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丫!
你睡了吗?
哪睡得着呀,惦记死我了。你没事吧?自己吗?
没事。我刚到家,是我自己。
你一直关机。你应该再找个机会给我电话。我怕你有意外,都想报警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惦记,可我心里乱。我想过给你打个电话,可没打。刚才一开机,知道你挂了那么多电话,我恨死自己了。
不说这个了。你没事就好。你困没?我过去陪你?
不归……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又想见你又怕见你。
嗨,你也说孩子话。在我眼里,你可是强人,跟斯大林一样,有钢铁般的意志。
不归,那是假象,其实我心里,软得像,像……
嘿嘿,软得,软得像个阳痿男人!好了小丫头,等我我马上过去。
由泰山花园到五里河新区,出租车得跑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里,红丫先在大镜子前看自己裸体,拿手当试纸,反复研究分泌物,然后站到莲蓬头下,久久不离开。水流温热而又湍急,像把硬毛刷子,有力地扫荡她的身体,疼痛让她一阵阵哆嗦。她泪水和着洗澡水流。流泪应该与疼痛无关。她觉得她身上染上了腥味,就像从海里刚爬上岸,滑溜溜的藻类植物还缠在身上。她得洗净自己,模仿长虫蜕掉旧皮。她不想让胡不归闻到她往昔的气味。她以为,随着她离开大连来到沈阳,离开海滨来到内地,她早有了免疫能力,即使真有海藻缠身,那股咸腥的气味她也闻不到了。闻不到,它就无法渗入她肌肤,流进她血管,氤氲她周身。她错了。她对它仍无抵御能力。几小时前,金海泉一出现,她就头晕目眩。她提醒自己别被催眠。金海泉的声音和目光都是物化的实体,是通入她体内的透明孔道,能喷射出对她有催眠作用的海腥气味。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没做到堵住耳朵不听他声音。海腥味重新感染了她。金海泉又一次从水里爬出,把沙滩上的脚印踩到她身边。他挨着她躺下,一条条地,把滑溜溜的海带搭她腿上肩上,好像她是一只小小的海货晾晒架。他干扰了她背诵校长爷爷教过的诗:令我迷醉的海洋的气息……你看你,那么烦人。他傻呵呵笑,从下往上来回看她。我就是海洋的气息,金海泉说,你迷醉了吗?他把玩她的一只小脚,像掂量一只刚摸到的海螺。红丫低头,鼻翼抽动,闻垂在她肩头的一条海带。不能说“是”,她说,你哪能“是”“气息”呢?你可以说你“有”……金海泉说,就是“是”,就是“是”,海带是“有”,我偏是“是”,不信你别闻海带,闻我……她不想闻,他强迫她闻,她拗不过他就闻了他。她没以为在他身上闻闻有什么不妥。她鼻子贴近他的胸口。催眠开始。红丫发现,整片海洋咸腥的气味,在金海泉身上,的确以“是”的方式存在着,那气味,跟海带的“有”很不一样。真好闻。红丫不明白,十岁前他们天天玩在一起,十岁后他们每个暑假都一起玩,可以前怎么没闻到呢?海腥味发挥了催眠的效力。红丫很想睡上一觉,就在金海泉怀里。她的梦已先于睡眠被做了出来。她挣扎着摆脱梦境,想直起身子堵住鼻孔。来不及了。金海泉的身体出现了反应,他的泳裤因膨胀而显得更小。红丫……金海泉侧身,把海带与红丫一并抱住。你松开我我不闻了……红丫的挣扎剧烈起来。要同时摆脱梦境和金海泉,还真困难。把他们缠在一起的海带就是锁链。她谁都摆脱不了,只能在金海泉的控制下,一点点地变闻为吻。她的脸被金海泉压向裆间。金海泉的泳裤滑落下去,起不到任何束缚的作用。啃它,像啃红薯那么啃,你啃它我好受……金海泉气急败坏地指挥红丫,好像红丫损坏了他的什么宝物,他愤怒地责令她修复和赔偿。红丫的大脑完全空白。他们曾有许多亲密接触,从来不含性的意味。他们的对视,依偎,搂抱,贴脸,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兄妹式的。这一刻,他们的友谊转化了性质,一次口交,成了一对少年人懵懂性爱的突兀开端。红丫再缺乏性的经验,也知道口交不属于常规的性爱表达,常规的性爱表达应该随后出现。她下意识地夹紧双腿,护住阴部。她的发育刚刚开始,黑亮的绒毛才长出几根,与她这个人同样瘦小。她保护阴部,似乎为防止萌芽中的绒毛受到伤害。金海泉没伤害她。他虽然冲动地伸出了手,可他坚硬的手指由于畏缩,落到她身上时,竟比海草还要柔软,只在她双腿间抓挠几下,就放弃了进攻。他知难而退了。红丫感受到被体贴的幸福。不必对伤害加以防范,红丫的身子松了一下,还主动回到梦境之中,主动地,以亲近平复金海泉的冲动。金海泉难抑的冲动已无法平复,一股灼热,骤然燃烧在她的嘴里,继而,又沿着她嘴角挂上她腮边。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两股灼热混为一体,涂了她一脸。金海泉是男人,能先于她从梦中醒来。他抱紧红丫,在她脸上揩抹。对不起红丫,没事的红丫,金海泉说,男女在一起都这样,我和同学去过录像厅,我看过外国人……红丫眼睛紧闭,推开金海泉为她擦脸的手,以自己探出的舌头替代金海泉的手,细细品咂嘴边的灼热。海泉,她说,海泉,她紧抱住金海泉一条长腿,像溺水者抱住半截救命的桅杆,我承认你“是”海洋的气息,我承认……如今,海洋的气息又飘来了,仍裹挟着半截桅杆。红丫像当初一样,试图抗拒。也真抗拒了。同样像当初一样,她未能抵抗住金海泉目光与声音的催眠,然后,主动走进了梦境之中。
随金海泉去新洪记饭店时,红丫意识到胡不归一直跟着他们。她脑子发昏,身不由己,想不出针对胡不归该做点什么。就不想,让胡不归成个与她无关的路人。幸好,漫长的晕眩中也能间或清醒,比如,金海泉某句不经意的话,就具有催眠和唤醒的双重作用。我两小时前开始打你电话,一直关机,去小区门口等你,只为碰碰运气——嘻,也没光傻等,还在小区门口那个球台上玩了一局,赢了……哦——红丫不知道说什么好。金海泉是台球高手,读大学时为打台球,期末永远需要补考,但他的零花钱永远比别人多。他赢多输少。他撅着屁股打台球的样子性感无比。红丫不看金海泉屁股,也不看他眼睛。没电了,她说,同时去包里触摸电话,似乎想拿出来让金海泉验证。先于电话,她摸到了裤衩。她僵住了。她没掏手机,防抢似的抱紧小包,又用小包压紧裙子。她感觉到了裙下的空旷,也记起了进饭店后,再没看到胡不归身影。她环顾周围,站起来,对金海泉说去趟厕所。金海泉低头检索菜谱。她故意走下二楼去一楼厕所,以消失在金海泉的视域之外。一路上,哪儿都没有胡不归身影。红丫左顾右盼,拿出手机按开机键。从她按开机键的地方到女厕所约四十步,这四十步里,秘书台的信息接连跳出,短信的低鸣声响个不停。提示的都是来电信息:七个来自金海泉,三个来自胡不归,另三个来自其他三人。红丫钻进女厕所最里边的一间隔断,没立刻拨胡不归电话。给胡不归回电,应该是此刻的首要事情,她最惦记的,也的确是胡不归。她无力按键。她想哭。她闭紧眼睛憋回泪水。泪水回流,内化为一层薄汗敷到她身上。厕所不热,闭眼也算不上做健身操。她要求自己冷静,先穿好裤衩。下午和胡不归出门时,胡不归不仅不让她穿裤衩,还反对她把它塞进包里。她作了坚持,没全听他。裤衩这类东西,不穿也应该带在身边。就像钱,不买东西,出门时兜里也不能没有。她坚持对了,这条酱紫色蕾丝透明三角裤,至少能解除她一半窘迫。穿好裤衩,尿感又袭来,她继续有理由不与胡不归通话。她重把裤衩褪回大腿。蹲下撒尿时她审视手机,好像她不慎磕碰了它,得赶紧看看它有无外伤。没外伤。还需要检查它有无内伤,是否好用。她就检查了,把手指按到拨出键上。似乎她本可以不打电话,打,只为了解手机的伤情。电话里还没传出振铃回声,胡不归已经接通了电话,他说他在饭店门口台阶上呢。他就是金海泉,红丫说。我猜到了,胡不归说,他把你领哪儿去了?我进饭店转了一圈,没看到你。你回家吧,没事,红丫说,他来出差,我不好立刻打发他走,陪他吃个饭。胡不归说,你可控制好,别让他喝多了耍酒疯呀,我隔一会儿就给你挂个电话行吗?不用不用那不好,红丫说,我说手机没电了,接你电话就成了撒谎,我得关机。缓口气,红丫又说,你放心,他不是耍酒疯那种人。红丫回到餐位,点菜的服务生已经离开。金海泉目不转睛地凝神看她,表情迷人但难以捉摸,像个容易感伤的老人在表达由衷的思念,又像个顽童刚以恶作剧戏弄完别人正幸灾乐祸。红丫低头,通过对他表情的感觉,分解他脸上包含的具体内容:热烈?温柔?慈爱?疯狂?羞涩?愧疚……为什么唯独没有疑虑?快四年了,还有过波安温泉的逃亡之夜,可他仍相信她还爱他没爱别人,或者,也爱了别人,但只要他张开双臂,她就能抛下别人重回他怀抱。他的自信更具摧毁力,把她所剩无几的选择能力也击垮了。她无所适从,眼睁睁看着那个富有侵略性的海洋的世界,再次闯入她的宅门,占据她空间,破坏她秩序,左右她的思想与行为。她又恨又怕,却无奈。她身体里渐渐充满了他,仿佛他是她腹中的胎儿。
对不起不归。
怎么了?
我身上沾了他的气味,我不干净了,我上他床了。
红丫……
他没强迫我,是我自愿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想离开他就是迈不动步。开始我一直和他保持距离,他没怪我,我说我现在有男朋友,他说他理解——我能说得细一点吗?
你说红丫——不哭不哭我搂着你呢,说吧,说出来能好受一些。
对不起不归,真对不起……他说,他不看重单纯的性器官的媾合,他说任何两情相悦的以色情方式展开的交流,像亲吻、拥抱、抚摸、甜蜜的话语或深情的凝视甚至与之相应的文字表达,都应该被视为完美的性事。他说他不会勉强我为难我,如果我拒绝接受他身体,能接受他其他方式的性表达性欲念,他也满足……不归,他的话让我没法把持自己,我是荡妇婊子,是下贱女人——也许与泪水的洗涤有关,红丫的眼睛显得空洞,它固执地凝视着面前墙壁的某一个地方,好像最终能看穿那里。这时的她,是一个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孤单女孩,害怕到了极点。但由于身旁堆满了她喜欢的洋娃娃、花手绢、彩色丝线和卡通画片,她的害怕就不真实,带有强烈的幻想意味。她相信只要能看穿墙壁,妈妈就能进来救她。
红丫……
不归,你不用解释你并没介意。
真的,我真没介意,只要你觉得……
我觉得高兴是吗?开心是吗?可我一点不高兴一点不开心。我不是你,不是男人,我做不到和任何异性上床都开心高兴!
红丫,不说这个……
对不起不归,我心里别扭我只能跟你说。除了金海泉和你,我还和五个男人好过,既有一夜情也有一年情,可我觉得,我真爱的就是你俩,虽然和你认识后,今天之前,我也上过别人的床,可我觉得,我心里爱你,就一点没觉得是背叛你,是对不起你……你让我说。我真没你想象的那么强大,我有无数心理垃圾。你不介意我上别人床,也许真是你看得开,真克服了爱情中的占有欲,尊重每个人享受自己身体的权利。那是你境界高。可我不行。我希望我行,却就是不行,我会吃醋会妒嫉会难受。我更愿意认为,你不介意我是因为你也上了别人的床,而你比其他男人讲理的地方在于,你对人对己标准一律,不自己州官放火,却干涉百姓点灯。但不论怎样,我都觉得你好,都爱你。我很少说“爱”这个字眼。我嘴硬。可我知道我多爱你,想你的时候,我常常心疼,挨了一拳那种疼法。有你之后,我最大的希望是变成琴心,甚至希望琴心看上别人离开你,或干脆死掉,我好嫁你。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没老婆也未必娶我……我和金海泉快四年没见了,我以为我对他早没了感觉。可在小区门口,我一听他喊我,脸还没扭过去呢,我就知道,以前我在骗自己,其实我一直等他找我。不归,这几个小时和他在一起,我一直想恨他。他伤过我感情,伤过我身体,伤过我面子,伤过我自尊,他的伤害让我放纵——我现在知道,健康的放纵是尊重生命,放纵本身没什么对错,这是你教我的,身体就是感受和享受的工具;可金海泉带给我的是自毁式放纵,那种放纵里没有自我。但没办法不归,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恨他,最可怕的是还爱他,好像比爱你还爱他一些……不归,和别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心是属于你的,就觉得没什么;这回不一样,这回我不光身体,我的心也属于他了,我对不住你……
他想,娶你?
并不是娶不娶那么简单的事。不过他确实想,他恨不得立刻娶我,我今天同意他明天就能把花车开来……不归,我嫁别人,也许还有勇气和你来往,但嫁他,我觉得就必须失去你了——不对,我这样说也是给你压力。有这成分,但主要是,他太像风了,你知道它吹你却抓不住它——也不是他不负责任,不把你当回事,是他跟这世界的关系太不规范,太不确定。你也这样,可你更理性,因为你比他大一轮吗?你们身上的这种东西魅力无穷,让我害怕又让我着迷,好像跟你们去死都很刺激。别怪我把你和他放一块说,我就是喜欢你们这种类型。你们带给我的危险让我上瘾,受伤害时,我都觉得那么享受……
你想嫁人了,特别想对吗?
好像是这样。以前我可能在自欺欺人,今天我一下明白了,其实我太想有个丈夫有个家了,我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笑话我了?
没有红丫,我怎么会笑话你,我在想,你嫁金海泉是不是合适。我不是光为我想,怕你嫁他就不理我,谁都不嫁你不理我也很正常,你成我老婆了然后再不理我也很正常。我想的是,嫁一个你那么爱的人,他又那么不确定,我担心你还会受伤。我愿意你的丈夫能规范点,能正常点,能像对孩子一样捧你哄你,而你可以胡闹犯浑耍无赖。我觉得,排除一些浪漫的东西,对于漫长的婚姻生活来说,从为自己着想的角度考虑,找一个爱你多些而你爱他少些的丈夫,可能更合适你。这话太绕,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明白不归。我好受些了不说他了。我太困了我得睡了,我想躺你怀里睡。
好的我搂着你你闭眼睡吧。
那你,能先对我说句假话吗?
假话?说什么假话?
说你,还喜欢我,还……爱我。
哦,傻丫头,你这傻丫头,我当然爱你,这是真话……我爱你!
一条蛇穿过岁月 行于梦中
我的生命遂成伊甸之园
夜一般舒展
昼一样明媚
敏感的花朵从此绽开为永恒
蛇的潜行那样优美动人
如一张弓划出峭拔的弧度
奏出琴的韵律
奏出天国的妙音
在强与弱中
在快与慢中
在急与缓中
激活我浸润我覆盖我
我的血液我的骨骼
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只
毛孔
叶芊芊声音薄,朗诵时,努力做厚,像借用别人的声音,至于别的,充沛的感情和顿挫的节奏,属于她自己。红丫不喜欢这种表演高于语言的朗诵,不敢看叶芊芊。她身旁的诗人悄声说,不错,有虹云的味道,然后又说,你太小,虽然叫红丫,但不会知道虹云是谁。显然,作为诗人,他敏感于文字并且幽默。红丫冲他笑笑,没吭声,没说虹云来辽宁作朗诵讲座时,她采访过她。一来没有解释的必要,再一个,更主要的是,朗诵现场需要安静,出声说话是制造噪音。红丫担心她的笑也会鼓励诗人的敏感与幽默,就往前坐,手扶在桌上,偏头琢磨叶芊芊丈夫。叶芊芊的丈夫和别人一样,安静而专注,但不像听诗,像听讣告。他五官扭曲,欲怒欲恨,似乎那讣告写的是他,可其间充满不实之词。他没起身离席,没制止妻子。叶芊芊那种演员的而非诗人的虹云诗歌朗诵法,遵照的正是他的指令。把它念一遍,此前他对妻子说,诗这东西,念念才容易暴露问题,他后一句是对众人说的。他没用“朗诵”这个词。叶芊芊的“念”是标准的“朗诵”。叶芊芊朗诵完了,面色潮红,目光迷离,仍然沉浸在诗意之中。她丈夫咬着牙问身边的律师,这算不算证据?律师把目光投向诗人,用眼神提出同一个问题。律师是叶芊芊丈夫一个朋友的朋友,诗人是律师的朋友。诗人把叶芊芊朗诵过的诗拿过去,嘟嘟囔囔又叨咕一遍。他这叫“念”。他是念给自己听的。弱了点,他说,不过一个二十二岁的残疾女孩能写成这样,也不错了。他从鼻梁上摘下花镜,一下下点着a4打印纸说,《蛇行梦中》,诗题挺好。可以让她凑出一组,回头我带给《鸭绿江》的诗歌编辑柳沄,看看能不能挑几首发发……叶芊芊丈夫不满地看他朋友,他朋友捅律师,律师从诗人手里把a4打印纸拿回手里,瞪着眼说,老兄呀,我的普希金歌德李白郭沫若呀,我请你来不是为鉴定这诗写得好坏,是想请你判断一下,这是不是一首写性的诗。诗人也像叶芊芊一样,在《蛇行梦中》的诗意里迟迟走不出来。我主张万事皆可入诗,他摇头晃脑,性的激情性的朦胧性的奇妙性的幻美,从来都是最佳的诗歌素材……律师不再理睬诗人,声音很大地问叶芊芊的丈夫:还有什么?
《插上诗歌的翅膀飞翔》在《尚女》发表后,反响很好,叶芊芊的丈夫以此为敲门砖,几番回张集活动,通过关系找到市里领导,请他们肯定外甥女的文学成绩。最初找的关系不太接洽,市里领导说写几句诗算什么成绩,写诗能写出gdp吗?可不能再搞“文革”时小靳庄那一套。后来找的关系比较接洽,领导就改了说法,说***夸丁玲一枝笔能顶三千毛瑟枪,要我看呀,斯菲那些宣传先进文化的诗,就是gdp的火箭助推器。领导说话就好办了。叶芊芊的丈夫继续活动,很快,宣传部安排文联及各新闻单位,为斯菲开了作品研讨会。研讨会由张集酱菜厂赞助,与会者每人得到一箱六瓶精制的酱菜礼品。红丫的酱菜拿回来后,给胡不归两瓶,给冯顺两瓶,给何上游两瓶,自己留下那个漂亮的酱菜包装箱,垫一盆肥嘟嘟的仙客来。领导肯定,新闻报道,作品研讨,都不是叶芊芊丈夫的最终目的,它们负责为抵达最终目的清障开道。障清了道开了路就好走,又过些日子,叶芊芊丈夫眼中的最终目的显现出来。人事部门和文联都吐了口,可以为斯菲特批编制,让她当专业诗人。举家欢腾!斯菲能有终身饭碗,诗歌就真成gdp了。正在这时,斯菲怀孕了。
诗歌是个奇妙的东西,不光有可能转化成gdp,还可能创生出dna。斯菲孤单,在网络上活跃以后,依然孤单,她交流的对象是匿名者,是些远在天涯海角的代码符号,日常生活中她没朋友。《插上诗歌的翅膀飞翔》让她飞了起来,至少让有些人飞向了她。她接到几十封读者来信,其中有懂医的懂轮椅的懂诗的热心人,为她的身体和生活中的忠实伴侣以及精神上的唯一寄托出谋划策。他们中,大部分人没有长劲儿,把冲动的同情之信放飞出来就停止飞翔;也有个别人飞得有韧性,不仅坚持放飞电邮电话,还让自己这个人展翅飞到斯菲身旁。一般节假日之外的白天,家中只有斯菲一人,她接待过谁,不说别人不会知道。但有了朋友斯菲高兴,愿意与爸妈谈论访客,至少最初愿意。是谈论几回后,见爸妈对她诗意的感慨抒情没大兴趣,才闭上嘴巴。爸妈从性格到爱好都不诗意。他们也感慨抒情,感慨和抒情也不诗意:他们以骂街的方式感慨,以哭喊的方式抒情。有一天,比家族中其他成员诗意的叶芊芊随丈夫去大姑姐家,与外甥女聊天时,感觉到外甥女有了变化。什么变化她说不好,能说好的,是外甥女枕边的布艺大熊猫变成了洋娃娃。她委婉地绕来绕去,终于了解到,斯菲的上一次月经是五十天前来的。她向大姑姐汇报,建议她领斯菲去医院检查,至少,得买支试孕条自检一下。大姑姐没骂她,但阴着脸说,读书的人心更邪性。叶芊芊没使性子翻脸走开。在家族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叶芊芊的丈夫也是读书人。一番软硬兼施后,不用去医院,不用买试孕条,斯菲怀孕的事就清楚了。斯菲已经自检过两回。斯菲承认,让她怀孕的正是《插上诗歌的翅膀飞翔》给她带来的访客朋友,他爱她,她更爱他,她准备瞒着他生下他们的孩子。她知道他不会娶她,她也没想让他娶她。他叫什么,多大了,长什么样,哪儿的人干什么的,有无婚姻,试孕条是谁帮买的……斯菲一概拒绝透露。
这时候,斯菲的爸妈除了骂街和哭喊,进行非诗意的感慨抒情,再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把对女儿的处置权全权下放给叶芊芊夫妇。你们是读书人,他们说,脑子灵办法多,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他们不再计较读书人的心思。因为斯菲拒绝人工流产,他们只想出一个办法,弄死她。贡献这个办法的同时,他们也说救救她吧。“弄死”和“救救”两相抵触,他们等于没贡献办法。下一天周一,叶芊芊两口子分别跟单位请了假,留在张集紧急磋商。叶芊芊的办法很简单,也是一条,即做通斯菲工作,去医院人流。叶芊芊说,斯菲不是糊涂孩子,她现在是走进死胡同了,只要我们尊重她隐私,不指责她污辱她,再给她讲明白,记录爱情的方式有千种万种,不独独是生孩子一种,而最主要的是,要告诉她,像她这样一个自己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再生个非婚孩子,不光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亲人和社会不负责任,而责任感匮乏,是比影响家人脸面和违背道德习俗更严重的问题。叶芊芊说,如果实在说不通她,就咨询一下,以欺骗手段做药流有否可能。叶芊芊的丈夫没完全否决妻子的意见,但他认为,那是不得已时的下策,在此之前,应该有一些可能获利更大的办法值得尝试。叶芊芊的丈夫以商人的头脑思考问题。他不是商人,是党务工作者。他从电脑里找出斯菲的近期诗作。他更希望找出斯菲的往来信件,没找到,也未能破译斯菲的信箱密码与qq密码。他没像他姐姐姐夫那样试图动粗。斯菲残疾数年,常有悲观念头,粗暴可能把她逼向极端。他悄悄把斯菲的七首近作拷入u盘,打印出来,让叶芊芊帮他解读琢磨,他则拎着挂历,请姐姐姐夫展开回忆,还原斯菲就访客情况说过的一切。男的吧,好像有……姐姐姐夫一边绞尽脑汁,一边互相责备,都说对方对女儿漠不关心外加漫不经心。还有个沈阳的,也写诗,姐姐说,对,姐夫补充,还挺有名呢,名字跟戏里的佘太君差不多。“沈阳的”“佘太君”还“挺有名”,这相对好找。一个半小时后,叶芊芊的丈夫接到朋友回电,朋友说,他有个律师朋友认识个诗人朋友,那诗人朋友说,沈阳诗人里,有个叫佘军星的小有名气,三十出头,离异无孩,在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工作。佘军星是颗耀眼的星,斯菲近作中,那首名为《蛇行梦中》的诗被它骤然照亮。
“蛇”还“行”——就是这个佘军星,破坏了斯菲的宝贵贞操,玷污了她的圣洁,毁掉了她的清纯。叶芊芊的丈夫宣布侦查结果,所用语言比他姐姐姐夫诗意很多。
挨千刀的流氓,让他赔钱!斯菲的妈妈咬着牙叫。
没王法的混蛋,找他领导!斯菲的爸爸瞪着眼喊。
你不能这么武断,叶芊芊对丈夫说,你这证据太牵强了。再说了,即使那男的真是这个佘军星,我们也得从斯菲的角度看他。斯菲说爱他,说他没强迫她,都是她自愿,而且,她说那男的——假设是佘军星,给了她最美好的快乐和幸福,她说她永远感激他……
叶芊芊的意见吃里爬外,其他三人的批判转向了她,好像她的观点是一枚精子,野蛮入侵了斯菲子宫。叶芊芊离开他们逃进斯菲房间。这时斯菲没在房间,她正由小表妹,也就是舅舅舅妈的女儿陪着,在附近公园晒太阳呢。
丈夫的对策很快成熟,他来斯菲房间通知叶芊芊,午饭后返沈。我在圣宴酒楼定好包房了,他说,晚上约几个人一块议议。他意思是,这事应该慎重对待,多方听取各种意见,以保证出手就是重拳,能将佘军星一举击垮。这时的叶芊芊丈夫,是纯粹的党务工作者。你真恶心,叶芊芊说。但她还是顺从了丈夫,通知红丫晚上六点共进晚餐。她没好意思点明主题,只说斯菲怀孕了。这丫头幸福得好像已经当上了妈妈。她这么说。
到圣宴酒楼不足半小时,主题即呈现在红丫面前:先以道德和法律相要挟,再以宣传报道诗歌伉俪为诱饵,争取让佘军星娶斯菲为妻。红丫想告辞,被叶芊芊拉住了。诗意的叶芊芊已回复为她丈夫的妻子。
戴珊珊喜欢刺激,热衷冒险,据她自己说,从来月经那天起,她对生活的好奇就集中在性上。她十三岁半来月经。没影响学习是因为我聪明。后来她又说,所有男人都把她视为尤物,却又让她在爱情中受伤,也因为她聪明。男人可悲,是低劣生命,他们害怕女人聪明,她告诉红丫,不信你看看那些优秀男人,他们最终接受的,都是让他们瞧不起的愚蠢女人。戴珊珊能看破世事却绝不妥协,对一切约定俗成天然合理的东西都持怀疑态度,并身体力行地叛逆破坏。她曾建议红丫和她搞同性恋。那时红丫不懂同性恋,异性恋也稀里糊涂,虽然和金海泉好,却不太能确切地从性的角度区分她对男女两性的兴趣差异。她只懂友谊。拒绝戴珊珊是本能反应。恶心!她骂她。她坚持,戴珊珊坚持。搞搞试试吧,戴珊珊苦口婆心,我也觉得恶心,可老外都喜欢。红丫渐渐被说动了。她们相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她们搂在一起,一丝不挂,忙活了足有一个小时,到处抚摸,到处亲吻,到处挨挨磨磨像挤热线公交。主要是戴珊珊抚摸亲吻挨磨红丫。戴珊珊投入地体验同性亲热,态度认真动作规范,如同首次上岗的肉联厂工人。红丫也想那样,却不行。戴珊珊越努力,她越忍不住笑,还渐渐躲到三米火炕的一个角落,好像躲避戴珊珊胳肢。戴珊珊只好中止她们的“爱情”。事后她们一致认为,女人和女人“那样”没意思,还是和男人“那样”好玩。那时戴珊珊已做过人流,让她怀孕的,是个新婚不久的历史老师。那老师后来也教过红丫,教红丫时,他妻子生的孩子一岁多点。红丫推算,他在妻子和戴珊珊肚子里播种的时间大体相同。戴珊珊无权让种子长成庄稼。当时红丫还是处女,虽然和金海泉常常“那样”。
两性世界风景诡异,绵延无际又错综复杂,置身那道风景线上,戴珊珊是个以本能为向导的旅行者。她的本能是不停地爱上历史老师那种已婚男人。一般来讲,上路之初,她能坦然接受现实,接受这次男人有退路她无退路的情感跋涉。她把这视为自由平等的双向选择。她不抱怨她的快乐只能埋藏在地下,不计较男人的身体与感情不能独属于她。是上路以后,走着走着,她的思想指向和行动目标会发生变化,会质疑旧有的游戏规则。这时候,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已不适应陈规旧矩,能迷途知返主动退却,想来事情也还简单。可她不行,一进入那个状态她就钻牛角尖,像个偏激的赴死之人。她不撤退,一味强攻,以蛮力改变行进路线。改变不了。被改变的,只能是她和男人间原本相安无事的和睦关系。她通过各种方式发动反攻,以收复失地,并在战斗中验证自己的价值和重量。男人早已习惯了从最初倾斜的合作契约中享受益处,这时见她意欲将那倾斜的支柱扶正过来,心有不甘,便一面全力维护自己的既得权利,一面指责她前后矛盾心口不一,以“玩不起就别玩”这种话伤她。根本性的冲突不可收拾。有退路的男人成了穿鞋的,无退路的她成了光脚的。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不在乎与男人和他们守持的婚姻拼死一搏。可两性冲突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是有效逻辑。有鞋在脚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踩碎玻璃都不怕扎;光脚上没有鞋的保护,走柏油路,被磨破硌伤的几率都大。她也希望汲取教训。每结束一次鞋脚之战,她都反思检讨,都决心不再重蹈覆辙。至少有三次,红丫陪她度过失恋加战败的绝望时刻时,她指天盟誓:再爱已婚男人我是婊子养的。她妈红丫很熟,是个愁眉苦脸的刻板女人,退休前是纺织女工,三十岁守寡后,估计恋爱都没再谈过。红丫曾问戴珊珊:你妈是不不喜欢男人?戴珊珊严肃地思考一会儿,认为有这可能。不过,她补充道,女人她也没喜欢过。戴珊珊不信守诺言,每回伤好后,爱的仍是有家男人。她刻板的妈妈,反复被她咒成婊子。
珊珊,别再玩火了,红丫曾经心疼地说,它能烧死你呀。
你不懂红丫,戴珊珊近于悲壮地说,不让火烧死,我也得冻死。
后来红丫不再劝她。她爱的并非哪个具体男人,而是那种鞋脚关系。
她没被冻死更没被烧死。二十九岁那年,她改变了历史。在一轮她并不投入的鞋脚关系中,外贸局一个日文翻译的妻子成了她手下败将,她成了那日文翻译女儿的继母。
戴珊珊是专业青少年心理辅导师,与红丫就读过同一所高中。她们不是同学,是朋友,红丫高一时戴珊珊高三。她们的友谊持续八年。红丫离开大连来沈阳时,与此前的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那些朋友没为缝合她切断的联系纽带作过努力,包括戴珊珊。大连与沈阳不隔千山万水。但这天中午,红丫刚放下金海泉电话,戴珊珊电话就打了进来,她说她马上到沈阳北站。如果当时没在胡不归家,红丫可能会撒个小谎,比如,说她正在外地出差,说咱们又联系上这太好了,我回大连一定找你。红丫不想与旧友再续前缘,包括戴珊珊。可她当时在胡不归家。在胡不归家,也不是她与戴珊珊叙旧的理由,是在胡不归家刚接个金海泉电话这件事情,让她一时乱了方寸。她又闻到了海洋的气息。海洋携带的咸腥气味,近来常常会袭扰她,有时能诱惑她,有时不能,有时那诱惑没来她渴望它来,有时它来了她又拒绝。刚才金海泉是在开会的地方,打酒店电话,她预料不到那是诱惑,想不想拒绝都没意义。在胡不归的床上接受金海泉诱惑,红丫内疚。她就没推开戴珊珊,而是通过接纳她来利用她。暂时避开胡不归能缓解内疚。
我给你说过这个戴珊珊。红丫急匆匆地梳洗穿衣。唉,去见她吧。她的口气,倒像不情愿去,只是胡不归逼她去她不好违命。
胡不归哦哦点头,捧着刚煮好的速冻饺子迟疑一下,还是放到床头柜上。他意思是让红丫垫补几个。红丫见到戴珊珊,至少还得一个小时,找饭店等菜也得时间。此前他们一直做爱,红丫肯定累了也饿了。做爱时的红丫像只蚂蚁,那么小,却那么努力,像在搬动面包屑之类巨大的东西。红丫吃了几个饺子。吃饺子可以只看饺子,不看胡不归。她也知道,她与金海泉通话,胡不归不会有不满的表示。况且,刚才电话一响,胡不归已立刻下床离开了卧室。红丫感谢胡不归有这个习惯。他抽烟或撒尿,喝水或扭腰,清洗身体或煮饺子,待的地方都会远离卧室。胡不归不一定知道,来电话的是金海泉,更不一定知道,他没在卧室这段时间,红丫接了两个电话。红丫自己知道。
她们碰头的饭店距五里河新区不远。戴珊珊不啰嗦,开门见山地告诉红丫,她想在她家住两三天。白天你上班时,可能有朋友来和我谈事,她说,男朋友,她补充说,我自己带了床单被罩。戴珊珊的话再明白不过:第一,这两三天的白天红丫不应该在家;第二,除她之外,还将有男人使用红丫的床;第三,她的讲话方式表明,她不是和红丫商量,是宣布决定。红丫只能接受决定。她和金海泉,无数次借用过戴珊珊宿舍,没自备过床单被罩。欠下的债早晚得还。红丫低头看餐桌上的塑料台布。塑料台布以明黄色为基调,素花淡叶,有点像她的某条纯棉床单。她没说床单,她说,你怎么也虚头巴脑。她意思是,你何必为做爱找“谈事”的借口。她已经知道,婚后这几年,戴珊珊与丈夫感情很好,她以为她是为婚外情感到愧疚。嗨,私通有什么可愧疚的,又不是坏事。戴珊珊以“私通”这个时下近乎生僻的字眼,消除红丫对她的误解。以前我也没觉得私通不好,但以为它只是男人的特权,戴珊珊认真地说,是结婚后,我才明白,私通更是解放女人,甚至对女性意义更大。戴珊珊和红丫一样,不喝啤酒只喝饮料。你想想,母系社会结束以后,男人就成了社会主宰,男人一花心,纳妾呀嫖妓呀包二奶呀找情妇呀怎么都行,女人呢?不说女人受不受丈夫冷落,性欲能不能得到满足,就算没受冷落,也满足了,可面对日常生活的本质性乏味,难道心就只该素着?完全是混蛋逻辑,没那道理!但男女又的确有别,比如女人去嫖,找鸭——我没找过——就是不舒服。嫖跟一夜情不一样,除非有什么功利目的,否则,女人的一夜情里也有喜欢;男人就不一定有。所以呀,私通是女人反抗乏味生活保持生命活力的……戴珊珊除了大道理,还有她丈夫的具体例子。是论及个体性能力差异时,她把她丈夫抛出来的。像他,对我倒哪儿哪儿都好,可十来天才一次,还得我主动,这不变相虐待吗。红丫提醒戴珊珊小声,没问她与那日文翻译“私通”的时候,十天几次主动方是谁。我也不是光从性欲出发,戴珊珊说,私通也讲感情呀。婚姻也与感情有关,可它更是经济联合体繁殖合作社,它没道理成为感情的桎梏。对男人来说,包二奶是养宠物,嫖娼是手淫;对女人来说,接受包养是卖淫,找鸭则是掩耳盗铃,相当于隐瞒年龄。在所有样式的两性关系中,只有私通,不论对男还是对女,才真正是各自独立又彼此吸引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结合。怎么说呢,它的妙处,应该像读一本内容丰富又曲折复杂的小说:双方都渴望进入对方的世界,但独立与平等,又让这进入缓慢艰难,而缓慢艰难,才能为进入的过程增添魅力。独立平等最好,它能让精神和肉体最大限度地摆脱功利,剥去虚饰,远离污染。其实私通很纯洁呢……压迫喉管的表达让戴珊珊压抑。没办法,她阐述的内容不宜广告。她抻了抻脖子,把她的话题又绕回前边,解释她“谈事”的说法不是虚头巴脑。她说她真的有事要谈。最近,省教育出版社给她出本书,是供小学生家长看的那种,她这次来沈阳,就是要与教育厅的某个头头商量一下,能否以教育厅名义发个文件,要求全省各小学向学生家长推销那书。这期间,她们也说了别的,说了红丫的不辞而别。重色轻友不是毛病。戴珊珊没指责红丫,她认为,红丫来沈阳是为男人,而那男人怕见阳光,拐带得红丫也成了老鼠。她进而猜测,是红丫先有了别的男人,金海泉才去的日本,出国是为逃离伤心之地。她也说了,她是从金海泉那儿知道红丫近况的。她没细说她怎么遇到金海泉的。
操,女人真麻烦,胸脯子上总得热乎乎地弄两块海绵。离开饭店,进小区上楼,一进屋戴珊珊就要先冲个澡,靠近窗口脱衣服时,窗帘都没拉。红丫拉的。深秋的季节室内不热,凉飕飕的。戴珊珊裸身站在红丫面前,问红丫她身材变化大不。妈的,这些赘肉,长胸上多好。她身材挺好,没赘肉,但一对乳房的确偏小。她恨她乳房,说它是她身上唯一的缺憾。还是男人好,家伙再小,裤裆里也不用塞点什么。
不算在饭店用去的四十分钟,从进屋算,几分钟工夫,戴珊珊就通过裸体、自嘲、讲粗话,把她与红丫中断的友谊缝合起来。红丫心生亲近之感。旋即冷静。冷静能化验出戴珊珊的表演意图。她没想过,戴珊珊在她面前也会表演,她一直因戴珊珊给予她的坦率真诚不含杂质而感到荣幸。坦率真诚,是戴珊珊性格中的最大亮点——还有聪明。她不滥用那种不含杂质的坦率与真诚,对许多人,对大部分人,她出示包装过的坦率,伪造过的真诚。现在,冷静也让红丫理解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大连抛弃戴珊珊后,她没想象的那么痛苦。也许她已早有直觉,戴珊珊表现给她的坦率与真诚,并非总那么不含杂质。她略感释然。
她们又凑到同一张床上。洗完澡的戴珊珊裸身钻进被里,靠着床头;穿衣服的红丫缩在床边的大圈椅中,腿搭床尾。都没亲近的意思。自从她们“同性恋”后,又有过许多次同床共眠,她们都没再超越友谊。和以前一样,她们在一起,戴珊珊说,滔滔不绝;红丫听,安安静静。有一点和以前不同。以前听戴珊珊说,红丫是学生,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老师,似乎如饥似渴;现在学生大了,出徒了,已学会了一心二用,听讲时,不妨也顺手干点别的。她就干了。干有些别的是轻慢人,有失礼之嫌;那就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戴珊珊出版的著作,能把不耐烦巧妙地掺杂在礼貌之中。
《说给女儿的知心话——小学生心理教育读本》。戴珊珊的专著分为七章,配有活泼的插图,一百八十七页,定价十五元。在书里,三十二岁的戴珊珊以母亲的口吻,通过生活中的轶闻趣事,为虚构的女儿作心理辅导。虚构的女儿名叫娜娜,十二岁,刚刚经历过月经初潮。书的前勒口上,有戴珊珊搂个小姑娘拍的照片。戴珊珊扮演幸福母亲,没有纰漏;扮演可爱女儿的小姑娘不行,拘谨,可能缺少表演训练。小姑娘是戴珊珊丈夫的女儿,十二岁,没来月经,不叫娜娜。作者简介里的文字,没涉及照片及作者年龄。对戴珊珊能出本漂亮专著,红丫有些惊讶。她不怀疑学教育心理的戴珊珊有专业才华,是怀疑她的写作才华。戴珊珊拥有强大的男人关系网络,这个她能想到,但印象中,戴珊珊很少求助男人。男人那么喜欢挑战游戏规则前的戴珊珊,与她对他们从无所求关系甚大。除了爱。在被污染的两性关系中,戴珊珊常说,我愿做守持纯粹爱情的最后一人。红丫很快涂抹掉惊讶。戴珊珊的讲述是块橡皮。她心中重建时间的概念。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刚才戴珊珊解释她的“谈事”时她就该想到,戴珊珊有权放宽爱情的“纯粹”尺度。戴珊珊说,她写这本“专著”时,觉得不用自费就满足了,可不承想,出版社的发行部门拿它征求意见,许多家长还挺买账,这才让她动了求教育厅为她发文的念头。戴珊珊没隐讳,找教育厅头头的主意是别人出的,是她责编,出版社一个主任出的。与教育厅头头一样,出版社主任也是她熟人,做她朋友时,吃过教育厅头头的醋。戴珊珊嘴里的朋友与熟人,是两个特殊代词,她与男人一团火热时和分道扬镳后,分别称他们为朋友与熟人。现在她混淆了它们。这两个词不再具有她定义它们时的幽曲含义。近一年,戴珊珊认识的一个朋友,有办法为她破格成为副研究员搞到指标。不破格,她得两年后才有参评资格。能早两年没道理晚。问题是,还要过两道硬件关卡:外语及格;公开发表五万字文章,其中三分之一刊于核心期刊。她朋友神通大,解决前一个问题也有办法:只要考外语时戴珊珊到场,在考卷上写出名字考号,就能及格。戴珊珊外语水平不低,读研究生时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日语辩论会,日本外教都给高分。虽然扔掉多年了,没特殊情况,稍微捡捡,靠自己本事也能过关。自己过关多没面子,戴珊珊厌恶什么似的摆一下手。红丫再次惊讶。她抬头,看戴珊珊手。戴珊珊的手有力地一落,好像砸在删除键上。她的本事,她的某一部分如今让她厌恶的本事,倏地被扔进垃圾箱里。删除比涂抹更彻底。她没吝惜。距考试还有五个月时,戴珊珊的外语关就算过了,很有面子。她只须把精力放在发文章上。五万字的“学术”难度不小,求别人“学术”,现写现发也不大赶趟,赶趟戴珊珊也嫌费劲。男欢女爱之外的事,她都嫌费劲。戴珊珊聪明,有多种本事,写文章却一直是弱项。她能讲善说,不擅写,这与红丫正好相反。当年动员红丫与她同性恋,她就说她俩具备两口子的条件:特点互补。有一天,她给出版社主任打去电话,说她想他。男人都愿意被女人想,尤其被戴珊珊这样的女人想。出版社主任立刻出差大连。他们在酒桌上和床上叙旧。时过境迁,和美因其平淡已经朦胧,倒是吵闹成了旧情的主体——吵闹能证明爱之程度。他们说到了副研究员问题。出版社主任同意给戴珊珊出具假出书证明。封面和条形码我给你伪造,出版社主任说,你自己想想书名和内容提要就行。喝酒与做爱都能激活男人。戴珊珊不是不替别人着想的人,她就作假的风险指数询问出版社主任,埋怨自己笨,说我要有本事写本真书就好了。被激活的男人勇于承诺。出版社主任连说就是就是,其实我们还真需要那种十三四万字的少儿心理通俗小册子,你要会写,半年内拿出来,我十一左右都能出书。戴珊珊的聪明迅速到位,表示愿意试试。她把右手小手指与出版社主任的右手小手指勾在一起,摇晃着说你说话得算数。当然算数!出版社主任被继续激活,像拿假钞纳税那么慷慨。到时候,书号费算我的,印刷费你自己销书往回赚,没稿费呀。他没被彻底激活,他给自己留了余地。他没许诺高额稿费,低额的也没许诺。没人真敢拿假钞纳税。这足够了,这已让戴珊珊有了超值收获。出版社主任再次在她身上收获她时,她紧闭双眼放映电影,进入她电影胶片的,是她认为有可能写出少儿心理通俗小册子的朋友与熟人。四个多月眨眼过去,有一天,出版社主任收到戴珊珊短信,十五万字的《说给女儿的知心话——小学生心理教育读本》已发进他信箱。打印那十五万字时,出版社主任也想打自己嘴巴。他苦苦思索退稿良策。他多余了。他很快发现,这本书还真有点意思,从构成方式到涉猎内容,都有意思。上唇留撇八字胡的出版社主任再赴大连,酸溜溜地问身下的女人,这本书是谁替她写的。戴珊珊承认是老公写的,他不信,他认为她这么说,是为减轻他的醋意。谢谢你这么回答,你这也是心疼我呀。但戴珊珊告诉红丫,对出版社主任她没撒谎,只是隐瞒和篡改了部分事实。这书不是写的,是抄的,是她老公把本日文书译成中文,再抄出来的——她所做的是改写工作。戴珊珊说,那天得到承诺以后,她兴奋的时间,只有回顾一番她的旧爱新欢那么长,然后她就决定放弃——是放弃写书,不是放弃出版社主任的假出书证明——求谁当枪手都非易事呀。她没求丈夫。丈夫会翻译科技论文,对少儿心理与少儿教育却一无所知。可回家之后,她的迷津,竟由外行的丈夫轻巧拨开。丈夫看她情绪不好,问怎么了,待他知道她怎么了,给出的建议简单而实用。戴珊珊的苦乐皆系于男人。做翻译的丈夫告诉她,许多教授研究员的“学术成果”,都译自外文。你还想写,傻不傻呀。聪明的戴珊珊一点就透,她指示丈夫去外文书店与图书馆的外文资料室沙里淘金。她运气好,一本日本讲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的袖珍小书与她邂逅,至少面对书的封面,她的日文能派上用场:《写给女儿的信》,山口洋子。这回她得益于一个日本女人。她丈夫手快,很快把日本女人山口洋子变成了中国女人戴珊珊。她在丈夫的译稿上润色涂改:大阪改成大连,首相改成总理,富士山改成井冈山,早稻田改成中科大,俳句与能剧改成七律与京剧,太郎与樱子改成张朗与刘英……也挺麻烦呢,戴珊珊痛苦地盯着红丫手里的《说给女儿的知心话——小学生心理教育读本》,像一个开公车办私事的人抱怨行车危险。红丫很紧张,说你这是抄袭剽窃呀,还是外国的,人家外国有法律,讲究知识产权。戴珊珊笑得宽容。我的红丫还那么天真——如果抄袭剽窃算犯罪,哈,得有一半中国教授成阶下囚;我这点事算个屁呀。再说了,我抄的是日本人的,日本鬼子欺负中国那么多年,还搞过南京大屠杀,我屠杀他们一本书也是爱国主义……红丫重翻手上的书,这回她注意到,上面一幅幅活泼的插图,都属于日本的卡通风格。插图不出自戴珊珊或她丈夫之手,是出版社请画家画的。那画家看出了这本书内在的日本品质吗?或者也抄袭剽窃于日本漫画?
……但我不主张将性活动性行为只局限于两性间的器官媾合,不知什么时候,戴珊珊又把话题转向了她最感兴趣的事情上面,任何两情相悦的以色情方式展开的交流,比如亲吻、拥抱、抚摸、甜蜜的话语或深情的凝视甚至与之相应的文字表达,都应该属于性的范畴,都应该被视为完美的性事……红丫的眼睛离开描绘中国孩子的日本卡通风格插图,惊讶地盯着戴珊珊嘴。这是一小时内,她第三次惊讶。她这次的惊讶超过前两次,以至于,戴珊珊被她看得说不下去了。我说错什么了吗?红丫没作评判。她舒口气,取消惊讶,现出一副满足的样子。好像她一直耐心地听戴珊珊讲,就是在等待什么,现在戴珊珊说出的话让她知道,她等待的正是这一句话,这一段话。她慢慢把书放下,缓缓从床上撤腿,艰难地脱离开圈椅站起身子,好像腿脚不大灵便。
你怎么了红丫?你干吗去?戴珊珊撑起半躺的身体,偏小的乳房露出被外。
你和金海泉,一般十天能做几次?
你——你个鬼丫头说什么呢?也真想得出……
我没想打探你们隐私,我只是觉得,你们这对只有性器官的人,竟一致认为什么凝视什么话语也能满足,太可笑了。红丫脸色一片青白,仿佛心脏的供血截止于脖子。
红丫你——你真认真了?
你们拿红丫当傻逼耍,还不许她认真?红丫从茶几上拿起手机。
你干什么你听我说你别给他打你误会了他爱你他是真的只爱你……戴珊珊跃向床边想抢手机。她身体完全赤裸出来,所有的部位都堪称完美,除了乳房。
你不用紧张,我不给金海泉打。红丫避开戴珊珊手,更不理会她乞求的目光。请你转告他,我要结婚了,我希望他做个文明绅士,别再找我,我没闲心跟他凝视或说话或文字……红丫低头按电话号码,神态决绝,动作机械,好像铁了心要引爆炸弹。
你现在有空吗?她对电话说。
她说话时也按了扩音键,电话另一端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有空,这会儿有空,两小时后出去一趟,有个朋友帮博物馆做假古董,刚赚笔大钱,找我晚上一块吃饭。你有事?
我——也没什么——哦,我想跟你一起去吃饭,你来接我好吗?
怎么了宝贝,你声音不对。
没什么,我——想你了,上午没待够,还想见到你。
没问题!可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别让我惦记。你不来朋友了吗?戴珊珊?
对,戴珊珊是我以前的朋友,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但我马上就会请她离开我家,以后我也不欢迎她来。
你——好我明白了。她没欺负你吧?我马上过去。
公元前三百三十六年,二十岁的亚历山大成为马其顿国王。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尚武好战,为争夺陆权,立即与大流士三世统治的波斯帝国展开战争。他的铁骑南突东进,两年后,他越过达达尼尔海峡,征服了小亚细亚,直逼埃及。节节败退的大流士眼见祖上的基业一片片丢失,屈辱地提出,要以金钱赎回部分土地。豪迈的亚历山大仰天大笑,以马鞭东南西北地周遭一指说:这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岂能归属他人名下。念到这里,精干的瘦小男子左手将书贴到胸前,右手一指他转椅后边的沈阳地图,豪迈地对欧阳说:这座城市应该是我的,岂能归属他人名下。他的豪迈逊于亚历山大。挂在墙上的地图主体舒展,周边参差,像一张待熟的羊皮浸透了白矾,看不出它与真实的土地有什么关系。胖乎乎的欧阳严肃地点头,又远远地,对沈阳地图竖起根手指。一年以后,他指点着那张待熟的羊皮说,我的老板要为你开启新的纪元。对欧阳的表态,老板满意。他点点头,坐回转椅,顺手做个噤声的手势,身子一歪,睡了过去。韬光养晦,他嗫嚅道。欧阳的目光,仍盯着墙上待熟的羊皮,好像还沉浸在沈阳的新纪元里。不是这样。他是用眼角的余光偷觑老板,看他是否真睡了。老板真睡了。欧阳的身子渐渐松懈,目光散乱流露出恐惧。他不知道,对老板这级领导干部,上边是否随时监听。他知道的是老板醉了,他更知道老板完了。老板醉了他可以不醉,但老板完了,他注定完。他绕过老板桌向老板靠近,双手半抬伸在前边,从表情姿势看,他要掐他。他没掐。即使想掐也不敢掐。他把手中拎着的西服,轻轻盖到老板身上。他不希望他永远韬光养晦,但更不希望他破釜沉舟。他希不希望都等于零。老板这个干瘪男子,抱负比身量大无数倍,作为副职领导,他不满足只在沈阳的某几个领域当亚历山大,他急于成为沈阳这个羊皮形地域里所有领域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死时三十三岁,他已比他多活二十年了。他为赌命找到了理由。他输了。一年后,沈阳的新纪元由别人开启,已不再精干只更加瘦小的老板成了大流士三世,为新纪元充任第一道献祭。老板被双规三个月,判十五年徒刑;作为老板秘书,欧阳被双规两个月,判一年徒刑。
不能相信所谓先在的命运,审时度势要靠理性。欧阳重述这段轶事,是为强调,许多大人物貌似强悍,其实脆弱,很容易受到权力与财富的异化和控制,从而丧失对客观世界的逻辑性认识与规律性把握。自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时,他们比普通人更茫然无助,只能迷信和盲从命运中某些神秘的力量,把未知托付给占卜算卦的江湖术士。欧阳的意思是,他的老板醉酒无妨,私下觊觎整个沈阳的归属也没关系,但不可以采用算命大师暗示的方法,在此后的一年里甘当赌徒,为坐上更高的权力宝座下生死注。那天是个黑暗的日子。那天来自新加坡的算命大师仿佛神灵附体,上午下午和晚上,少有地一天连批三卦。三卦互证,皆大吉大利,那种彼此呼应的完美卦象,亘古以来,只能出在帝王身上。欧阳的老板为之陶醉。酒醉他一夜,完美的卦象醉了他一年。也许都进去了还没醒呢。欧阳估计。
欧阳把这段轶事讲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个手机笑话逗红丫何上游开心。他身体偏胖,个子不高,小眼睛,半秃顶,笑容谦卑,像过去农村里一个粗通文墨但不事生产的迂腐乡绅。上游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这么客气我就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时,也笑容可掬,推回红丫摆在桌上靠他一侧的茅台酒。这个你过分,初次见面,先生怎能收女士礼物,哈,大人也不该收孩子礼物。随后,他变戏法一样,从身边拿出两只雕龙画凤的茶叶盒,分别推给红丫和何上游。喏,大红袍,福建朋友寄给我的。好茶呀,我这喝凉水长大的粗人都能喝出好来。他顽皮地挤眼睛,神态间,透着与知心朋友分享秘密的童稚的快乐。
这个也不是我特意买的,红丫把茅台又推向欧阳,是我一个采访对象送我的,我留着没用,给何老师他也不喝白酒。
上游不知道,我也戒白酒了。欧阳把酒又推给红丫,还像主人那样,把菜谱也推向红丫何上游。你们点你们点,这后边是它家招牌菜。看这架势,他也自作主张地对这顿饭的性质作了改变——红丫请客变成了由他做东。所谓中国的传统美德,好像除了礼仪之邦这条,是不就没什么属咱独有了?欧阳美美地吸口烟,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眼睛瞄向已放到桌旁窗台上的酒与茶叶。礼节和礼物,都非常有害,它们最容易玷污品德。哦,你可以说接机送站的礼节不错,出差回来,给朋友捎个小礼物的做法也挺好。这我原则上同意。但礼节礼物这种东西,太容易泛滥,容易失控变味。人有弱点呀,喜欢恭敬又有贪心。不信你们品,一个看重礼节礼物的人,肯定轻看素质德行……哈,我看重上游的素质和德行,红丫是上游看重的朋友,自然素质德行都差不了,我就也看重你——我那茶叶不算礼物,那玩意喝不完会过期,你们喝是帮我减轻负担——好好的东西,放坏了罪过;你那酒,能放,你还是等到有需要时,送给看重礼节礼物的人吧。咱这是礼仪之邦,也得随俗……
呢看呢欧阳我来呢别忙活我们呢也是的太那啥是呢客气……何上游想表达什么,再三努力却说不明白,笨笨磕磕像学话的孩子。在欧阳的真诚面前,他的诚惶诚恐虚假外道。何上游能意识到这点。他没想虚假外道,他想真诚。他也的确真诚。欧阳帮红丫是给他面子,他的感谢怎能不真诚?倒是欧阳,他相信,他跟任何人交往都不可能真诚。现在的问题是,不可能真诚的欧阳率真诚挚,满腔真诚的何上游却虚假外道。
红丫看出了何上游的窘迫。他是为她来受窘的,她心里不安。欧阳老师,你像个能掐会算的算命大师,红丫也把头偏向窗台,算出了我穿那件风衣。欧阳有点愣,不知红丫什么意思。何上游有点紧张,是“算命大师”让他紧张,他怕欧阳往他老板身上联想,更怕红丫真扯到三卦互证的轶事上去。红丫微笑,带着羞涩,顺手拿起茶叶盒指指“大红袍”三个字,又侧身指指衣帽架上,她那件厚实但不挺括的红色风衣。谢谢欧阳老师送我“大红袍”,我喜欢它。两个男人也都笑了,都自然起来。
哈,当然了,欧阳说,我家茶叶好几种呢,可我一想,红丫嘛,肯定穿红袍来,我就也带“红袍”来了。
欧阳居然和蔼可亲,这出乎红丫意料。席间欧阳接过三个电话。两个只说三言五语,一个说两句后,他起身去了包房外边。红丫抽空评价欧阳。这人不错呀,挺诚恳,还挺睿智,你对他是不有什么误会。何上游说,即使他倒霉前,初识他的人也都有你这印象。红丫哦一声,假象?何上游没立刻回答。他先想一下,又看看包房门,有点困难地斟酌字句。也不能说是假象,他有好多面,现在他展示的是这一面。这么说吧,何上游低声说,就好比,一个大官置身公众,堆在脸上的笑容像团棉花,可你相信他真亲切吗?你敢不怀疑他脸上那团棉花里没藏利刃?那叫姿态。那棉花似的笑容,挤出来是为满足情境的需要,他留给公众的亲切记忆和蔼印象,更出自于旁观者的幻觉,而旁观者的幻觉,多半出自于自己的期待。公众是弱者,主观上,弱者希望统治他的强者不是利刃而是棉花。当然了,欧阳没真正当过大官,只是大官秘书还倒了霉,可他的力量,依然摧枯拉朽……我对他,有幻觉?红丫也往包房门口瞄一眼。你别误会,何上游解释,我的意思不是低看你,我说的幻觉,是从心理学角度——好了咱还说欧阳。你觉得他亲切友好,我则认为他目中无人。我这样说你同意吗?肯定不同意,那你听我分析。人是社会动物,不在真空里生活,严格意义上的目中无人并不存在,所谓目中无人,其实是另个意义上的一视同仁。一视同仁也叫敌友不分,或无敌无友。在一个人眼里,如果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憎恶与热爱就是多余的感情。你与一个街上的行人交臂走过,甚至还毫无内容地对视一眼微笑一下,能表明你投入了感情吗?那是礼貌,是客套,是本能的反应习惯的程式。一般来讲,除了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夫妻间,恋人间,父母儿女间,人们关注的只是憎恶,不受到憎恶就心满意足,并不太敢奢求热爱。具体在欧阳那里,他不像大部分官场中人,媚上压下势利眼,但他对身份地位比他低的,照样视若无物。他不认为谁配做他的敌人,也就不需要憎恶谁,不表现憎恶,就容易给人友好亲切那么种感觉。我认为,人们评价他与人为善,理由就在这里……哎,何老师——你看你,我说多少遍了,叫我上游,要不叫老何。哦,那我就,也像他们那么叫你?应该嘛。你想说什么?我——也没什么。你说你说,想说什么?我是,是想说句闲话——他们和你开玩笑时,总说你说话慢半拍。我笨,思维慢。哪里——不瞒你说,这种话,也常有人说我,说我话少,还表达滞后……唔,这个,我感觉到了,咱俩挺像。可我想说,咱俩不像。我话是真少,表达也真慢;可你不是,你只偶尔那样,还像故意。认识你后,我发现你一直能说,也很会说,说得也精彩,我还想呢,人家何教授平日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你们凭什么那么看人。……哈,红丫替我打抱不平了。那就算我也有几个侧面吧,至少在有一面上,我俩像。不不,咱俩不像,不像……你俩呀,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欧阳回包房了。不好意思,电话太长,磨叽。这样好不好,我帮你俩分析哪儿像哪儿不像——红丫不说我算命大师吗……
欧阳的分析,时而含蓄时而直白,委婉地把何上游红丫设定为情侣。何上游没阻止。也许,他请欧阳帮红丫时,暗示过他们关系特殊。如今这时代,如果不为报答的礼金,没人伸手帮助别人,除非帮忙者与被帮忙者关系特殊。欧阳相信何上游帮红丫不为礼金。红丫也没阻止欧阳。不好阻止。她能猜到,何上游可能对欧阳作过暗示,即使没暗示,她否认欧阳,也会让何上游不太舒服。她不想让任何人不舒服。她也不希望何上游把她的无言当成对欧阳分析的认可与默许。她试图改变话题。
欧阳老师,前些年我见你时,你可比现在苗条多了,还一头浓发……欧阳通过对比自己与何上游的体形分析何上游性格走向时,红丫及时插了一句。她选的角度有点冒险。她急于改变话题,只能见缝插针,涉险也是无奈之举。她这句话,容易让欧阳注意力改变:你在哪儿见过我?可接下来,也可能引出他那倒霉的老板和他自己的倒霉——如果引出来了,该怎么应呢?红丫来不及多想。
唔?你在哪儿见过我?
七年前吧,我毕业实习时,当时我在《都市晚报》。有一回你和,和领导去药科大学视察,给个死去的女学生题词……红丫尽量表述自然,没忘对欧阳察言观色。她没看何上游。没舍得看。何上游表情一定难看死了。
药科大学?唔,有那么回事,想起来了。那会儿我刚跟上我老板。欧阳表情依旧声调依旧,没尴尬难堪或不快不满。当时是有不少记者。他注意力,果然从何上游红丫的像与不像中跳了出来。为什么去的我记不得了。他看红丫,眼神是希望提醒的意思。
药大的一种抗癌新药,国际领先了。
对,领先了——哦,题词,还题两个。欧阳哈哈笑,偏转脑袋冲何上游说话。当时我老板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给新药题完词,正在会议室发表讲话,突然门外有学生家长冲了进来,扑通跪下,请领导做主赔他们女儿。他们女儿,做完家教回校路上,被个摩的司机给掐死了。那司机说,他光想强奸没想杀人,可女孩反抗激烈,他强奸不成,就下了死手。掐完司机也想奸尸,觉得恶心,没那么干。经法医检查,那女生处女膜还真就没破。我老板为了替校方安抚家长,借着刚为新药题过词的兴,又题一个——
头可断,血可流,烈女志,不可丢。红丫小声背了出来。我觉得,不应该这样鼓励女孩子抗暴……
当然不能这么鼓励。嗐,我那老板吧,也正经八百清华的博士——嘿嘿,不像我戴的是冒牌博士帽——可对性的理解……咱不评价这个,光说他题的字。他第一稿里,不是“烈女志”,是“处女膜”,我提了建议他才改的……
什么?处女膜?何上游几乎喊了起来。头可断,血可流,处女膜,不可丢?
就是呀,处女膜!我老板呀,是处女膜饭厮……
对了,都说呢老板为了采阴补阳健身强体,从五十岁起直到倒霉,每逢阴历十五都要睡个处女……
红丫低头喝杯中饮料,入口很深像汲水灭火。她自己引领的话题也走上了歧路。两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讨论处女膜,与粗暴的摩的司机奸尸没多少区别。她感到恶心。立刻结束酒局显然太早。恶心不是她冷漠的理由。面前这两个用语言奸尸的男人是她恩人,为了感恩她得热情。热情的标志是继续说话。她找不出新话题,交流的不确定性让她焦虑。她看何上游一眼,期待他能改变话题,比如,说说他们友谊的沿革。何上游没注意她看他那眼。此前他一直很留意她。红丫往两个闪烁其词又津津有味的男人杯中倒酒。她对何上游看得不够专注,也是没想好,如果真让话题转向何上游与欧阳结识的早年,是不是合适。何上游说他认识欧阳,是因为他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嫁给了欧阳。欧阳苦孩子出身,中专学历,没人能看出他会出息。何上游说,是那女同学不同凡响的选择,让他注意到了当时进修本科的欧阳。但红丫毫无根据地认为,何上游与欧阳曾是敌人,很可能还动过拳脚,而让他们为敌的,正是何上游那个不同凡响的研究生同学。欧阳倒霉后,她抛弃欧阳改嫁韩国。她朝鲜族。很可能,她投入欧阳怀抱之前,是何上游的热恋对象。红丫相信,何上游对他与欧阳的近期交往没有隐瞒。但她估计,把他们连在一起的,也未必光是枯燥的资本话题。对一个无情女人人品的抱怨,完全能把一对昔日的情敌变成朋友。欧阳出狱后,某天黄昏在街边遛狗,当时,疾步长走的何上游正路经那里。一黑一白两条大狗,突然上前跟他撒欢儿,他吓得几乎尿了裤子。他笔直地站住,像奴才接受主子训斥。小时候在农村,他就不愿意当狗的奴才。当人的奴才也不愿意。这之后,两人偶尔通话见面,关注资本问题的欧阳,甘愿给何上游当小学生。某次何上游与欧阳聊天,顺嘴提到了自己的沙龙,表示要引欧阳入伙。邀请一发出他即后悔,怪脑子里的圆桌会议没及时开。欧阳是只瘦死的骆驼,根本不会缺少朋党,最主要的是,一群读书人的清谈妄议,在他看来一定可笑。欧阳入伙态度积极,这让何上游更感为难。他来咱们圈子算什么事呢?他忿忿地对红丫说。好像他没邀请欧阳,而是欧阳主动投奔。孔雀群里落了只鸡,还是鸡群里边多了只孔雀?他的为难没说给别人,对封文福都没说,是红丫张罗宴请欧阳,才把他的为难逼了出来。红丫你会笑话我吗?他说,对欧阳,我这是炫耀精神生活,而对咱们圈子,我是显摆我还认识这等人物。我虚荣!当时红丫沉默半晌。何上游以为电话断了,连喊喂喂。红丫说,何老师,像你这样心理还有撕裂的人,这个时代不多见了。何上游相信红丫是夸他,但她夸他什么他不明所以。他想追问,电话真断了。此前,何上游听说了红丫的麻烦,背着红丫,背着团伙里的其他人,给欧阳打去求助电话,问他可否将一个大连户口落入沈阳。现在在中国,户口已没有实在意义,除了约束孩子读中学小学,其他时候,只是枚潜伏的癌细胞并不发病。但在红丫供职的报业集团,它常以发病的迹象威胁员工。集团老总生性严谨,吃西餐喜欢面前摆七副刀叉,他愿意自己的下属各种证件都能规范。据说他几次裁人,找的理由都是那人的某个证件不够规范:有个人的本科文凭是自考的;另有个人四十岁了仍无职称;还有个人户籍所在地是铁岭……红丫不想失去工作,希望自己规范起来。不行,社会不允许她规范,户口这枚癌细胞轻易不转移。她转而希望通过购买商品房解决户口问题。她运气差,朝令夕改的政策调戏了她。以前二十万买房即可落户,可她刚号下房子办完贷款,三十万又成了落户底线。她买的房子二十三万。多贷七万压不死她。她怪自己少预见性。何上游也清楚户口这枚癌细胞很难转移,可眼见红丫被政策调戏,心里难受,他想到了欧阳。电话里欧阳没明确表态。现在还要户口干吗?他淡淡地说。事后何上游对红丫说,他当时很想破口大骂,骂欧阳狗官,不知体谅百姓疾苦。他没骂。欧阳已经不是官了,算个官时,他的官也不是百姓给的,他没必要体谅百姓疾苦。几天后,他想请求欧阳骂他。几天后,欧阳给他打来电话,让他记下个人名还有电话,说你通知红丫,带材料找他就可以了。然后,就可以了。欧阳不接受钱物感谢,都不许何上游再提这事,只是经不住磨,答应与红丫一块坐坐。这时候,何上游开始盼欧阳骂他。不只为他误解过他。你心里肯定有许多委屈,别的方式倒不出来,那就把我当奴才骂一顿吧,骂完你心里会好受些,我这心里也能踏实。这话他说不出口。他只能对红丫展览内心的活动。
欧阳老师,何老师说,你不许我提户口的事,到现在为止,我也就没提。可我很想认真地敬你杯酒,你就允许我提一句吧。新话题出现了,又是红丫找出来的,这是一条能绕过处女膜与奸尸的便捷路径。红丫起身,为自己斟酒。我由衷地感谢欧阳老师,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个天大的难题。不喝酒的红丫,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是只小杯。
她喜欢问他是否爱她。她第二次去他家,他就建议他们上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我就是愿意听你说话,来聊天的。她以羞涩婉拒,并不惊讶。那,对不起了,他松开她手,坐得远些,专门聊不涉及上床的天。不涉及上床也聊得挺好,他没沮丧或者不满,可她主动说,我也没生气呀,好像他沮丧或不满了。我知道,他说,你没怪我冒失,但聊天,还是避开一方没兴趣的话题为好。他没过分。不过分是别一风格的逼压力量,迫使她放弃漫长的过渡。似乎被陷于沮丧和不满的反倒是她。她对以退为进的策略作了调整,进就是进。咱们认识这么几天,你就爱上我了?嘿嘿,不好意思。说呀,你可不像不好意思那种男人。是的,挺喜欢。喜欢?喜欢是爱吗?它们,是不一样——喜欢可以随时发生,爱出现在上床以后。这出乎她意料。他不傻,应该看得出她接受他,沿前边话头敷衍下去,说他爱她也就行了。两性之间,无害的敷衍是柔韧的骨膜,能保证男女这两块密切相连的硬骨头协同作战而不玉石俱焚。他最后的认真等于取掉骨膜。她严肃地站起来。他有些尴尬,说对不起,问可不可以以一个拥抱结束他们的这次相识。她默许,然后回以拥抱,然后是她不松开他。你就那么吝啬甜言蜜语?她打他掐他。她以快于她计划的速度上了他床。亲爱的你爱我吗?自那以后,她提问的要件就充分了。当然,当然了亲爱的。他一般这样说,也有时说当然爱。
她能感觉到他喜欢她,他也总说他喜欢她,但爱呢?她不确定,或者她也确定他爱她,但他的“当然”,即使“当然爱”,又让她感到心里没底。三个月里,她问过他五或六次,他没主动说过一次。他也没用那个简洁的单字回答过她:爱。第三个月快过完时,某次约会结束之前,她提个建议,让他带她出去旅游。她想旅游,自己能行。她不是孩子不是病人,身体和心智都无缺陷,经济也宽裕,游山玩水无须人“带”。他指出了这点。同时指出,你知道,我干什么都喜欢单独行动,除了做爱和玩牌。她说正因为我知道你特点,才让你“带”我。一次就行,去远去近我不计较,吃什么玩什么我没要求,只要我们在沈阳之外的地方像夫妻那样住二十四小时以上,我就相信你真爱我。他是否“带”她出去旅游,成了他是否爱她的分水岭、试金石、验钞机、良心秤。他反对这样验明正身。在两块骨头间,他再次将骨膜剔除。她失望、伤心、愤怒。她一把甩开他的搂抱,向他倾倒心中积怨。哼,你爱我就是这么个爱法,除了上床再没别的!难道我是有人结过账的一桌美食,你吧唧吧唧吃饱了,解馋了,一抹嘴拍屁股就走人了,碗不洗盘不刷连单都不买,直到什么时候饿了馋了再坐到桌前……沮丧和不满真出现了:她不满,他沮丧。他说,我们在一起不是商业活动,不应涉及买单问题……她气得从床上跳到地上。你混蛋!她喊,你歪曲我侮辱我!我不是说我是婊子有什么价格,我是说爱,你爱我总得有个形式。他没形式,或者,他的形式她不认可,再或者,原本她也认可那形式,但现在提出来,以之代替旅游的形式,那形式就成了敷衍。这时的敷衍,已不再是柔韧的骨膜,如果还是,也钙化了。是否旅游一次的问题成了重锤,将两块骨头一并击碎。
她说,就这么着,他冷酷地抛弃了我。
这能算?抛弃?红丫不同意这个结论。我觉得,这是正常分手,因为你们对相处的方式有异议,对爱的理解有分歧……红丫面前铺着笔记本,偶尔在上面写几个字或作一下标记。是检查放在对面女人咖啡杯旁的录音笔时,她才留意,对面的女人在观察她,像医生通过爱克斯光机观察她的心肝脾肺。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她急忙收住分析的话头。你意思是,如果他“带”你出门旅游,就证明他爱你,你们也就不会分手?
对。对面的女人坚定地回答。
那假设一下。假设这回,他“带”你出去了,这一轮的风波也过去了,可下一回,有一天,你忽然认为他一天给你打一个电话是爱你,而三天打一个就是不爱,他却做不到一天一个,你们不会再起争执?
你认为我胡搅蛮缠?
我没这意思。但你的逻辑容易让人这么推断。
哈,我的逻辑?真有意思,红记者,你举的例子,跟他的例子等于是一个。
哦?
只不过他说的是,如果你要求我三天打一个电话,可我只能一周或两周才打一个,你那“不爱”的结论就还有根据。
红丫紧张。对面的女人看了出来,挺满意,自己的紧张随即解除。此前她紧张。她面容姣好仪态优雅,可由于紧张,一直语气匆促手势僵硬,像个初出茅庐的业余演员,不论如何卖力表演,都让人感觉力不从心。现在好了,现在她把紧张转嫁了出去,她的语气和手势,获得了与面容和仪态同样的表现力。想知道我情人叫什么吗?她对红丫的紧张穷追猛打。红丫低头喝咖啡,好像没听到她说什么。低头对紧张有掩饰作用。他叫胡不归。
她叫印影,三十四岁,眼睛大,嘴唇薄,比红丫高些,但仍应划为小巧玲珑型。她读过东北师范大学的中文本科,工作三年后,回家当了全职太太。她丈夫经商,儿子上小学,从未有过离婚打算。前一天,她打红丫电话,说她是《尚女》的忠实读者,对近期杂志上“口述纪实”栏目下的文章很感兴趣,尤其喜欢红丫“纪实”的那种风格。她希望与红丫谈谈。我愿意把我经历过的婚外感情,如实“口述”给《尚女》读者。这几天红丫肺不好,咳嗽,在家休息,想把约会时间往后拖拖。印影强烈要求尽早见面。我请你喝咖啡红记者,咖啡也许能治你咳嗽。她顺嘴把见面地点定在万豪酒店的咖啡座。我只去万豪那种地方,她说,五里河新区离那儿也近。红丫只注意到印影的前半句话,认定这是个虚荣的富婆,忽略了她知道她住五里河新区。万豪是家五星级酒店,五里河新区距那里两三站地。
我没想说胡不归是流氓骗子,但他至少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他拿女人不当回事,残忍地伤害我们女人的感情。
对不起我还有事。谢谢你的咖啡,咱们就聊到这儿……
哎红丫,你看你,坐,坐。你放心吧我没恶意。我不是你情敌,我早不爱他了。可能为刚才穷追猛打过红丫感到歉意,印影微笑着伸手,拍红丫手背,还肯定地说红丫很像某某。你太像某某了。
红丫被印影拍到的那只手抖了一下。没收回来。她也没问某某是谁,代表了什么。如果问,她担心印影把她带进某个陷阱。可对某某一无所知,也让人苦恼。她被归入她自己并不清楚的某一类人中。她在有所期待中感到了压力。她想摆脱这个某某带给她的压力与期待。某某虚幻,出处不明象征不确,她无处找寻摆脱的途径。她闭住眼睛,镇静片刻,回到了起点。你为什么找我说他?
这,我也说不太好,也许我们同病相怜吧。印影的口气和缓也诚恳,不像戏弄,不像挖苦,不像找茬打架。如果我了解的事实没大出入,胡不归引诱我时,你们早好上了。首先,他背叛了你,然后,他这边瞒你那边瞒我,脚踩两只船亵渎爱情。而且很可能,在与你我交往的同时,还有别的女人也和他好,他玩弄我们所有的女人。
可是,在他之外,你也和别的男人好呀,那等于你玩弄胡不归吗?
胡说,除了他我没别的男人,我整个身心都给了他。
你有丈夫呀,你刚才还说,你和你丈夫恩恩爱爱。
这——你怎么能这么理解红记者,我丈夫怎么算……嗨红丫,你替胡不归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但男女的事,很难说清,玩弄这种词应该慎用。
怎么慎用?爱的本质不是专一吗?不专一难道不算玩弄?哦,夫妻除外。
爱的本质……我没太想过。你打过台球吗?莫名其妙地,红丫想到了金海泉的爱好。
你想说什么?印影不可能知道金海泉,以及他的爱好。
红丫的紧张全没有了,那个未知的某某带给她的压力与期待也消失了。她在心里感激台球。打台球时,你无权要求那个白色的母球停在哪里,你要么放弃比赛,要么就得尊重它所在的位置,多难出杆都得打它。在我看来,爱应该是尊重对方而不是改造对方。
照你这么说,我爱胡不归,就应该支持他移情别恋,支持他欺骗我,支持他花心?难道他找我是你支持的?
那倒没有。我说的尊重不是你那支持的意思,不是丧失原则没有自我……对不起,你的“口述”故事性太弱,恐怕不适合我们杂志,但还是谢谢你对我们杂志的……
我说红丫,你是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啦!你是个还没成家的大姑娘,被他耍完,你连退路都没有,还那么死护着他。哦,是不他承诺了离婚娶你?我提醒你,胡不归这种人,有天仙当老婆也不会老实,以后你就等着为他的风流惹气生吧……
这时红丫手机响了,打断了印影。不是来电话的那种响声,是短信提示音。红丫低头查看手机,何上游的名字跳了出来:红丫,你的咳嗽轻些了吗?今天我熬了水果羹,内容为苹果、白梨、山楂、银耳加冰糖,这东西,常喝对肺大有益处。我想给你送去,可以吗?作为一个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新科单身贵族,我理解你一个人生活多不容易,我希望你接受我做的果羹。天寒地冻,千万保重!
看得真投入呀,是胡不归发的吧?花言巧语摇曳芳心是他的特长。
你认为,他喜欢发花言巧语摇曳芳心的短信?
他——他倒没给我发过,可谁知道给你发时会不会那样。
哦,对不起,我真得走了。他有事找我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