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涸辙 第五章 陆地的围困

1

说不准是几年了。

水越来越浅,鱼越来越少。

那时,谁也没觉得要有什么灾难发生。渔家忌讳多,整天给大王爷烧香,就是求个船顺风、鱼满舱,平安无事。好端端干吗要往灾祸上想?

水浅,水总是有深时有浅时,

鱼少,鱼总是有多时有少时。

这不奇怪。

岸上人种庄稼,也有丰年歉年。女人生娃子不也没个准吗?像树上结果子有大小年。逢大年,女人愣不能碰,一碰就怀胎。逢小年,你怎么弄她肚子都是瘪瘪的。还有男娃女娃,要说哪一阵生女娃,家家女人生女娃;说哪一阵生男娃,一嘟噜一串全是鸟!像哑巴连生九个都是女娃子,也是少见。人不能抬杠,只能说那是命。说到命上,你就没辙。

可这水深水浅,鱼多鱼少,就和命不牵扯。

这里水浅,起锚往深水走就是。那里鱼少,只管拣鱼多的地方去。北湖到南湖,东湖到西湖,一拉溜四个湖,跨两省十三县,无边无际,大得很啰。渔家本无定所,水到哪鱼到哪,鱼到哪船到哪,船到哪家在哪。不就是个逃湖吗?对渔家来说,逃湖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灾难发生。

忽然有一天,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啦!

你想想吧,湖干啦!一拉溜四个湖,浩浩荡荡几百里水面,几乎是一夜之间干得底朝天。原先四个湖是连成一片的,这会只剩下这里一小片水洼,那里一小片水洼。而且是浑黄污臭,一股子什么熊味!

湖草蒲苇在烂泥里挣扎,蛤蟆一群群在污水上飘浮,蚌娃一片片干死在湖底……清凌凌几百里湖荡成了沼泽。

湖也会干?

啥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湖会干。

就佘龙子想到了。

佘龙子早有预感。

他是眼睁睁看着湖面一天天缩小,湖水一天天干涸的。他已经观察了几十年。几十年间,湖水有涨有退,但总是涨一尺,退两尺。

没人留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几百里湖荡是聚宝盆,里头蕴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只要有力气,尽管下湖去。日他姐,动动手就是钱,谁管水涨落干吗呢!

湖边上,野草野蒲铺天盖地,历来谁割谁要。

湖弯里野藕,小片几十亩,大片几百亩几千亩,扒出来就是你的啦。

野鸭野鸟一群群几千只起落,架起大抬杆,一炮轰出去,少说也打下二三十只。打一天用船载着去卖,全是钱哪!

至于湖里的鱼,更是没有主人,有船有网,就可以下湖打鱼。旺季时,一天少说也捕几百斤。花几千块上万块钱置办船网,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捞回来。

最没本事的老太太、小姑娘和光屁股男孩,就是拾鸟蛋、捞蚌娃、采菱角、摘莲子,拿个铁钎子穿蛤蟆,一天也弄个七块八块钱。

几百里湖荡不仅养育着湖上数十万渔家,而且养育着沿岸几百万湖民。就连远处的庄稼人,也把这里当做捞外快的好地方。

一到冬闲时节,两省十三县的庄稼汉子就吆喝着下湖了。大家结伙成群,拉着板车,带上绳子、镰刀,从几十里、上百里外的地方到这里打湖草。一个冬天下来,少说也打三五千斤干草,或拉回家喂牛、喂羊或就地卖掉,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至于那些因历史、政治,杀人、强奸而在家不能呆的人,更把浩渺几百里湖荡看作理想的藏身之地。随便在哪个湖岔里搭个庵棚,尽可以谋生了。

湖荡像一位宽容的母亲,敞开她的胸怀,哺育着她的儿孙;

湖荡像一个无人可怜的妓女,被撕光了衣服,袒露在那里任人蹂躏。

湖荡像一块狭长的肥肉,任人宰割。

最令人揪心的是,两省十三县往往在沿湖建起二级、三级翻水闸,几抱粗的铁管子日夜吼叫着把湖水抽走。

抽走的是湖血。

湖在抽搐。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掠夺。

既是掠夺,便会有掠夺者的纷争。

两省十三县的百姓和地方官员,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水源,争湖滩,争地盘,不惜动用大刀长矛、火枪火炮,打得血肉横飞。

多少个世纪了,谁能记得?

佘龙子记得。

那是遗传在血脉中的记忆。

佘龙子是家族中第十七代船老大。

他太熟悉湖,也太熟悉湖上发生过的一切。

因为湖上无穷无尽的纷争,皇帝下过圣旨,北洋大臣曾来平乱;国民党中央曾派官员裁决;共和国的副总理数次亲临视察和主持谈判……

终于,纷争平息,硝烟四散。

但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了,你看操蛋不!

佘龙子站在湖心岛上,打着眼罩子极目远眺,清凌凌的几百里水面消失了,渔歌没有了,白帆不见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被困在湖底,蛤蟆样飘浮在一洼洼污水上,再也动弹不得。

周围是黑黝黝一眼望不到边的陆地。

他突然感到一种被挤压的窒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2

鲶鱼湾。

这里尚存一洼深水,泊着百十条渔船。像个热闹的小镇。

寻常间,这里就是个码头。渔家打了鱼,把船开来,抛锚上岸,招呼一声,鱼贩子就围上船了。讨价还价,常常是渔家慷慨让步,很快把鱼出手。稍事休息,又起锚进湖去了。反正湖里有的是鱼。他们讨厌斤斤计较。

那时,这里并不格外热闹。只是来来往往,渔家忙,鱼贩子也忙。

但现在不同了,湖水一干,谁也打不得鱼,都把船挂在岸边,清清闲闲享起福了,完全不必担心别人比你多打一网鱼。

他们有权利享福,有权利快活几日。湖水干涸,虽也引起一阵不安,但他们不相信湖会永远干下去。几场暴雨下来,湖水就会满满当当。现在尽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多年的辛苦,几乎每条船都有些积蓄,万元户并不稀罕。生活一时不会有问题。

平日里,岸上人从电影、电视里只看到湖上生活充满诗情画意,渔家富裕,却不知渔家的辛苦,一年四季漂在水上,日子永远是晃荡的,而且单调乏味,异常劳累。

现在,他们要寻求补偿了。

这几日,鲶鱼湾陡然喧闹起来。

各种卖烟酒、小吃、水果的摊贩,把鲶鱼湾那片空地占得满满的。上头架着棚子,很像回事。

他们知道,渔民手头有钱。

疙瘩这几日特别快活,整天提个录音机到处晃荡。录音机斜着提在手里,这姿势还是几年前从电视上学的,他觉得那样子很派。自然,还得配上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架个墨镜。褂子呢,最好是花格的,下头胡乱掖进裤腰,上头敞个胸。这一切都好办,疙瘩有的是钱,身体又特棒,胸膛上的肌肉一坨坨的,两膀宽阔。美中不足的是一脸疙瘩。他翻过书,说是青春痘。他十三岁就长了一脸,疙瘩这外号也是由此而来。那时小,大家喊就喊了。后来渐大,就觉这名字难听,更觉脸上疙瘩难看,就用手抠。谁知一个疙瘩一个脓包,抠烂就是疤。疙瘩是没了,却留下一脸疤和一个外号。二十四五岁了,还没对象。疙瘩是独生子,爹死几年了,自家一条船,船上还有个瞎眼老娘。老娘就着急儿子的婚事,见天念叨。可疙瘩不急,他说:“你老人家放心,要娶咱就娶个会跳舞的。”老娘就更急,说乖乖,咱可不敢瞎鼓捣,船上人家,娶个姑娘能吃苦、能生娃就中。疙瘩是个孝子,知道给老娘说不明白,就笑笑说:“你老放心,就按你说的办。”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娶个会跳舞的。连他自己也纳闷,妈的,咋就认定了要娶个会跳舞的?

午饭后,疙瘩提个录音机刚上岸,就见四妮、菱菱五六个姑娘坐在一个土丘前说笑,就吆喝一声:“喂!你们笑什么呢?一群傻丫头!”这家伙向来大大咧咧的。

姑娘们就乱叫他傻小子,一阵笑闹。还扔过来几个土坷垃,扬得一股烟、一股烟的。疙瘩用身子遮住录音机,躲闪着从一旁走开。那里头正不知放着什么音乐,轰隆轰隆响。四妮就喊:“喂,疙瘩,别走哇,有啥好磁带放给咱听听,行不?”

疙瘩一转脸:“你们懂什么。”便只顾往那边空地热闹处去了。两条腿抽筋样抖动着,这也是派。

四妮和几个姑娘就拍着手在后头叫:

疙瘩脸,疙瘩头,疙疙瘩瘩净刺猴;

疙瘩提个录音机,录音机里瞎吱吜!

……

然后就笑成一团。

菱菱没喊也没笑,却盯着疙瘩的背影出神,四妮一推她:“哎!女秀才,又想啥?”

菱菱把目光收回,轻轻叹一口气:“疙瘩怪勇敢的。”

四妮就有点不大自然,说:“你想嫁给他?”

菱菱打了她一巴掌,脸红了:“瞎说!”

在所有摊贩中,张老头的生意最好。平日,他就只卖烟酒,大家买了就走,并不见怎样红火。这几日,他就煮了几样小菜,猪蹄、羊肝、青豆、花生仁、油豆腐。一盆盆摆在案子上,又在棚子底下放几张小桌。这一来就把人给吸引住了。船老大们闲着无事,有临时碰上的,有相邀来的,三五一伙,聚在张老头的棚子下喝开了。张老头佝偻个腰,忙里忙外,大献殷勤。趁空时,往斜对面六妹子那里瞅一眼,别提心里多高兴。六妹子棚下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这么个精明人儿,居然没想到这主意,活该我赚钱。

船老大们多是海量,而且不怎么就菜。面前的青豆、花生仁,偶尔捡一颗扔嘴里。岸上人喝酒,他们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吴郑王,弄满满一桌子菜,叫什么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顺。要么求人办事,请酒;要么被人求帮,赴宴。心里都揣着心事,酒味都没了。渔家喝酒就是喝酒,没什么事好求人。有本事湖里使去。想喝酒了,拎一瓶酒,站船头上,咕咚咕咚饮一气;或者两个船老大在舱里盘膝而坐,举碗对饮,随便得很。像在张老头这里腚底下坐块砖头,三五人围个小桌,已是最正规的了。喝酒于他们完全是一种享受,并无其他成分。酒在渔家,依然保持着它的清白和纯正。

到傍晚时,张老头光小酒桌上就卖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还没散场,船老大们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开始呕吐,地面上,烟头,痰迹,呕吐物,到处都是,污秽不堪。

康老大强忍着难闻的气味,正寻机会劝大家罢盏。他知道这种时候说话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轻易离席。不然,船老大们会说你瞧不起他们。俗话说醉汉如醉虎,一言不当会惹出乱子来。他看身旁的张老大,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和人划拳,舌头都打卷了:“桃园……三!独……独占一!……”那边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噜。葛云龙摇摇晃晃走过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里灌酒。酒瓶底朝天,就听咕噜咕噜响。葛云龙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进城去,听一场戏……找个暗窑子……睡一宿……城里的娘们……细皮嫩肉,过过瘾,天明……再扛一台……彩电回来,阮良……你去不去……”

棚子里一片混乱。喝酒、划拳、骂娘、谈女人,船老大们尽兴尽情宣泄着内心的寂寞。没人谈湖,更没人谈捕鱼的事。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庆幸湖水的干涸。长年累月,孤零零一条船,到处飘荡,离群索居。船上只有老婆和儿女。没人说笑,连撒泡尿都不方便。船头到船尾,就那么几尺长,船尾撒尿,船头听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儿大了,就更觉尴尬。女儿到船尾来了,你得赶紧躲到船头去,装得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头,望着湖面抽烟,而且无端地拧紧了眉头,毫无必要地咳嗽,好像在为了什么大事发愁。其实,你什么也没想,只是要掩饰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没用,脑子里还是浮出一幅画面:解腰带、褪裤子、蹲下、白花花的屁股,然后就听到哗哗的响声。你越是不敢听,那声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听,于是就有一种罪孽感。突然,你冲老婆发起火来,大吼一声:“起锚!”老婆被你吼得晕头转向。等到晚上睡觉时,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挤在一起睡,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当你悄悄拉过老婆,又悄悄压到她身上时,你们都竭力屏住气。即使在最销魂的那一刹那,你和老婆都只能咬紧牙关,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唤一声。因为儿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觉里,儿女们正在黑暗中睁着眼,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点细小的声音,静静地等待你们结束。

湖面很大,而渔家的天地其实只有那几尺船舱。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渔家儿女多早婚。他们必须赶紧把儿女打发走。等船上终于清静一点了,他们发现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独而压抑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浩瀚几百里的湖面上,他们像鱼鹰样蹲在船头,任凭风吹雨打。无话。

环境造就渔夫们沉默和口讷的习性。他们能够一天天蹲在船头纹丝不动。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长期远离人群,他们已失去某种功能。只是如鱼鹰、如船体、如芦荡、如黑色的湖心岛,已完全与大自然物化为一体。

但也许,他们思考的问题和哲学家一样深刻。远离人群,缺乏语言的交流,固然使他们的表达能力在萎缩,但思想的功能却格外发达起来。在深陷的眼窝里,那一对眼睛深邃而又神秘。对于人类孤独感的体验,他们比岸上的任何人都来得深刻。

那是一种永远的孤独和压抑。

但现在不同了。

湖干了,他们到了岸上,又回到人群中。这么多的船老大聚在一起,他们立刻恢复了人的本能和鲜活。

什么湖干了,什么捕鱼捞虾,滚他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大喊大叫着喝,喝个一醉方休;老子要说笑,拣最最解馋的说;老子要花钱,大把大把地花;老子要撒尿,挑一个开阔而又隐蔽的地方,甩着鸡巴痛痛快快地尿;老子看船上那个黑脸婆看够了,要睁大眼看看别人的老婆!

船老大们打从船上走下来时,就晕晕乎乎脚步打飘了。

张老头乘着混乱,又提上几瓶打开盖的酒,往桌上一放,狡黠地笑着:“老大们只管放开肚皮喝,全是上好的泥池老酒!”

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好卖酒。他们甚至弄不清究竟喝了多少瓶。末了,你只要报个数,他们就会稀里糊涂认账,而且会争着掏钱。

但张老头失算了,船老大们并没有全醉。

康老大起身走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张头,这酒不要钱吗?”声音不高,却透着明显的揶揄。

张老头一愣,有点难堪地笑了:“康……康先生,这是啥话!我是小本经营,哪能不要钱!”

康老大摇摇他的手:“你看大伙都醉了,再喝,要死人的!”

张老头有点恼火,猛地甩开他的手:“康先生!你这话好吓人,我可担待不起。你不愿喝只管走,你不能管着我卖酒。有人愿喝,我就愿卖!”

“他们要是喝到半夜呢?”

“我就卖到子时!”

康老大是教书先生出身,平日从不和人斗气的。见张老头上火,忙赔笑递上一支烟:“老张头,话不能这样说。紧手的庄稼,消闲的买卖,赚钱也不在这一次。你看大伙都醉得不省人事了,不要出了事才好……”

“行咧!”张老头推开他的烟,竭力把腰挺直了吆喝,“各位老大!康先生说你们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都走都走,这酒我不卖啦!”

先时,大伙没谁注意。张老头一高声,棚子里就乱营了。

“放屁!谁说……老子醉啦?”

“是康老大?……康……先生!”

“你才……不省人事!”

“怕掏钱……吗?啬先生……寡丈夫!”

葛云龙丢下阮良,踉跄走过来,一手揪住康老大衣领:“你他妈狗咬……耗子,我早就想……揍你!”举起酒瓶就往康老大头上砸去。康老大气得脸发青,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葛云龙还记着他的仇,酒瓶子砸下来,能要了他的命。慌忙中就把头一偏,酒瓶重重地落在肩上。葛云龙再要砸第二下,却被突然扑上来的狄老大一拳打出几步远,“咕咚”摔在地上。狄老大血红着眼,指住他:“你小子撒野啊?……我要你的狗命!”阮良迷迷糊糊翻个身,可巧压在葛云龙身上,他艰涩地睁开眼,看出棚子下正在打架,忽然嘿嘿笑了:“娘……的!打架也不……喊我一声,老子……祖上就好……打架……梁山泊……阮氏……三雄……听说过没有?”伸手掐住葛云龙的脖子:“你这个花花……太岁!老子……结果了你!”

葛云龙被掐得翻白眼,挣扎着爬起,和阮良在地上翻滚着打在一起。桌凳翻了一片,杯盘都摔在地上,满地狼藉。

棚子下乱成一团,船老大们手舞足蹈,乱打一通。张老头这下慌了,跺着脚乱嚷:“砸坏东西要赔的!要赔的!……”但没人听。

这时,对面的六妹子风摆柳似的走进来:“唷嘿!张老头,恭喜发财呀!这么热闹!”

真怪。就六妹子这么一声,棚子里都静下来了。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张着嘴,既不叫骂,也不厮打了。六妹子打扮得并不俏,也不妖,只是袖管卷起来,露出一截莲藕样的胳膊,腰里扎个小围裙,胸脯就颤颤地耸动,像一根极细的弹簧支着,一股轻风就能让她弹动起来,船老大们多盯住那儿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两个玩意儿,必定也是一粉团样爱煞人。手就痒痒的,跃跃欲试。

六妹子粲然一笑,盯住张老头:“你老行啊!酒里使水把大伙灌得这样儿,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说!”张老头一蹦蹦到六妹子面前,用指头点着她,“看着我发财,你眼红!”唾沫星子乱飞。

六妹子其实没见他往酒里掺水,但她知道他惯使这一手。每次进酒来,他都要开封掺水,重新封口的。于是轻蔑地乜他一眼:“别张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们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张老头围上了:“你他妈的往酒里使水?”“怪不得老子……喝着不对味!”“你把俺……当憨大?揍他!……”棚子下吵吵骂骂,一片喊打声。张老头几乎要瘫了,连连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别别!别……”六妹子看他那狼狈相,咯咯地笑起来,喊道:“老大们,饶他这一回。走!到我那儿喝茶去。”

船老大们丢开张老头,“嗷嗷”叫着欢呼起来,像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随在六妹子身后,呼啸而去。

张老头佝偻着腰,要哭的样子。刚才,他只是被推搡了几下,并没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经打,船老大们再怎么发疯,也决不会打一个没力气还手的人。

但他们几乎都忘了付钱的事。他们被六妹子弄得神魂颠倒了。张老头恨不得冲上去掐死那个娘儿们。你凭什么拉走我的主顾?不就凭两只奶子吗?走着瞧!

可他这会儿不敢,连喊回船老大们付钱也不敢。几百块钱的酒菜全抛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张老头沮丧地回到棚子里,却见康老大和狄老大还在,就立刻满脸堆笑:“二位老大,这钱、这……”

康老大平静地说:“算算账吧,酒钱我付。”

张老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给他磕个头:“康、康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盘。狄老大却伸手抓住他,像抓一只小鸡。张老头一惊,以为又要揍他,忙说:“我、我认错,是往酒里掺了水,算七折,对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别怕,你也不容易。这些钱拿去,今儿算我请客。”把厚厚一沓钱扔在他怀里,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挣扎着掏钱:“这钱还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摇摇头:“你手头紧。我有的是钱!”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张老头捧着一沓子钱,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数,肯定超过应付的钱。就是杯盘都砸了,也值!

3

船系在湖边,哑巴系在船上。

这里静悄悄的,离鲶鱼湾大多数船只约有二里路远。一片很深的芦苇遮住船,不仔细看你很难发现它。

芦苇间一条很细的蜿蜒小路,穿出芦苇荡是一片很高的土岗子。土岗子上有几间庵棚,周围用树枝、芦苇夹起一圈篱笆院。

这是阿黄在岸上的家。阿黄姓阿,很稀少的一个姓。湖上人家多稀娃。不像陆上村庄,常常几百口几千口人同宗同族,无非张王李赵刘,走遍天下稠。阿黄在整个湖荡上是独门独支。而且眼看要绝门绝代。哑巴为他生了九个孩子,全是女孩。

阿黄就有一种深刻的危机感。

几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这个家。好不容易。湖边废地没有主人,谁占是谁的。庵棚也全是芦苇扎成的,不用花一分钱。外头糊糊泥,冬暖夏凉。阿黄七十多岁的老娘留在岸上这个家,照看孩子。生下一个,就从船上抱下来,送到庵棚里,由老娘抚养。

哑巴从来没有奶过孩子,她不会奶。而且老娘也不让她奶,奶孩子会影响受孕,误事。老娘懂这个。

阿黄母子分配给哑巴的惟一任务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证生一胎。哑巴善生,九个孩子只怀了五胎。其中四次是双胞胎。

公平地说,在这个家庭里,哑巴负担的事情是最为轻松的。她几乎不要付出任何劳动。

阿黄却如牛负重,完全不同了。他要划船打鱼,风里浪里,南湖北湖,终年忙个不停。他要养老娘,养老婆,养九个孩子。十二张嘴简直是十二个无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内,一家人食量都大得惊人。冬天湖上结冰,不便打鱼了,别的渔民可以休息整整一个冬天,至多结结网什么的。但阿黄不能闲着。他必须走下船,和湖民以及远路来的庄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苇编席,或者背条枪满湖荡追赶野鸭子,以增加这个家庭的收入。阿黄手头从来没有任何积蓄。他永远感到钱是那么紧张。在湖中渔民中,他是惟一常常和鱼贩子为价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阿黄不抽烟,不喝酒,没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马不停蹄地忙碌,才仅仅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黄的老娘,则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了。

老娘讨饭出身,年轻时带着阿黄曾走过很多省份。后来流落在这里做了渔民。但贫穷却一直缠绕着她。儿子到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阿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干脆不下湖,坐在岸上怄气。阿黄很少说话,却犟得很。她知道儿子需要什么,可她没有办法。

一天,老娘给儿子说:“阿黄,你在船上呆着,娘去岸上给你寻个媳妇来!”阿黄眨眨眼,没有吭气。他不相信有哪个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饭棍。她知道,正儿八经的人家,没有人肯把女儿送给她。她只能回到乞丐行里,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个讨饭的女人,哪怕年龄比儿子大十岁八岁,带个孩子也行。

老娘从此踏上漫长的征途。那年,她已经七十多岁。

在一年的时间里,她拖着要饭棍,走遍了沿湖十三县。以讨饭度日,在屋檐下过夜,风餐露宿,专意留心女人,结识女乞丐。她曾经和十几个女乞丐说过,但没有一人愿意跟她走。

老娘没有抱怨她们。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只要把女人的那个东西看得淡一些,尽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烦,饿了就上门讨吃,累了随便哪里都可以歇脚。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你会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别看你穿得衣衫褴褛,可你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你永远不会面临绝境。在明里暗里周济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岁二十岁的小伙子,也会有大十岁二十岁的老头子。在村头的树底下在高粱棵里,在草丛中,在瓜棚下,在任何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你都会得到男人的关怀。最初干这种事的时候,你有些胆战心惊,而且饱含着羞耻。可是后来惯了,你会发现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不仅得到温饱,而且得到了快乐。你忽然发现温饱其实是很容易解决的。白天,当你沿村乞讨时,尽管你做出一副可怜相,但在心里,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户的女人。你为自己经验过那么多的男人而骄傲。你觉得你比她们富有。她们其实很可怜,只能终生属于一个家庭,守着一个男人,不管他对你好不好。而你却拥有整个世界,自由地挑选男人。事实上,许多女乞丐在家中并不愁吃喝。可她们却宁愿去讨饭。并不是为了温饱。她们只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懂得她们。她们就像一些已经放飞的鸟,再让她们回到笼子里是困难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里混过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她决意要为儿子找个媳妇。不仅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最终要有个归宿。

夜晚,当老娘蜷缩在人家的屋檐下避寒的时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辉煌。

是的,老娘曾辉煌过很多年,被称为乞丐女王。

她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她只记得自己从小就到处流浪。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她躺在一个打谷场边睡熟了。后来,一个看瓜的老头把她抱进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来时,一盏马灯下放着一堆面瓜,是那种熟透了就发面,可以充饥的瓜,都裂着皮,透着诱人的香气。她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老头正和蔼地冲她笑:“吃吧!”她抱起一个面瓜,顾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她不时讨好地看他一眼,发现那老头的目光在和蔼中总有一种局促和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只感到他看着自己时就像自己看着那一堆面瓜,恨不得一口吞进肚里。她有点害怕,可又从心里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声爷爷,就叫了:“爷爷,你真好。”老头儿没有回答,却慌乱地走开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时候,她已经吃饱。

那时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远处的村庄沉在夜色中,睡得没一点声息。风凉凉地涌进棚子里,舒服极了。旁边的草丛中,有什么虫子在轻轻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唤什么,寻找什么,她忽然想和这位爷爷说会儿话。是的,说什么都行。她已在傍晚时睡过一觉,而且已经吃饱,两只眼转来转去,没有一点儿睡意。对,说说话儿吧,她高兴地想。可老头儿说:“睡吧!”就从棚子上摘下马灯,“噗!”吹灭了。一瞬间,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有点慌。就在这时,她感到他搂住了自己,就势躺倒在一张席子上。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用长满胡子的嘴亲她。她怕极了,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她挣不动。黑暗中,一个声音低沉而严厉:“别动!”她激灵一下僵住了。随后,她感到两只粗糙而发抖的手剥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席子上,小身体抖成一团。她实在闹不清他要干什么,但意识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有些怕,也有些害羞,她想抗拒,可她没有力量。而且,她隐隐觉得应当而且必须服从他,因为自己刚吃了人家的一堆面瓜。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天塌落了一大块,大地在身子底下摇撼了一下,然后自己被死死地钳在中间,憋得喘不过气来。那一瞬间,她感到天地间一切都变了,夜不再是宁静而温柔的,而且充斥着老牛喘气般的嘘嘘风声,夹杂着一股难闻的腐烂气味。她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可怕的风声,也没闻到过这样难闻的气味。周围草丛中的虫子都在大喊大叫,尖厉而恐怖,她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竭力扭动着身体,把小脑袋伸出压在身上的覆盖物,猝然发现整个天空都破碎了,星星舞动着、闪烁着,到处发出撞击的火星和破碎的声响。天仍在一块块往下塌落。接着就出现无数黑色的太阳,不,是包着黑边的太阳。太阳的中心是没有光泽的鲜红,像汪着的一洼血水。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疼,然后太阳就爆裂了,满天空染成红彤彤的颜色。于是她大叫一声,腾空而去……

黎明,她昏沉沉醒来时,老头儿已穿好衣服,正蹲在一旁抽烟,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像刚刚干完一件很累人的活。她赶紧坐起,发现自己也已穿好衣裳,是他给穿的吗?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正和蔼而疲倦地冲她笑。席子旁边又放了一堆面瓜。他说:“吃吧!”她没有吃,爬起身,慌慌张张跑走了,一直跑出二里多路。天已大亮,在一条小河边,她停下来,只觉两腿又酸又疼。她坐在河坡上,往裤子里伸进手去,却摸出一把血。她坐在那儿,放声大哭了。那个和蔼的老头摧毁了一个世界。

从此,她懂得了男人,也懂得了女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她懂得有点太早了,可她懂了。当她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懂得怎样去勾引男人了,也从此开始一生的辉煌。

可那些日子已经远去,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当老娘蜷缩在屋檐下想起昔日的生活时,总有些黯然神伤。重新返回乞丐的行列,不是也不可能再找回失落的女王桂冠。她望着黑黝黝的屋檐,望着浩渺的星空,听着屋檐下那一窝雏雀的轻轻的叫声,一时竟流下泪来。这一切都曾是那么熟悉。可现在,她不再是个自由人。这一切不再属于自己。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迷恋屋檐的年龄了。那彻骨的风寒再也无法承受。可是,老娘又想起她的使命。阿黄,你等得急了吧?我的儿,你放心。再熬一熬,老娘就是跑断双腿舍上这把老骨头,也要给你寻个媳妇回去!

又是半年,老娘终于如愿以偿。

当她带着哑巴,风尘仆仆重新回到船上时,阿黄惊得呆了。这一年多里,阿黄一直以为老娘不会回来了,当初下船去就是骗他的。可她回来了,而且真的为他带来一个女人!他感激地看着老娘,泪水刷刷流下。老娘比走时瘦多了,头发已几乎全白,双腿也浮肿得放光,走路一瘸一拐,连喉咙也嘶哑了。

但当阿黄的目光落在哑巴身上时,却皱了皱眉头。那年,哑巴才十五岁,又瘦又小。他不相信这就是为他寻来的媳妇。可老娘沙哑着嗓子说:“就是她!”那时,老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和残忍。十五岁,行了。当年,自己十岁不就开始了吗?当然,她没有给儿子这么说。

谁知,阿黄却嘟着嘴说:“我不要!你把她送下船去吧。”

老娘一愣,啥?你不要!老娘吃了多少苦才把她领到船上,你不要?老娘愤怒了。她伸出手去,狠狠给儿子一个巴掌,“啪”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阿黄惊慌地捂住脸,哑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把眼也捂上了。老娘指住阿黄的鼻子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敢说不要!”

阿黄的脸霎时变得蜡黄,捂住脸蹲在船头。

他知道,老娘比他强大得多。

船系在岸上,哑巴系在船上。

哑巴脚踝上有一条铁锁子,已经有些锈了。

哑巴长高了,也丰满了。实在算得上一个美人儿。

她刚刚二十一岁,虽然生过九个孩子,但由于没有喂过奶,加上阿黄用鱼虾疼着,她的身材依然很好看。

一大早,阿黄就拿着镰刀和绳子下船去了。

哑巴没什么事情做,就坐在船尾上抖铁链子玩。铁链子一头系在脚踝上,另一头拴在船尾的一个铁环上,中间约有九尺长。她可以带着它从船尾走到船头,或者从船头走到船尾。哑巴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走来走去。

可这会儿,她没有兴致,就坐在船尾发呆,用手拿起铁链子,然后一松手丢在船板上;再拿起,再丢下。铁链子就发出单调而悦耳的声音。

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4

佘龙子走累了。

他从肩头取下猎枪,在一块石头前停下。

他打量着: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很大,方方正正。仿佛一块碑座的样子。他轻轻擦去表层已经干死的苔藓,露出青色石面,果然是北山石。不知是翻船还是不小心遗落在湖底的。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北山在北湖旁边,一色的青石,纹理细致,质地坚硬,耐磨耐蚀,历来是凿碑、打磨的好料子,自古以来就有开采。北山石享誉中原数省。很多大户人家的石碑、石磨都是由北山石做成的。但那时是人工开采,产量有限,北山石也显得极其珍贵。旧时,曾有穷苦人以运北山石为业。这些年不同了,北山每天炮声隆隆,开采量大幅度增加。它的用途也由过去的修碑打磨,转变为砌房造桥、修堤护坝。需求量百倍千倍增加。北山已是千疮百孔,一座秀丽的镇湖宝山成了石料场。每当佘龙子听到远处开山的炮声,就觉筋骨被炸碎了。他老觉得湖干和这有关。

但没人能阻止。

佘龙子坐在那块石头上,怀里揽着那杆枪,默默地抽着烟,阵阵恶臭从四面包围着他。

他在湖底已经走了一个月。

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转游。

北湖、南湖、东湖、西湖。

明镜般的四湖曾是他心目中的神湖。小时候,他曾站在北山顶上,往远处眺望。那时,虽是晴空万里,却也只能看到四湖的影像。在云雾下,藏着多少秘密啊。他老想给自己插上翅膀,从北山顶纵身飞向云海,一览四湖景色。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湖系在一起了。

后来,佘龙子成为四湖最有名气的渔夫。

不仅因为他曾打上来一条八十二斤的鲤鱼,而且因为他是一条行侠仗义的好汉,他曾带着渔民一次次和湖盗拼杀格斗,成为数万渔家心目中的英雄。

那时,兵荒马乱。常有湖盗乘着小船在四湖出没。有时一伙十几条船。他们在湖岔里,在芦荡间到处没卡,袭击拦截渔船,抢劫财物,强奸渔家女。有时大白天公开在湖面上追逐渔船,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一时间,渔民惶惶然,都不敢下湖打鱼了。后来,青年渔夫佘龙子在渔民中挑选了十几条快船,百十个精壮后生,和湖盗打了一年多,才使湖面平静下来。

佘龙子一身是胆。

他有惊人的武艺,陆上水上全来得,是世代相传的本领。渔民传说,他能脚踏莲叶,在湖面行走如飞。

民国二十五年(1936)深秋的那个夜晚,是他带领渔民和湖盗的最后一场恶战。

是夜秋雨滔滔,湖水猛涨。佘龙子的船队凭借夜色掩护,突然攻入湖盗的老窝鲶鱼湾。经过一夜拼杀,歹徒大部死伤。黎明时分,湖盗头子万里浪潜入湖底逃走了。佘龙子顾不上喊人,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追上去。

万里浪同样好本领,而且带着一把短枪。佘龙子知道,只要让他逃脱,他肯定会东山再起。佘龙子赤手空拳在水里追赶。紧紧尾随着。两人相距不过几十步。他并不急于逼近。他要凭借水上功夫,慢慢把他拖垮。万里浪其实很快发现了在后追赶的佘龙子。他知道遇上了克星。但他相信自己的水上功夫,加上腰里这把枪,并不害怕,他检查了一下,还有两发子弹,够了。万里浪的神枪是有名的。

两人游出五里多路,渐渐进入深湖。万里浪钻出水面,双脚踩水,露出半个肩。他握住枪,回身朝佘龙子的方向寻找目标,同时继续往深水退去。只要佘龙子出水换一口气,他就有把握一枪击中。

他等待着那个机会。

其实,佘龙子也在等这个机会。他如果永远在水里潜游,你就很难靠近。因他手里有枪。只有搞掉他的枪,才能放手擒拿。他露出水面是搞掉他枪支的绝好机会。

佘龙子在水里窥探到他钻出水面,知道机会来了。他在水底深深换了一气,迅疾潜到万里浪的侧面。在距他约有十步远的地方,突然纵出水面,同时手里一条剑鱼飞镖样打出去,“嗖”的一声,正中万里浪握枪的手腕,那把枪震落水中。佘龙子乘势飞扑过去,万里浪匆忙中想去捞枪,可是来不及了。这一带水深十几丈,哪里去找?只好空手应战。顿时,水上水下,两人打得翻江倒海。佘龙子奋起神威,正要拿住他,万里浪却突然潜入水中又逃走了。

那是一场真正的恶战。

之后的一天一夜,两人一直在湖水里周旋。佘龙子穷追不舍。时而在深湖,时而在浅滩,时而在芦荡里,时而在礁石间,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佘龙子和万里浪都拼尽所有本领,两人都是遍体鳞伤。

有时,两人都累得不能动了,仰躺在水面,相距不过咫尺,却谁都没有力气下手。于是,他们一面抓紧时间吞吃着生菱、生鱼,一面说着什么。

万里浪说:“真他妈够累的。”

佘龙子说:“我也一样。”

万里浪说:“伙计,我快不行了,你呢?”

佘龙子说:“等抓到你,我得大睡三天。”

万里浪说:“你抓不住我,你还是回去吧!”

佘龙子说:“我得抓住你,我不能回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吃得咔嚓咔嚓响。

万里浪抓一把菱角填嘴里,嚼得嘴冒白汗。又抓一把嫩菱角扔过去:“伙计,你尝尝这个,甜丝丝的。”

佘龙子伸手抓一条鱼,一口咬去半条,只嚼三两下,便“咕”一声吞进吐子。同时把剩下的半条鱼扔过去:“还是吃这个补身子。”

万里浪说:“生鱼太腥,我吞不下。”

佘龙子说:“怕腥就别在湖上混。”

万里浪说:“我在湖上混多年啦。”

佘龙子说:“你快混不下去了。”

万里浪恢复了体力,大喝一声:“少废话,来吧伙计!”一挺身拉开架式。

佘龙子翻身扑过来:“我来啦!”

两人又打在一起。

他们已记不得这是第几十次交手了。

万里浪又向深湖游去。

佘龙子紧紧跟上。

第二天黎明时,他们双双爬上湖心岛。

两人都是一丝不挂,衣裳早在湖里撕光了。

湖水长时间的浸泡,已经使他们的身体肿胀变形,伤口浸血,被湖水洗得发白。

万里浪终于不行了。刚爬上岛就倒在地上。佘龙子挣扎着骑到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却迟迟没有使劲。他眼里的凶光在渐渐消退。终于,佘龙子喘吁吁地说:“万里浪……我真有点不忍心……杀你了。杂种!”

万里浪半睁眼,迷迷糊糊看着他:“你他妈的……假慈悲!……下手吧。”

佘龙子摇了摇头:“杀了你……我在湖上就没有对手了。”神态有些黯然。

万里浪久久注视着他,流泪了:“佘龙子,你是条好汉。”

佘龙子慢慢站起身,走到一旁:“万里浪,你走吧!”

万里浪叹气:“我命该如此。这湖上有你……无我。”

佘龙子蹒跚着坐到旁边一块石头说,背转脸又说了一句:“别怪我……伙计。”

万里浪叹口气:“欠债总要还债的。”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

那时,他们都看着湖面发呆。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正在湖面上消散,到处流光溢彩。万顷碧波上白帆片片。渔民开始下湖了。一群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湖心岛上掠过,正不知往何处飞去。扑棱棱又是一群!怕有数千只。刚刚下了一天一夜秋雨,湖水满涨而清澈,透一股清新之气。鱼儿们不时跃出水面,白光一闪,又隐没了,弄得水哗哗乱响。两人都看得出神了。

佘龙子忽然站起身。遥远的天际,正有一队小船飞驰而来。他知道是他的船队寻他来了,忙说:“万里浪,你快从北面下岛去!远走高飞……吧。”

万里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佘龙子一惊:“咋?”

万里浪把头慢慢垂下,又慢慢抬起,定定地看着湖面,讷讷自语:“这湖……真美。我舍不得离开。”

佘龙子一跺脚:“你快走!只要不再作恶,过个三五年,你尽可以回来,我保你无事!”

万里浪惨笑一声:“佘龙子,你要是真够朋友,就请你把我的尸首……埋在这座岛上!”

“你——!”

佘龙子正在愕然,万里浪已猛然跃起,一头撞在一块突起的黑色岩石上。

可是湖呢?

湖和湖的美丽,湖和湖的神秘都没有了。

佘龙子走了一个月,湖底原来这样肮脏、污臭。这是他从来不曾想到的。

成群成群的渔民呢?虾呢?螃蟹呢?螺呢?蚌呢?还有你无法想象的无穷无尽的宝藏,都到哪里去啦?

空荡荡的湖!

佘龙子觉得被人欺骗、被人捉弄了。

这就是你从小崇拜、从小挚爱的湖吗?

那时,你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丰满、妩媚、野性、迷人,连强盗都爱着你。你的魅力是个永远的引诱,让人为你生,为你死。可现在,你却仅剩一个干瘪的老妪的躯壳,你再也没有生命,没有活力了。

除了一汪汪死水,就是已经龟裂的黑色的湖底。一蓬蓬小草正伸头探脑长出来,变成一片片荒原。

突然,佘龙子发现一只兔子。

一只贼头贼脑的灰色的野兔!

一只本来只能在陆地上生活的小兽,居然跑到湖底来了。这也是你呆的地方吗?畜生!

佘龙子愤怒了,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愤怒。仿佛正是它侵犯了湖的尊严,亵渎了湖的神圣。佘龙子颤抖着举起枪:

“砰——!”那只灰色的小兽猛地跳起有三尺多高,然后摔落在草丛里。

一股呛人的白色的硝烟从枪管里缭绕而出。

……

5

康老大从舱底拖出一箱子书,一古脑儿倒在铺板上翻捡。光线似乎太暗。他爬过去把舱门打开。又从一张小桌抽屉里摸出花镜。花镜断一条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记修。康老大擦擦镜片,试着往耳朵上挂。嘿,一条腿居然还挂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铺板翻捡起来,急切而又贪婪。

船上从没这么清静过。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挤在一起,孩子闹,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满满的。可是你得忍着。孩子们懂什么呢。老婆就是那种人,一点事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骂人,骂天气,骂鱼虾,骂风浪,骂孩子,当然也骂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说过多次:“你有事只管好好说,嚷什么?嚷也就嚷几句,骂什么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还给我卖斯文呀!当初……”

一提当初,康老大就没话了,赶紧闭上嘴蹲到船头去。的确,自己早已斯文扫地,那就别斯文了。

有时,他真觉得老婆是对的。要说就说,要嚷就嚷,要骂就骂,肚里不存什么。粗野是一种发泄和坦荡。而斯文却难免掩饰和虚伪。明明心里不痛快,却要装得很平静。于是,有时撑个小划子下湖起网时,康老大也学着骂人。那时,周围没什么人。他看过了,左看右看看了几圈,确定无疑是没有人。那时,他就低声而恨恨地骂开了:“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个人骂,一个人听,骂得很难听,很粗野,像老婆、像渔民们那样骂。一边骂,一边耳热心跳,同时瞅着左右。那样子完全像个在偷偷干坏事的家伙。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现。虽然胆战心惊,还是觉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这时说出来,平日心里恨的,都在这时骂出来。然后就平静多了。但平静之后又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怎么能这样呢?这些脏话!于是回到船上,回到渔民们中间时,康老大依然斯文。渔家婆娘们偶尔到一起闲扯,就说:“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说话,慢声慢语,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号人,放一个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该做船老大的。可到底还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边劳动改造。后来就和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个孩子。到平反时,他早已做了渔民。他想了想,没有回城去。再回县中学当教书先生,一家人怎么糊口?而且多年不摸书本,学业早废了,去了也是误人子弟。算了,还是当渔民吧,落得个自由身。县里来人,他啥要求也没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后来又时常后悔,犹犹豫豫地后悔。觉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了。自从湖干以来,这种想法就尤为强烈。他不相信湖会永远干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机。他比一般渔民看得远一点。有这第一次干湖,不会有第二次吗?他隐隐感到这是个信号。眼见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又想到了书。

他不知道书还能帮他什么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书。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爹住在湖边的一个小村里。康老大给买了满满一篮子礼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难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们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兴兴走了。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吆喝:“说给你听!上岸喝点酒还行,可不能勾搭别的女人!”那时,菱菱就在旁边站着,脸一红走开了。康老大一脸尴尬:“你胡说些什么!我啥时勾搭过女人?”

老婆一撇嘴:“你心里想着呢,当我不知道哇!”

康老大气急败坏:“走吧,走吧!让人笑话。”

老婆一走,船上顿时清静了。是那种心头的清静。孩子们不用打发,每天吃过饭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闹是孩子们的天性。船像个监狱,把几个孩子都圈苦了。这些日子都玩疯了。有时吃饭都找不回来。连菱菱这么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几个大姑娘形影不离。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这姑娘初中毕业回到船上几年了,心却一直不在船上。康老大看得出,女儿讨厌这个家,也讨厌湖上生活。菱菱已经虚岁二十,按照湖上的规矩,早该嫁人了。可她不肯说婆家,逼得急了,她就突然冒出一句:“你们不用撵,早晚我会离开船!”果然,她就时常上岸去,说是去看同学,一去两三天不归。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说话,老是坐在船头或者躺在舱里看些带回的花花绿绿的书报杂志。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康老大不敢问,老婆更不敢问,因为菱菱瞧不起她。有时,在她骂康老大的时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会突然一翻眼皮:“无聊!”那婆娘弄不懂什么叫无聊,但知道是轻视她,就很沮丧。她不怕被康老大轻视。事实上,康老大不敢轻视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儿瞧不起,就在人前没了根基。因此对菱菱的事,她也从不敢过问,大约意思也是讨好。

康老大倒没有这许多计较,只是觉得女儿大了,许多事做父亲的不好深问。他不能像一般渔民那样简单而又粗暴地决定女儿的婚事,菱菱也不会像一般渔家姑娘没有违抗地服从。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但他有个预感,女儿早晚要弄出点什么事来。这姑娘心里太压抑。

去年夏天的一晚上,康老大下湖归来,去六妹子那儿买烟。那时,六妹子还没搭棚子,只设个简单的小摊。有时干脆挎个篮子去船上叫卖。她的生意一向活络,和老大们也熟得很,笑笑闹闹就把生意做了,为此,张老头常骂她小骚货,说她把×一块卖了。

那晚,康老大刚走到六妹子摊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里拉。康老大心里怪慌,可他挡不住诱人的女性气息,跟跟斗斗随着走,不知她要干什么,只左顾右盼怕人看见,说:“六妹子,别别!……”六妹子猛一放手:“别啥呀,别!想好事哪?给你说个正经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两天去她同学家啦,咋?”六妹子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后晌我去一条街进货,见菱菱和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街头转游,也不见买东西,就是转来转去。茶馆里几个矿工挤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远就喊,想让她跟我回来。谁知菱菱一听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转弯就没影啦。我看,你还是找她回来,一条街乱得很哪!”

康老大一听,急出一身汗来。回到六妹子摊前,拿一包烟撒腿去了一条街。一条街距鲶鱼湾七里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几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矿,呼啦啦一年时间就建了一条街,来了几万人。技术人员多是些蛮子,说是上海人。矿工是从附近一些县招来的青年农民。那些技术人员来得急,多半没带家眷。从各县招来的乡下小伙子,几乎清一色光棍汉。一条街几万人,除了商店和服务行业有些女人,这条街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钱的男人。这几年,一条街发生的案件,极少偷盗、抢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关。不是情杀,就是强奸。女人在这里比什么都金贵。

菱菱在一条街转什么呢?

康老大一路急奔,到一条街时已是满身大汗。他顾不得喘息,就满街找开了。那时天色已很晚,一条街路灯昏暗,商店早已关门,只几家茶馆和饭店还亮着灯,里头闲坐的人不少。康老大挨门挨户看,不见菱菱的影子。他猜想:她也许已经离开这里,那个不相识的姑娘说不定是她同学。又不知她同学家在哪里,真是不好找。康老大跑得两腿发酸,点着一支烟,站在街心花园歇息了一阵子,就往回转。刚出一条街,忽然听到前头黑暗中有女孩子在叫:“你放开我!我不回去!……”康老大一惊,听出是菱菱的声音,忙飞也似奔去。在一条小河沟边,正见两人扭成一团。康老大看到旁边有一群下矿的工人,就大声呼喊:“有坏人!抓流氓啊!……”那群工人听到喊声,也立刻和他一道跑去。到了跟前,康老大立刻认出那男的竟是葛云龙,正拉住菱菱的胳膊不放。康老大扑上去就是一脚:“姓葛的!你敢欺负我的女儿!……”葛云龙吃一惊,忙松手,刚说一句“我不是!……”已被那群工人团团扭住:“妈的!送他派出所去!”“来一条街作恶,矿工的名誉全叫这些流氓败坏了!……”一群人拉拉扯扯走了。

事后,康老大才弄清,恰恰是葛云龙救了女儿。那天,葛云龙因事去一条街,晚上回来时,在小河边发现两个小流氓追赶菱菱和另一个姑娘。菱菱被打昏过去,那个姑娘跑散了。两个流氓正要对菱菱施暴,葛云龙赶到,一顿拳脚把他们打跑了。葛云龙三十多岁,跟阮良学过几手拳脚,对付两个流氓足够。然后,葛云龙就抱起菱菱,准备回鲶鱼湾。谁知走出几十步,菱菱醒来,挣扎着不肯回去,就是康老大看到的情景了。

葛云龙被扭到一条街派出所,恰好是两个合同工民警值班。合同民警就是招来的社会青年,这两年才兴的名堂。有那一群工人嚷着,葛云龙一身嘴也说不清,结果关了一夜,还挨了几皮带。直到第二天所长上班,调查清了,才把他放出来。这事弄得鲶鱼湾的船老大们都知道了。要说葛云龙干这缺德事,大伙也信。因为他平日就爱在女人那儿讨点小便宜什么的。六妹子就常骂他。但没惹过大乱子。大家也就没谁当回事,人嘛!可这回欺负菱菱就很叫船老大们生气,这不明明是欺负康先生老实吗?谁知道,后晌葛云龙放出来,大伙才知冤了他。葛云龙很气恼的样子,堵住康老大的舱门跳一阵子脚,骂骂咧咧。康老大忙拿着烟出来赔笑脸,大伙劝一阵才算作罢。但自此,葛云龙就恨上康老大了。说让他平白无故丢了脸,好心不得好报,老是一副受了冤屈的样子。

其实,葛云龙不过虚张声势。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吃亏。那晚他救了菱菱不假,但也确实占了点便宜。打跑两个流氓后,他发现菱菱衣服已被撕开,昏迷着躺在地上。就上前把她抱起,一只手伸进去摸了她的乳房。菱菱虽然身材苗条,乳房却很丰盈。那是真正的姑娘的乳房,坚挺而柔软。那时,他的确没有想进一步把菱菱怎么样。他觉得那样就太对不起康老大了。只想这么抱着回鲶鱼湾,一路摸着两个乳房,已是天大的享受。七里多路呢!平日,菱菱傲气得很,不像其他姑娘爱和他调笑,连个云龙哥也没喊过。葛云龙一看见她冷冰冰的样,就不敢嬉皮笑脸了。没想到今晚碰上这事,这便宜真占大了。谁知刚走出几十步远,菱菱突然醒来。他还没来得及从她怀里抽出手,脸上就挨了一耳光。但就是这几十步远,葛云龙已是回味无穷了。他不仅用手摸了,握了,还低下脸用嘴亲了,吮了。那感觉和那些老娘们的,肿块样的奶子完全不同。真是妙不可言。因为那时他的手还在她温暖而芬芳的怀里。不然,她怎么会打他一耳光呢?这一耳光和在派出所挨的几皮带值得,太他妈值得了。可是奇怪的是,菱菱当时并没有骂他流氓,事后也没有揭穿他,好像他真的是个见义勇为的正人君子。葛云龙老是捉摸不透菱菱究竟是怎样想的。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惴惴,惴惴中又有几分妄想。

但一年多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实在说,康老大的藏书太可怜了。他珍藏了几十年的那一箱子宝贝,其实只是些语言教材和参考书之类。还有几大本教案,劳动改造时写的日记,几本学生的作文簿。他已记不得当初怎么把学生的作文本也带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曾那么喜欢学生,每一次都那么精心批改他们的作文,有时晚上办公室要熄灯了,就抱回宿舍去批改。在几十篇作文中,如果能发现一二篇写得好的,会情不自禁地朗读起来。第二天,再拿到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他依稀记得班上有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才华最为突出,他爱惜他们像爱惜几颗珍珠。他们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文学社,经常有些作品被推荐到县办的一张报纸上发表。那时,他多么得意啊。一个老师能教出,不——应当是能发现几个有才华的学生,那种喜悦和骄傲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在他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他记得他的学生们都哭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装,准备到湖边劳动改造了,那几个学生陪他坐了半宿。师生相对而坐,几乎就没说什么,只有几个学生压抑的抽泣。康老大回忆起来了。那时,自己是笑着把他们送出宿舍的。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几个学生就留下了自己的作文本。他们都是些穷学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老师做纪念。他收下了,这比什么都珍贵。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又返回来,独自返回来,关上门,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了。她叫什么来着?唔唔,康老大翻开一本作文簿,唔——奚秀竹!对了,她家在老黄河沿上的一个村庄,距县城很远,家里也很穷。不错,是叫奚秀竹,一个脸上有点雀斑的漂亮姑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身材,只是显得柔弱,但她内心却十分刚强。他记得她狂乱而热烈地吻着他,他也紧拥着她的身子。那时,他才二十岁,其实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多少。五十年代的中学生,特别从乡下考来的学生,一般年龄偏大。只不过在他的感觉里,他比学生们大得多。但那天晚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年轻和脆弱。他哭了,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哭了,像面对一个朋友。后来,奚秀竹突然站起身,只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把一个纯净的少女的身子呈现给他。她流着泪说:“老师,我实在无以回报!……”康老大记得,那时他被深深地感动震惊了。她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毫无羞涩之态。野火样的眼睛里,燃烧着无邪的坦荡。她渴盼着奉献和回报。他惊愕地打量着她,她的雪白的肌肤和颤动的乳峰就在面前。只要他愿意,就是他的了。他的年轻的肌肤在燃烧,在冲动。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尽情地抚摸、亲吻,和她融化为一体。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他在经受着欲望的熬煎。她看出了他的犹豫:“老师,你以为我是个放荡的女孩子吗?你一会儿就会知道,我还是个……处女!”奚秀竹又哭了。“我知道!我相信,你当然是……”他语无伦次地说,可这已经够了,足够了。他终于慢慢地起身,拿过她的衣服,一件件为她穿上。小心翼翼不要碰着她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尊洁白的雪雕,碰一碰就会融化,就会玷污了她的纯净。他知道他是老师,即使要下地狱了,也仍然是老师。而老师是从来不求学生的回报的,更不要说是这种回报。然后,他吻了她。轻轻地一吻。当他终于把她送走,重新关上宿舍的木门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破碎。

多少年了,破碎的生活已使康老大麻木。他知道自己早已堕落得没有任何幻想,甚至把一些美好的不应忘记的日子都忘记了,只有满身的疮疤和鱼腥味。他没有想到,当他今天重新翻捡这些书籍的时候,又翻捡出过去的日子,而且居然还那么清晰。

康老大像一个精神乞丐,跪倒在铺板上,抖着手一本本翻捡。唔,还有两本哲学书和半本诗歌集。他捧在手里,摇摇头苦笑了。这时,他多么真切地感到,过去的日子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自己与哲学与诗也有过关系吗?费尔巴哈、黑格尔,多么陌生的名字。还有泰戈尔,是泰戈尔的诗集,还剩半本了。他用粗糙的手一页页捏起来,翻过去。他记得他曾向奚秀竹和那两个才华横溢的男学生无数次地讲过泰戈尔,他说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们能有一位拿到诺贝尔奖。咳咳,真是空洞的遥远的回忆,遥远得像梦,显得那么不真实。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一个满身鱼腥的船老大曾有过那样得意的年华和庄严的寄语吗?一个破破烂烂的渔化子,谁能信?……一个遥远的梦罢了。

康老大的手停住了,突然停住了。目光盯住面前的一首诗。仿佛正漫步在大街上,忽然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哪儿见过呢?他打量着,回想着。唔,是它,是它——那首曾经能倒背如流的泰戈尔的诗!他一把抓起那半本破烂的诗集,移到亮一点的位置,吃力而生涩地读出,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

你喝过我替你倒出的

诗歌的药汁,

接受过我的梦想织成的花环。

我的在荒野飘游的心

永远因你的亲手摩触而感到痛苦。

当我的日子终结了,我的别话

在最后的静寂中沉没了,

我的声音和我们已曾相逢的消息

将在秋光

和湿云里回旋。

……

两滴清泪,沿着康老大清瘦的面颊缓缓爬下。

6

“娘哎,累死啦!”

“真要命!”

“菱菱,都是你出的歪主意,像登山似的!”

几个姑娘爬上湖堤时,都累得掐着腰,东倒西歪。四妮本来就胖,最后一个爬上来,张着嘴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抱怨菱菱。

菱菱是最先冲上堤顶的,也掐着腰站在那儿喘气,用花手帕扇着凉笑道:“你们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个姑娘佯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就你词多!还好心哪,把人累得两腿酸。”几个姑娘都跟着附和,喘着气吵着,闹成一团。

菱菱越发笑得欢:“嗬!看你们吧,好像我把你们拐骗出来卖了似的。你们再不活动活动腿呀,别说胖得像小猪娃样,罗圈腿也改不过来啦!”

菱菱这么一说,姑娘们就静下来。有的忙着低头打量自己的身子胖不胖,有的坐在地上把双腿伸出去,看能不能并拢。问题果然很严重,七八个姑娘,除了菱菱,没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要么像四妮样圆乎乎,要么两腿并直了,膝盖间可以伸进两个拳头。这么一看,大家就很沮丧。可是有啥法子呀,船上人差不多都这样。长期在船上摇橹打桨,渔家人多是大屁股,上身发达,胳膊粗壮。而下肢因为缺少活动,就显得瘦弱干细,还多多少少有些罗圈腿。整个身材就不成比例。

“这叫畸形!你们懂不懂呀?”菱菱亭亭玉立,站在她们中间,“看咱这身材,四肢匀称,窈窕,胸是胸,腰是腰,屁股呢,丰满而不肥大。怎么样!姑娘们?”说着,像舞蹈演员似的转了一个圈。

七八个姑娘都露出羡慕的神态。菱菱的确好看。而且说得有道理,对自己的身材呢,一向都不曾留意。既不懂得爱惜身材,也没有时间留意身材。一天到晚就是在湖上忙,谁有空管这个呀,身体还不是长啥样就啥样。

四妮嘟着嘴说:“管那去,日后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孩子。”

大家轰地笑起来,说四妮你不害羞,还没嫁人就想生孩子啦?四妮红了脸,忙分辩说,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说,身材好身材孬,反正都嫁得出去。没听说吗,岸上人买四川姑娘,一个几千元呢。一个姑娘说:“那价钱也不一样,长得漂亮的卖个大价钱,长得丑的就只能卖个小价钱。”菱菱就喝彩:“香香,说得好!”大家又笑起来。四妮就有些恼,只顾对着香香反击说:“敢情你想卖个大价钱呀!”香香也不示弱,说:“我就是想卖个大价钱!起码身体好了有资本挑对象,可惜呀——咱是个罗圈腿儿!”香香倒洒脱,自己拍拍腿,先笑了。四妮看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还不一样?你看咱,肥得像猪娃。”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碰在一起。又互相胳肢起来,越发闹得大呼小叫。

菱菱跳出圈子外,把花手帕铺在地上坐下,看着她们闹,一个人拍着手喊加油。她今天情绪特别好,从没有这样开心过。这些天,姑娘们从船上走下来聚在一起,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大家的领袖。姑娘们都没文化,对菱菱就很崇拜。她说去哪玩就去哪玩。鲶鱼湾那片空地,不几天就玩够了。那里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喝酒抽烟赌博打架,一天到晚乱纷纷。于是,她领大家跑到湖堤上来了。这里距鲶鱼湾半里多路,堤上有很多树木,又隐蔽又安静,可以按照姑娘们的方式尽情嬉闹。或者说,她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调教这群姑娘。她知道她在她们中的价值。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有一种优越感。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疏远她们,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而孤芳自赏。那样太孤独、太压抑。她想造出一群自己来。而现在有了这种可能。湖干了,船抛锚了,大家从各自的船上走下来,几乎不约而同地聚拢到自己身边,这使她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原先,她以为长期呆板枯燥的船上生活,已经彻底让她们麻木了,她们已失却姑娘的灵性。但她估计错了。她们只是像木偶和傻瓜样愣怔了几天,很快就恢复了笑声。就像一群囚徒刚刚走出黑暗而孤独的监房,一时还不能适应耀眼的光线。但当她们眯着眼打量一番,眨巴眨巴眼之后,就立刻扑向阳光。她们年轻的心并没有枯萎,姑娘的爱美之心也没有泯灭。哈!菱菱真是高兴极了。

这时,她看姑娘们都像小狗样滚得满身泥巴,就拍拍手站起来,笑着说:“喂!开心吧?”大家就唿哨一声冲上去,把她也抬了起来:“菱菱万岁!”“这儿真好,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忽然,四妮紧走几步,往一片荫柳树后奔去。香香知道她要干什么,故意大声吆喝:“喂!四妮,你慌慌张张干吗去呀?”大家放下菱菱,都笑起来。四妮很实在地一回头:“撒尿。”就蹲下去。香香野愣愣地大叫道:“撒泡尿还跑那么远。看我的!”说着就往下退裤子,原地一蹲,毫不害羞地尿起来,还吆喝着:“都来都来,放水!”姑娘们真的受到了感染,有几个一边大笑着,一边解开裤子也蹲下去,白花花一片屁股。四妮从荫柳后一伸头:“香香,你们真不害羞!”香香大言不惭:“羞?又没一个男人!”大家又笑,全都脸红红地四顾,又惊心又激动的样子,好像干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

菱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帮姑娘真是闷苦了。就像一群关久了的女犯,一放出来就以加倍的疯狂发泄自己。她看大家完事了,就抱住膀歪起头:“我说小姐们……”

香香忽然笑了:“啥?小姐们——”咯咯咯……嗤嗤!……“咱们也能称小姐吗?”

菱菱一本正经:“当然!为啥不能称小姐?”

“噢——!小姐小姐小姐!……”一群姑娘都欢呼起来。香香披散着头,把鞋子扔上天,乱蹦乱跳,胸脯擂鼓样耸动。

菱菱只好大声吆喝:“看你们像个小姐模样吗?像一群野鸭子!只知道嘎嘎乱叫乱扑腾。”

大家静下来。香香一屁股坐下,穿着鞋子吸一口长气:“——唉!乐一时是一时呗。再装斯文,咱还是个罗圈腿儿。”这一说,大家又垂头丧气了。

菱菱就笑道:“大家想不想有个好身材?”

一个姑娘说:“想有啥用?看俺这……屁股,怎么越看越难看呀?”

菱菱笑了:“电视上不常有练健美操的吗?咱也练!怎么样?我教大家!”

四妮吃惊地叫起来:“娘来,你家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一练就成,咱哪行呀?”

菱菱说:“那咱就多用些时间,反正没事干,天天到这里来,我保证一个个都成美人儿!”

另一个说:“你看俺,小眼睛,脸上还有雀斑,也能练成美人?”

菱菱气道:“一个姑娘,只要有了好身材,就有了七分人材。小眼睛也会练得有神。雀斑嘛,去掉也不难,眼下卖这种药的很多,天天抹就会白白净净的。”

香香一拍胸脯:“菱菱,别卖狗皮膏药了,我第一个报名,练!奶奶的,说不定以后卖个大价钱!”

一句话说得大家又大笑起来。

菱菱说:“我就喜欢香香这个勇气!大家别笑,卖个大价钱也没什么不好。敢卖自己就很了不起,起码你认为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总比让父母让媒婆卖了好,对不对呀?”

“对对!”

“姑奶奶也练个好身材!”

“我报名!”“我也报名!”

……

就四妮没吱声。菱菱问:“四妮,你呢?”

四妮犹豫着:“那就试试呗。”

“好!”菱菱拍拍手,让大家静下来,“先说好啊,练健美可不是轻松活儿,没见电视都练得满身大汗,咬牙切齿吗?咱也得那么练!”

香香说:“你放心,都是渔家女,全吃得苦!”

菱菱很振奋的样子:“行!现在就开始,解裤带!”

大家一楞,然后轰地笑起来,香香说:“咋?你想强奸俺们呀?”

菱菱说:“今天先整治罗圈腿儿,要用带子把两腿绑在一起。从明天起,每人要带一条带子来,今天先用裤带代替!”

大家这才明白,于是左顾右盼着,嬉嬉哈哈解下裤带,按照菱菱的吩咐,一排溜坐好了,在两膝处把两腿捆住。要求捆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缝儿。有捆得松的,菱菱就帮着捆,捆得几个姑娘直叫唤。香香罗圈腿弯度大,腿又长,捆紧了特别疼。但她自己硬是捆得不留一点缝。一边捆,一边咬牙寻开心:“菱菱要不要放个岗哨?万一来个野男人,不用费手腿,就把咱们收拾了。”姑娘们就乱笑。菱菱说:“就你捣蛋!”说着自己也坐下捆好双腿,像个教练似的命令:“看着!都像我这样,脚后跟并拢,双手背过去,上身尽量往前弯,额头能碰到脚尖儿才好,一起一伏,开始——起——伏!起——伏——!……”

姑娘们果然认真,一个个抿个嘴儿,倒背手,咬牙切齿起起伏伏。腰是太硬了,除了菱菱,谁的额头也碰不到脚尖。香香猛使劲,嘴里“晦晦”地喊着,一气来了一百多下。姑娘们满脸是汗,大口喘气。菱菱看大家认真,很高兴,说:“刚开始,大家别猛使劲,悠着点。歇歇吧!”姑娘们就东倒西歪地呻吟开了。

四妮圆乎乎的脸热得通红,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落。她用褂子擦擦汗,动手解开双腿,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系上裤带说:“菱菱,俺要……先走了。”

香香说:“又去尿尿呀?”

四妮吞吞吐吐地说:“啥呀,俺……还有别的事呢。”

菱菱说:“有事就先走吧。”

四妮看了姑娘们一眼,就慌慌张张下湖堤去了。

香香一撇嘴:“哼!准是去找疙瘩。半天不见,就掉了魂似的。”

四妮的确爱着疙瘩,一直悄悄地爱着。而且很怕别的姑娘和她争。但她只是单相思。疙瘩好像浑然不觉,老是大大咧咧地叫她傻丫头,完全不当回事儿。四妮不管他的态度,只顾全心全意地爱着,千方百计讨他喜欢。这些日子,疙瘩和一帮后生老往一条街跑,说是鲶鱼湾没啥玩头,要玩就去一条街。他们还计划着要去上海、北京,要玩就玩个痛快。今天早饭后,四妮见疙瘩他们吆吆喝喝地走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四妮就惦着疙瘩的瞎眼老娘,一个人在船上多闷呀。练健美,行吗?她实在没有信心。而且总觉得有点瞎胡闹,不定哪会儿叫大人发现了,一跺脚,还不四散奔逃呀。四妮最怕爹。狄老大爱喝酒,一喝就醉。在外头,没有说狄老大不讲交情的。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船上就像个魔王,打老婆,打孩子,说男人不打老婆像什么男人,当爹的不打孩子就不是当爹的样子。四妮这么大姑娘了,狄老大发起火来,会一脚把她踹下船去。四妮从湖里水淋淋爬上来,哭也不敢哭。娘呢,早吓得缩成一团。

四妮并没有恨爹,爹不容易。一群孩子几乎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贫穷和风浪把他的脾气全弄坏了。前些年,三个姐姐和三个哥哥相继结婚,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狄老大死爱面子,三个姐姐出嫁时,除了一般嫁妆,还每人陪送了一台电视机。三个哥哥结婚时,自然每人给打了一条船。一生的积蓄全花光,还借了许多债。这二年刚缓过一口气。可是狄老大的脾气已无可挽回地坏掉了。

四妮想出嫁了。早就想出嫁了。娘也说:

“四妮,就剩你一个孩子了,娘不想委屈你。你有中意的人家就给娘说,早早走了吧。你爹有我伺候着,要打要骂由他,我一个人撑着。唉,老夫老妻了,我知道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坏。没办法的事。”

四妮很可怜娘,可她知道自己早晚得走。不知什么时候,她爱上了疙瘩。她喜欢他那个大大咧咧的样儿,她有信心得到他。

7

一条街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

据说,几百里湖底下全是优质煤,而且煤层厚,储量丰富,起码可以开采二百年。一条街矿务局已成为中外合资的大型企业。一条街也远非一条街了。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集体宿舍楼一幢幢拔地而起,居民已达十几万之多。仅这一年时间,就新来五六万矿工。

一条街除了商店增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增加了各种宾馆、旅店、客栈。有豪华型的,有中等水平的,也有相当简陋的。其发展速度几乎是与日俱增。按说,一条街不是旅游胜地,更不是什么政治、文化中心,不会有那么多人住旅店。但奇怪的是,自一条街开建以来,旅店一直人满为患,供不应求。除了外地来的业务员、采购员、倒爷之外,更多的顾客居然是矿工。矿工都有集体宿舍,但他们却每个月总有几晚要去住旅馆。当然,也有些是工程技术人员,就是那些蛮子单身汉。谁也不知道这种风气是怎么开始的,后来就成了一种时髦。

矿上的工作是相当辛苦的,不论是矿工还是技术人员。几百米深处,一呆就是七八个小时,又累又乏。回到单身宿舍,还要自己洗衣服,自己去食堂打饭,累得腰酸腿疼。可是苦极了,就宁愿花钱去旅馆住一宿。而一条街的旅馆、客栈又全都是一流服务。不论是豪华型的宾馆,还是简陋的客栈。可以花钱洗衣服,可以让服务员把饭送到房间,可以洗完澡披着浴巾把腿跷在沙发上看电视,而且不断有女服务员给你端茶送水,陪着闲聊说笑。这就有了家庭的气息和温馨。

他们花钱买的是服务。他们渴望有人为自己服务。这里一个普通的矿工,每月的收入都在三四百元以上,住几夜旅店,至多花百把块。剩下的钱,足够孝敬父母的了。他们都是些乡下来的小伙子,并没有忘记父母和要承担的那一份家庭责任。但他们首先是一条街的矿工。他们追求和羡慕的是有现代气息的生活。而一条街正是一座以全新面貌出现的新兴的小城,一座八十年代诞生的小城。它矗立在这片荒原上,使这片古老的土地惊慌而又惊喜。它的神奇的发展速度和无法想象的潜力,不仅使广袤的乡村无法比拟,而且使周围的县城黯然失色。一条街的矿工们为此而骄傲。厚实的收入来源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们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父辈的生活道路。

他们要换一种活法了。

吸引矿工们去旅馆的另一个秘而不宣的诱惑,是可以接触女人。

谁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在豪华宾馆里,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年轻小姐,高雅、漂亮,穿旗袍或套裙,训练有素。一般旅店里,是操各种口音的姑娘,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服饰并不规范,但年龄倒还整齐。在那些简陋的客栈里,就显得五花八门了。服务员很少,规模也小,基本上是当地人。有的是几个徐娘半老的妇女,有的是几个透着穷气的姑娘,也有的是一个妇女带几个姑娘。年龄参差不齐,服装有土有洋。

但她们是女人,这就够了。

当年轻的矿工们最初下旅馆的时候,一般都是老老实实的。但后来熟了,就有了更多的内容。其间常有更秘密的交易,只是谁也不说,大家心照不宣。

一条街的另一特点,是一年多来陡然增加了许多舞厅和咖啡馆。这些地方,不仅是采购员、倒爷们洽谈生意的好地方,而且更是矿工们的娱乐场所。很多青年矿工的交谊舞已跳得相当不错。舞间休息时打个响指、叫一杯咖啡,动作也已相当潇洒。

你想花钱吗?你想快乐吗?你想见识一下这个奇异而旋转的世界吗?请到一条街来。

疙瘩和他的伙伴们大摇大摆闯一条街来了。

疙瘩仍是提着他的十八斤重的录音机,仍是轰隆轰隆响着不知放什么音乐。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放。一盘磁带他能翻来覆去放半个月,他喜欢的是声音而不是音乐。

一条街的白天是冷清的。上早班的矿工们已经下井,下夜班的矿工正在睡觉。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有些附近的湖民、渔民呆头呆脑走过。在街道楼房的空隙处,仍然处处可见荒原的痕迹:一个坑凹,一片原生的野草,一段阴湿的土路。

商店都大敞着门。柜台后的营业员或静坐看书,或织毛衣,或聚堆闲聊。一个姑娘抚弄着另一个姑娘的辫子,轻轻地认真地述说着什么,不知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忽然,被抚弄的姑娘笑起来:“嗤嗤!你看你看……”那姑娘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外看去,忽然也笑了:“嗤儿!……”

她们看到了疙瘩那一伙渔家仔。

疙瘩走在最前头,伙伴们簇拥着他。不管新衣服还是旧衣服,全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两手习惯地钳在胸前,像张网,又像捉鱼。毫无例外的罗圈腿儿,使走路的姿势总有些歪歪斜斜。不管怎样平坦的路面,在他们的脚下永远是颠簸的木船。因此就习惯地叉开腿,横着走。尽管他们努力昂然着挺胸跨步,却老是左一脚右一脚,不仅实际的行进速度并不快,而且显得摆幅很大。一伙人都在摆,像是一种奇异的舞蹈。

街两旁的营业员都在看热闹。不少人干脆走出柜台,站在门外嘻嘻看,惊愕着笑,仿佛那是一群从湖里爬上来的螃蟹,神气活现地在街上横行。

“嘻嘻嘻!……”

“嗤嗤嗤!……”

“哈哈哈!……”

在笑声夹道中,渔家仔们立刻惶然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明白是在笑他们一伙。于是腰塌了,脚步更乱,两臂钳得更紧,紧紧地靠拢着惊惶四顾。好像一伙被包围的歹徒,随时有被攻击的危险。那表情更是古里古怪,有莫名的木然,有乞求的傻笑,有抑制的愤怒。

疙瘩明显感到被轻视被侮辱的难堪。他愤怒了,既愤怒于伙伴们内心的自卑,又愤怒于周围那些人的无礼。怎么!看不起俺们吗?他旋了一下录音机的开关,音量陡然大到极限:“嘭嘭嘭——嚓嚓!嘭嘭嘭——嚓嚓!……”嘈杂的音响震耳欲聋,霎时覆盖了周围的笑声。疙瘩喝一声:“都直起腰,跟我来!”大踏步奔向一家商店。伙伴们受到鼓舞,果然精神大振,重又挺起胸膛,随在疙瘩后头,吆吆喝喝拥进一座大型商场。

看热闹的营业员抢先跑回柜台内,以为他们要抢砸东西,就有些慌张:“你们……要干什么?”

疙瘩“叭”一下关掉录音机,怒冲冲一卷袖口:“不干什么,买东西。给我拿两条云烟!”

渔家仔们稍稍一愣,立即懂得了疙瘩的意思,你们不是瞧不起渔家仔吗?可咱有钱!你得为咱服务。现在惩治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支使他们,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于是呐一声喊:“买他个小舅子!”十几个人呼啦散开一条线,倚在柜台外头,吼吼喊喊:

“给我拿两瓶‘五粮液’!”

“给我拿十瓶雪花膏!”

“给我拿一条被单!”

“给我拿一条裤子!”

“给我拿两个热水瓶!”

“给我!……日他姐!”

他们像一群大爷支使小子,摇着腿嘴巴朝天。营业员们先是一愣,随即有人使个眼色,顿时都热情而殷勤地忙开了,纷纷从货架上取下他们要买的物品。女营业员使劲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男营业员则卑贱地谄笑着,孙子一样忙碌,同时不露痕迹地出些糟透了的馊主意,建议他们买这买那。

渔家仔们毫无觉察,只顾陶醉在颐指气使的快感中,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大爷。他们大把大把地甩着钱,对堆在柜台上的东西不挑不拣,甚至不屑于一看,充分而明白地显示着自己的傲慢和阔绰。

终于,他们出够了气,痛快淋漓地抱着买来的东西离开商场。但他们刚刚出了商场大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大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他们不解地站住了。怎么,上当了吗?这时,一位娉娉婷婷的年轻姑娘从商场里随出来。她显然看到了刚才的场景,也看出疙瘩是这伙人的头儿。她优雅地提着一只草编的小包,走近疙瘩,操一口甜脆的普通话:“唉,你们真傻,他们耍你们哪!花这么多钱!”说着,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轻盈盈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芳香。

疙瘩他们全呆住了!但事已至此,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返回去退货,只好硬着头皮走了。不,他们简直像逃。怀里抱着,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以比冲进商场时加倍的混乱沿大街仓惶奔走。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简直狼狈极了,只一直跑。直到拐进一条巷口,才在一片堆满砖瓦石料的僻静处停下,喘吁吁抹一把汗。他们羞愧地互相打量着各自购买的物品,委实是一个荒唐的举动。上百块钱一瓶的“五粮液”,姑娘用的雪花膏,老娘们才会感兴趣的床单,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花花绿绿抱了一怀。最莫名其妙的是一个矮敦敦的后生,满头大汗地扛来两条橡胶轮胎。鬼知道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可他们一股脑全买来啦。

大家垂头丧气地把东西扔到地上,互相埋怨着,叹着气。那会儿,谁顾得上想这些呀?真的,就是那个娉娉婷婷的姑娘说的,被人家耍了。

奶奶个小舅子!

疙瘩感到很对不起弟兄们,把买来的两条云烟全部撕开,每人扔了一盒:“吸烟吸烟!怎么,钱花了,东西在!啥大不了的?等湖水上来,一网鱼就捞回来了。吸,日他姐!”

伙伴们这才有点活跃,接过烟撕开点燃,云烟呢!一时间,姻雾缭绕,静静地没人说话,仿佛在品评烟的味道。其实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们都有点难过。不是因为花了那么多钱,而是一种心灵被伤害的痛。可是谁也没有报怨疙瘩。他们知道他比大伙更难过。他是他们的头儿,他在他们中年龄最大。他在安慰大家,也在安慰自己。他们看到了他眼里有泪光。疙瘩不明白,渔家仔在船上何等风光,何等潇洒,怎么一到岸上就显得那么蠢笨,轻而易举就让人耍了呢?渔家人真的就孬人一等吗?疙瘩不服气。

晚上,夜色朦胧时,他们回到了鲶鱼湾,悄悄地。

其实,他们后半天就离开了一条街,但没敢回来。带着这些扔又舍不得扔,拿出来会让大人们笑话的东西,怎么回鲶鱼湾呢。他们在荒野里坐了半下午。

疙瘩提着他的沉重的录音机回到船上时,见四妮正给瞎眼娘擦澡。

“疙瘩哥,你回来啦?”四妮高兴地招呼他。

娘摸摸索索地埋怨说:“一天天往外跑,都是四妮陪我说话,还不谢谢你四妮妹妹。

疙瘩扔下录音机,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次没喊她傻丫头。要是让那帮姑娘们知道了今天的事,非让她们笑掉牙不可,那才真叫傻呢。他卷卷袖口说:“你歇歇,还是让我来吧。”四妮扔过来一条湿毛巾,高兴得满脸放光:“还是擦擦你自己吧,嗤嗤!看你脏样。”疙瘩不再勉强,接过毛巾去外头洗脸了,一边心里很感动。有四妮常来陪着娘,就可以放心闯一条街了。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心。非在一条街挣回脸面不可。不但要让他们瞧得起渔家仔,而且要娶个一条街的姑娘回来。妈的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一条街吗?北京、上海老子也去得!

四妮忙完了走下船,局促着说:“疙瘩哥,天不早了,我……走吧。”实际上,她不想走。她想和他说说话儿。她一天天地等着他,却总不见他的影子。

疙瘩说:“四妮,你别忙走!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四妮心里猛一跳,冲口而出。

“是这样……以后我不在家时,你要有空就常到船上来陪陪我娘,行不?”

“咋不行!反正我也没事。”四妮爽快地说。

“好,天晚了,你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你撵我呀?”四妮嘟着嘴,呼吸着他浓厚的男性气息,有点恋恋不舍。

“咦!你不是说要回去吗?”疙瘩确实没有要撵她的意思。

“那……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四妮忸怩着。

“没啦。你有事?”

“俺没……啥事!”说着转身跑开了。慌慌张张的。

疙瘩看着她的背影,有点纳闷。四妮一向在他眼里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今天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

8

一大早,阮良就拿着一根铁钎下湖底了。

一个多月来,这家伙一直神神秘秘的。清晨下湖底,傍晚才回来。有时几天不归,归来时仍是一根铁钎子。既没有带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

这天清晨,阮良刚走进一条湖叉,被早起打猎的葛云龙发现了。葛云龙已经几次见他提一根铁钎子下湖,但不知他去干什么,因此老远就喊:“阮良!去哪?”

阮良其实也看见他了,就不想理他装聋作哑只管低头走。葛云龙偏是个好事的,就紧跑着追上去,嬉皮笑脸说:“阮良,啥时得空,再教我几手?”

阮良一扭头:“还教你哪?当采花大盗哇!”

葛云龙脸一红:“啧!师傅老弟,这是咋说?我也没干啥坏事。”

阮良说:“我不是你师傅,别给我套近乎!”

葛云龙忙抽出烟赔笑:“行!那就叫老弟。老弟去哪?探宝哪?”

阮良像被他看穿了心事,将脸一唬:“你别胡说!”

葛云龙往前凑了凑:“还瞒我?”突然飞起一脚,阮良急忙一闪,翻腕抓住他脚脖子,往外一耸,葛云龙摔个屁股墩,“噗!”沾了一身稀泥。

阮良拍拍手走了。

葛云龙嘿嘿一笑,在后头大声喊:“师傅老弟!我又学了一手!”

9

老娘永远是忙碌的。

除了喂养九个孙女,她还喂养了几百只鸭子。这是家庭的一项重要收入。

鸭子就养在篱笆院内,吃食、拉屎、下蛋全在里头。

但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去给孩子们做饭。她虽然极盼着哑巴为她生个孙子,可对这一群孙女也不讨厌。阿黄曾建议老娘把女孩送出去三五个,老娘不肯。说不用你们管,我来喂养,自己的骨肉咋舍得送人呢。

养孩子其实像养鸭子一样简单。

早起,她披一件破烂得弄不清什么颜色的褂子,抱来一大抱干芦苇,在院子里雨棚下烧一大锅稠糊糊。稠糊糊是用破碎的棒子粒做成的,喷香,一年四季都吃这个。然后,老娘拎着烧火棍进了庵棚。孩子们正睡着。一排溜睡在也是用芦苇扎成的大炕上,被子早被蹬翻。光溜溜一群小身体横七竖八,使你根本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头,全都蛇一样绞盘在一起。老娘用烧火棍敲敲炕头:“起来起来,吃饭喽。”她不允许孩子们睡懒觉。虽然起床后没什么事干,但不能睡懒觉。那样会把身子养娇了,日后吃不得苦。

“起来起来,吃饭喽!”她又嘭嘭地敲打着炕头。孩子们迷迷糊糊睁开眼,打着哈欠。小一点的刚从梦中惊醒,会脚蹬手刨地哭起来。老娘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滚起来!”哭声骤停。孩子们这才彻底醒转,看见奶奶凶神恶煞地站在炕头,便突然一跃而起,跳下炕奔庵棚外去了。

孩子们起床的速度极快,不用梳洗打扮,六七个小一点的,甚至不用穿衣服。夏秋,她们通常是不穿衣裳的,这种季节穿衣裳差不多是一种浪费。孩子们惊兔样奔出,先是一阵大尿,接着就是吃饭。到锅台上捧起各自的碗,拣一双也是用芦苇做成的筷子,舀上满满一碗,狼吞虎咽,一边用眼瞅着锅。孩子们的食欲出奇地好,每人能吃两大碗。而且从来不生病。到了初冬时节,天气很冷了。还常常光着屁股到处跑,也仍然不会生病。一个个长得圆滚滚的。

老娘不会用柔情疼爱孩子。她的一生和柔情无缘。她惟一可以称得上柔情的是两个干瘪的奶子。那是孙女们的玩物。她的奶子本来已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后来,硬是让孙女们用嘴扯出来。她没有办法。孩子一生下来就抱下船由她抚养,总免不了饥饿和哭闹,特别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娘只好把孩子揽到怀里,先喂些糊糊再扯开怀让她吮吸奶头。那当然是一个骗局,并没有什么汁水。吮起来很疼。老娘的眉心一抖一抖的。一直到孩子睡熟了,才算解脱。提起乳头看看,快要咬烂了。

早早侍候孩子们吃完饭,老娘开始喂鸭子。它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篱笆院里嘎嘎乱叫,围着她吵个不停。老娘一扬烧火棍:“滚那边等着!”阿黄用木头抠了些槽子,老娘就在那里头拌食。老娘一天可以捡拾二百多个鸭蛋。不用出门,自有贩子前来收购。老娘数钱时特别仔细,要数三遍,损角破边的一律不要。然后收好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隔些日子就拿出一些让阿黄买粮。其实,阿黄平日挣来的钱也是由她保管的。她要统一筹划全年的花销。因为鸭子有不下蛋的时候,阿黄也有不能打鱼的季节。

老娘是这个母系部落的酋长。她以自己的吃苦耐劳和强于支配,牢牢掌握着这个家庭的大权。

她有足够的能力和献身精神。

只有当夜晚孙女们和鸭子们进入梦乡,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她才属于自己。

老娘常常坐在庵棚外的荒岗上,抽着长长的蒿杆烟袋,静静地歇息。脚下的湖水在轻轻摇动,远处的黑暗深不可测,一群野鸭子被什么惊动,“扑棱棱”从前头芦苇中飞出,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忽然间,仿佛一根神经被触动,她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段日子。

那时,她在哪儿飞呢?

噢。在山东济南府。那年她三十岁,已是二百多个乞丐的头儿。其中多数是老弱病残,也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和女人。她带着大伙刚从山西游过来。途中走了两个多月。当然是一路乞讨。二百多人散兵似的撒开,从不同的村庄横穿过去。途中死了四个,走失七八个。但多数人按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陆续到了济南府。住处当然是分散着。没有什么地方能容纳这么多乞丐。而且太集中地住在一起,反而会引起官府的注意,也会引起老百姓的戒备。乞丐中有许多临时夫妻,大体也是老头配个老太,年轻的男人带个年轻些的女人。你很难指望他们年龄完全相当,无非是互相有个照应。夜晚住宿,多由这种临时夫妻自己去找。白天要饭,也多是一前一后,相距不远。自然,他们也会闹翻,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于是分手,重新组合。

那时,她住在城外一个破庙里。有三个男人随着。他们是她的保镖,又是她的情夫。本来,他们相处得很好。但后来发生了争执,因为都想把她占为独有。那时,她正处在一个女人的黄金时代。不管她白天打扮得多么破破烂烂,但寒酸遮不住她年轻的肌体。自从十岁时被那个看瓜的老头毁了之后,她就破罐破摔了。她没有家,没有父母,她不要对谁承担义务。她学会了随遇而安。一个四处飘荡的女人讲什么贞操呢?贞操不值钱。她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她很善良,常常帮助那些病弱的老乞丐。但她又很残忍,时常捉弄那些霸道而贪婪的男人。有时正和那男人睡觉,她会突然大喊大叫,故意让人捉住。自然,那男人会羞得无地自容,老婆会和他大闹一场。假如那男人是个有点身份的,从此便名誉扫地。她捉弄的多是这种人:土老财、乡保长、教书先生,或者一个威严而正派的老族长。他们爱面子,讲尊严。而她怕什么呢?一个讨饭的陌生女人,至多当场被人呵斥几声,提上裤子走开,换个村子照样讨饭。

三个情夫终于在破庙里打起来。没有谁联手。三个人互相乱打,用砖头棍子,打得头破血流,打得惊心动魄。

那天天气很好。

她坐在庙前的台子上,支着上身捉虱子。两个乳房晃着日头,招摇而迷人。她故意刺激他们。她知道他们已变成野兽。那么,就打吧。她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平静地捉虱子。有时抬一下头,见谁手头的家伙打飞了,她便扔给他一块砖头。于是拼斗更为激烈。

终于,血泊中倒下两个,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剩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家伙当过兵,一脸大胡子,还瘸一条腿。可他手狠,他手头的铁棍帮了大忙。他胜利了,满脸血迹爬到台阶上,喘着气说:“你是我的……女人啦!”她翻他一个白眼,又低头捉虱子。大胡子火了,血红着眼吼道:“臭娘们!你听到啦?我是你男人!”这会儿,他已完全忘了自己原先的身份,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了。什么狗屁乞丐女王!尊着你就是女王,骑着你就是女人!

她抬头异样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咯咯笑了,笑得两个乳房直哆嗦。他愕然着,正不知她笑什么,突然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脑壳上:“噗!”像打烂一个西瓜。他抽搐了几下,便一直滚下庙台去了。她站起身披上褂子,朝三个男人的尸体啐了一口,轻蔑地笑了:“去你娘的,我谁的女人也不是!”

后来,她悄悄离开济南府,也从此离开了她的乞丐队伍。

再后来,她生下阿黄。她不知道他是谁的种。但她突然感到了寂寞。阿黄其实是那个被打死的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名字,她时常想起他。那时,她就时常把他当儿子看待。他曾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情夫。

一群小孩沿湖边玩耍着走来,渐渐接近芦荡。其中有康老大的几个孩子,另一群是老娘的孙女们,大约有十几个。忽然,他们发现一条隐蔽的船。

“看!船上吊着个女人……”

走在前头的小男孩大叫一声。孩子们呼隆跑过去,惊愣着往船上看,都有点害怕的样子。

“啊吧啊吧啊吧!……”吊着的女人朝他们挥手乱叫。

“是个哑巴!”那小男孩肯定地说。一副经多见广的神态。一个小女孩问他:“她为啥那样吊着呀”?

“喂,你为啥吊着?”小男孩大声喝问。

“哑巴,问你哪。”一个胆子大的小女孩也帮着喊。

“傻瓜!她不会说话。”小男孩忽然醒悟。

于是孩子们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老娘的一群孙女们同样很奇怪。她们并不知道哑巴是她们的生身母亲。她们不认识她。她们最大的才五六岁,从来没有上过船,哑巴一年四季拴在船上,也没有上过岸。孩子们只认得奶奶和爹,还有一个常来收鸭蛋的老头,而且对阿黄也生疏得很。她们从来不知道她们还有娘,甚至不知道娘是个什么物件。她们从一生下来就与世隔绝。那个破烂的篱笆院和庵棚周围的荒岗子,是她们的全部世界。今天,若不是康老大的几个孩子在湖边远远地向她们招手,她们决不敢跑下来。

哑巴的确吊着。上身仰躺在船上,双腿跷起被悬在篷板上,看起来那样子很难受。哑巴不断地挣动,嘴里哇啦哇啦地叫着,脚脖子的那根铁锁子就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但她挣不开。挣一会累了,就静静地躺一会,两只眼骨碌碌往岸上瞅,大概是希望能有人解救她,但没有人来。船只都在鲶鱼湾,距这里太远,大人们一般不会到这里来。他们都知道老娘和阿黄性格古怪得很。

这群孩子的到来,使哑巴异常兴奋。她侧转身,用一只胳膊肘撑着,竭力昂起头,挥手向孩子们打招呼,同时大声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除了阿黄,她已经很有些日子没看见人了。这么多孩子噢!她立刻想到这些都是她的孩子,孩子们长大了,看她来喽。她不记得自己生过多少孩子,只知道生过好多好多,生下来就被阿黄抱上岸了,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呜?她激动得泪水直流,疯狂地挣扎着,叫喊着,头发一甩一甩的,一会甩到胸前,一会甩到背后。她见孩子们惊慌着往后退,越发尖声叫喊: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吧吧吧吧吧吧吧……”

那样子实在太可怕了。孩子们慢慢后退着,眼睛都一直盯住她。他们真怕她突然挣脱了跳上岸。他们仍在争论她究竟为啥被吊起双腿。最后一致认定,哑巴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坏人。

他们决定向她进攻。

于是,小男孩带头往前冲了几步,拾起湖边的小石块往船上扔去。其余的孩子也捡起石块,纷纷往船上扔去。“打坏蛋喽!”“冲啊!”“打疯子喽!”叫成一片。

哑巴猝然遭到袭击,惊慌失措。她一边躲闪着头,一边大喊大叫。她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些孩子,更不知道如何向他们表示她很喜欢他们,只是双手舞动得更快,叫声更凄厉:“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啊啊啊!……”

孩子们在岸上拍手唱起来:

哑巴哑巴屙巴巴,狗咬你,我打它!哑巴哑巴屙巴巴,狗咬你,我打它!……

老娘的孙女们不会唱,只跟着拍手,同时很崇拜地看着他们的口形,竭力想摹仿着唱“哑巴……哑巴……”

突然,哪里传来一声大吼:“滚!”

孩子们吓得激灵住了嘴,猛然发现几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个粗壮的男人大踏步向他们奔来。

孩子们迅速逃跑了。

阿黄赶跑孩子们,一步跳上船,狠狠地瞪了哑巴一眼。仿佛是她招惹了什么是非。哑巴害怕地看着他,用双手护住头。阿黄没有打她。“当啷”扔下大砍镰刀,捧起水罐子“咕咚咕咚”一气大饮,然后抹抹嘴,烧火做饭。他和哑巴一向单独吃饭,船上有锅灶,有柴草,有粮米。往日下湖时,多是哑巴做饭。她脚上有铁锁子,不能干别的事。可现在,阿黄必须自己做饭了。他心甘情愿侍候她。哑巴已经吊了七八天。他一直耐心侍候她,像个老娘们一样耐心。喂饭,喂水。

他打算把哑巴吊一个月。

哑巴并没有做错什么事。这是阿黄为了让她生儿子采取的一个特别措施。

没有人教他这么做,连老娘也不知道,是阿黄自己琢磨出来的。阿黄是很会琢磨事的。这几年,他一直在琢磨哑巴怎么老是生女娃。实在说,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据说牵扯到xy染色体。但这理论太王八蛋。阿黄根本不可能懂这个。阿黄自有阿黄的聪明,阿黄自有阿黄的琢磨。生女娃怪自己吗?肯定不是。就凭这牯牛样的身体,雄性勃勃,会弄不出个鸟来?日他姐鬼才信!阿黄决不会服这个气。那么怪哑巴?好像也不对。哑巴显然很善生,其中四次都是双胞胎,可惜全是女娃。她的生育能力是不应怀疑的。就是说种是好种,地也是好地,偏偏长不出好苗。男娃子都跑哪去了呢?玩去了吗?——对!阿黄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可不是玩去啦!你看你看,平日见小孩子玩耍,总是女孩子爱静,男娃子爱动。小狗似的跑来跑去,常常跑得没踪影,天性如此。那么,在他们没生下来时,大概也是不怎么安分的。就是说,他们早就顺着哑巴的大腿悄悄溜掉了!他们嫌那儿闷,要找个敞亮的地方去玩,于是剩下的全是女娃。就是这样!道理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哈哈!狗日的东西,原来是你们和我捉迷藏呀。杂种。

阿黄仿佛从迷宫里转出来,眼前一片光明,高兴得直挥拳头。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呢!于是他决定把哑巴吊起来,让她屁股朝天。

湖干了,不用去捕鱼。他有很多的剩余精力。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当别的船老大们昏头昏脑地浪费时间和钱财,尽情挥霍着生命的时候,阿黄却在悄悄地专心致志地从事一次庄严的事业。还有比生命的创造更庄严的吗?

他要弄出一群儿子来。

把哑巴吊一个月,差不多行了,他琢磨着。他砍了一个圆溜溜的木塞子,并且细心打磨光滑,防止损伤了哑巴的皮肉。他极小心地疼着哑巴呢。每次做完事,阿黄就拿它往那儿一塞。然而歪起头笑了:“龟儿子们,好好呆着吧。看你们再往哪跑?”

阿黄不傻噢!

现在,他有点不服老娘的气了。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只知道让生,一年生一胎。管屁用?再生三十年还是女娃。

这事得动脑筋。

10

湖是在春天干的。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湖仍然干着。

曾经下过几场雨,很小。只是维持湖底一洼洼臭水没有消失。

大大小小的船只依然搁浅在湖岸湖底。

茂密的荒草从四面八方延伸到湖底,有的地方已经遮住船体。

老大们最初的闲适和解脱感不见了。他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们开始为大王爷烧香。渔家敬大主,家家船上都有个牌位。谁也不知大王的来历,只是祖辈都这么敬。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烧香了。于是一日三敬,然后就是每日焦急地看天——

云呢?

雨呢?

水呢?

在这同一时间里,纵横数千里土地上,到处都有人惊呼:“水呢?!”

水!水!水!

据报载: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济南,一半以上的泉眼冒不出水了。

白洋淀干湖五年之久;

海河连续八年偏枯;

京郊大小水库濒临干涸,京津用水告急,整个华北地区都在缺水。全国一半以上的大城市地下水面临枯竭。

被称为水库之源的天山,祁连山一带,冰川大踏步后退!

……

“尧之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羿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

太阳恶毒地笑着,把火焰泼向大地。剩我一个,也够你们受的,人!

11

冬天到来的时候,鲶鱼湾已是一片冷清。

大批的小商摊像突然来时那样,又突然撤走了。经过夏秋两个季节,渔民们已露出穷相。他们手头都还有些钱,但不像开头那样大把大把往外甩了。他们开始作长远打算。

夏秋两个旺水季节没有来水,最少要等到明年了。而明年还是个未知数。现在,他们不仅承认了湖干是眼前的事实,而且真怕湖会永远干下去。他们宁可把日子想得更严重一点。

起码不能坐吃山空。他们要认真寻找新的生计了。

狄老大带着女儿四妮在编席。

葛云龙见天背个猎枪下湖底打兔子。开始时,他是打着玩儿。这家伙喜欢游游荡荡,不爱老在一个地方呆着,就像不断地寻找新的女人一样。但现在,他要以打猎谋生了。湖底一片片浓密的野草,成了兔子藏身的好地方。好像陆地上所有的兔子都跑到湖底来了。他的枪法不怎么准,每天打十只、八只,卖十多块钱,很不错了。有枪法好的一天打二三十只,挑到一条街去卖,极好出手。不论在饭店还是在居民家,野味都大受欢迎。

阮良仍在湖底寻找。

康老大办了个识字班。

而大批年轻人去一条街打短工了。

12

后来佘龙子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去当东湖县的县长,会不会好一点呢?

那时,上级曾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他虽然无党无派,却是众望所归,深得人心。因为他是抗日英雄。

就在他埋葬万里浪不久,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的汽艇在湖上横冲直撞,比万里浪还要凶残,于是他带着他的船队又和日本人干上了。他的船队被日本人毁过七次,七次都是船毁人亡。他也多次受伤,只是凭借水性好才死里逃生。每次,大伙都以为佘龙子和他的船队完了。渔民们藏在苇荡里,远远看着深夜的湖面在枪炮声中火光闪闪,都忍不住浑身发抖。他们知道,在那血与火的拼杀中,吃亏的总是佘龙子的船队。他们武器差,木船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汽艇。他们是用血肉和身体与鬼子的大炮机枪较量。佘龙子的船队被毁灭七次,他就重建了七次。整整打了八年,日本人投降了。渔家子弟死了几千。那都是最优秀的子弟。佘龙子一身三十多处伤痕,原本一个英俊后生,变得如同鬼形,丑陋不堪。

可他是湖的灵魂,人们尊敬他。

那时,有许多漂亮的渔家女愿意嫁他。佘龙子却选了个最丑的姑娘做了妻子。他想过几年安定的日子,好好地当一个渔民。有时,他去看望那些死去的渔家兄弟们的父母和妻子。没有人报怨他。他们把他当英雄看待,他们把他的到来看成一种荣誉。他们请他喝酒,吃饭。他时常觉得对不起他们。一天晚上,他喝醉了,被留宿在船上。朦胧中,一个年轻的女人钻进他的被窝。他吃了一惊说不能这样,朋友之妻不可欺。可那女人说你还我男人来!就幽幽地哭了。他慌忙阻止,不让她哭。她的公公婆婆就在旁边紧邻的船上。女人说他们知道,留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无话了。他没法还给他男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酒意和女人年轻漂亮的肌肤使他冲动,而黑暗又遮去了自己的丑陋。那女人又说了好多话。她想要个孩子,她太孤独。而那时女人改嫁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说最后的障碍扫除了。她终于让他相信他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而不必有任何不安。他和她睡了,她的饥渴的情欲把他引向疯狂。那完全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那时,他在女人这方面还几乎没什么经验。他的妻子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女人。但那个丑姑娘自卑极了。她从来就没有主动过,她只是像个奴隶样服从他。

后来,他和许多寡妇好上了,差不多都在相同的景况下。他曾经很自责,这和当年的万里浪有什么差别?但他很快就释然了。万里浪是强暴,而自己没有。她们总是泪水涟涟地乞求他,他总是到处受到女人们的欢迎。她们用最好的酒招待他,他是她们心目中的英雄和帝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战争结束时,那种因为没有带回她们的丈夫而产生的真诚内疚没有了。她们不要内疚,不要赔礼,只要男人。当他在醉意蒙眬中搂着那些饥渴的女人和被她们蛇一样盘绕在身上时,他甚至有一种赴汤蹈火的悲壮和献身精神。从此,他像个仁慈的上帝到处行云布雨。

他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他不要再去一网一网地打鱼。他常常驾着小船在湖上巡行,谦逊地接受人们的敬意和款待,满意地看着渔民们在没有任何侵扰的情况下撒网捕鱼。然后,随便而不失威严地聊些什么。没有人嫌他丑,他的一脸伤疤只让人尊敬。

刚解放,天下初定时,上级确曾三次请他出任东湖县县长,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此举不啻石破天惊,把佘龙子在渔民中的威望一下子推向峰巅。县长!了得吗?日他姐!可人家不干。当年范蠡功成隐退,也不过如此罢。事后,当人们以崇敬的目光问及时,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根本就没那回事。这就更令人肃然起敬。于是渔民们到处都在传说,佘龙子是要和咱们共患难哩!人家真是的,人家!……啧!……

佘龙子还要当什么县长呢?

他已经拥有一切。

那时,他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的湖。他感到湖面从没像今天这样平静这样美,他的渔民们从没像今天这样可爱。他离不开湖。湖是他的全部生命和信仰。他的血液里流动的都是湖水。假使有人敢于破坏湖的平静和渔家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会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率领大家和他们拼杀。他当然会!他会像雄狮保护母狮和幼狮一样扑上去。他会像帝王保护他的臣民那样去征战。

可是水没有了。

佘龙子和他的湖同时失去了炫目的光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湖心岛。

一座庙一样的石屋子矗立在上头。

湖心岛其实很小,方圆不到半里。在几百里湖面上,它只是一块凸起的黑色岩石。但它处在四湖交汇点上,就显得极其重要了。多少年来,它不仅是渔民们判定方位的标记,而且是遇险时的避难所。平时,就没有人住。

那座建在湖心岛上的石屋子,本是一座庙。还是解放初佘龙子三辞东湖县县长之后,渔民们为他修建的。为活人立庙,古时也不多见。佘龙子闻讯后赶来,坚决表示反对,要大伙把庙拆了。谁知大伙比他更坚决,说这庙无论如何不能拆。你要是不同意塑身,就请你住在这里,俺们供着你吃喝。有你老人家(那时佘龙子还不到四十岁)镇守湖心岛,这四湖就太平哩!然后就跪倒一片,其诚感人。

既然关乎四湖太平,佘龙子就没话讲了。他把大伙一一扶起,抱拳谢过,已是热泪双流。那一刻,他真希望有个什么强盗突然出现,他好一试身手,表白心迹。

从此,这座石屋就成了佘龙子的住所。他并不一年四季都住这里,但他常来住几日。他只要在湖心岛上出现,渔民们在湖面上看到了,就会远远地向他挥手致意,就会派人送上最好最好的鲜鱼。那时,他居高临下,注视着湖面上一片升平,谛听着悠扬的渔歌,心里是多么舒坦啊。

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此刻,他盘腿坐在石屋旁那块黑色岩石上,像一只衰老的兀鹰。

这块有棱角的黑色岩石,就像当年万里浪撞死的地方。再往下就是万里浪的坟丘。那是他当年亲手为他修建的。坟上荒草疏疏,在腊月的寒风中摇曳。

佘龙子空茫地看着那束晃动的枯草,感到万里浪正在坟下向他招乎。他在嘲笑他,又在可怜他。

他忽然觉得万里浪比他幸运得多,也富有得多。他是带着湖的全部美色和富饶死去的。当年那一天一夜的恶战,真正取胜的是他。

他为他筑了一座坟。他把一切都带进了坟墓。

渔民们为他修了一座庙,可那只是一座冰冷而空荡的石屋子。

他往四野转动着苍老的头,不见湖面流光溢彩,不见白帆远影,不见渔民们向他欢呼致意,更不见有人给他送来肥美的鱼虾。还有,女人们呢?他的那些千娇百媚像蛇一样盘绕在他身上的女人们呢?……

佘龙子恍惚意识到,他被遗弃了。像一条再也无用的令人生厌的老狗,被丢在这个孤零零的荒岛上。

只有万里浪为他做伴。

13

康老大办了个识字班。

这事很有些凑巧。有一天上级来了几个人,说是检查儿童入学率,说是发现渔家孩子入学率最低;说是现在机会难得,渔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时不会回湖上去,要办识字班,把渔家孩子都集中起来,进行学龄前儿童教育。至于经费和师资当然都是自己解决。

于是就找到康老大,请他当老师。

上级领导原以为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个戴花镜的老头样的领导人讲了很长时间话,也就是动员大家把孩子交出来的意思:孩子是国家的,是不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利不让他们读书是不是?咱们还是个文盲大国,是不是?

妈的这怎么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让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儿子就是个大学生嘛。那个杂种上了大学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说明你有资本了。我说杂种,你以为你爹就是个笨蛋?好,咱们比试比试。你上大学,老子也上。结果咋?只用三个月,老子就拿到一张大专文凭!他小子已经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没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懂?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学生!到那时候,什么美国,什么日本国,都叫它们……尘土……莫及!

于是渔民们都鼓掌,热烈地鼓掌!

这领导人真好。不摆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余的都明白晓畅。道理虽大却讲得人人都懂。船老大们当场都给孩子报了名。气氛之热烈,大出意外。

其实老大们都有一种遥远的隐忧了,干湖的阴影逼使他们想到孩子的将来。也许有一天,孩子们会不得不离开湖到陆地上去谋生,眼下让他们读点书没坏处。再说,这些日子孩子们像一群没王的野蜂,到处惹祸。昨天狗蛋们打破了三毛的头,今儿铁柱抓破了石头的脸。那天几十个孩子结伙去半里外的地方戳弄哑巴,后来又攻打什么无名高地,被老娘一阵乱棍打下来。狗日的到处添乱!让他们上学,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师。租了六妹子家三间大瓦屋,识字班很快就办起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

康老大忙得屁颠颠的。专门买了一件四个兜的褂子罩在外头,又刮胡子又理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那个热心和高兴劲儿,谁见了谁和他开心:“康老大!又当先生喽!”康老大嘿嘿笑着:“当先生!当先生!嘿嘿嘿!……”

他真的没有想到,事过几十年,又要当老师了。尽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可他照样高兴。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积了几十年的梦。他渴望着手里捧个书本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他渴望着在黑板上写字并闻到刷刷流淌的粉笔末味道。他渴望着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识都荒废了,可是教娃娃们认一些字还是绰绰有余的。

报酬并不多。鲶鱼湾的孩子就这么一个班五十多人。每个孩子每月交两块钱,除去买些必要的教学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过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大伙一合计,说这太少了。可康老大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不少啦!”真的,他相当满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为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

五十多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一部分属于学龄前儿童,但大部分早过了入学年龄,有的已经十二三岁。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课堂上相当混乱,争吵、打架、随地撒尿,乱成一团,后来才渐渐像个样子。老实说,康先生并没有管理这些孩子的经验。面对孩子们的哭闹和捣蛋,他常常束手无策,只会说:“这不好,这很不好!很很……”治服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着一肚子什么气,动不动就扯耳朵,而且不准哭。在康老大上识字课的时候,调皮的学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术课时,就规规矩矩。菱菱老是用一种令人发抖的目光盯住他们,手头的小棍随时准备敲过去。

菱菱不高兴干这个,她只是怕爹忙不过来才答应的。在康老大刚接下这份差事时,老婆和他大吵一通,指着鼻子骂他犯贱,说他犯了教书的瘾了,一月才二三十块钱,当乞丐也比这挣得多。康老大被她骂得汗流浃背,就是不敢争辩。菱菱实在气不过,就抢白对娘说:“二三十块钱谁给你呀?爹干我才干呢!”那婆娘正拍着屁股跳脚,菱菱一说,她张张嘴再不吱声。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菱菱一转脸,差点掉下泪来。她觉得爹真是太窝囊、太可怜了。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个精神乞丐,永远挂着卑微的笑,却无处乞讨。他只能压抑着,忍受着。他早就该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没得。这么一点不伦不类的教书差事,竟也能让他高兴得像个大孩子。他已经很容易满足和打发了。当初,他怎么能和娘这种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结婚,并生下一群孩子来。菱菱想不通。她只能认为他早已麻木,生儿育女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行为,并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既然这样,前些年平反时,爹干吗不走呢?是的,家庭的重负和责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宁愿你离开!菱菱有多少次想对他说:“爹,你走吧!”可她终于没有出口。她知道他不会走,也已无处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这点差事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识字班不会长久。差不多就像姑娘们练健美一样,都是一种儿戏。但既然爹高兴,她就暂时还不想败他的兴,他终于乞讨到一点精神安慰,就让他快活几日也好。

菱菱倒是觉得自己快要得神经病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坚持不住了。最让她苦恼的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追求什么。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叫她憋闷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里?她感到茫然。她时常有一些可怕的念头,比如弄一包炸药,把周围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毁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声中粉身碎骨,那也许是最痛快的选择。那次在一条街郊外被两个流氓拦截时,她本来可以像她的女同学一样跑掉的。在学校时,她是百米跑冠军,曾参加过县和专区的运动会,而且得过第二名。但她当时只是本能地跑出十几步远,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叶公好龙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寻求刺激和毁灭吗?现在机会来了,为啥又胆小地逃跑?于是她抿了一下头发,冲两个流氓站住了。他们扑上来把她打倒时,她并没有昏迷,只是毫无反抗地闭上眼,一边体会那一拳的滋味,一边感受着被撕开衣裳的畅快。那时她平静极了,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悲伤。她甚至有一种行将毁灭的窃喜。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体味暴力和摧残的魅力,并且顺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过程,然后痛快淋漓地被他们杀死。那是一个强大的诱惑。她准备全身心地去感受这一切。后来,她不幸被葛云龙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为他破坏了她的血色的梦。那一瞬间她沮丧极了。可是当葛云龙托起她的柔软的身体,把手伸进她的衣裳碎片里时,菱菱才又重新兴奋起来并有一种获救的庆幸。天意如此。那时她觉得真好玩,打跑两只虎,来了一条狼。她一向知道,葛云龙是个不那么正经的家伙,对自己垂涎已久。他爱在女人那里乱转游。经常用目光去抚摸姑娘和女人们的身体。但仅此而已。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还有某种道德障碍。他好像还不想做个赤裸裸的坏蛋。那时她常常觉得这家伙可笑复可悲。她瞧不起这种人。所以就从不正眼看他。她宁愿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坏蛋。这次行了,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次真正的流氓了。她乐意帮他完成这个蜕变。她打算继续昏迷下去,让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里,大家赤裸裸地升华,自己成为一个不要贞操没有廉耻的女人,而他则撕毁最后一道假面具,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毁了自己,也毁了他,这很不错。于是她紧紧闭上眼躺在他怀里,呼吸着他男性的气息,任他轻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终于发现葛云龙仍然只是个小丑。他只是抚弄着她的乳房调戏她,把她拨弄得火烧火燎,不能自控,却毫无把她放倒的意思。于是她火了,她宁愿被他强奸而不能忍受他的戏耍。她猝然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也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如今,菱菱内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独。姑娘们很快就散了。她们练健美只练了十几天,终于以香香被她爹痛打一顿而结束。香香练健美着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练。一个人起卧腾跃,束胸甩胯。夜间睡觉时把两条腿绑得紧紧的,便老是做些噩梦,突然惊醒,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家里人就疑心她得了精神病。爹为她请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看过之后说是花痴,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将信将疑,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得了花痴。那郎中倒不勉强,拱手说,请你们另请高明吧。诊断费也不要,转身就走。走出半里路,又被香香爹好说歹说请回转。当晚,香香被强行捆上手脚,用毛巾堵上嘴,单独扔到一条船舱里。由郎中进行通宵医护。是夜,舱门紧闭,板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偶尔有一声郎中的咳嗽声传出,显得极有底气。除此之外,鲶鱼湾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时,郎中开门出来,对守候在外头的香香爹说,这姑娘病得很重,这会儿睡了,可给她解去绳索,让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后再来复诊,病除后一并算钱。香香爹千恩万谢,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后再没见那位郎中的踪迹,香香却真的得了花痴。她时常哭哭笑笑,看见男人便脱衣露体。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脚,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把女儿锁进船舱,终日不让出门。老头儿寻思找个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这模样儿谁要?一时就这么僵摆着。

从此鲶鱼湾便再也没有平静了。不论清早还是黄昏,正午还是深夜,你随时可以听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淫荡的笑声:“啊啊!……咯咯咯!……”

船舱被她弄得污臭不堪,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她时常把船舱砸得“嘭嘭”响。一时又赤着身子狂呼乱舞:“练健美呀!……卖个大价钱!……放水喽……去你娘的郎中!你别碰我!……啊!……”没人敢去看她。不论是谁,只要进了船舱,她例扑上来又抓又咬。只有菱菱常去,而且只有菱菱去了,她才安安静静的不吭声。

那时,她只是痴痴呆呆的样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泪来。菱菱便给她梳头,洗脸,洗澡,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舱清洗干净。然后就把她揽在怀里,摇晃着轻轻地哼着歌子:

微山湖哎,阳光闪耀,翩翩白帆好像云儿飘。

是谁又在弹起土琵琶,听春风传来一片歌谣……

这是香香最爱听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渔家女没有谁不喜欢这首歌。那时,这歌是欢快而又明净的。可此刻却充满了忧伤和怀恋,仿佛一首凄凉的挽歌。菱菱流下泪来,而香香已在她怀里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鲶鱼湾一里路的大堤下,一个很幽静的小院。周围全是树木,浓荫蔽日,一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鸟儿在树上跳跃叽喳,却愈显得这座院落的寂寞。这里只住着六妹子一个人,周围没什么人家。丈夫和她离婚了,儿子在县城上中学。她白天在鲶鱼湾摆摊子卖烟酒,晚上才回家来。一条大狼狗为她看家。平日,这里只闻鸟语,不听人声。

自从康老大在这里办个识字班,小院就喧闹起来。上课时,孩子们读书识字,琅琅有声。下了课就在树丛间乱窜,嬉戏玩耍。为了支持大伙办这个识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锁上了,恐怕伤着孩子们。她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这个院落里有人的声音。

鲶鱼湾的船老大们都知道六妹子性子开朗,有说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内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实很富裕,并不少钱花。儿子在县城上中学,零用钱基本上都是离婚的丈夫供给。丈夫是县水利局的副局长,有能力供养儿子上学。六妹子见天泡在鲶鱼湾,只是想生活在人群里。她怕回到家里来。院子里青砖甬道上已经长满了绿苔。砖墙上的喇叭花缠绕在野蔷薇上,枝蔓横生,一簇簇花朵散放着撩人的香气。她喜欢这些野花野草,却又受不了无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儿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只有那条大狼狗。

她依然爱着她的离了婚的丈夫,丈夫也爱着她。但他偶尔回来一趟,只能像贼一样住一个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没有怨他。她不知道该怨谁,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妹子是在湖边长大的。她上过几年小学,后来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样采莲子,捡鸟蛋,编席子,日子倒也平静。那年她十七岁。湖边来了一群大学生,是劳动锻炼的。在一次捡鸟蛋的时候,她和他相遇了,认识了。她常去湖边捡鸟蛋,他常在湖边散步。一年后,他和她结婚了。她开朗活泼,他沉静而内向。但他们互相炽热地爱着;次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就在这里,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后来,他调回县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学水利专业的。那时,他们都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六妹子通情达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学问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边。男人嘛,就应当去干自己的事业。不忙时,他常回来,有时到湖边出差,也顺道拐回家住两天,日子仍像蜜一样甜。但两年后,不幸的事发生了。丈夫和本单位的一个姑娘恋爱并怀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说得很慢,很沉静,就像平日说话一样。只是眼里挂着泪花。他没有哽咽,更没有下跪求她原谅。他只是仔细述说着发生过的一切。她听得汗毛竖起来。她整个儿呆了。她没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随他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你走吧,你本来就不该娶一个湖女。当一切都结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时,才独自大哭了一场。后来,他带着那个姑娘来看望她,那姑娘扑她怀里哭了半天。临走时,他们把儿子带走了,说要在县城供他上学。她没有阻拦,只告诉儿子说,放假时回来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没有负担和牵挂。十多年了,她没有再嫁。因为她周围认识的男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船老大们常和她调笑,但没有谁敢真打她的主意。葛云龙曾私下里嬉皮笑脸地试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个伴吧?”六妹子冷笑一声:“你去问问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诚的卫士。不经它的允许,任何人也别想闯进这座小院。

这天晚上,菱菱又到六妹子家来玩,顺便拿一本杂志。下午给孩子们上算术课时,把一本杂志忘在教室里了。她和六妹子很谈得来。六妹子让她叫六姑。菱菱觉得她很可怜,年轻轻的守了十几年寡,真不容易。但没有劝过她嫁人一类的话。她知道她心性很高,一般人看不上眼。而地位更高的人又不会娶她。有一天晚上,倒是六妹子主动问她:“菱菱,你看六姑老了吧?”那时,她刚刚洗完澡,只着一件三角裤,披一件大浴巾,从里间走出来。菱菱正在外间看书,抬起头时,惊得呆了。六姑哪里老呢?她依然有姑娘一样的身条,浑身的皮肤光洁晶莹,只是略显丰腴一点。两个乳房如雪团样在胸前耸动,哪像三十六岁的年龄?就赞叹道:“六姑,你可真美呀!”六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忽然摇摇头:“可惜……我只属于……”

“谁呀?”菱菱追问着。六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从此以后,她们成了一对最知心的朋友。在几个月的相处中,她们各自从对方身上寻找着自己的影子。结果,她们惊奇地发现互相之间有那么多容易沟通的东西。六妹子说:“菱菱,你真像当年的我。虽然性格不完全一样。”菱菱说:“六姑,我怎么办呢?”六妹子只有默然。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算完了。她是湖女,她只能永远呆在湖边。她的酸涩的日子给她的全部人生经验是: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她如果有文化,或者,她如果是城市户口,也早就随丈夫走了,而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她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把男人夺走。后来丈夫带着那姑娘来看她也是来向她请罪时,她吃惊地发现那姑娘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时,她被深深地震撼了。丈夫终于什么也没解释,但她知道了丈夫的苦衷。他并没有嫌弃她,他依然那么炽热地爱着她。他爱着的两个女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随时可触可感的真实的人,另一个只是影子。自从他调回县城以后,自己就成为影子了。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年轻男人,再也不可能离开女人。白天,你不能为他洗衣做饭;夜晚你不能给他肌肤之亲;高兴时,你不能分享他的欢乐,苦恼时,你不能为他排解愁闷。你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那么,作为妻子,你还有什么意义呢?而造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个湖女,你的命运只能永远和湖连在一起。你没有力量挪动半步。但六妹子到底没有说:菱菱,傻孩子,你是个渔女,比湖女还要糟糕。你走上岸来,就会感到举步艰难。岸上的路其实比船上还要颠簸。六妹子没说。她觉得这太残酷。但菱菱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在六姑的身上,早已看到自己的将来。甚至将不如她。好歹,六姑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院落。你厌烦周围的一切,尽可以把自己关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可以尽情地大笑,不会有人说你张狂,说你有神经病;你可以痛快地哭,不会有人用那些令人恶心的陈词滥调来劝你;你可以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酣酣地睡去。六姑说,她常这么干。她说这些时,常常是恶狠狠的。那时,菱菱在心里想,六姑,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肮脏得令人吃惊,又纯净得一尘不染。

菱菱刚走进那一片浓荫,就见大狼狗拴在院门外。她和它已经很熟了。凭气息,它早就知道是菱菱来了。它热情而不失尊严摇了摇尾巴。菱菱走过去拍拍它的脑袋,然后径直走进院子。她知道她必须拍拍它的脑袋,以示亲热。你绝不能装作看不见它走过去。它会愤怒地吼叫起来,并且从此记你的仇。它俨然以这个院落的主人自居。

三间堂屋被租为教室,此时黑洞洞的。西厢房里透出一抹光线。菱菱悄悄走过来,却猛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你别怕!我不会缠着嫁给你……来!再喝一杯。”

“六妹子,我……不行了,唉!我这一辈子!我……啊啊啊!……”

“你这一辈子像条狗一样活着,连狗都不如!我今儿就叫你像个人一样快活快活!……”

“六妹子,别,别脱!……”

就听“嚓”地一声,一个白光光的身子在灯影里闪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影就抱在一起了:“康大哥,我知道你想着我呐。”

“六妹子,我都想了……十年了!”

是爹!

菱菱激灵打个寒战,刹那间惊呆了。她赶紧捂上嘴,才没有叫出声。天哪,怎么偏让自己撞上了!她愣了愣,立即反身退出。出了院门,才昏头昏脑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怎么啦。

第二天黄昏,菱菱失踪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香香。

14

疙瘩再次碰上那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是在那个寒冷的夜晚。

他和伙伴们在煤场拉了一天煤,又累又乏。丢下架子车,已是傍晚了。大伙说:“回!”每天干完活,都是回鲶鱼湾去住,天蒙蒙亮时又往一条街跑。几个月来都是如此。这些渔家仔已成为真正的苦力。他们离开船就一无所长,只能干这些力气活。好在一条街的力气活好找,除了在煤场倒腾煤,还有很多建筑工地,搬砖运瓦筛灰和泥,都能挣钱。干一天算一天,每天都能弄个十块八块的。虽比不得当初在湖上的收入,但总算是一笔收入。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渔家仔们越来越会算计了。他们不再充阔佬,初逛一条街时的那股昂然之气,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总是结伙打短工,心底老怕受人欺负。在一起就胆子壮一些。那是一种无法克服的自卑心理。每天上工就来,下工就回,很少游游转转。路过某一舞厅门前时,至多趴在窗户上往里瞅一眼,一有人出来驱赶,立刻惶然跑开。他们早已清醒地意识到,一条街不是他们的世界。

疙瘩老也不服这口气。看着伙伴们自卑的样子,他难受。他真想带着他们和谁打一架,可他知道,结果吃亏的肯定还是他们。而且你和谁打架呢?并没有人无缘无故给你一巴掌。一条街上人的傲慢和优越感是通过脸色、眼神和语气显示出来的。如果冲这些难以捉摸的东西发火,就一天也呆不下去。可是你得挣钱,就只好忍着。

今天疙瘩受了一点刺激。临下工时,大家拿着记工单去窗口领钱,呼隆在那儿围了一片,争着把记工单往窗口里塞。他们老是这样沉不住气。窗口里那个姑娘生气了,“叭嗒”把窗口关死了,又冲出门来嚷:“排好队!看你们乱得像一窝蜂,没见过钱咋的?”大家就忙着排队,讨好地笑着。那姑娘就气嘟嘟地站在一旁,用一双美目乜着他们。队排得拥挤而弯曲,后头的人挨着前头人的肩膀,有人喊:“天快黑了,快发钱吧!我们还要赶路呢。”那姑娘仍站着不动,抱住膀说:“你们啥时把队排整齐了,我啥时发钱。”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

这不是捉弄人吗?疙瘩火了,挤出队伍大喊一声:“把记工单都给我!”队伍一下子又乱了,纷纷递上记工单。疙瘩收了一大把,一挥手:“都去一边歇着去!”然后一个人走到那姑娘面前,“这不乱了吧?我一个人领,发钱!”那姑娘眨巴眨巴眼,仿佛受到了侮辱,说:“一大把单子,谁多少钱,你记得清吗?”疙瘩火爆爆地说:“把钱发给我其余的你就别管啦!”那姑娘这才一把夺过记工单返回屋子。只听好一阵算盘响,一大沓钱扔出窗外。“叭嗒”窗口又关上了,钱被扔在地上。疙瘩真想吼一声让她给捡起来。可是想想算了,好男不和女斗。如果是个男人如此无礼,他会一脚踹开门,给他一顿拳脚。

疙瘩拾起钱,在手上拍打拍打,他忽然说:“大伙先回吧!我今晚不回鲶鱼湾了。这钱先借用一下,明儿就还。”大伙一愣,看疙瘩情绪不好,就有点担心。一个伙伴说:“疙瘩,钱尽管拿去花,可别惹事啊!”然后,大伙就招呼着走了。

疙瘩决定下旅馆。

刚才那姑娘刺伤了他的心。钱算个啥?要的是人的尊严。他要享受享受,让一条街的人侍候侍候。

在一条僻静的巷口,疙瘩坐在小摊前吃四个烧饼,喝一碗茶,饱了。到哪里去住呢?一条街旅馆很多,他一次还没有住过。既不知它们都是什么价码,又不知怎么个住法,要介绍信吗?

疙瘩正在巷口犹豫着,只见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走到跟前,大方地微笑着招呼:“你要住宿吗?”疙瘩一怔,立刻认出她就是数月前在那个耍了他们的商场门前见到的女子。那一面印象太深刻了。不仅因为她长得美,而且因为她说了一句同情的话。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唉,你们真傻,他们耍你们哪。花这么多钱!”——对,就是这么说的。后来,疙瘩回想过多次,仅凭这一句话,就让他感动和永远不能忘记。她没有嘲笑他们,而是充满了善意。一条街的人也不是都坏哩!几个月来,疙瘩有时会突然想起那个姑娘,而且留意过街上的行人,希望能碰见她,但一次也没碰见。没想到在这里意外地遇上了。他兴奋得有些慌乱,忙支吾说:“嗯,嗯,要……住宿。”那女子嫣然一笑:“跟我来!”就转身头前走了。她穿着高跟鞋,却走得很快,疙瘩必须大步走才能跟上。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跟上去了。这一瞬间,疙瘩很坏的心情立刻变得愉快和踏实了。这姑娘是旅店的服务员吗?怪不得总也不见她上街。

他随着她往巷子里一直走,约百十米时,行人锐减,路灯昏暗,显得幽深而静谧。旅店到了,是一座三层楼,式样很别致。门前用五色灯组成的“荷花”二字闪烁着诡谲的光。步上台阶时,疙瘩忽然有些胆怯地站住了:“我没有……介绍信。”那姑娘回头一笑:“没关系的,我认识你。走吧。”她认识我,她居然还认识我?疙瘩高兴中又有点丧气,肯定的,是我这一脸疙瘩让人家记住了!他真觉得对不起人家,这模样儿!

但他终于还是跨进旅店的大门。

那姑娘刚进门,服务台里头一个三十多岁长得很富态的女人就站起来招呼:“唷,来客啦?”姑娘点点头,说:“大姐,请安排个房间。”她们都显得随便而和蔼。

疙瘩要了个单人房间,四十块。日他姐,还真不贵!他毫不犹豫地付了钱,连登记也没登记,就被那姑娘领上楼了。最上层靠走廊的一端,姑娘把门推开,把疙瘩领进房间,一一指点沙发、电视、床铺和卫生间作了介绍,然后为他倒一杯水,让疙瘩坐下,自己也很累的样子,往另一张沙发上一靠,长舒一口气,又立即坐直了,偏转头笑盈盈问道:“你还记得我吗?”疙瘩有些发窘,搓搓手赶忙说:“记得记得!”就把那次的荒唐事重述了一遍,引得她咯咯直笑。疙瘩感谢地说:“打那我就记住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姑娘忽然怔了一下,笑也凝住了,像是自言自语:“一句话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后来我还找过你呢?”疙瘩有些不好意思。

“找我?找我干啥?”姑娘显然被感动了。

“啊——不,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感谢你一下。”疙瘩忽然觉得自己太冒失了。

姑娘先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疙瘩嘿嘿笑了,摸摸头:“这……还用问?这里的服务员呗!”

她微微闭闭眼,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是?”

她忽然站起身:“就算……是吧。”好像要掩饰什么,走过去把卫生间的门打开,转脸微笑说:“你一定很累了,洗个热水澡吧。要不要我替你放好水?”

“不不!”疙瘩连忙站起:“我自己来,有事你去忙吧!”

“好的。”她点点头退出去。临出门,忽然转身神秘地一笑,“可要洗干净了,我待会儿再来。”带上门走了。

疙瘩追到门后,仔细啼听,“嗒嗒”的脚步声一直下楼去了。怎么回事呀?他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一个温柔的陷井。从进入这家旅店,不,从碰上这个姑娘,就像入了迷魂阵,一切都显得新奇而陌生。

“管他去!”疙瘩挥了一下手,好像在为自己壮胆。为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是盼着享受享受吗?享受来了,你慌个鸡巴!

他使劲了吞一口空气,空气中仍飘散着那姑娘的香味。“洗澡!”他果断地命令自己。

疙瘩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弄得卫生间满地是水。他把浴池放得太满了。他像一条壮健的水牛,把自己浸泡在里头,把水弄得晃晃荡荡。走出卫生间时,觉得浑身像脱了一层痂,舒服极了。他没敢怎么停,又赶紧穿上衣服。那女子说她还要来,还要我洗干净点。什么意思?不知怎么疙瘩有点慌,盼着她来,又怕她来。他隐隐觉得那神秘的一笑里包藏着某种暗示。难道她会……我操!你胡想些啥?就你这副尊容和罗圈腿儿,你配得上吗?

疙瘩心猿意马,泡上一杯茶,猛地推开窗户,一股冷风扑进来。他想清醒一下脑子,就把头探出窗外,一条街半拉城都在眼底了。他看不清那些建筑的真实面目,但到处闪烁的灯火,竟是如此壮观!他像个好奇的孩子,冲那些灯火挥手大叫起来:“噢噢噢噢!……”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呵斥:“你嚎个鬼啊!”一个凶恶的男人的声音。疙瘩吓一跳,赶忙住了嘴,这才猛醒这里不能乱叫。这里比不得湖上。妈的!疙瘩在心里骂了一声,情绪立刻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鲶鱼湾!鲶鱼湾在哪里呢?这里能看到吗?凭着对方位的判断,他越过半城灯海,朝西北方向望去。在那片遥远的黑暗中,他一遍遍用目光搜索着,搜索着……唔!他终于找到了。那里有一片昏暗的渔火。是的,是渔家的灯。那不一样,他一下就认出来了。疙瘩突然涌出泪水。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只觉得那一片昏暗的灯火特别亲切,好像自己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那里泊着百十条船,有他熟悉的渔家兄弟姐妹,有他的瞎眼老娘,还有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四妮妹妹……疙瘩定定地盯住那片遥远的渔火,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大伙困在湖滩受苦受难,油煎火燎,你却跑到这里享受来了,你不是渔家的不肖子吗!一条街的灯火虽然灿烂,可它不属于你。疙瘩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几个月来所追求的,其实是一个天花乱坠的梦。自己的情感永远属于那一片渔火。

只差半步!

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像现在临窗而立,一抬腿就会掉下未知的深坑。此刻,疙瘩的脑子异常清醒。

那女子是个妓女!

疙瘩迅速作出判断。或者,他终于承认了一个早已意识到的事实。

其实,从跟她到旅店来,他就一步步看清了,只是老也不愿承认。他企图假装糊涂,他不断为自己壮胆,不断欺骗自己。现在,终于没有勇气再装下去了。

妓女寄宿旅店,是双方获利的事。凡在一条街上呆过几天的人,都知道内情。疙瘩也早就听说过。他知道很多矿工偶住旅店,都是奔这个来的。他承认那是一个朦胧的诱惑。今天,如果不是煤场那个发钱的姑娘那样傲慢无礼,他也许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要报复一条街的女人,妈的啥了不起,老子花几个钱就能骑到你身上!

但疙瘩碰上了她,那个曾经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女子。他忽然觉得羞愧了。

一刻也不能停留了。疙瘩决定走。他迅速从窗外缩回头,环顾室内,什么东西也没丢下。他本来就没带什么。疙瘩侧身听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浪笑。他只觉头皮发麻,一把拉开门蹿入走廊。走廊空无一人。他像个窃贼样放轻脚步,一直下楼去了。

还算顺利。楼下柜台那个富态的女人正打瞌睡。疙瘩拉开虚掩的大门,却突然撞上那个女子。看样子刚从街上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显然趁疙瘩洗澡,她又去接来一位客人。看见疙瘩出门,女子愣了一下:“你……要走吗?”疙瘩正窘,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你……等一下!”那女子在在后头叫起来。

疙瘩头也不回,沿小巷一直跑走了。

可是到小巷出口处,那女子还是喘吁吁追了上来。她一把拉他到黑影处,只不松手,好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喘气。她的头发已经被风吹散了。疙瘩吓得两腿发软,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哀求道:“大姐你放了我吧,我……害怕。”他真怕她会叫起来,或者把他揪回去。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递上的几百块钱轻轻推开,又亮出四张拾元的票子:“你的钱……拿走吧。”

“不能!这……”疙瘩吃惊地后退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凄婉地说:“拿回去吧。谁的钱都不是……容易挣的。”说着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钱放入掌心,却没有立即松开。疙瘩佝偻着腰,动也不敢动。她的柔轻而冰凉的小手,把一股彻骨的寒意传遍他全身。那女子有些发抖,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该来的……快回家吧!”突然翘起脚尖,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那一头长发在风中披散着,一直消失在巷子深处。

下雪了。

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大街小巷很难再看到一个人。一辆掏粪车开过来又开过去,然后又归于平静。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断四处张望。他又像十分疲惫,觉得身体像被肢解了,无所依附,无所支撑,好像随时会倒在马路上。但他终于没有倒下。他仍在走,像个幽灵样在雪地上晃荡。他知道他必须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一定还在等自己回去。

一条街怎么会这么长呢?……这个让他敌视又让他眷恋的小城!

15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要血流成河的。几千人手持铁锨、渔叉云集湖底,无数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拼,那将血流成河!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人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上百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锈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钱。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一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

当阮良一大早用钢叉挑着麻袋下湖的时候,人们就很快尾随而来了。不仅有鲶鱼湾的渔民,还有困在别处的渔民。连周围的湖民也来了。凡是听到这个惊人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急急忙忙往湖里赶。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们理所当然要来。他们甚至很愤怒,金银财宝是阮良一个人的吗?只要是靠湖吃饭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们当然要去抢。抢到一块金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哩!

当阮良在沼泽中间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他。只听人声嘈杂,吼声如涛。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一张张贪婪而愤怒的脸和明晃晃的铁器。人密得如长脚蚊。

阮良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双手握住钢叉,牙咬得嘣嘣响,原地转了一圈。鬼火样的眼睛凶恶地扫视着周围。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谁敢上前一步,我一钢叉穿他三个窟窿!”

先是里三层,后是外三层,刹那间都沉寂了。

黑压压的人群可怕地沉默着。

阮良手里的钢叉在簌簌发抖。他握得太紧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扑进来,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挑开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强悍决不亚于当年的佘龙子。人们明白。

居然没人敢动。双方紧张地对峙着。

那时,谁也没有留意,乌云正悄悄布满天空。沉甸甸的云团如黑马般翻滚着奔腾而来。仿佛无数天兵天将正在悄然行兵布阵,准备一次突然的袭击。

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大喊:

“杀死阮良!”

接着喊声四起:

“财宝是湖民的!”

“不能让他独吞啦!”

“冲进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击的堤坝,眼看就要崩塌。

一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已经手持木棍冲进来了。突然,“砰!”一声枪响。后生“哎哟”一声抱住双腿倒在泥淖里。

就在阮良和大伙都在发愣的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吼喊:“都不准动!”

葛云龙手提猎枪,猛虎样跳进沼洼中。刚才这一枪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黄、疙瘩和鲶鱼湾的所有船老大都跳进沼洼中。这是和阮良同样气势汹汹的百十号人。全都手里拿着家伙!他们像一方结实的墙,挡在人群和阮良之间。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葛云龙朝阮良走来。刚走两步,阮良一声断喝:“你小子也不要过来!”就把三股叉冲他一抖。阮良已经疯狂了。

葛云龙站住了,睁着血红的眼睛,哽咽道:“师傅!……老弟,鲶鱼湾的老大们都在这里啦,要拼命……你尽管吩咐,决不当孬种!”说着,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着枪管,朝人群大喝一声:“不怕死的上来吧!”由于用力过度,声音嘶哑而恐怖。

鲶鱼湾的老大们发一声喊,很快散开来把阮良护在垓心,手里的铁锨钢叉都指住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亮出家伙,一片混乱的叫声。

一场血肉拼杀一触即发。

这时,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紧张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抬头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乌云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幔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丝合缝。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极了。

突然,阮良手持钢叉,朝周围大喊一声:“都把家伙放下!我有话要说!”

人们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阵风掠过,嘈杂声没有了。

阮良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大伙都是为金银财宝而来的!我阮良找了十八个月,也是为了它。咱们先别拼命。我有一句话,大伙看公道不公道?”

“有屁就放!”

“阮良!说吧!”

“就听你一句话啦!”

人群一片回声,气氛显然有所缓和。

阮良从康老大手里拿过一支烟点上,往周围一举:“我点这支烟,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烟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让脚下的金银财宝永远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烟吸完,大雨还没有下,那就任凭大伙挖宝,谁刨到就是谁的。我阮良决不阻拦!”

周围沉默了一会,突然就叫起来:

“好啊!”

“就这么办了!”

……

大伙一致赞同,许多人放下家伙拍起掌来。如一阵疾风骤雨。

协议竟然这么奇怪而迅速地达成了。

阮良颤抖着手把烟含到嘴里,几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点火光。人们敛声屏气,神态紧张而又肃穆。

乌云如岩层样缓缓坠落,无风无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着天空,盼着大雨快快到来。其实,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奇怪心理:让大雨快点来,让四湖灌满水,把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来吧!”

数千人在心里祈祷: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后一点烟蒂了。

阮良泪流满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吗?

烟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红的火头烧得他嘴唇吱吱响,嘴角鼓一层燎泡。阮良痛苦地闭上眼。就在他绝望地一挥拳头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几乎在同时,天动地摇一声沉雷,就像他拉响了引线。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般倾泻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来啦!

人群欢呼起来,如雷滚动。

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雨噢,像搬着天往下倒。没有风,也没有雷,只有泼天大雨的轰鸣声。

那时,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几千渔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绰绰。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拥抱着打滚,或跳跃着狂呼乱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举行怪诞的庆典。

阮良被人们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

这一瞬间,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不仅四湖灌得满满荡荡,而且陆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无数。一条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进湖来,鲶鱼湾一带已成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在大水中横卧沉浮。

举目所望,到处是洪荒般的凄凉。

滔滔大水里,一条破旧的木船在顺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头的汉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断躲开水头和漩涡。船体沉重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开裂。汉子双目炯炯,毫无惧色。只要船体不开,他就会驾着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涡。他握紧那根结实的杉木篙,往左边连打几下,“刷!刷!”船体倾斜着和水涡擦边而过,箭一般往前飞去了。

船尾那根粗壮的铁锁子上,一拉溜拦腰拴着九个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颗小瓜。湖水很凉了,可她们几乎全部赤裸着小身体,事实上,任何衣裳都无法遮寒,飞溅的浪花不时扑上船来,把她们整个儿盖住,然后又“哗”地退下。小身体全都精湿着。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干净得像九个小粉团。在惊涛骇浪中,她们居然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惊恐而好奇地看着茫茫水面。大浪扑来,她们就紧紧闭上嘴眼。浪头一过,又摇摇头重新把眼睛睁开,依然那样明亮,那样好奇。她们的娘在生第十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们的奶奶也随后死了。现在,她们自由了。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几天几夜。她们不知道将去何方。

她们已是船头那个汉子的全部财富和希望。

她们是九个赤裸而纯净的玉女。

她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将是新世纪的女娲。

《作家》199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