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虎不发威

在街道上游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记了等我回家的妻儿，忘记了支持我的那一帮弟兄，忘记了沉闷的公司，更忘记了尹步升的讪笑；单车自然也被我遗忘在了公司的车棚里。天空中细雨纷飞，雾气霭霭，整座城市被氤氲笼罩着，我像是一只被同伴抛弃了的羚羊，在辽阔的草原上寻找自己的归宿。走近一堆堆人群，又失望的与他们擦肩而过，清醒的认识到，他们并非我的同类。他们，也许是狼群，也许是虎群，也许是流离失所的温顺的兔子家族……不是比我彪悍，比我凶猛；就是比我还要薄弱，比我还要温顺。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残酷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动若干不动刀枪，不动拳脚，不见伤口，不见鲜血的战争。人与人之间用智商相互较量，以骑在别人的头上屙屎为荣。**着别人的自尊，还要装出一副虚假的慈悲。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悲天悯人。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多年来的自负，以为捧着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就像挂上了响当当的招牌，走到哪里都吃香，走到哪里都可以引起些微的波荡；岂不知，我他妈什么都不是，在有些人的眼里，我与那些流落街头的“非洲难民”别无两样。

雨水浇透了我的身体，我把两只手**裤兜里，像一个放荡不羁的小混混，吹起了口哨。那些撑着伞，踩着高跟鞋的都市女人们老远就绕道而行，似乎我真是万恶不赦的魔鬼，从我的身边经过，就会被我抱住了蹂躏一番似的。我不禁笑出声来：这个世界，真他妈虚假；人，真他奶奶的虚伪！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不时发出刺耳的铃声，我像是不小心触摸到了满身毒须的毛毛虫，迅速把手从裤兜里逃出来，真实的感觉到犹如芒刺扎入的灼痛。那振动隔着一层质地柔软的布，在我的大腿部摩擦，像一台电动按摩器，一会儿工作，一会儿停止，反反复复，直到我的大腿感觉到麻木还是无休止。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经过，孩子走过去还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我看，那目光纯净、天真无邪。他说：“爸爸，那位叔叔为什么不打伞？”

“他忘记带伞了。”男人随口说道。

“那他为什么不跑啊？跑回家就淋不到雨了！”男人不再答话，牵着他加快了步子。孩子走出很远还回头看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以往突如其来的雨天，我总是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弓着身子护住他弱小的身体，在大雨里飞奔。哦，原来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老婆，还有儿子。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温暖，可我这时候实在不想回家，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那就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

我掏出还在响着的手机，恰巧是家里的电话，我顿顿神，故作轻快地说：“hello！”

“爸爸，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在外面偷嘴呀？”儿子调皮地嚷着。

“爸爸今儿有应酬，告诉妈妈，不要等我吃饭。”

“哼哼……好啊，还真是偷嘴了？当心我们把你踢出局去……妈妈……妈妈……”我怕听到老婆的唠叨，听到儿子的喊声，心虚的说：“就这样吧，忙着呢！”匆匆挂线，长吸一口气，屏幕上居然提示十五条未接电话，这真是打破记录了。逐一翻看，大部分是那帮弟兄们的，其中还有尹步升的两条，心想：他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做什么？耀武扬威？真他妈不是东西！

心里正骂着，电话又响了，又是那该死的家伙。嘿，还真听到我骂他啦？我思考着是接，还是不接，回头想，不就是升了副总经理吗？我也太小鸡肚肠了，跟个娘们儿似的。接通电话，听筒里立即传来尹步升大大咧咧的声音：“我说哥们儿，你咋跑得比那兔子还快？”

听见他由“老大”变为“哥们儿”的称呼，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变化真是快啊！我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淡淡的说：“有点儿事。”

“天大的事你今儿也得放下，赶紧到”新世纪“酒楼，弟兄们都到了，就等你了！等着，大龙跟你说话……”我握住手机，站在一棵槐树下面，一阵风吹过，雨点啪嗒啪嗒落进我的脖子里，冰凉。大龙说：“头儿，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不用。我还有事，恐怕来不了！”我的声音有些喑哑。

“头儿，别往心里去，为这种人，这种事儿，犯不着！你这时候不露面儿……恐怕不太好……”大龙压低了声音说。我忽然感觉到，无论我是否虎落平阳，我还有几个值得相交的哥们儿。我振了振精神，大声说：“好！我来……不就他妈这点儿破事嘛！你小子等着！”挂线，路人正惊讶地看着我，看来是被我刚才的话吓住了，以为我要去哪里拼命吧！

挡了一辆出租车，十五分钟就停在“新世纪”酒楼门口，大龙在门口等我。看到我浑身湿漉漉像个落汤鸡，他拉着我上了出租车，说：“头儿，你这副模样还不被人笑话？咱去收拾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形象的确有些对不住观众，没说话，只是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我知道，这笑容一定死难看。不再说话，我信任大龙，我准备今晚就把自己交给他了，他算得上我的铁哥们儿，他不会让我在众人面前出洋相。大龙在“百盛”挑了一身“袋鼠”，我一看那价格连忙摇头，这可得破费我一个月的工资。说实话，我每月的工资如数交给老婆，由她分配我每天的零花钱，通常兜里不会超过三百元。摸摸瘪瘪的口袋，有些无地自容。 大龙没有理会我，径直到收银台刷卡付帐。他把衣服塞进我的手里说：“去换上。这是哥们儿送你的。”

我的眼睛里居然有些湿润，我想，也许是感动；也许是自卑！

在发廊洗过头之后，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与大龙一道出现在大伙儿面前，所有的人都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我。是啊，一个平日里只穿三百元之内的服装的人，穿上了名牌同样的引人注目，这就是包装效应吧！尹步升端着两只酒杯，步态飘摇地来到我面前，笑容灿烂，说：“哥们儿，来晚了，罚三杯！”

大龙挡住酒杯说：“跟了头儿这些年，你还不知道他滴酒不沾？”

尹步升的脸色微变，显露尴尬之色，也许，他并不会承认他是我一手**出来的这一事实。我才发现，即便是世事变化，地位悬殊，尹步升依然有他的弱处，自卑，并不属于我一个人。这时候，我反倒觉得自己也是一头人工饲养的老虎，只是脱离了原始森林里的野性，少有发威罢了。没准儿哪一天也会一吼震天。我大大方方地接过酒杯，说：“今儿是个好日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酒说什么我都得喝！”我举起酒杯，向众人示意，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好！”

“好酒量，满上！”满堂喝彩，苦涩的红酒在我的嘴里短暂停留之后，顺食道一滑而下，我顿时感觉脸上一阵燥热。一杯接一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多少杯，眼前的人影开始飘动，模糊不清，但是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龙、黑鼠等人焦灼的目光，准备着时刻为我赴汤蹈火的样子。尹步升大概是想把我灌醉，让我彻底在公司同仁面前出尽洋相。可是他却低估了我的忍耐力，我是一个认命的人，我只会独自哀叹，独自感受自卑，却不会表露出任何嫉妒。说实话，我的确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同样把我当作眼中盯，想要一下子拔除。至少，我身边的哥们儿是他用任何手段都笼络不去的，也就是在今晚，我明白自己拥有这一财富。患难见真情，大概也就是这些力量使我没有当场趴下。尹步升醉了，有些胡言乱语，回忆大学的生活，回忆他的风流韵事……不觉中趴在桌子上会了周公。

我在大龙、黑鼠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出了酒店的大门，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上了出租车，我就躺在后排吐得唏哩哗啦。朦胧中听见大龙惊呼：“靠……头儿，也不招呼一声……我的”老人头“……”

我仰头冲着他嘿嘿傻笑，失去了知觉。那一夜，他们没敢送我回家，三个人东倒西歪在大龙家的沙发上蜷了一夜。那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夜不归宿。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想；老婆一定急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