫌他手脚迟慢。老哥哥诚惶诚恐一副懦弱卑微的样子。我就奇怪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后来儿子开车走了,临走从车上扔下半口袋窝头,像扔给狗一堆骨头,滚得满地都是。

老哥哥浑身冒着热气,一脸汗水站在泥泞中喘气,喉结一滚一滚的还有咝咝的声音,好像堵了一口痰。我很为老哥哥难过却不知怎样安慰他。

老哥哥一直怔怔地盯住远去的车子,眼睛里渐渐升起两点野火。他突然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窝头,恶狠狠地说:“我早晚要宰一头羊吃!”

我鼻子一酸,背上挎包转身走了。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再停。当我走出很远再回头时,见老哥哥正在河边的草坡上蹒跚着寻找什么。

在寻找他踢飞的窝头吗?

1989年1月25日于丁山

《钟山》杂志198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