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涸辙 第一章 那——原始的音符

还生命于自然

引子

墨墨的夜。远处的村落,遥遥透着几星寒火,渺茫飘忽。不久,寒火相继熄灭,天穹下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呜——哗——!”老黄河存积的一洼洼死水,不能自由地奔向大海,便拼命向两岸的残堤冲击;风带着草腥味卷过来,推波助澜,发出尖厉的啸叫;两旁河滩上的树林子像野牛一样吼声不止;一片片的芦苇和齐人深的草棵子,一时扑倒在地,一时腾起蓬乱的头,像一大群哀绝的老妇人,和着同一个节拍在哭泣;苍鹰、乌鸦、夜猫子都在黑暗中惨叫……

白天被人类驱赶的蛮荒和野气,一到晚上便卷土重来,策划着一个颠覆人类的阴谋。

天地初开之后,这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那时,鱼类是这里的君主;后来,陆地突起,大海变成沼泽,凶猛的恐龙又在这里称王称霸;而现在,征服并且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已是人类。自然界的每一次改朝换代,至少都要经过几千万年,那是一场怎样旷日持久的残酷战争哟!日月星辰、天地水火都被卷进去了。生命被造就,又被毁灭;生命与生命和解,又重开杀戒。但世界却最终以生命的增多和延续而存在着。生命太强大了,生命之所以为生命,就在于它的独立性。万千生命以各自不同的音符,唱着一支支古老的生命之曲。

可悲的是,尽管生命都在寻求自己生存的自由,但它们却从来都没有得到。因为,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是上帝吗?)制造了一种不可违抗的自然法则:万事万物不仅是各个独立的个体,而且应当互相依存,互相制约。更令人恼火的是,当各种生命刚一被造就的时候,上帝也同时为大家造就了一个凌驾一切生命之上的君主——先是鱼类,后是恐龙。但上帝仍然是仁慈的,它终于发现了它们的凶残,于是鱼类被废为庶民,恐龙则干脆被毁灭,最后把大自然交给人类去管理。它相信终于为芸芸众生找到了一个英明的君主。因为人类是所有生命中最高级的生命,人类不仅有生命的本能,而且有超常的理智。这种理智可以抑制人类自身杀戮的本性,可以调节人和其他生命以及其他生命之间的关系,从而建立一种合理稳定的秩序。作好这一切安排,于是,上帝去忙其他事情了。在数不清的星球上,有数不清的事情等它去做呢(可知上帝也不清闲)。

从那以后,又是几百万年过去了。看来,世界并不比恐龙时代更加美妙。凡是人迹所到之处,河流被污染,森林被砍伐,生命被窒息和杀戮。土里长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万千生命越来越感到死的威胁。事实上,又有众多的生命在人类“征服大自然”的进攻中消失,或者濒临绝种。人类并不比鱼类和恐龙更仁爱;相反,除了残忍,还多了一层阴险和狡诈。人类是自然界前所未有的暴君。万千生命在煎熬中实在等不得上帝的裁决,纷纷起而反叛了。人类在哪里进攻,它们就在哪里抵抗。它们不要人类的文明,宁愿回到荒野中去。人类以自己居住的村落,自己活动的足迹,自己狩猎的武器,自己耕作的犁耙,到处驱赶着蛮荒和野气,万千生命则以殊死的搏斗复辟自由的荒野。草莽昨天刚被铁犁割断喉管,今天又长出新的头颅;飞禽走兽白天被人类赶走,晚上又悄悄返回……

就在这样一场血腥的对垒中,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出现了。

一、一种不明身份的怪物,每夜出没于周围的村庄,伤害人畜,制造混乱。人乎?兽乎?抑或人兽皆非。古黄河两岸的人们,于是陷入一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恐慌

某日夜,一家农户的四只鸡悄然失踪了,天明只在村外的树林里发现一摊沾血的羽毛。

某日夜,某饲养场一头猪突然惨叫一声。主人闻声起床,刚拉开门闩,就见一条长大的黑影蹿墙而去,速度快如锋镝,无一点声息,眨眼间消失了。再看那头近三百斤的猪,脖子里翻着血沫,已经死去。

某日夜,一少妇三更睡醒,忽然想到白天晾晒的衣服还没有收拾。她忙披衣开门,猛见朦胧的夜色中,院子里站一个毛人样的怪物。那怪物正扶住绳索收摘衣服,发现门开处一位半裸的女人,竟毫不惊慌,反而伸出丑陋的嘴脸。定定地打量着她。接着,又蹒跚着靠前走了一步。“啊!……”一声裂帛样的尖叫,女人昏倒在地。

某日夜……

这类事几乎夜夜发生,荒诞而又真切。古黄河两岸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混乱和惊恐之中。人们被这突然降临的神秘怪物吓蒙了,甚至来不及猜想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凭那茹毛饮血的兽性和狎近人类的举动,可以断定,这是个凶猛而有思维的动物!它能伤害家畜,不用说也能伤害人类。未知的威胁永远是可怕的。每天日头刚一沉西,家家关门阖户,闩上院门仍嫌不牢,再顶上一根棍子。女人孩子睡觉蒙头裹足,男人在床侧立一利器,随时准备自卫。大白天,废黄河滩上西风飒飒,野兔、黄鼠狼自由地在树林草丛中跑来跑去,一条长三尺的大蛇可以盘在路当中打盹,都不用担心人类的捕杀。本来就野气未退的古黄河两岸,变得路断人稀了。一个人大白天不敢走路,惟恐那神秘的怪物突然从密林间、从草丛里跳出来。人类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懦弱。

于是,那怪物更猖獗了。它一夜可以周游数村,鸡鸭猪羊几十只、上百只地被咬死,扔在原地。任何高大的院墙都挡不住它。有时候,它还会扶住屋门,把门链摇得“哗啦哗啦”响,或者在另一家轻轻叩几下窗户:“嘭嘭嘭,嘭嘭!……”这种时候,睡在屋子里的人,便吓得毛发竖起,浑身不停地筛动。农家院一般有狗,可这些看家狗似乎也完全被这怪物攫住了魂魄,只蜷缩在草垛上,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像婴儿在哭泣。怪物游了一家又一家,出了这个村,又进了那个村。它成了暗夜的主宰,更使人惊异的是,它从来也不叫喊,从来也不虚张声势,只用自己凌厉凶猛的破坏力和恶作剧,显示着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存在。

然而,人类毕竟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宰。几百万年来,人类之间虽然也经历过无数次的杀戮讨伐,自然界有过无数次的瘟疫灾荒,直至沧海桑田、火山爆发,地球大震动等等,但人类依然是世界的主宰。这一地位不仅没有动摇,而且越来越稳固了。而现在,他们却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的侵犯和挑战,以至正常的生活秩序都被破坏了!

人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渐渐镇定下来。他们要弄清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历史上有没有这样的先例。于是公推一个有学问的人去县城翻查县志。

那一本本散发着腐朽气的线装书,记载的多是人类先祖的光辉业绩;也有一些是日月星辰、天地乾坤的异常现象;此外,还有山川地理、物产民风的沿袭变化。翻看县志的人埋头于线装书里,眼花缭乱,如同在尘封的历史中游历了一番,真是大饱眼福。

终于,那人发现这样一段记载:“北魏,太武帝始光六年秋,华山北坡卧一白额猛虎,三日不动。县民结伙远看,骇然不敢近。黄昏,虎攀山顶,环顾四周,长啸一声,似有悲音,遂下山缓缓西去,隐入夜色。至此不复见。”应当说,这是一段极有价值的文字。它说明,这一带地方历史上确曾来过猛兽。遗憾的是,类似的记载再也没有了。就是说,自从那只猛虎走了以后,再没有来过虎豹之类的东西。细想,似乎也不奇怪。这地方地处中原,一马平川,没有大山,没有森林,虎豹之类大动物无法存身。县志上说的那座华山,至今倒是犹在,可惜太小。而且关于华山,还有一个传说。

华山往东十一里半,有一座叫做栖山的地下山。这座栖山整个儿都埋在地下。相传当年杨二郎担山撵太阳,担的就是这两座山,因为走得太急,背后的栖山突然从扁担上滑脱,一下子坠入地下。杨二郎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把栖山弄上来,只好把华山放下,空手而去。从此,在这方圆数百里平川之地,才有了两座山。栖山自不必说了,它在地下。人们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华山了。可这华山又委实不像个山的样子,高不过三十几丈。方不过二里,一无林木,二无山洞,光溜溜一块巨石而已。当初,那只白额猛虎不知因为什么缘由,从深山老林跑到这地方来,结果发现这里连生存的条件都没有,占据小小华山,无异虎落平阳,终于还是决定回去。这就难怪它临离开时,“长啸一声,似有悲音”了。

那人翻完县志,再没找到类似的记载,于是返回,如实禀告父老。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因为可以推想,那怪物不是虎豹豺狼之类猛兽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呢?于是,人们决定围捕。

古黄河两岸的村庄都行动起来了。女人孩子依旧闭门不出,男人们则手持棍棒火枪之类,在黑暗中设伏;白天就结伙成群,到河滩两岸的林间草丛里搜索。各村约定,一旦发现踪迹,立刻鸣锣报警,来个铁壁合围。人们对于那怪物的凶残,毕竟不敢掉以轻心。

人们几乎是兴奋起来了,激动起来了!这件事又激起了人类杀戮的本性。有人甚至打算,捉到那怪物以后,用钢笼囚住,抬到四乡和城市供人观看,肯定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人,确实是很会算计的。

面对人类如此声势浩大的围剿,那怪物好像并不惧怯。不仅不怕,反而还火了!它仍然夜夜出没于村落农舍,不仅更凶猛地咬死家畜家禽,而且还咬伤了十几个人。一到夜间,这村那村,不断响起报警的锣声:“当当当……!”“咣咣咣!……”那气氛真是紧张极了。

一个多月过去,人们还是什么也没有捉到。不过,那怪物的形象是越来越清晰了。据亲眼看到的人说,那东西多数时候都是四蹄行走,身躯长大,一身黑缎样的毛,跑起来快如疾风。偶尔站立,从脖子到肚皮便垂一条白围巾样的带子。四只蹄子也都是雪白色,嘴脸如雷公,等等。综合这些只鳞片爪的所见,人们越分析,越觉得那怪物就是一条狗!一条狗?这可能吗?怎么会是狗呢!狗向来是人类的忠实奴仆,畜禽的护卫,怎么会出来伤害人畜?不会,不会的!

然而,这猜想到底还是被证实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个汉子酒醉归来,刚到院门口,就听屋里一片尖叫声。那喊叫的有他新娶的妻子和前妻留下的惟一儿子。那恐怖的叫声使他相信,肯定出了什么事。汉子惊得酒醒了。贴住门缝往院子里看,不禁打个寒战。他看清了,正是人们传说中的怪物站在堂屋门前,正不停地摇动门链,偶尔停下,谛听那恐怖的尖叫,似乎在欣赏自己的创造。它又在摇动了:“咣啷咣啷!……咣啷!……”这时,它又把门缝扒开,尽力向屋里伸进嘴去,发出“叽叽叽!……”的谑笑声。

“救命啊!……救命!……”

“哇哇哇哇!……”

女人在喊,孩子在哭,声嘶力竭。

汉子陡然生出一股怒火,骂一声:“可恶!”一脚踹开门,冲进院子。那怪物听到背后响动,立刻扭转身,从门上滑脱,却并不逃跑,只稳稳地站在地上,瞪着汉子。汉子一惊,顺手操起一根棍子,拉开防卫的架势。

那怪物仍然不动,两只眼闪着火球样的光,把身子略缩了缩。这一刹那间,汉子认出来了:这是半年前自己卖掉的看家狗——白驹!怎么?白驹还活着吗?我明明是卖给狗屠的呀!怎么时隔半年,它又回来了?莫不是它的阴魂吧!汉子毛骨悚然,吓得倒退两步,拿棍子的手在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愧对于它,白驹曾是一条多么忠实的看家狗,它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可自己却把它卖给了狗屠。肯定,它的阴魂是向自己索命来了!

汉子两眼发昏,骇然盯住它看,不对!那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狗,白驹还活着!几个月来,到处作乱,搅得人日夜不宁的就是它吗?可现在,它又回到家里来了。是的,刚才它摇动门链,扒拉门缝,都是为了找老主人!汉子喉头哽塞,眼睛湿润了。他扔下棍子,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轻轻呼唤:“白驹……”

白驹愣了愣,似乎也向前走了一步,样子变得温和了。汉子胆子大起来,他确信白驹还没有忘记老主人,于是大步奔过去,想要搂抱它。白驹犹豫着停下,现出沉思的样子。忽然,它倒退一步,重新现出凶猛的神态,月光下那么威武。汉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白驹神情的变化,继续唤着它的名字,大踏步抢上去。可是突然间,白驹闪电一样扑上来,不是亲昵,而是一下子将汉子撞倒地上,而后腾飞一样,从高大的院墙上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以至汉子大叫一声清醒过来时,白驹早已不见了。屋里的女人已经打开门,急忙惊呼着将丈夫拉起。两人蒙头蒙脑,在院子里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白驹,却发现栏里的两只羊已经被咬死了。显然,这是那条狗干的!

第二天,当汉子向人们说出昨夜的经过时,人们愤怒了,全都愤怒了!那是一种被捉弄、被戏耍后的愤怒!想一想吧,那么多村庄被搅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人畜被咬伤咬死,当人们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大举讨伐,大举围捕时,结果却发现他们的对手是一条狗,一个畜生!人们感到了侮辱,是一种十分难堪的侮辱!说起来简直叫人害羞!那个下贱的东西居然敢于如此嘲弄人类,这世界真是不成体统了!

不过,人类中毕竟不乏深沉者。当大多数人都还在愤怒中的时候,也有人在想,那条狗为什么要和人类作对?而狗一向是忠诚于人类的呀!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已是众所周知的美德。在任何艰难困苦中,狗都从来不曾离开过人类一步,更不要说背叛了。而那条叫做白驹的狗,不仅仅是背叛,而且带着明显的报复心理。它每天咬死那么多人类精心饲养的家禽家畜,显然已大大超过它生存的必需;把人咬伤,以摇门铃、叩窗户等恶作剧吓人,更是建立在思维基础上的理智行动!

当然,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主人出卖了它。但它不就是一条狗吗!和猪羊鸡鸭一样,人类完全操有决定它们生死的权利,要杀就杀,要卖就卖,一向如此,难道还要征得它们的同意吗?那些畜生什么时候懂得过因此而仇恨人类?可是白驹——那条可恶的狗,却懂,懂得仇恨,懂得报复。这么说,那条狗——不!很可能所有的狗都是有思维的!忽然,深沉者发现了人类一个绝大的错误:千万年来,人类在彼此间争权夺利,在向洪水猛兽、向荒山野岭、向地球乃至宇宙征战的漫长岁月里,把狗给忽略了!而狗正是利用了人类的忽略,利用和人朝夕相处,同院共居的有利条件,一声不响地窃走了人类的思维,窃走了人类的智慧!它们通晓人间的一切事情,包括人类的阴险和狡诈。在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中,它成了惟一能和人类匹敌的高等动物!而人类还一向认为,它们不过是些只会摇尾乞怜,只会讨人喜欢,只会任人驱使,只会任人宰杀的浑浑噩噩的畜生。现在看来,那完全都是骗局,是下流无耻的欺骗!

太可怕,太可怕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说不定哪一天,狗们都会仿效白驹,用它们从人类那里学来的残忍和狡猾与人类作对。那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捕杀白驹了,越快越好。任何仁慈和懈怠,都会铸成人类的第二个也许是灾难性的错误。

于是,人们开始了新的围剿……

二、哦,那一场想不到的灾难,它死里逃生

白驹确曾是一条忠诚的护家犬,也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它身体雄健,四肢发达,有闪光的黑缎样的皮毛,并因它四只雪白的蹄子和腹毛,而有一个漂亮的名字。白驹属于羲狗类,而羲狗又是猎狗中的上品,它曾是主人的骄傲。它也因此而安于奴仆的地位。但在半年前,一次事变,却差点让它丧生。

那时,人们遇上了饥荒。村庄附近的树叶、树皮、草茎都被弄来充饥。主人饿得面黄肌瘦,再没有兴趣带它玩耍,打猎。于是决定将它卖了,换回一点钱。他要自己活命。

白驹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一天多么可怕。

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狗屠,推一架独轮土车,“叽里叽里”地进了村子。土车上已经绑了五六条狗,一个个憋得口吐白沫,瞪着血红绝望的眼睛,不时在土车上挣扎翻滚。但是毫无用处。它们的四肢全部被紧紧捆绑着,连嘴也用绳子扎紧了,有的扎出血来,血沫混着唾沫,弄得肮脏不堪。它们徒劳地挣扎着,把血红的眼睛往四处搜索,似乎在向谁求救。谁能救它们呢?没有人会救它们。它们都是主人卖掉的。那么,只有狗们了。当然,狗们也很难拯救它们,但尽管如此,一村的狗还是被激怒了。它们平生最恨的就是狗屠!

当满脸胡子的狗屠刚一进入村口时,白驹首先发现了。它立刻冲上去狂吠起来;很快,一村所有的狗都围上来了。它们听到了白驹的召唤。一群狗围住狗屠团团大叫,前堵后截,有的乘机扑上去咬一口。很快,狗屠的裤管被撕破了,脚踝子流出血来。他慌忙放下土车,从腰里抽出一根铁鞭,向周围乱挥。他挥走东边的狗,西边的狗扑上去;挥开西边的狗,东边的狗又迅速扑上来。在这有程序的退却和进攻中,白驹是当然的指挥者。它用它的眼神,咆哮和无与伦比的凶猛跃动,把几十条狗变成有组织的整体。其实,单是它自己的进攻,就够狗屠招架的了。一铁鞭挥来,别的狗都是赶紧跳开。那东西打在身上要断肋条骨的,不能不跳开。可是,白驹却不用。它个子高大,铁鞭往下一扫,它却极雄捷地跃起,“呜——!”大叫一声冲狗屠头上扑来,那么凌空一跃,狗屠来不及使鞭,便往下猛缩头。有两次脚下不稳,摔倒地上。于是狗们乘机围上来乱咬。狗屠身体胖,赶紧舞着铁鞭往起爬,身上已有几处流血,浑身的衣服被撕得稀烂。如此干了一阵,他气喘吁吁,几乎难以招架了。于是大叫,向村里人求救:“谁们——的……狗!……”

这时,村里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纷纷围了上来。大家起先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闻一片狂吠,都在家中不动。也是饿极无力。现在看到狗屠狼狈不堪的样子,于是就发笑:“呵呵!……呼呼!……咯咯!……”他们都好久没有笑过了。一张张肮脏的毫无生气的苍黄面孔,都在笑着,笑得有些发呆。从狗屠被撕得褴褛的衣服里,透出光滑油肥的肚皮和脊背,足有十成膘。看得叫人发馋、羡慕和敬畏。如此荒年,却有如此满膘的人!接着,村里人全部大声叫着自家狗的名字,连连呵斥着,把狗驱散了。

白驹愣愣地站在一旁,有些气愤。它气愤人和狗毕竟不是同类。不管狗屠多么可恶,他终究是人,所以人们也就护着他。人类当然不能理解,狗们在看到自己的同类将被宰杀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它还恼火跑散了的狗们,刚才还在它的指挥下,那么凶猛地向狗屠进攻,现在被主人一声呵斥,它的部队立刻就土崩瓦解了。唉,狗们哪!……

白驹正在感慨,它的主人一挪一挪地走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长得高大魁梧,也同样有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他过去爱喝酒,现在不喝了。他没有钱,连饭也没有吃的。由于饥饿,高大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几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坏。而过去,他是非常喜欢白驹的。常带它去打猎,在田野里奔跑。每捉到一只兔子,他就搂住它在地上打滚,然后用刀剖开兔子的胸膛,掏出内脏扔给它吃。但自从饥荒开始,特别他的女人和一个女儿饿死以后,他几乎就没有看过它一眼。

有时,他外出半夜不归家,白驹就静静地卧在门口,为主人守护家院和惟一的儿子。主人回来时,它扑上去想表示一下亲昵,或者想得到一句夸赞。可白驹得到的奖赏却常常是重重的一脚。他老爱踢它、打它,看它不顺眼。仿佛是它弄死了他的妻女,是它让他挨了饿似的。白驹感到委屈,可它到底还是忍住了。它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狗,是主人的奴仆。而且,它也记得他的好处。他曾经喜欢过它。狗有自己传统的美德。人类曾经给予自己的任何一点好处,都会记一辈子。它仍然忠于他,仍然安于奴仆的地位。主人心里烦恼,愿意踢几脚就踢几脚吧。一开始挨踢,白驹还尖叫几声,因为实在太疼。后来,它不叫了。有一次,被主人一下踢在鼻子上,接着流出血来,又酸又疼,白驹浑身打着哆嗦,却没有吭一声,偷偷躲到草垛底下舔净血迹,偷偷哭了,“呜呜咽咽”的。那一刻,它仍然没有抱怨主人,只是忽然想到已经死去的母亲——那条活了三十多年的老狗——白猫,想到剽悍勇猛的父亲黑山。它们都不在了,自己无依无靠。那么,只有靠着主人了。它愿意和主人一道度过荒年。等荒年一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它失去的恩宠还会得到。

现在,主人向它走来了,笑眯眯的,脸红红的,像是刚喝了酒,或是被一件什么高兴事儿激动着。他向白驹摆了摆手,很和蔼、很亲切的样子。白驹立刻被感动了。它好久没见过主人这样的脸色了。主人一定有了什么顺心的事,是搞了一笔钱,弄了一口袋粮食,还是谁请他喝了一次酒?不管什么事,肯定是遇上好事了!

白驹忘记了先前的恼怒,不再理会狗屠,而是迎着主人摇摇尾巴,一步一步走上去。这时,主人蹲下身子,白驹立刻卧倒,接受主人的爱抚。

他开始给自己挠痒,在肚皮底下,把一只大手伸进白茸茸的毛丛里,那是最容易产生快感的地方。它乐得笑起来:“嗯嗯嗯!……嗯!……”它痒得乐不可支。主人索性在肚皮上抓了一把,简直痒入骨髓。近来,白驹也很瘦了,很容易就能触到骨头。自从饥荒开始,主人就从来没有喂过它。它只能靠自己的本领,抓些老鼠、兔子和黄鼠狼之类小动物吃。抓不到就只有饿着。它那一身闪光的黑缎样的皮毛,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润泽了。但白驹是最优秀的猎狗,像当年它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平日受到所有狗的尊敬。因此,白驹有自己的尊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它也尽量使自己周身保持整洁,它经常用爪子和舌头梳理。但因为瘦弱,身上的虱子越来越多了。这些可恶的小东西钻进毛从里,到处乱咬。肚皮底下是皮肤最薄嫩的地方,也就成了它们进攻的重点。它常常坐在地上,低下头用嘴咬,或用爪子抓挠,可总也捉拿不净,所以也总是发痒,痒得心烦。因为那些虱子在喝自己的血。主人用他粗糙的手,在白驹肚皮下轻轻挠着,真是舒服极了,痛快极了。太阳暖融融的,几只小鸟飞来,在树上歌唱,周围是嬉笑的孩子,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白驹侧起身子,伸开后腿,尽量让身体舒展开来。又一阵快感袭来,它把眼也眯上了……

“当!”突然间,白驹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那一击打在头上,是棍棒或者石头敲在头盖骨上,一阵钻心的锐疼使它周身颤栗。它不知道这打击来自何方。它有点晕乎了。可还是挣扎着抬起头,哀怜地看了主人一眼。它希望得到主人的援救。它相信这一击不怀好意,因为比平日主人的踢打重多了。白驹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四蹄痉挛。这一击太突然,太沉重了。

它看到了主人的目光,红红的,闪闪的,似乎还有点儿泪花。他突然“呼噜呼噜”地笑着站起来,一脸毛扎扎的胡须都在抖动。他像突然间得了神经病,就像那次他的女人死时一样,又哭又笑。白驹看着他的脸,害怕地“吱吱”叫了几声,还摇摇尾巴。它真怕主人会神经失常,你还有儿子在家呀!万一你疯了,谁来照应你的儿子?主人,主人!你怎么啦?白驹真想大声喊,但头疼欲裂,眼冒金花。它痛苦极了,痛苦自己不能给主人一点安慰。

忽然,主人止住笑,还抹了一下泪花,往旁边招招手:“喂!伙计,过来吧。这畜生不能动弹啦!”

他在招呼谁呢?白驹艰难地扭转头,是狗屠!那个被自己撕得衣衫褴褛的家伙!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十分警惕地拿着铁鞭,另一只手拿根绳子……怎么!主人把我卖了吗?那么,刚才那一下,是主人打的啦?这怎么——可能呢?!

白驹困惑而又惶恐地挣动了几下身子,又重新向主人求救。主人一点可怜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刚才和蔼的神态不见了,面目一下子狰狞起来。他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向狗屠伸去:“伙计!这条狗有八十斤呢!”狗屠狡猾地笑了笑,露出一嘴黄牙,大大咧咧地回道:“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就凭刚才它咬我那一阵,任你什么价钱,我也要买走它!”说着,恶狠狠地弯下腰就要捆绑。

白驹急了。它知道卖给狗屠意味着什么。狗屠刚把手伸下来,白驹的利牙立刻从上面拉出一缕血,鲜红!狗屠猝不及防,“嗷”一声,摇着手,像火烫一样往后退。白驹知道依靠主人是不行了。它奋力挣扎了几下,竟站了起来。可四条腿直打晃,像被人抽了筋。白驹忍住脑袋的剧疼,不让自己倒下。它知道一倒下就完了。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向狗屠进攻,若在平时,哼!——可现在必须逃跑,先跑开再说。过后,主人也许会后悔的。他常外出,还需要自己看家。

白驹一边低沉地吼叫着,向狗屠示威,一边吃力地迈出四蹄,一步、两步、三步……狗屠连连后退。白驹的低吼也越来越凶,浑身的毛都耸起来。它从来还没有这么发怒过。因为它要逃离死神!

但就在这时,突然背后又来了一下!仍然是打在头上:“砰——!”像打烂了一只西瓜。白驹在真正昏过去之前,还来得及判断,这一棒来自身后,来自主人!就是说,他已决心置自己于死地了!它想扭转头看看主人,看看他为什么这样狠心。可是不行了。一阵颤抖,一阵恶心,它一下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像一盏油灯突然吹熄,它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上下,没有边际的空间。在这空间里,有许多破碎的飞旋的光点,太阳和月亮被什么打碎了;不,像每年正月初七送火神,孩子们手头的火把在夜风中飞蹿的火星,自己跟在后头,又跑到前头,一路撒欢,一路“汪汪汪!……”快活地叫唤。……然而,又似乎都不是,自己一点也不快活,脑袋一阵阵发疼发胀。

……“吱——嘎!吱——嘎!……”这是什么声音?还有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呜咽,声音那么熟悉……唔,是狗们的声音;那“吱——嘎”的单调的音响,是独轮土车子的叫声。

白驹醒过来了。它想了想,终于明白自己是在路上。狗屠正推着自己和自己的同类归返。他是满载而归了。单靠车子沉重的叫声也能听出来。它打量了一下,共有七八条。最小的一条不过十来斤,看它稚气的胆小的样子,至多只有三个月!

白驹愤怒得睁大了眼。它想回忆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会失去自由的,狗和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可它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土车子“吱嘎吱嘎”的尖叫声,正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死亡!自己才只有四岁,就这么完了吗?

它可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去年秋后,邻家剥了一条黄狗。白驹听到几声惨叫,急忙跑过去看。黄狗已被击昏,不一会被吊到一棵树上,一刀下去,肚皮划开了,流着殷红殷红的血。狗皮被撕下来,身子还一动一动的。白驹发怒地叫起来,立刻被人赶开。它掉头回家了,为此难过了几天。那时,它只恨那家的主人。现在呢?人都是一样的,都不是东西!

白驹是聪明的。它准备逃走,可是决不叫唤,也不呻吟,只把眼微微眯缝成一条,悄悄打量狗屠。他已经有些累了,步履蹒跚,仍在不停地走。天色已晚,他急着赶回家去,并没有注意车上。所有的狗都被拴着,他放心得很。

白驹动了动,试探一下绳子的力量,很紧。前后腿和嘴上都用绳子捆着,似乎扎到肉里去了。车子每颠动一下,都会感到疼痛,都会引起狗们的一阵挣扎和骚动。白驹被压在最下面。狗屠看它个头大,又凶猛,才特别这么安置的,却没有想到,反给白驹做手脚带来了便利。

白驹感到前腿下有一个特别尖利的东西。它希望那是一枚钉头,它动了一下,果然看见一枚发锈的钉头,露出一点尖。它一阵窃喜,吃力地把绑着的前腿伸过去,在钉头上来回磨擦起来:“铮——!铮——!……”绷紧的绳索发出清脆的弦声。这弦声刚好被车轮的吱嘎声淹没了。但它仍是非常谨慎,磨几下停一停,尽量和着车轮滚动的节拍。如果万一被发觉,一切都完蛋了。

很快,前腿的绳子断开了,血流一下子冲进下肢的血管,两条前腿完全麻木了。它抑制住狂喜,依照原样儿伏着不动,静静地休息着,盘算下一步的打算。

“吱嘎——吱嘎——……”车子仍在滚动,却明显地慢多了。天色渐渐黑下来,两旁的树木挺着干硬的躯体,毫无表情地站立着。这些树木因为被饥饿的人们剥去外皮,大多已经死去。远处的村庄、田野已经模糊不清。残破的古黄河大堤横亘东西,如同黑黝黝的山脊,透着荒凉和阴森。狗屠经过长途跋涉,已经十分疲惫。这家伙太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放下车子,准备歇歇再走。

白驹估计,离狗屠的家不会太远了,应当抓紧时间逃走。它活动了一下前肢,已经不再酸麻。嘴和后腿仍然捆着。这都不碍事的。只要前边两条腿松开,后腿捆着一样逃跑。而且也来不及弄断后腿的绳子了。狗屠正从上至下检查狗们被捆绑的情况,有些松动的,重新扎紧。车上一阵骚动,几只狗在白驹身上滚来滚去。趁这混乱的当儿,白驹前爪抓住车子,腰身一缩一挺,整个身体已经从重压下抽出来。

狗屠发现了!立刻双手扑下来,想捉住白驹的前腿。然而晚了。白驹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声,猛一跃蹿下车子,打一个滚,又一跃而起,飞也似的逃窜了!狗屠拔步就追,一边大声喊叫:“站住!——畜生——站住——往哪里跑?——妈的!”

白驹听他在后头笨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喊叫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它不顾一切地往前飞逃,越过沟渠,越过田埂,越过一片树林,进入一片茂密的茅草地,又继续往前跑去。它摔了几跤,但几乎没耽误什么事,又弹起来重新奔逃……

三、潜伏、反思。古老的故事

这是一片丘陵样的荒沙岗子,沙岗像小山包一样,一座连着一座。沙岗上长满了酸枣、刺槐和野蔷薇,沙岗和沙岗间,是一片片茅草,几乎看不见地皮。北边是一段废黄河堤,有三四里长,堤上是野树林,杨、柳、柏、槐,什么树都有。因为缺少修理,全都长得枝枝杈杈,如果不带着砍刀,人很难从里头穿行。南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野苇长得很茂盛,很粗壮,密得像一堵墙,风吹过,发出雄壮的“簌簌”声。再往里去,是一片一片的蒲子草,下面的浅水在阳光下泛着泡沫,发出一股恶浊的腐草味。河心那里,是极宽阔的一方水域,都是经年累月积存下来的,一群群水鸭、鱼鹰在里头嬉戏,不时有“嘎嘎”的大叫声。

这一带地方,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二十里,除了繁茂的树木、草莽,还有各种野生动物。这是一块自由的大地。白驹藏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它倒不是怕狗屠的追捕。那天晚上,狗屠追了不过百十步,就找不见它了。他无法找到白驹,也不敢愣追。他懂得一条死里逃生的狗的厉害。从他手上跑掉狗的事虽不多,却也不稀罕,他吃过逃狗的苦头。现在逃跑的是白驹,他就更为胆怯。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和白驹搏斗,自已决不是对手。但他又感到晦气和恼火,不甘心地追了一程,只好返回。当晚回到家,他甚至没敢告诉任何人。那是很丢人的事。

白驹成了野狗。

那晚,它躲在草丛里,确信已经彻底摆脱狗屠的追赶时,白驹卧了下来。这时,它才来得及把嘴上的绳子扒断,接着又用牙齿咬开了后腿的绳索。那是很容易的事。它有尖利的虎牙,只用两三下,就切割开了。它卧在那里,浑身颤栗,因为紧张,也因为死里逃生的喜悦。这一刻,白驹的脑子里十分空茫,只感到极度的疲倦,浑身软软的。它用舌头舔净嘴周围的血沫,四肢仍然很疼。它静静地卧着,无所事事、无所思想地卧着。渐渐地,它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当夜的颜色和声音完全将它包围时,它又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白驹第一次失去了主人,失去了精神的依托。风声萧萧,茅草在没完没了地抖动,这景象感染了它,白驹也抖动起来。它瞪着火亮的眼睛,四只蹄爪抓在地上,颈上的长毛耸立着,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两只耳朵支棱开,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四周晃动的树影使它生起疑心,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的威胁。白驹突然大声地咆哮起来:“哇呜!……哇呜!……”它一边叫,一边用强健的后蹄爪扬起一阵阵沙土,沙土如急雨样打在身后的树叶、茅草上,发出“刷刷”的声响。于是,它便以为后边有什么东西在向它进攻。白驹闪电般地扭转头,继续咆哮:“哇呜哇呜……呜……”但那“刷刷”的声音又从后面响起,它又掉转头。如此多次,白驹被自己弄得紧张不堪。它终于发现什么也没有。当它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

它十分沮丧和羞愧,这一阵咆哮,除了黑沉沉的夜色,竟没有任何具体对象。它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胆小过。四周一片寂静,它伏在草地上仔细谛听着什么,什么也没有听到。不,准确地说,没有听到它所熟悉的音响,没有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是村落的音响,有猪羊的叫声,人的脚步和说话声,深夜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催眠曲,男人的鼾声,以及人间烟火的气息。但这些都没有,这里只有荒野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独。

白驹爬起身,不由自主地想回去,回到人的村落和主人的院子里去。它的心情那么急迫,刚刚走了几步,就立刻飞奔起来。凭它敏锐的嗅觉和辨别力,用不多久,它就能跑回家去。二三十里路在它脚下不过是玩儿一样。

可是,在它跑出四五里路以后,又忽然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它记起自己被主人出卖的情景,记起主人致命的两次打击。它慢慢扭转头,又走回原来的地方。它陷入苦恼和伤心之中,它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不讲信用,不够朋友。我难道还不够忠诚吗?从我懂事起,就懂得忠诚于人类。我救过主人的孩子。他落水,附近没有人,我大声吼叫着跳下河去,让他抓住我的脊背爬上岸来。主人,我不也救过你吗?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大雪飘舞,遍地白茫茫的,熟悉的地形地物都被积雪遮盖了,你在旷野里转了向,头发衣服都结了冰,几乎要冻死了。我冲出黑沉沉的村庄,跑到茫茫雪野里找你,我一路找,一路叫,终于在一片洼地里找到了你。你已经冻得半僵,可我把你领回家来了。那时,你夸我是“义犬”!你那么喜欢地爱抚着我。我也曾下决心忠于你一辈子,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可是,你背叛了自己的诺言,灾荒一来,你就把我出卖了。人,就是这么个坏东西。其实,平时,你给我吃过些什么?残汤剩饭而已!只有那一次,我从雪地里领你回到家,你扔给我一个白馍馍。就那一次,人是够小气的——人是最自私的!人只为自己打算,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别的一切生命,在他们眼里都是低贱的,要么是肉,要么是玩物,要么是奴隶,要么,……你越是忠诚于他们,他们越是要毁掉你。虎豹狼豺们虽然也是人类捕杀的对象,但它们从来就不驯服,因此受到的危害就小得多。它们和人斗,斗不赢就躲起来。可是狗呢?生活在人的身边,自以为很安逸,其实时时都处在威胁之中。他们养着狗,只是为了让它看家护院,一旦不需要了,就立刻毁掉。人类不仅可以任意毁掉狗的生命,而且败坏狗的名誉。他们之间也互相咒骂,而最恶毒的语言却是:“狗东西!”“狗一样的人!”“狗×的!”“看家狗!”“落水狗!”如此等等。

白驹脑海里闪出的,尽是人类强加的耻辱。而过去对这些,为什么就那么麻木呢!唔,自己和自己的同类其实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不仅人类瞧不起,大概其他所有的生命都瞧不起,真是太丢脸啦!

狗曾是动物界的强者,为什么要依附于人类生活呢?它记起母亲给自己讲过的故事。那是从狗类祖先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一段真实的历史。在洪荒时代,狗和人本来是平等的。为了生存,两家结成同盟,共同与其他凶猛的野兽搏斗。那时,首先倡导这件事的一个人叫伏羲氏。当时,他是一个强大部落的首领,聪明、勇敢而又宽厚。他不仅发明了八卦、琴瑟,而且教人民从事渔猎,教导人类和狗做朋友,大家相亲相爱,和衷共济,共同开发文明社会。当他在世期间,狗和人都这样做了,双方合作得很好。伏羲氏临死时,希望后人不要忘记他的教导,并从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个字“羲”,送给狗,这便是“羲狗”的来历。那意思很明白,是要后人像尊敬他一样尊敬羲狗。但是几千年下来,为开创人类社会立下汗马功劳的狗类,却沦为人类的奴隶!

白驹听母亲讲这个故事时,还很小很小。那是一个晚上,它拱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已经很老迈的白猫讲完故事,还默默地流了泪。父亲黑山坐在一旁沉重地喘着粗气。白驹太小了,它还不能理解它们为什么会这样悲怆,不能明白这故事所包藏的巨大悲剧。它听过了,也就算了。它只记得没有几天,父亲黑山因为无辜挨打,扑上去一口咬断了老主人的手腕。但很快,黑山被一群人围住了,用棍棒向它进攻。

父亲黑山咆哮着四面冲击,一连咬伤了好多人。它是那么勇猛,直到被人一棍敲在头上,它还最后蹿跳了一下,那一跳有一丈多高,随着一声雄狮般的吼声,黑山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当天夜晚,白猫紧紧搂着白驹,呜呜咽咽地哭泣,哭了好长时间。小白驹莫名其妙,只感到有些害怕。那一晚,母亲白猫一再告诫白驹:等你长大了,千万莫学父亲黑山。它老是反抗主人,老是挨打,终于还是死于反抗。要忠于主人,忠于人类。人类已强大到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匹敌的地步,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忠于他们还会好一些……

此时,白驹卧在草丛里愤愤地想,忠于他们也并没有好的结果!母亲白猫一生胆小温顺,活了三十年,做了三十年奴隶。平日走路,一点声息都没有,真像猫一样安静,可是又怎样呢!最后老死院门前的草垛上,仍免不了被剥皮吃肉。白猫这名字代表了母亲一生的耻辱,与其这样苟活,还不如像父亲黑山那样壮烈地死去!至此,白驹感到和人类再也没有任何感情了。那是几百代、几千代的仇恨呀!

它在草丛里潜伏了三天。那真是痛苦的三天哟。白驹像梦魇一样思索,彷徨,终于决定和人类决绝!为什么不呢?连蚂蚁那样的小生命,都有自己独立的世界,堂堂三尺狗躯,何以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你看那些蚂蚁,自己打洞做穴,在人类的脚下爬来爬去,但却从来不向人类献媚取悦,甚至不屑一顾。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踩死,却从来不能将它们征服。比起蚂蚁的自信和清高,狗类确是太卑贱猥琐了!白驹的热血沸腾了,潜在的野性回归了。干吗再去投靠人类?荒野才是自己的天地!

人类——见鬼去吧!

白驹是自由的!

四、一个伟大的真理被当成儿戏,它绝望了

黑夜。几只萤火虫在飞舞,宝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真好看。

这是一条荒僻的草径,很少有人走过。两旁是浓密的灌木林,有玫瑰、紫荆、刺槐,野味十足。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的响动,是一只刺猬逃跑了。它跑得很急,却很慢,笨家伙!白驹忽然感到好笑,想捉弄它一下,一跃蹿过去,用爪子一扒拉,刺猬立刻不跑了,把浑身的针毛耸起来,缩成一团团,在那儿抖。白驹伸出前爪,小心地碰了碰,刺猬又一抖。白驹开心地叫了一声,“呜——!”然后走开了。

白驹根本不想伤害它,甚至还不想在野外捕食。尽管在它来说,这都是极容易的事。它知道,在这片广大的荒野上,还没有任何动物能和自己为敌。

今夜,它决定去袭击另一个村庄,一想到那里有人类饲养的猪羊鸡鸭,心中就充满了快乐。它不仅是为了吃饱肚皮,还为了和人开开玩笑。人类,不是自视为生命中的强者吗?嘻,一条狗就足以让你们不得安宁了。

忽然,白驹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它又嗅了嗅,蓦地站住了——有人的气息!这气息太熟悉了。白驹警觉地耸起耳朵,前头的灌木丛黑黝黝的,几根枝条无声地晃动了几下。它立刻断定,那里头藏着人!不用说,是对付自己的啦!它冷静地左右环顾了一下,准备后撤。就在这时,一声锣响,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死它!”

“别让它逃了!”

“白驹在这儿哪!开枪——!”

……

霎时,几十个手持棍棒和火枪的男人从树丛里跳出来,接着,枪声响成一片。好在白驹已有防备,枪响之前,它已机灵地躲在路旁的树丛里,然后左拐右拐,从枝权的缝隙间跑远了。它一气跑出二里地,回头站定,远处仍是一片嘈杂声。

白驹又一次逃脱了人类阴险的暗算。

几个月来,人类为了捕杀它,真是绞尽脑汁,除了大规模地搜索,还设下种种埋伏,圈套。尽管白驹都以它的勇敢和对人类阴险的熟悉躲过了危险,但它还是感到了威胁。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人类知道了它不过是一条狗,因此,最初那种神秘的畏惧消失了。

之后几天,白驹停止了活动。

如果说,过去它对人类的报复欲还只是了解的话,那么现在,它是深深体会到了。人类不能容忍其他生命的反叛,如同眼里容不得沙子。看来,他们是必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了。白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孤独。以自己的力量和人类较量,是没有什么结果的。顶多只能像父亲黑山那样壮烈地死去。

它并不怕死,这条命就是捡回来的。它觉得自己肩负着一种使命,就是把整个狗类拉回荒野,脱离人类独立地生活。自己应当把这件事作为一种事业,一种伟大的事业!这一次狗类和人类的决裂,就像远古时的祖先决定和人类合作一样,都应当是狗类历史上最辉煌的壮举!——不!应当说,比那一次还要辉煌!人类已经不是伏羲氏时代了,狗和人不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了。这种仰人鼻息的依附关系是耻辱的,也是没有好结果的。一种生命长期依赖另一种生命生存是危险的。特别人类已强大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他们在肆无忌惮毁灭其它生命,也将因此而终于毁灭自己。人类有句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时,人类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然而狗类呢?作殉葬品?——只有作殉葬品!因为狗类长期依赖人类生活,已失去独立谋生的能力。而荒野中的万千生命是无时不在进行残酷的生存竞争的!

白驹暂时停止了对人类的嘲弄——还是让历史去嘲弄他们吧!它要从事拯救狗类的伟大事业了。它必须将这一利害关系告诉狗们,唤起狗类的觉醒。

当然,这事必须悄悄进行。必须瞒过人类的眼睛。一连十几天,它不再去村庄捣乱了,只在野外捕些小动物充饥。好在白驹即使和人类共同生活时,也没有中断过捕猎。为此,它不能不衷心感谢母亲白猫、父亲黑山,以及它的上辈先祖。它们一代代传下来捕猎的本领,头脑、肌体都没有任何退化,到它这一辈仍保持着顽强生存的能力。

果然,人类上当了。白驹十几天销声匿迹,他们便以为这个可恶的畜生肯定是逃远了。既然逃远了,也就算了。这是人类的又一弱点:但求眼前无事。尽管深沉者竭力主张应把白驹叛逃的事通告全人类,但没人理睬。事实上,即使真的通告了,怕也未必有人肯信。不就是一条狗吗?神经病!——肯定,那些不知情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白驹深知人类的这一弱点,略施小计,就把人骗了。十几天以后,它开始了游说。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它便从荒野出发到人类居住的村庄、院落去,把那些伟大的道理讲给狗们听。

老实说,狗们对它那些深奥的道理并不感兴趣,但也不反对和它见面。几个月来,白驹的行动不仅震动了人类,而且震动了狗类。在狗们中间,也到处传播着白驹的事迹。那神情也是神秘的、惊奇的,就像人类传播着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强盗的事迹。

把白驹当成英雄的,自然敬佩不已;就是把白驹当成强盗的,也似乎没有恶感。狗受人类的欺负太多了。在这饥荒之年,更是苦不堪言。它们普遍觉得白驹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加上白驹家族一向在当地的威望,所以,就是前些日子白驹向人类报复时,也没有任何一条狗告密。尽管当时都很害怕,但一到天亮,夜晚见过白驹的狗,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夜间的见闻告诉其他的狗:“知道吗?昨夜我见到白驹啦!”这样一来,白驹的神秘感在狗们中间大大加强了。原来认识和见过它的狗感到自豪,没有见过它的狗都想见见它。大家都想一睹白驹的风采,看看这位传奇式的羲狗是何等模样!

现在,白驹登门来访了,而且不伤害人类饲养的家禽、家畜,这样,被访者就不致因为失职而受到主人的责罚了。可以说,这样的会见不仅仅不尴尬,而且是愉快和荣幸的。它们寒暄过后,白驹便开始它的劝告,那言词是激烈的,说起来滔滔不绝。它竭力用明白的语言宣讲它的教义(狗们是这样认为的),其中有对远古以来历史的辛酸回顾,有对人类无情的批评,有对狗类奴性的解剖,有对世界大趋势的分析,有对狗类自身价值的再认识,等等,等等。它说得慷慨激昂,口干舌燥,出一村又进一村,出一家又一家。狗们静静地听着,有的愕然,有的木讷,有的点头,有的激动……总之,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

几个月过去,白驹像传教士一样走遍了黄河故道两岸的几百个村庄。它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决定像人类最后决定什么事情一样,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集会。

这一天晚上,在一片荒野里,各村的狗们按照通知,都来聚会了。啊!几万只狗的聚会,有谁见过吗?就像上古时代,黄帝在釜山大会“万国”一样,同是亘古以来空前的盛举!看吧,那蠕蠕而动的一片,何其壮观!白狗、黑狗、黄狗、杂毛狗,大狗、小狗、肥狗、瘦狗,猎狗、狼狗、牧羊狗、看家狗、哈巴狗……全部从各村各寨悄无声息地来了,那神情极其肃穆。而此刻,人类都还被蒙在鼓里,正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屋外,北风怒吼,冰天雪地。他们再也想不到,在老黄河岸边,正有一场史无前例的狗类叛乱即将发生!

啊啊,终于到齐啦!

狗们竖起耳朵,站在雪野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白驹激动得浑身发抖。它镇静了一下,稳稳地登上一座高高的黄沙岗,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的同胞们,开始了最后的演说。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这是一次总动员!白驹慷慨铿锵,把它的教义发挥得淋漓尽致,说到激动处,泪如雨下。全场静悄悄的,连风也停止了吼叫,似乎整个荒野只有白驹的声音了!最后,它直立起来,挥动着前腿,大声疾呼:“兄弟们,姐妹们!让我们和人类决裂,返回荒野吧!自由的狗类万岁!”

白驹停止了演说,一边抹去泪水,一边等待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声。它相信,大家都会响应的!世界上还有比独立、自由更珍贵的吗?

然而,白驹的估计不幸都错了。从狗群里发出的响应声稀稀落落。气氛有些尴尬,而且这尴尬的气氛使它刚才的激昂慷慨变得有些滑稽。

白驹愕然了!

狗们面面相觑!

公正地说,大多数狗并不怀疑白驹的真诚,对它的教义也似乎能够理解。但它们却很难接受!老实讲,今天赶来聚会,许多狗只是为了好奇,凑凑热闹的,并没有多少狗真的打算就此参加叛乱。

开玩笑!离开人类,返回荒野,是这么简单容易的事情吗?千万年来,狗类都是依附于人类生活,虽然吃的是残汤剩饭,却也可以求个温饱;虽然不如在荒野自由,人类的草垛上却也有个安逸的窝。而到荒野里去,一切都要依靠自己,那不是太辛苦——也太充满了危险吗?的确,狗们各有各的想法,也确有许多实际问题呢!

这时,一条黑色的哈巴狗站起来大声提问:

“请问白驹先生,返回荒野去,我们吃什么?”

白驹看它有些迂腐,于是大声回道:“荒野可吃的东西很多,当然哪样可口吃哪样喽!”

哈巴狗往前挪了几步,旁边的大个子狗们为它让开一条路。它现出为难的样子:“比如,老虎肉很可口,可老虎让我吃吗?”

狗们发出一阵笑声。白驹有点气愤了:“你不能去吃兔子吗?干吗要去吃老虎!”

“可我追得上兔子吗?”哈叭狗一下子四爪着地,“你看,我的腿这么短。你没听说一句俗话:哈巴狗撵兔子,越撵越远吗?”

狗们又是一阵大笑,会场骚动起来了。白驹生气地说:“那么,你就去吃老鼠好啦!”

“吃老鼠?那东西难吃死啦!而且,它们在地洞里,费很大劲也扒不出来的。而且,还有猫争食,它们锋利的爪子可不好对付呢。而且……”

“算啦!”白驹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干脆,你什么也别吃啦!”

“那——我不是要饿死了吗?”

“你既然没有生存的本领,饿死也是活该!你们哈巴狗本来就是狗类的耻辱,本来就应该被淘汰!”白驹失去耐心,语言变得严厉而尖刻起来。

哈巴狗看白驹发了脾气,不敢再问什么,尖着嗓子小声地说:“所以嘛,还是不能返回荒野……”嘟嘟囔囔退回老地方去了。

狗们对白驹的傲慢不满起来,会场上一阵低语。白驹登高一呼:“有意见就大声说,别那么嘀嘀咕咕的!”

于是,发言继续进行。一条老态龙钟的牧羊狗表示:“我已经为主人看羊十几年,人有歹,也有好的时候,我不能撒手就走。况且,我也老了,返回荒野,还怕被狼吃了呢。”

一条看家狗摇摇尾巴(习惯动作!白驹厌恶地想),走上来说:“我们看家狗都有一个草垛,一个狗食盆,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逸。白驹兄,恕不从命,我们不能回荒野去。”

一条高大肥壮的狼狗大大咧咧站起来,带着一种酸溜溜的腔调,闷声闷气地说:“白驹君,狗各有志!我看,你就别费心了,谁愿去荒野谁去。对不起,天明我还要帮主人去办案呢。我要回去喽!”说罢,打个哈欠。一群狼狗都起身要走。

白驹正要发作,一群猎狗呼隆散开,拉开架式挡住就要溃散的会场边缘,纷纷大叫起来!“全是他妈的孬熊!返回荒野有什么不好?都不能走!”“不要回去了,返回荒野吧!”……

白驹一阵激动!哦,猎狗!——狗类的骄傲,我忠勇的兄弟们,让我们一起力挽狂澜吧!……

可是不好!那边发生了争吵,又一处——又一处!会场全乱了!妈的!——刚才还是那么肃穆的会场,霎时变成一片争吵声。里面的狗要往外冲,外面的猎狗和一部分愿意返回荒野的其他狗类拼命挡住大家,到处乱成一团。

“汪汪汪!……”

“呜呜呜!……”

“哇哇哇!……”

大家先是争吵,喷着热气和白沫争吵,红着眼睛争吵;然后,争吵变成了咒骂;接着,狗们都露出了自己尖利的虎牙互相威胁,发颤的低沉的吼叫,像沉雷似的在一大片雪野上滚动;终于,不知从哪里最先开始,互相撕咬起来。

真的,你无法确定从哪里开始厮杀的!速度太快!战端一开,只不过眨巴眼的工夫,整个会场就变成了战场!

那是一道闪电!

那是一串炸雷!

那是一股血腥的旋风!

几万只狗凶猛地大叫着、咆哮着、翻滚着,“呜呜呀呀”一片狂吠声。初时,还见两只狗单兵作战,一样的颈毛耸起,一样的人立,一样的咆哮,一样的乱咬乱抓;但很快就分不清谁在和谁咬了,单兵作战变成了一片混战。只见被腾起的一团团雪雾,被踏翻又重新跃起的狗的身影。得手者咆哮如串雷,失败者惨叫如厉鬼。狗一群群地扑上去,一片片地倒下,有的被咬断了前腿,有的被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有的被锋利的牙齿割断了咽喉,有的浑身血肉模糊,凄惨地呻吟着在地上痉挛……

白驹站在沙岗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它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糟糕。它并没有打算做领袖,只是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理,而真理是应该被大家接受的。岂知,却因此导致了一场狗类的自相残杀!它感到难过,难过自己没有足够的威望和号召力;它感到伤心,伤心真理被当成儿戏;它感到愤慨,愤慨狗类发展到今天,已经愚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那么好吧!它望着眼前一片惊心动魄厮杀的场面,咬着牙想,既然不可救药,就都毁灭了吧!这麻木愚蠢的一群,毁灭了倒好!活在世上,只能被万千生命耻笑。而自己,当然也会被毁灭——那就一同毁灭吧!

白驹极其悲壮地抹去惭愧的泪水,猛抬头,两眼发出骇人的火光。旋即,它颈毛耸起,四蹄腾空,一跃冲下沙岗,卷进血肉拼杀的漩涡里去了!……

尾声

黎明时分,人类终于被惊醒了!

古黄河滩头几万只狗的厮杀,惊天地,泣鬼神,沉睡的人们骤然醒来,恐怖地谛听着那隐隐传来的群狗的咆哮,禁不住心惊胆战。一个村庄惊醒了,又一个村庄惊醒了,几百个村庄都惊醒了!那一阵连一阵兽性的咆哮,唤起人类原始的恐怖。人们胆怯地集结成伙,拿着木棍、火枪,打起灯笼火把,走出村庄,一步步向黄河古道逼近。……

冰天雪地,荒野森林。战场已变成一片血海。洁白的积雪不见了,灌木丛和草莽被践踏得七零八落,一具具狗的尸首横躺竖卧,一片片血水发出熏人的臊腥,没有断气的狗仍在地上挣扎呻吟……

在一座山包样的沙岗上,站着十几只伤痕累累的猎狗,为首的那一条是白驹。它们是这场血战的幸存者。

当白驹冲下沙岗,投入拼杀时,一百多条猎狗已组成强大的集团军。它们以自己雄健的体魄、敏捷的四肢左冲右杀,像一股洪水在狗群中荡来荡去。白驹立刻投入这个行列,而且立刻站在冲杀的最前列。老实说,那些看家狗、牧羊狗、哈巴狗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猎狗们只要扑上去,它们就立刻像遭到闪电轰击一样倒下和溃败。可是,狗太多了!那是几万只拼命的狗啊!任你猎狗怎么勇敢,怎么凶猛地咬杀,前面仍是浓云样的狗群。而更糟糕的是,狼狗——四十多条狼狗,那些人类最忠实、最恶毒的帮凶,一直在寻找猎狗作战。猎狗的集团军冲向哪里,它们就扑向哪里。从后面、从侧翼不停地向猎狗发动进攻。

白驹当机立断,指挥一百多条猎狗旋风一样将几十条狼狗围住。双方针锋相对,立刻咆哮着厮杀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混战!狼狗们依仗肥壮的个头和猎狗较勇力,一旦咬住对方,就立刻把猎狗甩向空中。当猎狗惨叫一声,刚刚摔到地上时,狼狗又立刻扑上去,一下咬死对方。狼狗都有一张巨大的嘴巴,都有狼的凶狠,的确很难对付。但对付它们的是猎狗!猎狗不愧是最优秀的狗类!它们以自己特有的敏捷和狼狗斗法,尽量避免和对方正面冲撞。它们跃来跃去,时而打滚伏地,时而腾空而起,趁机会一口咬住狼狗的咽喉。咽喉!那是最致命的地方!尖利的虎牙像匕首一样穿进去,直到对方的血液像喷泉一样流出来,才算罢休。白驹一面和狼狗拼杀,一边用它的咆哮和眼神组织进攻,指挥猎狗们每两三条围住一条狼狗,团团厮杀!

这一场恶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几十条狼狗终于全部被杀死,而猎狗也死亡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条了!在猎狗和狼狗大战的当儿,其他的狗类除了死去的一大批,剩余的已全部逃窜。

当战斗全部结束时,白驹居然还活着!尽管它的脸部、肚皮上都受了重伤。它蹒跚着站稳了,召集幸存的伙伴。十几条还活着的猎狗全都负了伤。持续地拼杀已使它们精疲力竭,几乎要瘫倒地上了。它们听到白驹的召唤,一个个从狗的尸堆里走出来,终于在沙岗上汇齐了。

“我们怎么办?”一条腿部受了骨伤的猎狗悲哀地看着白驹。立刻,所有的猎狗都转向它,大家眼里都闪着泪花。

白驹点了一下,还有十七条猎狗!无疑,经过这场大战的幸存者,都是最强健、最优秀的狗了!它激动地说:“伙伴们,这场厮杀是最残酷的检验!凡是活下来的,都是强种!都有在荒野中生存的能力!我们不必……悲观!只是,这里已不是久留之地,人类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到哪里去?——你说吧,白驹兄弟!”猎狗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白驹被深深地感动了!它环顾了一下周围无遮无拦的荒原,动情地说:“祖先的祖先曾传下一个话来:当狗类遇到劫难时,要沿着黄河往上走,一直走到最上游。那里还有深山密林,那里远离人类,那里才能生存繁衍……我们就按照祖先的嘱咐,到那里去重新造就自由勇敢的狗类吧!”

狗们立刻赞同,一片咆哮,一片狂吠!它们在用兽的语言和平原告别,和人类告别!朦胧而惨淡的月光下,荒原摇曳,尸陈遍野,那一片悲凉的气氛使它们喉头哽塞了。十七条劫后余生的猎狗,听鹤唳怆然泪下,对残月神驰荒野。凄惶复杂的心理,只能变成一声凄厉的咆哮了!……

这时,无数的人类擎着火把,正一步步逼上来,胆战心惊地逼上来……他们目睹了这一片血腥的战地,惊得张口咋舌,魂飞天外!他们不能解释狗类这一场屠杀的真正原因,却被上万只狗的尸体和血泊震憾了。而一座荒凉的山包样的沙岗上,那十七条浑身是血的活的猎狗,在人类的心目中,几乎成了天神!天哪,谁知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它们身上仍流着血,但没有哪一条狗去舔。它们全都停止了叫声,只在荒岗上岿然而立,看着黄河两岸照耀如同白昼的火把,看着密如蝼蚁的人群和一排排火枪,竟是那么从容,那么凛然!

静场……一个无边的静场!……

人类和狗类、苍天和大地——对峙着!

哦!晨钟暮鼓,地老天荒……

“嗷——!”一声长吠撕破静寂。白驹——人们立刻认出了白驹——那个神出鬼没的精灵!只是这一声吠,不!仅仅是它的再度出现,就足以令人类沮丧了。他们终于不能战胜它——一条不可思议的神奇的生命!人类睁大了恐怖而敬畏的眼睛,手中的火枪慢慢垂了下去。

艰难的征程开始了!

只见白驹打头,十七条猎狗错落着面向遥远的西方,把鼻子指向苍穹,指住残月和寒星。骤然间一齐咆哮起来!那声音如此雄阔,如此凄厉!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久违了!这一声原始的生命的音符!

人类——一阵寒栗溜下脊背。于是,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幅蛮荒时代的图景:

一行十七条猎狗缓缓走下荒岗,从容而悲壮地向黄河上游走去,向原始大森林走去……

1985.6.1-6.9于丰县五门居

《清明》198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