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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 第二章 仇恨的魅力

狼说:“人像需要光明一样需要黑暗。”

三月说:“白天,你等着……”

1

那盏纯银蛤蟆灯已被烟火熏得黢黑。刚分到手时,她真是喜欢它,就喜欢它那个傻样。它其实是一只银蟾蜍,呆头呆脑地张着嘴巴。

她一看见它就忍俊不禁,把它拨拉得四脚朝天,然后鼓腮、瞪眼:“呱——!”接着就掩口而笑,笑得咯咯的。

银蟾蜍是郝家的祖传宝物,说它能夜观天象,几辈子就靠它富起来的,一直当神供着。后来,郝家的土地财产都分了,她分到这只银蟾蜍。她没有供它,只把它当成一件玩意儿。再后来,就把它做成一盏灯。肚子里装上油,搓一根棉捻从嘴里扯出来,擦洋火点上。霎时,蛤蟆灯银光闪闪,这座旧瓦屋竟如宫殿般辉煌。

但她并不是为了这份辉煌。光明对于她原来是可有可无的。或许,她更企盼黑暗。只有黑暗中的搏斗才让她感到自己是个活物。除此之外,她对一切都没有兴趣。自从把银蟾蜍做成蛤蟆灯,她就从来没有擦拭过。那上头沾满了油渣和污垢,像一只真正的癞蛤蟆趴在柜面上。它不再晶莹,也不再辉煌。火苗如吞吐的蛇信子,殷红殷红的,日渐破旧的瓦屋就有一股森森鬼气。她喜欢这样在朦朦胧胧中独处。

她蜷曲着身子侧身而卧,乌黑的长发披在枕上。有一缕沉甸甸的垂向床下,摊在砖地上。那样子像个刚刚喝毒药致死的女人。她当然没有死,她甚至从来没有过死的念头。她只是经常像是死了的样子。

她躺着,但她并不知道她侧身而卧的样子是最优雅最撩人的。高高隆起的臀和深凹下去的腰际呈现在宽大的雕木床上,抛出一弯惊心动魄的曲线。狼常常骇然看着她,讷讷地说:“唔……别动,别动……就这样躺着。”她就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他的目光为什么这么可拍,是自己吓住了他,还是他吓住了自己。每逢这种时候,她就只能听从他的话,任他摆布。但她总是不解,不知道这么卧着有什么好,就嘟起嘴:“你为啥老是要我这么躺着?”

狼轻轻地像是耳语:“女人只有侧卧才是最美的。”

“那你目光咋这样吓人?”

“因为你美得可怕。”

“瞎说!”她一下翻转身,四仰八叉,像个男人样平躺床上,“我偏要这样躺着。”于是他扑上去,企图扭转她的睡姿。于是一场搏斗从这里开始。他想把她重新扭转,她坚决不肯。他揍她,她就抓他。他真揍,揍得噼叭响。她真抓,抓得两手血。一夜一夜都是这样。

女人显然没有睡着。

她翻转身,面朝外依然侧身躺着。

被角斜吊在床边,就要滑脱了。半截身子裸在外头,她居然不觉得冷。

她两眼正恶意地盯住蛤蟆灯,久久地盯着。一只神秘的银蟾蜍,不是很有灵性吗?可你成了一盏黑油灯。圆鼓鼓的肚子里装满油,火舌从嘴里蹿出来,吱吱地炙烤着喉咙和嘴巴。它已经喑哑了,再也叫不出声。我不要你夜观天象,知晴知雨,知旱知涝。我只要你变成一个活物,在夜间陪着我。看着它受苦受难的样子,女人快意地笑了。那是一双湿漉漉而又火一样燃烧着的眼睛。

火苗在颤抖。它害怕她的目光。

2

很像一个遥远的故事。

村头走来一个江湖郎中,胸前飘着花白的胡子。身后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大家围住看,好奇而惊喜。村子偏僻,难得见个郎中。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一点儿也不怯生,笑眯眯地看人,只是不说话。这时有人端来茶水,商量让他父女住下。都想请老郎中多住些日子,好给村里人看看病,可是家家都窄狭,住谁家呢?

忽然一声喊:“狗日的大肚子来啦!”

大伙忙回头。可不,郝大胖正端着裤子款款游来。于是乱哄哄叫唤:“好户,快来,快来,行个方便吧!”

“大肚子!我日你二嫂,不能走快点吗?”

“好户,你游尸呢!”

仿佛来个活宝,让人兴奋。

小女孩惊奇地瞪大了眼,一扯老郎中:“爹!你看那人肚子……”老郎中一唬脸,低声斥说:“三月!……”

叫三月的小女孩一伸舌头,却偷偷笑了。

郝大胖任凭人骂,依然悠悠。终于走近了,冲人群叉腿挺肚:“我日你们大伙!……”忽然发现人群中一位不相识的老者,忙把脏话打住,一拱手笑了:“老先生,从哪来?”

老郎中看他有趣,也笑了,拱拱手说:“路过贵地,想借宿一晚,不知方便不方便。”

大伙又争着把老郎中介绍给郝大胖。郝大胖爽快地笑起来:“请还请不来啊,这事好办!就住我那三间柴房。回头让人打扫一下。”

老郎中住进郝家三间柴房,再没有走。

郝大胖说,想请他坐地行医,放心住下。至于房钱,有就给几个,没有就罢。

老郎中先是惴惴,这年头为富不仁的居多,郝大胖别是有什么圈套。走惯江湖的人,总习惯提防人。可想想又释然,我两手空空,他能骗我什么。人家分明一片好意,何必疑神疑鬼。再说,游荡大半生,渐渐走不动了,也没有个地方落脚。且住些日子再说,合则留,不合则去。

老郎中和村里人混得熟了,这才相信是遇见个好人。

听村里人说:郝家祖上原也是穷光蛋。交好运是从郝大胖的曾祖父开始。郝大胖的曾祖父以拾粪谋生,四季背个粪杈子,村头路边乱瞅。村里有句俗话:郝老头出门——找死(屎)。就是那时传下来的。

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郝老头腰扎草绳又出门去。经过村口一棵大柳树底下,忽然听到几声蛙鸣:

“哇——!”

“哇——!”

老头一愣,听声没有了。也就不经意,以为听斜了耳朵。可是后来天天早起,天天经过那里,天天听到有蛤蟆叫。就给人说了,但没人信。这老头做事向来神神怪怪的。可第二天五更起,刚到大柳树底下,又有蛤蟆叫。他本不想理睬,一直走过去。身后却叫得急切切,使他不能迈步。郝老头猛转身,大踏步赶回大柳树底下,丢下粪杈,撸下狗皮帽子往地上一摔:“是鬼,我也得捉住你!”他先用大粪耙扒去一层冷凝的雪,往下是湿润的土层。郝老头使出蛮劲,很快扒出一个坑。叫声不那么急了,却不紧不慢,引得他不能放手。其时,一弯残月挂在西天,五更寒气逼人,郝老头却热得一身汗水。一直扒到三尺深,叫声没有了,却突然发现一只银蛤蟆,光闪闪照人眼睛。

这事传开,就轰动了。大伙说,到底善有善报,这是郝老头行善积的。

郝老头几十年都是早出晚归,专事拾粪。却常在村头、路边、草垛旁,发现一些冻僵倒毙的乞丐。伸手摸摸胸口,死过的背到荒岗上挖个坑埋了,不让野狗糟蹋;还有一口气的,就背家去灌灌热汤热水。谁也数不清他救活过多少人。郝老头的女人就是他当年救活的一个乞丐。如今凭空挖个银蛤蟆,可见老天有眼。有个南蛮子路过此地,要过银蛤蟆看了看,倒吸一口气,说这不叫银蛤蟆,叫银蟾蜍。不是凡物,是月里蟾蜍下界,嫦娥仙子赏的。郝老头的善行,嫦娥仙子在月宫里看得清清爽爽。南蛮子拍拍他的肩说:“老人家,你要发!”

后来,郝家果然就发了。

到郝大胖这一辈,已是这一带首富。但郝大胖家并没有多少地,也就百十来亩,交给几个下人种。而且主要种棉花,种芝麻,不大种粮食。郝家不缺粮,他家开着一个粮行。富也富在这上头。

粮行是从他爷爷开创,到他爹手里成规模的。传说,郝家开粮行,就靠那只银蟾蜍。说是银蟾蜍极有灵性,能识天相报灾年。逢秋后,选一个晴朗的夜晚,等星星出齐了,月儿到中天,就把银蟾蜍供到院子里一张桌上,人躲起来偷听,不可偷看。那时,会有神秘的光波穿梭于银蟾蜍和高天之间,传递着某种不可知的信息。如果一夜无动静,来年就是风调雨顺,粮行生意不可大做。如果银蟾蜍叫几声,来年就是灾年,非旱即涝,粮行就可以大量收购粮食,等次年再卖出去。这一进一出,就赚大钱了。

这事有点玄乎,好多人不信。但郝家粮行越办越大,却是眼睁睁看着的。信不信由你。

村里人把郝家叫好户家,叫郝大胖叫好户,或者叫郝大肚子、大肚子、肚子,并无定规。

傍黑儿一出门,碰上了:“好户,喝汤啦?”

“喝了。你喝啦?”

这里人把吃晚饭叫喝汤。

郝大胖说:“黑天呼拉的,狗日的哪去?”

那人说:“你老婆在等我。”

郝大胖说:“我操你小姨子!”

郝大胖爱骂大秽。男女老少,没个尊卑,也没富人架子。碰上面,你不骂他,他要骂你。春天过去了,村里人去郝家借粮,不必低声下气:“大肚子,你叔我断炊了,借二升秫秫。”拎个口袋直去库房。郝大胖随在后头:“我不借!谁是你叔?”那人说:“我是你叔。”郝大胖说:“放屁!我比你还大一岁。”就从腚后头扯下钥匙,打开库门,那人直入进去,把口袋递给郝大胖,自己端起家伙从囤里扒出一升:“撑好。你说啥?大一岁?岁数不大顶用。你辈分低。”哗——!倒进口袋。就有一股尘埃扑出。郝大胖一眯眼:“我和你爹同辈。”那人又扒出一升:“憨不!没老没少。”哗——!又倒一升。郝大胖帮他背上口袋,在他肩上拍一巴掌:“老侄,吃完再来。”那人肩扛个口袋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见鸡踢鸡,见狗踢狗。郝大胖端着裤子一路尾随,喘吁吁回骂:“杂种!我的狗也得罪你啦?”那人出了大门,一回头:“大肚子,你是驴养的!”郝大胖凸着肚子追出去,那人一溜烟跑走了,像一根瘦秫秸晃动。

郝大胖一脸憨相,却一肚子主意。老婆死了多年,却不愿意再续,怕再弄出个儿子来,添乱。想女人了,就去七里外的石口镇。他在那里有个相好。一年也就送几口袋粮食,很划得来。亡妻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叫狼,郝大胖看得极重,心思都花在他身上。狼天分很高,只是寡言少语,完全不像郝大胖多嘴。他既不让儿子学种地,也不让儿子学经商,却送出去读书。有人很可惜,就说:“大肚子,这粮行下辈子不开啦?”

郝大胖说:“开个蛋!我想叫他日本国留学去。留洋。”

“憨种。一个儿子,你舍得?”

郝大胖说:“你懂个屁!”

郝大胖没知音。

老郎中住下后,郝大胖常找他喝酒。有时带菜去,有时带酒去,有时啥也不带。他知道老郎中清高,连房钱都是月月照付的。白吃一顿,老郎中反倒高兴。两人喝得微醉了,老郎中冲他摇拇指:“老弟,你算有眼光!”郝大胖便得意起来:“他们不懂。你……懂。家有千金,不如学富……啥来?”

老郎中接口:“五车。”

“是这话!我思量……让儿子学个七车……八车的。”郝大胖很自信地一昂头,“吱——!”

三月就笑他,咯咯的。

郝大胖一瞪眼:“甭……笑!”就掏出一把钱塞给她:“去……买洋糖吃去。”

三月一转身跑走了。

三间柴房,爷俩各住一间。当门一间作诊室兼药房。老郎中开方子,三月拿药。不甚忙,三月就跑出去玩。这孩子从小随爹走南闯北,爱野。去郝大胖的芝麻地擗芝麻吃,捏住芝麻梭子,用指甲挑开皮一弹:嘣!就弹口里去了。或者去棉花地乱跑,帮郝大胖的下女们采花。

一去半天不回。老郎中站在村头喊:“三——月——,回家啰——!”

三月远远地听到了,就用一双小手卷个喇叭,细声细气地应:“哎——再过一会!”

天大黑,三月回来了。采一把野花野草,蹦蹦跳跳插瓶子里,再灌上水:“爹,好看不?”

老郎中唬下脸:“疯!”

三月一挤眼:“香!”

碰巧郝大胖在场,就说:“三月,跟我做闺女吧?”

三月说:“不!”

“做儿媳妇吧?”

三月说:“不!”

“大了总要嫁人的。”

三月忽闪忽闪一对长睫毛:“为啥?”

郝大胖和老郎中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

三月说:“笑啥?”眉扬得像剑。

三月很生气。大人没话说了就笑。他们笑得没道理的。

郝大胖叹口气:“这孩子心里像秋水样。”

3

外头在下雪。她知道。

沙沙沙沙沙沙……轻轻的,脆脆的。

雪从傍晚就下,该铺了厚厚的一层了。她能想象出大雪铺地的景象。

原野和村庄被大雪埋住了。天地间像个飘忽渺茫的童话世界,这里一片凸起,那里一片凹下。到处是雪的山,雪的海,雪的云,雪的雾。

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猫头鹰蹲在枝头摇摇欲坠,不时间扑棱一声,又站稳了。它早已成了雪鹰,抖落一层雪,很快又落一层。在它的视野里,见不到一个活物。它在忍受着饥饿等待什么,显得茫然而无可奈何。

村边的麦草垛经过大半个冬天,已被人们掏空,下头有个弧形空洞。寻常的夜晚,夜行人经过时,会冷丁发现一对偷情的男女在松软的麦草上翻滚喘息。可在这大雪纷飞的深夜,空洞里只藏一窝避雪的野兔。它们正安闲地睡觉。或者正蹲在洞口望着雪夜出神,不时弹动一下耳朵,抖去飘进的雪片。它们并不知道厚厚的积雪已把麦草垛压得倾斜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倒呀倒呀!女人快活地想,轰隆!……把一窝兔崽子全压底下,但不要一下子压死,那太便宜它们了。要给它们留一丝气,能够艰难地喘息,慢慢体会死的滋味。有几只年轻体壮的兔子不甘这么死去,于是拼命挣扎,四条腿抽筋样在麦草中乱扒,扒开一层,还有一层。永远有希望,永远也扒不开。麦草垛太厚了,厚得不见天日。渐渐的,它们没有力气了,只是急促地喘着气,无望地软沓沓地蹬着双腿。那两条后腿多长多美啊,可是再也没有用场,再也没有驰骋的天地。麦草垛温柔地孕育着死亡。兔子们开始口吐白沫,眼睛里布满血丝。嘻嘻,窒息的味道好受吗?

“扑棱!”什么东西在屋梁上动了一下。她机灵地睁大了眼,是蝙蝠。阴鬼!

你还不来吗?你不会不来。

女人咬咬牙,悚然透出一丝冷笑。她在等待一个情人,也在等待一个仇人。

4

又过几年,老郎中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老了,病了,就死了。后事,自然都是郝大胖料理。

那年,三月十六岁。

十六岁的三月亭亭玉立,是个俊美的姑娘了。

郝大胖要收她做闺女,要她搬进大院住。三月不愿意。她说,郝大叔,我给你家做下人吧。郝大胖瞪大了眼,说:“咋?闺女,你信不过大叔?我会把你当亲闺女看的,啥事也不让你做。”三月笑了,说:“大叔,我信,可我不愿意。”

郝大胖叹口气,只好作罢,这事不能勉强。

村里人都说三月没心眼。

可三月就想无拘无束。她自信能养活自己。不就是干活吗?平日就和郝家的下人们一堆儿下地。

种芝麻、间芝麻、锄芝麻、收芝麻、割芝麻;

种棉花、间棉花、锄棉花、拾棉花、晒棉花。

三月干得欢欢乐乐。腰里扎个花肚兜,一根大辫子荡来荡去,透着一身的柔软。十六岁是个不知累不懂愁的年龄。傍黑儿收工,采一把野花野草,无非紫丁香、节节草、富苗秧一类寻常花草。扎成一束,插到瓶子里,换上新水,弯腰耸几鼻子。然后洗手洗脸,做饭吃饭,烧水洗澡,换一身干净衣裳。点上灯,打开门,伙伴们就陆续来了。

三间柴房虽旧,却收拾得干净。靠着村口,是年轻人打堆的地方。姑娘后生们都来。姑娘们做针线,纳鞋底、鞋帮,绣花描云。后生们闲嗑牙。姑娘坐一边,后生坐一边,大家说话,眼睛瞄来瞄去。说疯了,也打闹一阵子。姑娘捶后生们的胸膛,后生闭住嘴一运气:“咚!”像一拳砸在铁疙瘩上。“娘来!”姑娘疼得直叫,于是都笑。该笑的也笑,不该笑的也笑。

旷野里风,爽爽地涌进来,抚摸着青春的肌体,浑身酥软。一时都静下来,轻轻叹一口气。姑娘们觉得胸闷,眼里噙着泪,偷偷抬手腕擦去。后生们握一握巴掌,指关节嘎吧嘎吧,如秫秫拔节,猛往膝盖上砸一拳:

“嘿!”大家抬眼瞅瞅,轰然大笑:“哈哈哈!……咯咯咯……嗤嗤嗤!……嗤!……”

至晚方散,都有些依依不舍。大家说好明晚还来。

出了门,各回家去。

有姑娘一闪腰避到村后,偷觑无人,拐个弯又去了村外,迟迟疑疑,胆战心惊的。麦秸垛黑糊糊如山包,散落在场间,望着心里发怵。弯腰抓一块砖头捏手里,悄悄逼近了,怯怯地问:“喂?”无人应声。莫非是耍人?刚出三月门时,明明听他在耳旁说这里等。“喂——?”姑娘又低叫了一声。要哭了,要回了,看我赶明儿骂死你!却突然听得草响,麦秸垛后头转出一个黑影:“这里!”姑娘听出是他,仍吓一跳:“谁?”扔掉小砖头,一手都是汗水。赌气要走,却被黑影窜来拦腰抱住,拖向麦秸垛。姑娘低叫一声,两人同时歪倒在软乎乎的麦草上。

一天的星星。

三间柴房里,三月关上门准备睡觉。照例有个姑娘留下和她做伴。两人睡一张床。刚挨身子,就受不住地痒。你胳肢我,我胳肢你,滚得翻天覆地,笑得要死要活。闹累了笑够了,两人一个床下一个床上重整床铺,然后挤到一头,盖上被子咻咻娇喘。

此时,夜深沉,村庄静如荒漠。两人仍无睡意。忽然,陪睡的姑娘叹一口气。三月说:“咋啦?”那姑娘说:“咋也不咋。”三月不信,弯臂揽住她的头:“一准有事,说给我听听。”像个大姐姐。

那姑娘侧转身向着她,一只手搭她腰上:“三月,你说多烦人。”

“咋来?有相好的啦?”

“没。”

“到底有啥事?”

“你甭笑话我。”

“看你说的。”

“也甭给人家说。”

“知道。”

“拍个掌?”

“好!”

两人探起身,从被窝里伸出手,四只手捉对儿拍起来:

“拍个掌,打个结,一万年,也不说!”

重新躺好,三月催她:“快说吧。”

那姑娘往三月怀里靠了靠,耳语说:“我那地方……长一丛……”

“哪地方?”

“底下呗,看你!”

三月喷儿笑了,笑得直打嗝,泪也流出来。

那姑娘就急得直扭她:“你这人!你说不笑话,又笑!我不理你啦。”就背过脸去。

三月忙止住笑,扳过她的肩,拍拍她的脸,却摸到一把泪水,忙说:“甭生气,我不是笑话你。憨妮子,那不叫汗毛。”

“叫啥?”嘟着嘴,却仍旧紧张。她一直疑惑自己生了个很丑的毛病。

三月就附她耳朵上说出两个字,然后说:“听见啦?女孩子大了都有的。”

那姑娘一脸惊奇:“真的?”

“谁哄你。”

“你也有?”

三月就捉住她一只手送进被窝,窸窸窣窣一阵子:“有不?”

那姑娘兴奋了:“比我还多!”

三月不屑地说:“你才几岁!”

那姑娘先还忐忑,以为自己生了毛病,这会又自惭形秽起来。却又不服气:“我奶子比你大!”

三月说:“日后长个葫芦奶,一吊吊到裤腰上,晃荡晃荡的。丑死!”

那姑娘愣了愣,又哭起来。三月就笑了,说:“你听我的话不?”

那姑娘抽抽噎噎:“听又咋,不听又咋,反正人家啥也不如你。”

三月说:

“你听我话,我有法不让你奶子吊下来。”

“真的?”

“傻样。我啥时骗过你。”

那姑娘破涕为笑:“三月姐,我听你的。”

“那好。赶明儿起,缝个胸兜把奶子兜住,晚上睡觉时再放开,保你奶子挺挺的。”

“和你一个样儿?”

“和我一个样儿。”

“三月姐,你真好!”

“傻妮子,睡吧。”三月打个呵欠。

两人不再说话,睁眼想一会会心事。眼皮一合,入梦去。

5

她知道他今夜会来。

这样的下雪夜晚,他肯定会来的。

那个酸臭的家伙喜欢雪,他说雪有诗意。他还喜欢寒冷的天气,说是冰天雪地能铸人钢筋铁骨。人在零度以下生活会长寿。

“那年,你从广州回来,就是因为迷恋北方的寒冷吗?”

“啥呀,不是?”“才是呢!你并不是恋我,你恋我啥呀?我是你家的下女,你是郝家的少爷。还是大学生。我可没缠你。那以前,谁认识你呀?在县城上中学时,个把月才来一趟,像个闷头狗样,谁都不搭腔。见天在野地里转,要不就坐田埂上傻坐,呆样!我远远地扔你一坷垃。躲到棉花棵里。你站起身寻找,半天也找不到人,末了抬头看天,以为是天上掉下个土坷垃,又坐下犯傻。呆样!

“后来,你上了大学。外头的女子花花绿绿,可你偏回来缠住我。死皮赖脸地缠,你把我毁了。把我的名声全毁了,二三十里的村子都知道我是个破女子。我恨死你!啥呀,我把你也毁了?把你的前程毁得一干二净?我咋毁你啦?嗤嗤,活该!……活该活该活该!……让大伙整死你才好!”

女人幸灾乐祸地想着,嘴角就显出一丝冷冰冰的笑。狼,来呀来呀!我等着你呢。看你今晚怎么折腾我。

我不怕。

我早给你说过,黑夜属于你,白天属于我。有我的初一,就有你的十五。轮到谁是谁,劫数难逃。

狼!来呀,来呀,我等着你呢。你看今夜多么好,到处静静的,又是北方最冷的夜晚。你不是喜欢冰天雪地吗?不来多可惜呀。唔唔,你怕啦?白天那一顿揍真叫人解气呢。我只捞到抓你一把,本想抠瞎你一只眼,可惜被他们拉开了。那时你跪在砖头上,光着臂膀,一身疙瘩肉凸现着,女人们都贪婪地盯住你。男人们火透了,说三月你闪开,俺替你揍他。你不会打人。女人都不会打人。女人就是瞎抓,抓得到处淌血,伤在明处。这不好看。我说打人还有啥好看不好看。他们说这不一样,你看俺怎么揍他。他们推开我,捋捋袖口就围上去了。那会你正低头跪着,台下轰轰烈烈,想你也听见了。台上是十几个壮汉子,把你围在中心。谁喊了一声:“开打!”突然就是拳脚如雨。果然打出许多花样,打得很好看,台下一片喝彩声。他们往你屁股上踢,往你肋窝里捣,往你胸口上踹,打一下一个架势,打一下一个名堂,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如乱枪剥狗,越来越分不清招式。只听台下有人报账似的喊叫:“黑虎掏心!磨盘拐腮!怪蟒缠顶!铁柱捣腰!巧取软肋!金丝缠腕!……”那时你在地上翻滚,脸上豆大的汗珠子往外甩。我清晰地听得见你的肉你的骨头节子被擗裂挫伤的声音,你受的全是内伤。看得出你很疼。可你不讨饶,也不吭气,就是咬住牙忍着。

你对疼痛的忍受力超出常人的想象。我看到有的女人把脸捂起来,从指缝里往外看你挨打的样子,像在看一场宰杀。可你依然不讨饶,只是急促地喘气。男人们就很生气,因为他们始终没能征服你。他们说狼这狗杂种不是人养的,一身狼骨头,硬得很。他们心里都佩服你有种,只是没人说。我看到好多人都汗淋淋地摇头,拳脚越来越没力气。你翻滚时两手护住裆。我注意到了。你一直是这样的。多少年了,每次挨打都这样。你就护那儿。什么头脸、眼睛、鼻子、屁股、心口窝,任哪儿也不护,仿佛那不是你的物件。你把那儿看得比啥都重要。那会,谁也没留意我躲在人后头偷偷哭了。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伤了你那个宝贝,伤了它你就不能整治我了。也怪得很,你挨过数百次上千次毒打,却从来没伤过那儿。光靠你两只手是护不住的。肯定是他们有意不伤那儿。我想他们也许还有点恻隐之心,不想让你断子绝孙。有一回干完活,我请教一个每次都参与毒打你的汉子,并且建议他们把你那宝贝一刀割了。他却呼噜呼噜地笑起来,说:“那不成,最好给他留下个种。不然,日后儿孙们就没人斗了。没人可斗,没人可打,日子就会没有味道,你说是不是?”他问我是不是。我想想也有道理,人不能光讲友爱,那只是一厢情愿。友爱和仇恨是一对孪生子,都在人的天性中。过去听父亲讲三国,说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会打打杀杀,一会修好言和,大概也是一个理儿。就很佩服地点点头,一脸的尊敬。他到底是个头儿,想得远呢。后来,他忽然又狡黠地笑了笑,凑近我说:“你看那群狗。”我顺他的手指看去,几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一群狗在打架,咬得血淋淋的。他说:“它们是为争一只母狗打起来的。”我就有些脸发烧,怀疑这家伙在耍什么花招。他说:“你再看那儿。”我顺他的视线又看到一条狗,在那群厮打的狗外围,静静地蹲着,完全是一个旁观者。他看我有些不解,就笑了,说那条公狗是我家的,我早就把它阉了,所以才对母狗没有兴趣,它一点也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那几条没有阉割又捞不到和母狗亲热的公狗,那才叫活受罪呢!现在你懂了吧?他又狡黠地笑了笑说:“男人也一样。”就摸起铁锨干活去了。我愣在那里想了半天,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们一直不伤你那儿,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我承认这主意够歹毒的。可他们到底还有失算的时候。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我和你暗中有来往。他们哪会想到呢?他们光知道我恨你。他们不知道我是条母狗。你呢,公狗!咯咯!母狗和公狗,公狗和母狗,哈哈哈哈!……嗤嗤!……人都在算计人,逼得人人都在长心眼儿。人人都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人人都留了一手。你说这人真是越发精明了。你鬼我比你还鬼。你造坦克,我就造飞机。社会就是这样长进的吗?

6

姑娘们都欢喜和三月做伴。三间柴房,无人管束,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不比在家,这规矩那规矩,噤若寒蝉。大家轮着来,轮到谁是谁。轮到谁,谁这一天就过节样。路上碰上三月:“今儿夜我跟你做伴!”神神秘秘的。三月就笑她:“看你美的,像要嫁我样!”姑娘家里人也不反对。老郎中在世时,一村人托福,哪家有病人,风里喊风里去,雨里喊雨里去,白天喊白天去,夜里喊夜里去,从不推托。如今人家一个女孩儿,理应关照。婶子大娘们也常来走动:“缺这不,少那不?”问得疼人。

三月一村子都是亲人。三月过得很快活。

这年夏天,柴房里多一个后生。郝大胖的儿子狼回来了。狼考上广州一所大学,说是学医。大学放暑假,回家看看。却又不出门,窝脖儿看书,眼都看得近视了,整日戴个眼镜,越发像个呆子。晚上出来散步,听到柴房里闹哄哄,就走进去。大家原都认得的,后生们招呼让座,姑娘们羞羞地笑,把个辫子绞来绞去,都有些拘谨。大学生,了得!半拉县也没几个。三月笑笑:“大学生,咋不坐?”狼盯住三月,眼睛火一样亮,半晌,疑惑说:“你是三月?”一屋人都笑,她当然是三月。三月说:“你是狼!”一屋人笑得更欢。狼就有些不好意思,摸摸眼镜也笑了,捡个地方坐下。大家就说些闲话,问狼在哪里上学,大学是啥样,吃什么,睡什么,大学的书大不大,乱问。狼就回答。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睛在镜片后闪一下,又闪一下,尽往三月身上瞄。三月变化真快。在他的印象里,三月只是个黄毛小丫头,怎么转眼间成了大姑娘。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认不出。从在县城上中学到考上大学,一向很少在家。放假回来住些日子,也极少出门,对三月就不曾留意。只模糊知道他们家三间柴房里,住着外乡来的老郎中父女俩。老郎中胡须很长,那女孩头发很黄,影影绰绰晃来晃去的。他似乎没有正眼瞧过她。只对老郎中有一种神秘的敬畏。他后来考医科大学,也许在潜意识里受过他某种无言的启示。但那黄毛小丫头,算什么呢?可现在不同了。眼前的三月如此光彩照人,在一群姑娘里显山露水,让你大吃一惊。

三月是长高了,身材修长窈窕,两眼水灵灵的,掩藏在密长的睫毛下,一根油亮的黑辫子垂在柔软的腰际,胸脯子鼓鼓的,涨得衣衫发紧。十六七岁的少女是一朵鲜嫩的花苞。狼是怦然心动了。一种强烈的欲念弄得他心里发慌,他想立刻像剥笋一样把她剥光,小心地放到手术台上,看一看她真实的身子。他要弄清她怎么在那儿弯下去,又怎么在那儿凸起来,那肯定是一条流畅的线条。他对人体有一种痴迷的爱,也不陌生。他看过西洋画,更解剖过人体。他常常惊叹于人体结构的奇妙,那实在是造物主最杰出的作品,那是一本大书,你一生都无法穷尽它的奥秘。但在实验室,在手术台上,他见识和触摸的是病残的和没有生命的人体,总给人一种遗憾和压抑。而眼前的三月却是活鲜鲜的少女,是一个衣衫包藏不住的野性的生命。

“你是三月?”

“你是狼!”

这野女子。

三月也在偷看他。狼像他爹郝大胖一样大块头,却不臃肿,倒像个打铁的,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透几分粗野。而宽大的黑边眼镜又嵌几许斯文。三月碰上他炯亮的目光时,心里颤抖了一下。这小子不怀好意呢。就把脸扭向窗外,两腮火辣辣地烧。

一屋人窘着,没话。

早早散了。

自然,又有姑娘留下和三月做伴。

狼在门外迟疑着,最后一个离开。又转回头:“三月,他们明晚还来吗?”

“来!”三月盯住他,嘴角闭得紧紧的,蹦出一字。

“我也来!”狼狠狠地说,也盯住她。四道目光撞出火星子,喳喳啦啦响。

“想来就来!这是你家的柴房。”三月弯腰拾个洗脚盆,一低头冲出门去,撞他一趔趄。

狼摸摸胯,软柔柔地疼。转身走了,却没回家。一直跑向旷野。他有夜间跑步的习惯。他停住步子,“嚓啦”撕开前襟,长啸一声:“噢——好凉快!”

惊飞一只兔子,没头没脑射进黑夜。

三月和那姑娘遥遥听见了,对视一眼。那姑娘说:“狼有点怪。”

三月砰地关上门:“野狼样!”却背靠门闩,咬住嘴角,再无话。

一连数晚,狼天天来。挤一屋子人。狼被追问着,说些南国的事。什么椰子香蕉,什么广州人吃蛇吃猫,敲死活猴用勺子挖脑吃,什么那里人大眼高颧骨,女子细腰丰臀凹眼,什么什么的。打开话匣子,狼还是很能说的。

大家听得入迷,像听外国的事,就很羡慕的样子:“狼,你可有福!”狼说:“其实还是咱北方好,四季分明。”三月说:“话说得酸不?北方好就别去南方。”狼说:“我早晚要回来。”三月说:“满天下都是你的?想去哪去哪!”狼说:“我的事我当家!”三月说:“回乡下你也肯?”狼说:“学成归来,我就打算在乡间行医。”三月说:“哄谁!”手绢拧成麻花。两人像抬杠,争争吵吵,一句不让。大家就纳闷,这是咋来?前世有仇样。

当晚又散。走时,都挤眉弄眼。

狼仍是最后一个离开。扶住门框说:“明晚我还来!”

三月说:

“柴房是你家的,想来就来!”弯腰拎个洗脚盆,低头撞出去。狼一闪腰跳开:“你撞不着!”三月剜他一眼:“谁撞你!”

狼转身就嚎:“噢——好凉快!”

远处有后生接喊:“噢——好凉快!”

八面有回声:“噢——好凉快!”

一村子狗乱叫。

三月“砰嚓”关上门:“野狼样!”却捂嘴笑了。

一会会没动静。

三月弯腰往外瞅,一只眼对准门缝,突见门外也有一只眼往里瞅,如鬼火。

三月一声惊叫:“娘来!”飞转身顶住门闩,胸脯一起一伏,直喘气。

狼在门外哈哈大笑,野而浑厚。

嚓!嚓!嚓!……人已远去。

三月长舒一口气,倦慵慵失望样。一缕头发垂下来,她捋一捋,把眼微微闭上。

夜间,三月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摸到当门桌前点上灯,坐下翻看爹留下的医书。三月识得一些字。从小随爹游方,路上教她背诗文,背汤头歌儿,解闷子。医书却看不懂。一匣子都是线装书,她一页页翻过去,不甚了了,就有些心烦。忽然泪眼迷濛,也不知想些什么。

陪夜的姑娘起来小解,便盆里如小溪淙淙。探过头,迷迷糊糊说:“三月,你没睡?”

三月懒懒地合上医书,关上匣子:“就睡。”

哪里睡得着?眼睁睁到天亮。

起床时,眼皮有些浮肿。那姑娘惊呼:“唷!三月你病啦?”

“没。”

7

鸡叫三更。雪下得愈紧,雕花窗棂上已存满了积雪,冷浸浸寒气逼人。

装死!你还不来吗?

唔——你被人打怕啦。怕被人捉住。啥呀你不怕?我知道你不怕。你是条野狼,你一身狼骨头狼肉。一年四季,你都光着膀子干苦力,光着膀子挨打,光着膀子跑步。你一身都是紫铜色,间或有些淤血斑块和红肿。那是每次挨打留下的痕迹。那些淤血斑块有时会使你的脸变形。但你似乎并不介意。我多次注意过,你没有特别仇恨地盯住过任何人,以暗示日后的报复。每次被人围打,你都是只注意如飞的拳脚,尽可能地躲开一脚算一脚。你可以忍受任何毒打和侮辱,甚至能坦然喝下小孩子们的尿。让你喝尿,几乎是每次围打之后都有的一个节目。最初一次,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在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躺在那里呓语般地说口渴,于是有人端来半碗黄稀稀的热尿,是一个很爱捣蛋的小男孩尿的。你接过来一饮而尽,喝得“咕咚咕咚”响。于是大伙开心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就经常有尿供应了。而且你自备了一个搪瓷缸子,拴在裤腰带上。每打过以后,你就摸摸索索解开搪瓷缸子,乞丐样递过去,谁也不知你是要水喝还是要尿喝,反正给你的都是尿。孩子们很开心,大人们很开心,似乎你也很开心,总是趁热拿来,趁热喝下。这时斗争会就达到了高潮,在一种极其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人们兴冲冲地散去了,谈论着种种感受,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而你呢,也像狗一样爬回自己的窝,用舌头舔干净身上的伤口。每一次,你好像都不行了。我每次都有理由怀疑你再也爬不起来,不是死掉,就是瘫痪残废。可每一次你都奇迹般地挺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就能照样出工干活,依然是光着膀子,依然是紫铜色的皮肤,依然是筋肉凸现,一副精神抖擞强壮无比的样子。那时,任何人敢笑你、戏弄你,你都报以憨憨的微笑,就像共同参与一件很快乐的事。

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或者用大伙的话说你究竟算个啥东西。无论怎样折腾你,你都没有绝望过。他们知道你不会自杀。只要没人杀死你,你就会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就像捧起茶缸子喝孩子们的尿一样。你这人真是没皮没脸……唉唉,不说这些了,我也一样。死活我陪着你。你撑得住,我就撑得住。没听说过女人怕男人。每次过后,看你那熊样。

来呀来呀,你个千刀割的!

女人一脚蹬翻被子,赤裸的身子蛇一样在床上蠕动,那样子难受极了:“噫——!”她双眼迷离,泪水濛濛,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着什么。狼狼狼狼!……你的心好狠好狠……突然,她把一只手伸下去,使劲地收腹昂头,把臀部高高抬起,如一座摇颤的拱形桥,正负载千万斤重荷。另一手抠紧了床边,任凭全身痉挛,头在枕上扭来扭去,像一个临产的孕妇,深深地痛苦着,期待着:“啊呀!……狼……噢噢!……”

8

过了几天,忽然来了七八个大学生。说是狼的同学。说是约好了去大兴安岭旅游的。说是狼的提议,夏天去东北最好。

其中有四个女学生:穿裙子、旗袍,大腿一闪一闪地白。一村人围住看。在他们眼里,这些女学生和光腚差不离。大腿,我操。女人大腿可以这样白吗?男人们吸着烟品评。女人们抱着孩子乱叽喳。就有男人不耐烦,冲女人吼:“看只管看!喳喳个熊味?”女人们就缩了头不再吭声,心里老大不服气。看汉子们那眼,饿狗样。

郝大胖见不成体统,远远地向村里人使眼色:“喂!喂喂!”意思要大伙离远点。偏有汉子装痴,也冲他叫唤:“喂!喂!”且用手指。引得众人都把目光射去,齐齐盯住他肥硕的肚子,如临产的大水牛。大伙“轰”地笑起来。女学生知是狼的老爹,捂住嘴哧哧笑,并不放肆。郝大胖竟有些羞惭。忽然又有人说:“看!好户还有两酒窝呢。”众人笑得更欢。郝大胖知道此时无法和这帮东西对阵,只横一眼,转身走了。此后几天去石口镇,和那相好女人厮混去了,再没露面。

女学生居然不害羞,拿个照相机,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拉村里姑娘合影,姑娘跑掉一大半,还有三五个大胆的,忸怩着没走。狼喊:“三月,你也来呀!”三月眼里一层水雾,一甩辫子,跑了。洋学生白闪闪的腿刺伤了她的眼睛,还有狼兴奋的四方脸。还有人说算上狼正好是四男四女四对儿。还有什么什么的。

晚上,狼带一群学生到柴房来。村里姑娘后生们聚了一屋子,勾肩搭背。姑娘们把脸藏在阴影里,偷觑。后生们平日经常袒胸敞怀,今晚扣子扣到脖梗,勒得青筋跳。浆过的褂子僵僵地罩身上,如铁衣铁甲。却又故作轻松地稍息站着,皮紧紧地憨笑。

大学生们反客为主,谈笑风生。一个小胡子吹起口琴,就有女学生唱歌,就有女学生跳舞。乡村之夜,晚风徐来,撑得衣裙发涨,鼓鼓地旋转。男学生和着节奏拍掌,女学生舞得更欢,腿儿、臀儿、腰儿、胸儿,显摆摆地晃,颤悠悠地摇,汗津津地香。屋里人全都如痴如醉了。村里姑娘后生们脸红红地哑着,只把眼转来转去,不够用似的。独有三月忙着烧茶弄水,并不怎么看,一脸漠然。腰间扎个碎黄花紫肚兜,把个腰身收紧,胸脯子就高高地耸出去。不知为啥,她今天特意去了乳罩。那根油黑的长辫子拂在屁股蛋子上,一走三摇,愈显得腰肢柔软。在这群得意忘形的洋学生中间,三月如入无人之境,悠悠然,森森然,自自然然。那神态,那打扮,又好像要和女学生比个高下。村里姑娘暗暗叫好,三月,三月,咱村姑娘就看你了。

狼一晚就瞄三月,也骄傲地笑。

女学生们跳累了,坐下喘息,拿手绢抹汗、扇凉。

三月送上茶水,落落大方:“梨叶茶,请尝尝吧。”

“什么?梨叶茶。梨叶也能泡茶?”有女学生惊奇。

“梨叶茶清凉,败火。”

大家都尝,果然别有风味。一片称赞声。

女学生这才注意到这乡村少女,如一枝欲放的花骨朵,水灵灵独秀,爱煞人。就有女学生揽住她:“三月,你真美呢!”仿佛提个醒,女学生们都吃惊地叫:“哦!哦!”争相围拢过来,把个三月捉住了摸,手腕儿、肩膀儿、发辫儿、肚兜儿。如抚弄一枝柔嫩的花,爱不释手,又恐伤了它。一位年长点的女学生搂住她的肩,把腮贴上去亲,却贴个湿漉漉:“呀!三月,你哭啦?”

三月哭了,哭得委委屈屈的,哭得羞羞惭惭的。三月好强的心得到满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不知到啥时了,想必已经很晚。村庄静得像不存在似的。一时间使人不知身在何方。柴房里蓦然间添了些凄凉。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洋学生想,这乡间的柴房藏着这么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天下人谁知道?这乡间的恬静,乡间的韵致,真让人不忍离去。村里姑娘和后生们在心里说,人和人多么不同。一样都是爹娘生,人家却像燕子样满世界飞,这就是命吗?大家情切切相望,心里都有些伤感。

忽然,狼说:“我朗诵一首诗吧!”异样地看了三月一眼。大家就热烈地鼓掌,仿佛要驱散心头的阴影。三月没有鼓掌,把头转向窗外,心里慌得紧。

又是好凉快吗?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到那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狼像个莽秀才,抖抖地喊了一通。如哭,如嚎。正是夜阑人静时,就格外的可怖。

村里年轻人惊得张嘴。有后生想,日他二哥!

大学生们先是一个静场,然后就笑:“狼兄,你爱上谁了吧!”就拿眼看三月。

狼凶凶地不吭气,似要杀人。细看时,泪珠在眼里滚动。

三月打个寒噤,四肢冰凉。仿佛正有一条蛇钻进衣裳里,在胸前游动。三月很念过一些古诗,却从来不是这般念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也是诗吗?一条入梦的蛇!

狼,你就这样喜欢我的吗?

第二天一大早,狼和同学们要离开村子去大兴安岭。黎明,狼走到柴房间敲响窗户:“三月,我寒假一定回来!”

三月一夜惊惊乍乍,刚从噩梦中醒转。猛听狼在窗外叫,吓得在被单里哆嗦。她的稚嫩的心实在承受不住这猛烈的撞击。都怪自己要强,招鬼了。旋即又恼。你们四男四女洋学生,配好对子游世界,和俺村女开啥心?就从蚊帐里探出头,冲窗外凶:“死样,我不想见你。”

学生们在外听到了,一阵大笑:“啊呀狼兄!原来是自作多情?你!”

狼的脸刷地变成紫色。他攥紧拳头往窗户上擂得“嘭嘭”响:“野女子!走着瞧吧!”如一声兽吼,去了。

三月却搂住陪睡的姑娘,开心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

9

大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好像决意要彻底改变世界的颜色,叫你再也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变得令人心寒,令人发抖。一如这漫长的冬夜,寻不到一丝暖意。可是你得活着。你想看看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你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你只感到这世界已病入膏肓。

你有时会记起住在柴房里那些日子。那时,不管柴房里年轻人的喧闹,还是村道上成年人之间的笑骂,其实都充满着和谐与宁静。大家不分亲疏,相扶相助,一村子好乡亲。

可是后来呢?后来就一天天疏远了。你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件事上开始疏远的。你一直不曾留意。等你意识到这种疏远的时候,疏远已成冷漠。冷漠到看着别人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冷漠到从别人的苦难中寻找乐趣。

古道热肠没有了。

人心变得自私而卑琐。

多少年了。你一直在心里想,人得了什么瘟疫,变得这样没心肝。连你自己也成了一个残忍而没有廉耻的女人!

没有谁能回答。

冬夜漫长而死寂。

灵魂在冬夜里游荡,无所依附。

积雪终于压断了树枝,不时有折裂的“咔嚓”声。间或,又有一声闷响遥遥传来,然后黑夜又归平静。她猜想,不知是村头的麦秸垛倒了,还是谁家的破草屋塌架了。

倒呀倒呀!哈哈!……

一村子房屋都倒了才好。天塌地陷了才好。她感到一种埋葬的快意。

恍惚中,那些熟悉而又永远陌生的面孔,正在废墟中挣扎,呼号。那完全是一种绝望的挣扎。残肢断臂血淋淋地从废墟中伸出,无助地颤抖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些断木烂草在风雪中陪伴着摇曳。一副多么美丽的惨景!

咯咯咯!……哈哈!……你们也有遭难的时候吗?

轮到谁是谁,劫数难逃。

可我并不巴望你们死,好歹还是乡亲。大伙最好还是从废墟里爬出来。人不能这么简单地就完蛋。尽管活着不容易。

你们总还有三月的故事可听。

我知道你们最爱听三月的故事。在一次次的批斗会上,把狼押上台子,让三月揭发他如何强奸三月的。让狼交待他怎样扒光了三月的裤子的。自然是越细越好。那时,你们在台下张大了嘴巴,汉子们涎水流得老长,婆娘们啧啧惊叹。接下来多少天,你们都兴奋地谈论这件事,在谈论中打发日子。

但日子实在过于贫乏。过不多久,又生出许多厌烦。就像犯了鸦片瘾,伸懒腰,打呵欠,无精打采。于是又把狼押上台子。让三月重复一遍那个永远的故事。让狼再交待一遍那个过程,仍然是越细越好。

你们应当承认,三月和狼的创造精神还是不错的。而且和你们大家一向合作得很好。在每一次重复中都有新的发展和补充,都会增添一些最刺激的细节。一个原本模糊的事情就越来越清晰,一个原本并不完整的故事也越来越完整。

我们共同创造着一个悲惨而美丽的故事。

这故事具有永恒的吸引力。

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三月的故事是最好的调味品。

其实呢,多少年来,你们听到的那个故事只是一个长长的故事的开头,而且还有许多虚假的成分。真正的故事还在后头。那才精彩,才够刺激呢!

可你们不知道,像一群傻瓜样被蒙在鼓里。

我不讲,狼也不说。那小子不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并没有什么协定,只是心照不宣。人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是不是啦?你们也有不愿意不能够告诉人的事情。再说,那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和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的。那一段故事的开头,仅像一场折子戏,够你们受用了。余下的,还是留给我们自己吧。

死活和你们无关。

蛤蟆灯殷红的火苗仍在飘。

床上的女子已重新安静下来。她知道他就要来了。她必须攒着劲,那肯定又将是一场生死搏斗。

来吧狼,我等着你呢。等着你继续我们的故事。故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呢。

10

狼在寒假里重返村子的时候,郝大胖正六神无主。

这一带正打仗。大白天都能听到枪声炮声。每天有飞机从村子上空掠过,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传说正打淮海大战,方圆几百里都是战场,中央军被围住了。

说是县城已被共产党占了,说是共产党来了要共产共妻,富人要杀头。说是。

村里骚动着兴奋和不安。

人们都在等待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却又无法描述将要发生的一切。女人不再打扮,姑娘不再出门。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埋了起来。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惶然,一种改朝换代的恐慌和好奇。

没人理会田里的庄稼了。

人们吃过饭就袖着手打堆,传得一天一地。看见郝大胖,许多人躲着走。郝大胖心里憋闷得最急慌,想找人拉呱。可他刚一走近,大伙很快就散了。他像个瘟神样在村里走动,极希望有人像往常一样骂他。但没人和他骂大秽。越是这样,郝大胖越是恐慌。他不明白大伙为啥要躲着他,大伙也不明白为啥要躲着他。人们只是隐隐预感到,在不久的日子里,郝大胖这类人要倒霉,要大祸临头。在他们远远躲开他之后,又常常避在墙角偷偷看他,目光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悯!

不久又有新消息传来:

某村某好户被人烧了麦秸垛;

某村某好户被人割了耳朵;

某村某好户被下人杀了,人头扔在三里外的破庙里。

一梦方醒。人们忽然记起过去的屈辱和仇恨,再也不愿沉默了。日他二哥!

这天后晌,狼提个箱子回到村里。风尘仆仆,血迹斑斑,不知路上遭了啥事。人们照例躲开了。只远远地议论。

狼进了家,郝大胖又惊又喜。问他咋弄一身血,埋怨他不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回家。狼很累的样子,摇摇头说没出啥事。郝大胖心神稍定,就给狼说了村里许多传言。儿子从大地方来,会有更准确的消息。狼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唔、唔”地应着,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医生敷衍病人的述说。然后就问三月的情况,一扶眼镜:

“爹,我想娶三月。”

郝大胖急了:“老子的家业要被共产党分啦,你还有心说这个!”狼不解地看着他:

“那不是很好吗?大家有饭吃。”郝大胖抬手扇他一耳刮子。

“啪!”狼摸起被打落的眼镜,提着箱子走回自己房间。郝大胖在后头一拍腚跳老高:

“我日你妈!”

狼没吭气。拎桶水洗个冷水澡,蒙头大睡。一路来,他累坏了。这趟回家,他不是帮爹出主意的,也没什么主意好出。狼在大学里向来不问世事,管他谁坐天下,都和他没关系。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晚上,狼精神抖擞,叩响了柴房的门。

三月在家,正和一个姑娘关起门听远处的炮声。柴房已经冷清了。大人不让年轻人出门,尤其不准姑娘家乱跑。这年月,谁知会有什么事发生。今晚,这姑娘还是借故偷来的。她惦记着三月一个人害怕,和她做一会伴儿。

狼敲门时,吓她们一机灵。三月高声问:“谁呀!”伸手抓个顶门棍,逼到门后。那姑娘一看三月架势,脸都吓白了,也伸手摸一把剪刀,直抖。

狼在门外说:“三月别怕,是我!”

“你是谁?没名没姓!”三月像吃了枪药,却冲那姑娘做个鬼脸。

“我是狼!”

三月抿嘴笑了。其实,她头一声就听出是狼了,故意逗他的。于是“哗啦”打开门,一举棍子:“打死你!”狼慌忙用胳膊架住:“别别!”三月噗嗤一笑:“看你吓的样!”就扔了棍子,拉个板凳让他坐下。那姑娘拍拍心口窝:“娘来,吓死啦!”三月就问他咋来的,路上乱不乱。

狼说:“可乱!在火车上倒没觉得,步行在这百多里,就碰上十几次队伍。”

三月说:“啥队伍,这么多?”

狼说:“全是解放军,铺天盖地!”

那姑娘说:“没抓你?”大眼忽闪忽闪的。

狼说:“咋不抓?碰上一次抓一次。盘查,搜箱子。后来就放了。”

三月说:“吓死人!”

那姑娘说:“吓死人!”

狼说:“我还给解放军治伤呢。”

三月说:“能的你!”

狼说:“不信?昨儿半夜,我迷了路,扎到仗窝里去了。四处有枪声,我刚躲到一个小村子,就被捉住了。原来是解放军一个包扎所,满地是伤员,他们盘查过后,知道我是学医的大学生,就说有几个重伤员,要我帮着抢救。一个女兵一拉枪栓,说你不帮忙我就毙了你!说着还哭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帮忙?她又笑了,给我敬一个礼,提着我的箱子就头前跑。在三间土坯房里,有一个简易手术室。看来,他们缺少一些应有的器械。幸好我带了一些。那一晚,我做了三个手术,都是很重的伤员。有一个肠子被炸出来,被他们硬塞进去的。我又拉出来,重新清洗,重新缝合。那伤员真勇敢,没有麻醉药,他嘴里咬一块木头。手术做完,木头全咬碎了,到底没叫唤。到天亮,手术做完,我也累坏了。他们希望我留下。我没同意。他们也没勉强,就给我开了个路条,把我送上路,还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呢。”

三月说:“能的你!”心里却很佩服。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那姑娘怕家里人着急,就忙忙告辞了。

柴房里只剩下狼和三月。

三月低头纳鞋底,拉得线绳咝咝响。她纳得很专心,好像已经忘了屋里还有个人。只有嘴角咬住的那一窝窝调皮,才透出一点儿心的消息。

狼使劲搓手,脸涨得发紫。不是害臊,而是有些儿慌神。他其实没有恋爱的经验,也没有耐性。在大学校园里,常有一对对男女同学在傍晚的林阴路上散步,极潇洒极快活地说笑。他曾无意间听到过多次,他们谈的有时是很严肃的话题,有时又全是废话。于是想到恋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他决没有这份闲情。他从来不想探讨什么严肃的人生课题,也缺乏那种风流倜傥,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课余时间,除了图书馆就是实验室,要么就去大学附属医院帮忙。他在实验室和手术台操刀时的神情,使你感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一只青蛙。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就凭他优异的成绩和凛凛一躯,不断有女同学向他暗送秋波。但她们很快发现狼是个没情趣的家伙。除了刀子、钳子、镊子,他几乎就不会说什么。于是女学生们说,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帮忙,比如借点钱、跑跑腿,但不可以和他谈恋爱,更不能嫁给他。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把你按在哪里当青蛙解剖了。

同学们说,狼的眼睛就是一把刀子,永远有一种渴望剥离和解剖的欲望。当他看人时,目光里是没有衣裳的。他看到的是衣裳包藏下的赤裸的人体。他是一个人体崇拜狂。这是他的全部信仰。除此以外,任何社会化的人生话题,比如政治、战争、道德、贫富、荣辱,乃至情感等等,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瞬间的东西,而且充满了虚伪、丑陋和污秽。只有人体给人的美感和享受才是真实而永恒的。他痴迷于他的专业,并非出于什么人道和救死扶伤。只是要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人体的美妙。他把人体看成一件艺术品,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任何疾病和伤残都是对艺术的破坏。他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他知道,他狂热地迷恋三月,就是因为三月长得太美。她的体态、她的面容简直无可挑剔。比之那些已经社会化的都市女性,三月美得自然,美得纯净,就像乡间的小白杨树,挺拔而葱茏,让你看一眼就觉得心里舒畅。他惊喜地发现了她,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此刻,狼感到体内正有一股热气往外顶冒,身子在板凳上虚悬着,随时会弹过去,扑向三月。他渴望着立刻拥抱她,抚摸她。可是,他又怕惊吓了她。

直觉告诉三月,狼正热辣辣地盯住自己,心里就有一种神秘的震颤。在村里女孩子中,三月是公认最有胆子最有见识的。她懂得很多生理上的事,是姐妹们的生理顾问。在小姐妹的闲扯中,她豁达而调皮。但真正面对一个男人的求爱,却不免有一种陌生的惊慌。可她得装得随便一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就抬起头挑衅似的说:“你还真的回来了?”

狼说:“我说过我要回来的。”

三月说:“回来干啥。南方暖暖和和的。”

狼说:“我喜欢冷地方。”

三月说:“你该去关外。”

狼说:“关外没有三月。”

三月说:“三月算啥。一个乡下女子。”

狼说:“我也是乡下人。”

三月有点感动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你想说啥,就说吧。”

狼的胆量陡然大了,猛冲过去按住她的肩:“三月,我要娶你!”

三月肩膀一哆嗦,手里的鞋底掉落地上。她惊慌地抬起脸,狼的眼像在喷火。他的双手也在哆嗦。三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口干舌燥。天哪,这是怎么啦?她本能地想挣脱,浑身都散了架样,软绵绵没一点劲儿。奇怪不。她能感到他的手并没有怎么使劲,骨头和肉咋都酥了样。她艰涩地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这一瞬间,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孤苦伶仃,在村里并无任何亲人。平日还好,一到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都抛下她不管了。而狼历经万险千里归来,就是为了娶她。她感到一股温暖,又感到十分害怕和害羞:“你……咋说这话?”

“我喜欢你,你看得出来。”狼抓紧了她的肩,生怕她逃脱样。

“你……哎哟!……喜欢我啥呀?我文化浅。”

“我喜欢你的身子!我要娶你,就能天天看到你。你不懂你有多美,我懂!你看,你看!这儿、这儿……”狼急促地说着,就要动手脱解她的衣裳,指住她的肩、她的腰、她的鼓凸的胸,还要一路指下去。那神情像一个痴迷的收藏家,在欣赏他的收藏品的每一个部件。

三月突然站起身,恼怒地推开她:“你、你……原来是个坏人!”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

狼被她推了个踉跄,也吃了一惊。他扶扶眼镜,困惑地张大了嘴巴:“我的话……不对吗?”

“坏人!坏人!你走!我不理你啦!……”三月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三月哭得委屈而压抑,双肩抖成一团。她感到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脆弱,这样无依无靠。她知道狼仍站在那里,猛地大叫一声:“还不走?你这个人!”

狼吓一跳,看到三月满脸泪水,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等他刚跨出门槛,三月跑过去,“砰”地把门闩死,转身靠住,顿觉两腿发酸,几乎要瘫下来。她坚持挺住,好久好久没动,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闭拢睫毛,好像在回想刚才的事,又像在等待什么声音。

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狼走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吐出一口气。三间柴房,此时显得异常凄凉。三月忽然有一种被人侮辱而后被人遗弃的感觉。她恼火地想,你就这样走了吗?

突然一声炮响从遥远的黑夜里传来。三月陡然抱住双肩,心里抖成一团。这时,她多么盼望着有人来和她做个伴儿。哪怕是狼也好。

11

后来的一些日子,就像做梦。连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人既想到又没有想到。

村里来了武装工作队。

接着就是走门串户,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支援前线。先是有十几个精壮后生不顾父母反对报名参军,说是在家闷死不如打仗打死,打不死就是开国功臣。父母骂他们是中了邪,但没用。他们像英雄一样被送往前线去了。接下来就是组织支前民工队,竟是异乎寻常的顺利,就像卷进一场生死赌博,前方的战事忽然和他们有了血肉联系。他们已没有退路,更不是局外人了。不几天,几十辆独轮车满载粮食也开拔了。

工作队的到来,就像一把野火,把人们原本平静的血液烧得沸腾了。变化之快,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吃惊。一个似乎已与世隔绝多少世纪的部落,一夜之间被卷进现代生活的漩涡。人们兴奋而又胆战心惊地发现了一个大世界,一个新的生活方式。

这期间,郝家粮行被封存,郝大胖也被看管起来。有消息说,以后还要搞土改,郝大胖已内定为地主兼粮霸,所有财产都将分给穷人。事实上,他的财产已开始充公。支前队只打了一借条,就从他粮行推走几十车粮食。没人相信会再还他。郝大胖就是因为不肯借粮才被关起来的。

好户果然要倒霉了。

粮行的十几个伙计已被遣散,郝大胖成了孤家寡人,村里人们更关心的是前线的消息。谁谁受伤了,谁谁立功了,一个消息就能轰动全村。至于郝大胖日后会怎样发落,他们已无心关注。

改朝换代,总是有哭的有笑的。他们懂得,共产党坐天下,富人该灭。这是没办法的事。日他二哥,穷人也该坐坐龙庭了。至于郝大胖,尽管工作队讲了很多他剥削的道理,他们还是恨不起来。他们总觉得大肚子和那些富人有些不同。村里没人恨郝大胖,也没人能救他。如果郝大胖有一天被拉出枪毙,他们会叹息几声。会的,但不会良心不安。因为谁也没有害他。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这年月!

好在郝大胖性急。没等枪毙,就自己寻死了。那天夜里,粮行突然失火。其时北风呼啸,烈火腾腾,半个天都烧红了。人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粮行烧光的。火大得无法扑救。事后查清,是郝大胖从看管处逃出去,自己放火烧的。灰烬中扒出一副烧焦的骨头。郝大胖和他的粮行一同化为乌有。这场大火不仅烧光了十几万斤粮食,而且累及烧毁十几家民房。够疼人的!

村里人终于有理由恨郝大胖了。

郝大胖救了一村人。

对于这一事变,狼几乎是冷漠的。多少天一言不发。现在郝家就剩一个大院了,剩余的财产都在里头。工作队找他谈话,狼说我只要一间屋存身,其余房屋财产任由上级发落。工作队很欣赏他的态度,当即答应,让他还住原先的三间瓦屋。并说你是自由的,可以回广州,也可以住村里。狼扶扶眼镜,说我当然是自由的。工作同志就有点不高兴。这小子阴阳怪气的。

不几天,郝家的土地财产被分得一干二净。村里人像过节样,没有人表示拒绝。干吗不要呢?你不要人家要,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傻瓜才不要。没有人是傻瓜。

分浮财那天,狼坐在自己屋里看书,门大敞着,神态安然。后来就从水桶里捞出一只青蛙,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解剖。他剥得很专心,很仔细,两眼俯在案子上。有时又拎到门口亮处,对着太阳细细观察,两手都是血。那时,院子里人出人往,吵吵闹闹。他一概视而不见。好像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但前来拿东西的人没一个不看见他的。在经过他的门前时,总有些心虚和胆怯,要么脚步轻轻,要么一闪而过,惟恐被他看见。一村人都不舒坦。悄悄议论说,别看那小子不吭不哈,心里不知有多大仇恨呢。郝大胖能放火,他就不敢杀人?好端端剥蛤蟆,是剥给人看呢。瞧他那把刀子!人们议论了多日,人心惶惶的,弄得工作同志也警觉起来。广州还是国统区,这小子回来,好像没有回去的意思。别是狗日的特务?你看你看,对于他爹的死和家产被分光,没事儿似的。怪不!

狼的确怪癖。他白天极少出门,更不和人谈笑。只每天凌晨起来跑步,冰天雪地穿一件裤头、背心,在野地里一跑就是十几里。从不沿田间路跑。哪里有沟坎就从哪里跑。疯子一样,飞身掠影。回来一身泥一身汗。然后用冷水洗澡。站在井台上,举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去,一连数桶。然后用毛巾搓得皮肤发红。晚饭后就绕村散步,走一圈又一圈。走得极快,大步流星。碰到人也不搭腔。常有几条饿狗尾随着狂吠,却不敢扑上去咬。狼的古怪举动,使村里笼罩着不安和恐怖。

这天晚上,狼刚散步回到屋里,三月就推门进来了。

狼略有些吃惊:“三月?你……来干什么?”

三月默默地看着他,叹一口气:“狼,你走吧!”

狼走过去把门关上,有点诧异:“我去哪?”

“回广州去!”

“我不想去了。”

“狼哥,你还是走吧!”

狼越发不解。但看得出三月没有恶意,就问:“究竟出什么事啦?”

三月的泪要流出来了。她怎么告诉他呢?她听到村里很多议论,都是关于狼的。就隐隐觉得要有什么灾难降临到他头上。她不忍看着他像郝大叔那样的下场。她对郝大胖很同情。觉得他人不坏。他和他的万贯家业一夜之间从生活里消失了,人们的心也突然变得不可捉摸。分浮财那天,她看到很多人兴高采烈地从郝家大院往外抬东西,就觉到一种苍凉,人怎么能这样呢?工作同志喊她也去。因为三月是郝家的下人,理应特别照顾的。可她没去。后来,工作同志和村里几个管事的人,为三月送来一大堆衣物绸缎,还说郝大胖的三间居室也分给她了。三月看着面前的一堆东西,默默地很伤感。她翻捡着那些东西,像是翻捡过去的日子。她想起当初随爹到村里落脚时的情景,以及后来郝大叔的种种好处。三月流泪了。后来,从一大堆物品中,三月捡起那只银蟾蜍,然后说:“其余的,你们都拿走吧。我不要。”大家先是一愣,随后就一抢而光。三月留下那只银蟾蜍,是觉得它好玩。更主要的是想留个纪念。她知道那是郝大叔的心爱之物。

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世道变了。工作队每次开会,她都去,都认真听讲。大家有地种,有饭吃,人人平等,多好啊。她和村里所有人一样,也热烈地向往着那种新生活。可在同时,她又感到一些不该失去的东西也失去了。人们尤其不应当互相仇恨。大家为啥要把郝家父子看成仇人呢。郝大叔一向都很豁达的,到这节骨眼上咋显得这样固执呀。郝大叔,无论如何,你不该把那么多黄灿灿的粮食烧毁的。我知道,村里多少穷人都断了炊,庄稼人把粮食看得那么珍重。你真的不该这样做。你毁了粮食,也毁了自己。三月不知道该抱怨谁了,对发生的一切都迷惑不解。她向往着什么,也依恋着什么;欢欣着,又痛苦着。她不愿看到再有惨祸发生。现在,郝家就剩狼一个人了。她看得出,狼在村里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而对这些,狼似乎浑然不觉。

三月站在他面前,看他吃惊的样子,觉得这人真是个书呆子。

三月说:“狼哥,”她又叫一声狼哥。不知怎么,今晚从心里想这么叫。她觉得他很可怜。她说:“狼哥,你没看出来,村里人不喜欢你吗?”

狼愕然:“我做错什么啦?”

三月一时语塞。真的,他做错什么啦?她回答不出,就着急地说:“我不知道。反正大伙不喜欢你。你还是快走吧!”

狼突然恼怒起来:“我不走!”他感到莫名其妙。

三月看他一点不谙世事,像个混沌未开的孩子,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更觉自己有责任保护他不受伤害。看着他气呼呼的傻样,就吁一口气劝说:“外头天高地阔,这小小村子,你有啥好留恋的?”语气就像个大姐。

狼一把扳住她的肩:“恋你!”那样子恶狠狠的。

三月心里一颤,却没有挣动。她猝然意识到自己为自己设了个陷阱。她和他对视着,声音抖得厉害:“狼哥,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狼伸手把她的头揽到怀里:“三月,我喜欢你!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这辈子只要能让我天天看着你,别无他求!”

三月伏在他的肩上哭了,哽咽道:“狼哥,你是说……你喜欢我的……身子?”

“是的是的!我喜欢你的身子。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有多美,你不懂,我懂!我相信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包含着造物主最奇妙的构想,都是神来之笔!……”狼冲动而滔滔不绝。

三月挣开他的怀抱,羞羞地说:“那好!我这会儿……就让你……看!……”

“真的?”狼欣喜若狂。

“真的。但是得答应我一句话。”

“说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赶明儿一早就离开村子,回广州去!”

狼愣住了:“不——不不不!我不走。我要一辈子守住你!”

三月生气了:“那你就别看了!”转身就走。

狼一把抓住她,血红了眼:“你往哪去?”

三月打掉他的手:“今晚我的话算白说!你愿意咋就咋,和我没关系了!”伸手就要开门。

狼低叫一声,扑上去把三月拦腰抱起,转身紧走几步,把她扔在床上。三月企图跳下来,狼双手抓住她的肩,死死地按住。两人对视着,僵持着。

“狼,你欺负人?”三月泪水盈盈。

“随你怎么说!”狼呼哧呼哧喘气。

两人再没有话。三月没有叫喊,也竭力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但她很愤怒。她看到他的眼睛在镜片下灼灼闪光,就想这家伙是条蛮牛,真是不讲道理。你好心好意来救他,他反而要害你。可你真的不曾想到他要这样的吗?其实想到了。想到他会在那个深宅大院里强迫你。但你假装没有想到,只被自己的热诚和善良鼓励着,在黑夜里走进这黑咕隆咚的深院里。你是自投罗网,你怪谁呢?你嘴说他是坏人,也的确对他的怪异不能理解,但你心里却喜欢他那个痴傻劲儿,喜欢他那个混沌样儿。家破人亡都不能让他醒转。他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他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荡,痴迷于谁也不懂的物事。

她知道,没有人再能改变他。他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游荡得太久了。他要做什么,也没人能阻止他。他从广州回来,就是奔自己来的。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要得到你的身子,你早晚会交给他。从那晚之后,她就有这个打算了。但不是这种方式。不要强迫她。如果他能说一些甜甜蜜蜜的话,她会心甘情愿地把身子给他。可是看来,这家伙缺少那种让女孩子乖乖就范的本领。他根本就不会说什么,只是直来直去地要你的身子。就像小男孩强夺人家玩具一样,不顾一切地去强夺。这很叫人恼火。可三月又承认这很有趣。就像小时候为了什么东西,一个要拼命拿走,一个要拼命护住。两人并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一个说你得给我,另一个说我不给;一个说你就得给,另一个说我偏不给。于是两人就争持不下,虎视眈眈。

终于,三月支持不住了。

狼双手像铁钳,把她抓得疼了。其实,她早就不想支持了。刚才,她只是因气恼要和他计较。同时,她需要掩饰自己。她要让他感到,她反抗了,但没有成功,就只好是个失败者,只好服从他。现在,她手一松,浑身软沓沓倒在床上。她怨恨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把头偏转,微微闭拢睫毛,任他把她的衣裳一件件扒光。

他像个屠夫。

而三月哭了。

12

雪停了。她感觉到雪停了。柔和的清脆的沙沙声从耳边消失。女人忽然觉得闷极。

她爬下床,俯身看住床下,恨得咬牙。那里有一个隐蔽的洞口。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洞口下一条暗道,通到狼的房间。她住的这三间瓦屋,本是郝大胖的居室,原是分给她的。后来,三间柴房倒塌了,她才搬进来住。这是郝家大院惟一的一条暗道,是郝大胖为他父子防身用的。因为一直由她和狼住着,就从来没被外人发现过。这些年,暗道成了狼和三月秘密来往的通道。

她心里正有一团火在腾腾燃烧,那是一把烧不尽的野火。她烦乱地走过去把门打开,一股冷气迎面逼来,就觉身上起一层寒米。一院子都是厚厚的积雪。雪没有停,只是小了些。她真想扑在雪地上翻滚几下。她弯腰抓起一把雪往身上搓去,皮肤凉得一惊一乍的。几把雪下来,就坦坦然然了。她搓得很仔细,头脸、胸部、背部、腰部、大腿,一身搓个遍。她对自己的皮肤很骄傲,也很爱惜。她知道她的皮肤仍然光滑而富弹性。她的身子凉凉的,滑滑的。被化开的雪水蜿蜒着往下流,像无数蚯蚓在爬,爬得浑身酥痒。她的心绪好了许多。

她对寒冷已成癖好。她早已习惯了在寒冷中赤身裸体。她必须适应他,夏秋不必说,就是冬天的夜晚,他也会撕碎她身上的任何一件薄衫。当然,他也同样不穿衣服。两人常常几个小时一丝不挂地互相折磨。从床上到床下,在冰冷的砖头地上翻滚、厮打。直到双方遍体鳞伤,精疲力竭。那时,他们几乎不说什么,只是喘吁吁不停地折腾。多少个寒冷的夜晚,都是这样过来的。而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恨他。恨她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初几年,她曾想嫁个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过日子。可她不能够。她曾在一年里嫁人三次。但每次用不几天就只好回来。他像条癞皮狗样,你嫁到哪村,他就追到哪村。跪在地上向那家的男人请罪,说他曾经强奸过她,并像每次批斗会上那样,把那个过程说得仔仔细细。人家揍他,揍得他头破血流。他抹抹嘴上的血沫子,接着再说。人家按在地上灌他喝尿。他说你们不用灌,我就喜欢喝这东西。说到尿,他好像特别兴奋,能讲出一大串尿的妙用。说人尿是治病的良药,有很高的医用价值,说人尿在国外有时比黄金还珍贵。人尿能治头疼、热病咽疼、生疮中风、心肌梗塞、脑血栓等四十多种疾病。对治疗急性损伤血肿、化淤、止血、镇痛有特殊效用。说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把童尿列为中药,古籍中载有一百零七个用人尿治病的秘方。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人尿的作用更有详细的记述。还说:“我不仅每次挨打后都喝一茶缸子,而且每天清晨还喝掉自己刚排出的尿,这叫饮尿疗法,或者叫饮尿保健。不然,我的身体不会这么强壮。”说着就抢过那碗尿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说,可惜有点凉了。还是热尿好。刚排出的热尿没有被空气中的细菌分解,不臭不脏,比人的血液还要干净呢。

他说得眉飞色舞,煞有介事。人家听得恶心。女人们捂住嘴呕吐,男人们哈哈大笑。说这家伙是个疯子。谁要是娶了三月,他天天来纠缠,别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于是只好把三月打发回来。三月的名声完全被他败坏了。三月成了嫁不出去的破女子。

可是狼,你在编织谎言。我不是破女子,你也没有强奸我。没有!只是那天晚上人们破门而入时逼着你承认的。他们已经暗中监视你很多天了,正要证明你是个坏人。奇怪的是你承认了。你几乎是痛痛快快地承认的。你甘愿承担这个罪名,并且甘心蹲了两年大牢。

其实,那天晚上,只有我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13

屋里静极了。整个深宅大院都没有一点声响。

那时,屋里只有你激动的喘息和我牙巴骨打颤的声音。可你不管不顾,像一条真正的狼掀翻一匹小鹿。然后,你好像停顿了一下,不知从哪里下手。接着你把我的身子转动了一下,似乎要调整一下姿势。之后就开始动手。你显得急不可待,忙乱而笨拙地解着我的扣子,但不很顺利。棉袄的扣子在我腋下,你找了好一会才找到,结果还是扯断了两处。后来,你的动作慢慢变轻了,像在摆弄一个熟睡的婴儿。一会扳起我的肩,一会儿揽起我的腰,一会儿托起我的臀。你的轻柔的动作,居然有点儿感动了我。我原以为你只会粗野。我渐渐平静了。既然命定了无可逃脱,就只有这样。姑娘总要找男人,早晚会有这一天。我不动声色地配合着你。偶尔睁开眼瞄一下,赶紧又闭上。你紧张而庄严的样子让我感到好笑。可我忍着。只是毫无表情地任你去忙。我专注而平静地感受着被剥光的全过程。当一阵凉意沐浴了整个身子时,我知道我只剩下一件胸褡和一件短裤了。这时,我听到一声粗重的喘息和惊叹:“唔——!”像一声惊魂夺魄的呻吟。我从这声呻吟里,能想象到你看到了什么:洁白细嫩的皮肤、浑圆的肩、耸起而颤动的乳峰、平滑柔软的腹部、修长流畅的大腿……那一刻我很骄傲。真的。我知道自己很美。在柴房的夜晚,我和陪宿的每一位姑娘都比过身子,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我。她们都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就一定要娶我做媳妇。我说你们要是男人,怕是还看不到我的身子呢。但女孩子比来比去,只是比着玩儿,开一些只有女孩子在一起时才有的玩笑。我还没有体验过自己的身子呈现给一个男人时引起的骚动。那一刻我是体验到了。我感到你的一切动作、喘息、惊叹,都是庄严而神秘的:充满了崇拜和圣洁的情感。你制造了无言的气氛。我在那个气氛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幻觉,像天女下凡,像鲜花盛开,像雪花飘飘,像星光灿烂……我在你的崇拜中得到升华,进入一种从未进入过的境界。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价值。那一瞬间,我多么感激你啊!我无法准确说出你内心的感受。我只知道自己内心汹涌的是那种祖先遗传的自然人本能的震颤和袒露的喜悦。我忽然有一种从什么束缚中解脱的畅快,我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赤裸的童年——

无拘无束,天真烂漫,尽情沐浴着一个清凉世界……

我和你都陶醉了。

你久久地没有碰我。你在低声哽咽。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人会这么哭,会哭得这么撼人心魄,地动山摇。

我久久地没有动弹。我在捂住脸啜泣。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哭会有如此的快感,会包含那么多复杂的含义。

后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到你的手指触着我的肩胛,然后从胸脯那儿一溜滑下,你的手指原来那样细长。它窸窸窣窣,颤颤抖抖,如一条冰凉的蛇游进胸褡。我哆嗦了一下,知道胸褡已被解开。之后,你突然加快了动作,手指如轻风样掠过腹部,一下撕开我的短裤。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嚓”。那一瞬间,我把身子缩成一团,企图阻止你。但终于还是把身子舒展开来,由你撩开女性的最后一片隐秘。

我知道我已无法阻挡。

我把头转向一旁,双手捂住脸,泪水就从指缝间溢出,我知道我已身不由己。我渴望着什么事发生,又害怕那件事发生,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忧伤和失落的恐惧。

天哪!我要做女人了……

我泪水滂沱,全身都在抖动。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我丝丝地抽着冷气,我不……怕,我……不怕!……

结实的木门就是那时被撞开的。一声巨响,人们突然间破门而入。

后来的一切便从此开始。

没有人相信,直到两年后你从监狱重回村子时,我仍然是个女儿身。

14

夜深了。

雪停了。

三月入梦去。

睡着前,她没有忘记保持侧身而卧的姿势。高高隆起的臀和深凹下去的腰呈现在宽大的木雕床上,抛出一弯惊心动魄的曲线。

狼就站在床前。他已经来了好一会了。像一个骇人的长发鬼,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看着她睡卧的姿势,就知道她在等他。三月睫毛下挂着两滴清澈的泪珠,悠悠的。他的心抖了一下,伸出手轻轻为她抹去。他俯下身,呼吸着她的气息,看着她在薄被下曲线起伏的身子,没有再惊动她。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刻。

今夜来得太晚了。他想。

可白天那顿打也太重了些。一身筋骨还在疼。三月,我真的有点吃不消了。你呢?

三月的嘴唇动了动,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她在做梦,梦见自己和一群姑娘正在田野里打堆儿干活:

种芝麻、间芝麻、锄芝麻、收芝麻、割芝麻;

种棉花、间棉花、锄棉花、拾棉花、晒棉花……

狼沉沉地坐在床帮上,怅然凝望着窗外,那是一个冰雪的世界。

《花城》1990年3期

《小说月报》199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