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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 第四章 她说:上帝为什么让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让我们想,为什么活着

遗嘱

我并非高龄,但这次心脏突发疾病,给我敲响了警钟,让我想到了生命的终结。明天就出院了,我不知道哪天会病发再度入院,或者再度病发时,我连入院治疗的机会都没有。为此,现在于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干诊病房311室,这个让我重新获得生命的地方,我要写下我的遗嘱,以使我未来的后事能简单了结,不起纷争。这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我这辈子活得不好,可也不坏,自以为还行,应该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孤独寂寞苦不堪言。我没什么可多说的,我这遗嘱,要说的只是我的财产。其实我没什么财产,就是铁西区重工北街141号重工小区三号楼301室这处房子,加上房内一应陈旧的家用物品,以及若干金银首饰和存款。按现在的市场行情估计,我的房物钱加一起,折合人民币约九十万元左右,也许我去世时,它们的总值会有变化,具体分配,当然以那时的新值为准。我的全部财产,经遗嘱执行人变卖处理后(扣除为我办理后事及执行遗嘱所需费用),如余额超过十万(不含十万)元,其中三分之一由该执行人代捐给我儿时就读的沈阳市育才小学(如届时该校已不存在,此钱请和平区教育局转捐区内其他小学),另三分之一代捐我当下乡知青时插队五年的西丰县振兴乡振兴小学(如届时该校已不存在,此钱由振兴乡政府转捐乡内其他小学),再有三分之一赠予遗嘱执行人。如我的全部财产经遗嘱执行人变卖处理后(扣除为我办理后事及执行遗嘱所需费用),余额不足十万(含十万)元,则取消捐学意向,全部赠予遗嘱执行人。

我选定的遗嘱执行人为沈阳市《尚女》杂志社红丫女士(本名……)

阿姨,你没事了,还写这个不吉利的东西干吗,再说我……

别跟我争红丫。人早晚要死,就像会早晚得开完,早预备下这么个东西,就像提早预备个会议结束时的闭幕词。

阿姨,我给你干啥都行,可我不要报酬,你的亲戚……

这不是报酬,就是我花不了的钱想留给什么人,而恰好我情愿给你。你要不喜欢,替我扔了我没意见。别的你放心,这遗嘱我会公证,我把它抄两份,你一份我一份,真用它时,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爸妈都没了,丈夫儿女都没有,有个哥有个姐,也多少年没来往了,他们没权利要求什么,也不是那路人。

阿姨……

明天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得去,这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以后你忙,也不用来看我或打电话,太儿女情长我烦。可你要是换电话换单位了,得告诉我一声。我呢,要想你了,就隔仨俩月给你打个电话。哦,那天让胡不归见笑了,不好意思。你告诉他,别笑话我,唉,别笑话我……

素材之一:李艳的故事。

这回模拟考试,李艳跌出了前十名。是全年级六个班三百多人中的前十名。早上到校一见榜单,她就身上一冷,然后发热。不是正经热,是发烧那种热,摸哪儿哪儿热但身上打抖。她回教室趴在桌上。不是病得抬不起头,是在心里自我谴责。她谴责自己的方式是恨孙***。孙***说他爱她。她说不行,十个月后再说。十个月后,就高考了,她意思是,高考结束才能恋爱。她的“不行”,不是不许孙***爱她,如果那样,她不会补一句“十个月后再说”。这对孙***也足够了。他激动得面红耳赤,很像这时她发烧的样子。那说定了,孙***说,这十个月里,有别人喜欢你你别答应。这回李艳没表态,只笑。孙***冲动地把她抱住,要亲她。她使劲扭脸,努力挣脱异性的大手。没挣脱。也是挣脱得不够坚决。孙***把嘴吻在她的嘴上。他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她紧闭樱唇保护牙齿。事后,孙***没再纠缠,偶然见面,距离远时笑一下,距离近时悄悄说,我一定能闯进前十。孙***读高三三班,每回年级大排榜,都在十五名左右晃悠;李艳读高三一班,从有年级大排榜起,就没出过前十。这回她排名十七。她认为她跌出前十是因为孙***,是爱他爱的。以前她谁也不爱,别人求爱她不动心,心里只有课本和习题。可孙***不是别人,孙***的爱情一表达出来,她就知道她也爱他。爱他,却要等到十个月后,她的心里就分杈了。她心里最劳神的那根杈,生长嫉妒。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孙***,她就觉得他身边有别的女生,她们在与他说笑嬉闹,甚至启唇露齿地与他接吻。孙***那么优秀,哪个女生能不喜欢他呢?她见到孙***的机会那么少,可想他的时候却那么多。爱情成了向下的阶梯,于距离高考半年之时,让她的年级排名跌出了前十,还在这个微雨的上午,让她发烧。

上半天课,病情没好转,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没像以往那样,有病也坚持留在课堂。现在她脑袋里只装一件事,这事在哪儿都能琢磨。她就到公交车上继续琢磨,该不该主动找孙***说:我们现在就恋爱吧。这时候,公交车经过她妈工厂,她猛然想到,她手上没有家门钥匙。她首先应该找的不是孙***,而是妈妈。她忙下车。工厂大门看得严,保安让她出示证件。她往传达室窗口看。刘姨,她喊窗里的妇女。刘姨是妈妈朋友,专职收发。哟,艳儿呀,找你妈?刘姨探头。我发烧了,李艳说,想找我妈要钱去医院。刘姨说,那快去吧,刚才打饭你妈还说呢,艳儿这习学得比上刑还苦。保安不再阻拦李艳。李艳往厂区一角的仓库走。妈妈是仓库保管员。李艳走到仓库门口,失望地看到,仓库门上挂着锁头。妈妈还没从食堂回来?她环顾四周,没有人影,孤零零的仓库远离食堂和厂部车间。雨越下越大,仓库西北角二三十米外,傍着围墙有一溜坍塌一半的破砖棚子,她快走几步钻了进去。那里以前是厂领导的车库,后来厂领导都有新车库了,那里就堆一些没用的杂物。那里能避雨,还能观察到仓库北边的正门和西边的侧门。西边侧门轻易不开,她光注意北边正门就可以了。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去年家里动迁,她和妈妈曾偷偷地,在迷宫般的仓库里住两个月,晚上睡在码成大垛的工作服上,舒服极了。破棚子不舒服,灰扬暴土没个坐处。她身子发虚,只能蹲下。忽然,有一丝响声传了过来,非常轻微,似有若无。她赶忙起身。蹲着无法看到外边。她先看北边正门,那里仍然空空荡荡,门上仍挂着大黑锁头。她重往下蹲,蹲下前顺便看西侧门一眼,只是一个下意识行为。这一眼让她看到了妈妈。准确地说,妈妈是被她感觉到的。她眼睛向那个几乎没打开过的隐蔽侧门时,发现那门竟开一半,而那个刚开完门,可能警惕地看一眼周围又缩回门里的女人的身影,在感觉中只能属于妈妈。李艳并没多想什么,只感到惊喜。如果不是体虚乏力,她会喊妈妈;如果不必回身拿墙角的雨伞,她还会立刻冲出砖棚。她喉咙滞涩动作缓慢。随着妈妈身影一闪,她又看到,半开的侧门里钻出个男人,大步流星朝她走来。她忙隐身,透过墙缝看那男人。那男人的目标不是破砖棚子,他沿仓库墙根疾步向北,再拐向东,在仓库北门口停了下来。他熟练地用钥匙打开门锁,再把插着钥匙的锁头放到地上,继续往东大步走去,眨眼就没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都不太真实。那男人没打伞,李艳却没能看清他脸,只注意到他身高体壮,又矫健灵活。这男人与妈妈有同样的特点。这之后,李艳再回头看西边侧门,那扇小门牢牢地关着,好像从未被打开过;而扭头重看北边正门,却见两扇宽大的黑铁皮门,已襟怀坦白地敞开在雨中,一个弯腰从地上捡起锁头的大块头女人,正是妈妈。

素材之二:肖敏的故事。

爸爸大肖敏二十岁,妈妈大爸爸三岁。妈妈是亲妈妈,爸爸不是,爸爸成为爸爸那年三十岁,肖敏十岁。爸爸姓芮,妈妈叫他小芮。肖敏没见过亲爸,妈妈从来不提亲爸,都没给她看过他照片。肖敏懂事,也不多问。肖敏的懂事还表现在,对来过家里的几任舅舅,她都礼貌,妈妈喜欢的舅舅她都喜欢。她不喜欢,也要装假,表面上做出喜欢的样子。从她记事起,与妈妈来往过的舅舅大概有四个,除了芮舅舅,对其他三个她没好感。幸好最后给她当爸爸的,是芮舅舅不是别人,如果是别人,她的假不知要装到什么时候。妈妈选择小芮没考虑她好恶,与她的喜欢达成一致只是巧合。随着小芮由舅舅变爸爸,肖敏越来越为自己识人准确感到骄傲。同学里,有好几个人的爸爸妈妈,原来也是舅舅阿姨,那些爸爸妈妈们,当舅舅阿姨时都好,一成爸爸妈妈就不好了,有的是成心不好,有的是忽略了好。小芮跟他们不一样,他给肖敏当舅舅时对肖敏多好,当爸爸后,就还多好。小芮小芮,妈妈脾气不好你别生她气吧。小芮和妈妈结婚前,两人闹别扭,肖敏会学着妈妈的样子,叫着小芮的名字哄小芮,她一哄,小芮就原谅了妈妈的脾气。小芮小芮,你趴好趴好,妈妈没空我给你按摩。小芮和妈妈结婚后,有时下班后腰酸背疼,肖敏就学着妈妈的样子,叫着小芮的名字骑他背上,她一敲一揉,小芮的累乏就全没了。小芮和肖敏,好像一对原装父女。许多事情,以前只妈妈一个人忙活,逐渐地,就被小芮分担了过去:起早为她做饭,接送她上下学,辅导她做作业,为她开家长会,节假日陪她出入补习班,定期带她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这些事以前妈妈做时,总不到位。妈妈的工作要经常出差。现在好了,小芮做得井井有条,除了上班他哪儿都不去。一家三口欢欢喜喜,除了偶尔地,妈妈还会脾气不好。肖敏初二时,有一天,妈妈主动提个建议,说肖敏初中毕业后,上高中前,争取为她把名改了,是把姓改了。不姓肖姓芮,妈妈说,叫芮小敏,肖和小读音差不多,改完什么都不影响。肖敏同意,小芮高兴。小芮以前没结过婚,和妈妈也没生孩子,妈妈告诉过肖敏,小芮没有生育能力。那天晚上,肖敏听到,小芮和妈妈在房间喊叫。肖敏偷偷为他们高兴。她辨得出这样的喊叫不是吵架,而是亲密。他们亲密她会害羞,但还是愿意他们亲密,亲密比吵架好。房间小,隔音效果差,肖敏习惯于在小芮和妈妈的亲密声中甜甜睡去。他们吵架她睡不踏实。

临近给肖敏改姓的时候,肖敏越来越睡不踏实。小芮和妈妈的亲密越来越少,吵架反倒越来越多,还有一件越来越多的事,是妈妈的出差。以前小芮不怎么喝酒,现在喝酒也越来越多,妈妈一出差他就喝酒,有时还会偷偷哭泣。不过他不论怎么喝,包括与妈妈怎么吵,对肖敏的好还一如既往,久而久之,肖敏觉得,小芮成了她的亲爸爸,妈妈倒成了她的后妈妈。有一回,妈妈又出差,肖敏写完作业,凑到小芮身边擦他眼泪,这让小芮很不好意思。肖敏说爸你和妈怎么了,和我说说行吗?我是大孩子了可以帮你跟妈谈谈。小芮再三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才说,你妈那么优秀,应该配个更好的男人,我耽误她了。小芮不说他们矛盾的具体内容,只是自责,他话里流露的意思包括,虽然妈妈有什么事对不起他,他却不怪她。小芮不怪妈妈什么,肖敏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肯定不是做不做家务之类的小事。她的安慰不得要领,只能替小芮一杯杯斟酒。后来,不知是喝多了酒的小芮先把肖敏揽入怀里,还是替妈妈心存歉疚的肖敏主动偎进了小芮臂膀,反正这天晚上,他们睡在了一起。从此之后,只要妈妈出差他们就同睡,直到肖敏高考那年,妈妈和小芮办了离婚手续。是妈妈为别的男人抛弃了小芮。

素材之三:张雪的故事。

三十三岁的张雪是十七个孩子的妈妈,十个女儿七个儿子。她一共有过十七个孩子。眼下她身边没那么多,出去十二个了。张雪的孩子,老大小她十三岁,老二小她十四岁,老三老四都小她十五岁,再往下,是小她十六七的,十八九的,二十多的,最小的孩子小她三十岁。张雪的孩子都没爸爸,或者有爸爸,但他们爸爸不要他们,他们只能自认为没爸。张雪的孩子除了张雪,也都应该还有妈妈,但那些妈妈和那些爸爸一样,有的死了,有的不把他们认作孩子。他们便只有张雪这唯一的妈。张雪没结过婚,没怀过孕,没有过男朋友,至少三十三岁前,性生活她都没经历过。她的十七个孩子,与她都没血缘关系。

十七岁的张雪刚补完牙,坐在县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闭目养神,暖烘烘的秋阳让她昏昏欲睡。牙齿已经没有了窟窿,疼痛也在一点点减轻,但刚才的疼痛太耗体力,她身体素质好,也得缓过点劲才能回家。是这时候,晶莹的妈妈凑了过来。晶莹的妈妈也是孩子,只比张雪大一点点,但她抱着孩子,满脸病容,个儿又挺高,在张雪眼里,就算大人了。大人问小孩什么小孩应如实回答,这是礼貌。张雪就和晶莹的妈妈聊了起来,回答她的一个个问题。这之后,晶莹妈说她要去开药,请张雪替她抱会儿孩子。张雪就小心翼翼地抱着晶莹,直到黄昏时晶莹哭闹,她才看到,晶莹妈留下的兜子里,既有新尿布高级奶瓶,又有两千元钱和写给好心收养人的纸条。张雪成了好心的收养人。张雪不念书,也没工作,没经济来源。可她家富裕,她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哥哥姐姐的掌上明珠。他们集体反对她收养晶莹,她坚持收养,他们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不情愿地为她提供帮助。为她提供帮助的,还有镇领导县领导市领导和媒体记者以及乐善好施的富人。家庭之外的善人,是几年以后,她收养的“晶莹”越来越多时,逐渐开始帮助她的。自从收养晶莹以后,她又收养了水灾中失去父母的一对姐弟,被人扔在垃圾堆旁的一个残疾儿,说不清家在何方的一个流浪女,以及在各种天灾人祸中失去父母又被亲戚朋友拒之门外的一个个孩子……张雪的孩子,只有少部分是晶莹那种情况,一出生便受到遗弃,多数六七八九岁才无家可归,被低档好心人送到了她这高档好心人身边。张雪这个妈妈最操心时,要同时照顾十个孩子。

八岁的唐家山来张雪家时,是一年级小学生。他爸妈带着弟弟妹妹去南方打工,已经四年没音讯了,他爷爷一死,他成了孤儿,接着成了张雪的儿子。他是张雪七个儿子中,唯一的高中生。张雪的女儿中,曾有两个考上过高中,其中一个还考上了大学。张雪自己学习不好,初中都没念完,但看重知识文化,希望孩子们能有学问,如果说她对十七个孩子也有偏心,那就是,对学习好的她更关照。她要求他们,至少拿到初中文凭。这也困难。她那些孩子,大部分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去或远或近的城里打工。他们中有的还给她写信,回来看她,有的一去再无踪影,只把伤心给她留下。伤心不影响她继续对身边的孩子好,尽管她能预见得到,不久的将来,身边这些孩子里还会有人让她伤心。她已学会辨别伤心的苗头。十七岁的唐家山没有苗头让她伤心。他懂事,比女孩子还懂事。平常他不是多话的孩子,只默默帮张雪关心弟弟妹妹,可一旦发现张雪伤心,他就会打开话匣子说俏皮话,像个大人安抚孩子,并多次表示,他好好学习的最大动力,就是多长本事,以后好好孝敬妈妈。他从来不提自己的爸妈。有一次,有人说在佛山大街上看到了他妈,张雪琢磨着托人找找,可唐家山说,我没别的妈,我只有你这一个妈妈。十七岁的唐家山住县城高中,有天晚上,正逢期末复习的紧张时刻,他突然回家,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他对张雪说他不想念了,要去城里打工挣钱。张雪批评他,他顶嘴,还骂探头探脑看他和妈妈的弟弟妹妹是“小逼崽子”。张雪觉得,这么谈下去对“小逼崽子”影响不好,就拉他往外走,说要把他送回学校。没车了我们走,她说,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走到了。唐家山的情绪没恢复好,走到镇外小河边时,坐地上耍赖,说要跳河自杀。那条小河,最深的地方不及他胸脯。他边哭边骂,骂自己的爸爸妈妈,骂农村,骂贫困,骂酒,骂复习题,骂家境好的同学,骂批评他英语发音像二人转的新英语老师,骂一个叫许什么霞的女生……张雪安抚他,好像有时他安抚她。后来,唐家山骂声低了,哭声止了,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张雪扶他,他一趔趄,又坐回地上,还把张雪也带倒了。张雪一米六十,一百斤;唐家山一米八十,一百三十斤。张雪倒在唐家山身上。张雪往起站,唐家山双臂一扳双腿一别,竟翻身把她压到身下,还撩起她裙子扒她裤衩。张雪挣扎,推他打他咬他啐他。两人较量在夜色之中。月光浓硫酸般泼洒下来,把他们脸腐蚀得扭曲变形:唐家山的虬结,张雪的破碎。家山你干什么你喝醉了让人看见你疯啦我喊啦你放开我你这是乱伦你这混蛋……张雪的喊叫声不特别大。她声音大,也不可能有人听到,周围没人。周围有人,也只能听到庄稼的嚣嚷,河水的喧哗,很难听到她的喊叫。能听到她喊叫的只有伏在她身上的唐家山。唐家山让耳朵里也灌满硫酸,什么都不听,连庄稼声水声都拒绝听。他手脚嘴并用地降服妈妈,最终与妈妈结合在一起。

素材之四:……

红丫睡得死,胡不归觉轻,电话一响,胡不归先醒了。

嗨嗨,胡不归捅红丫,是不梦里还鸳鸯戏水呢?

才几点呀真烦人。红丫说,她说电话。再睡一会儿,梦里肯定有鸳鸯戏水。她磨磨蹭蹭地拿起手机。铃声叫得太顽强了。

半夜入睡前,他俩一直在讨论问题,“鸳鸯戏水”是关键词。

前一个晚上,从六点吃完饭到九点游泳池关门,他们在水里泡三个小时,捕捉到的做爱时间约三分钟。也不是时刻泡在水里。他们不是海参,不需要“发”。他们一忽坐在池边,一忽纵身跳入水里,只为找机会体验一下,水中做爱什么滋味。以前他们也体验过,在浴盆里,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浴盆水少,没压力,不得施展。他们不满足。在王家窝堡也体验过。王家窝堡是海滨浴场,在锦州郊外。那回红丫去锦州采访,胡不归晚一天过去找她,两人到王家窝堡玩了半天。海里根本做不成爱。近岸浅海区是煮饺子锅,人与人之间没什么距离,他们没勇气当众交媾。远处防鲨网一带倒极少“游”人,可浪大涌急,他们的泳技,不足以让他们方便地媾合,借助防鲨网上摇摆的浮子和抖动的绳索,他们仍然阴差阳错。有时,好不容易避开浪涌,找准了角度,胡不归的生理反应却不争气。海水冰凉,抵制他身体上的勃起现象像抵制社会上的不良现象,红丫揠苗也难助它长。也有时候终于行了,持续时间又太短暂,比昙花一现短暂多了,只相当于一根酒店那种长火柴的燃烧时间。热胀冷缩。科学原理让他们悻悻。悻悻的原因还包括,在一次努力中,胡不归的泳裤被卷走了。回岸边后,他冻得浑身发紫却不敢上岸,只能蹲在水里,等红丫去存衣处取衣服拿钱重买泳裤。海中的做爱试验以失败告终。现在在红丫家乡,在大连的波安温泉,借助深水区尽头不锈钢钢管的扶手与阶梯,他们斜起身子,协调动作,半顺从半抵御地与浮力周旋,终于完成了水下的结合。耶!他们击掌,小声欢呼,庆祝三分钟的鸳鸯戏水。当时,游泳馆里基本没人,深水区这边只有他俩,另几个女人在浅水区扑腾,特别努力但换不好气。没人注意他俩。救生员小伙子应该注意他俩,可他只具备机器人功能,光按编程在池边踱步。他一直睃巡水面的眼睛,充满职业性的茫然与空洞,任何与溺水无关的事情,都不能进入他的视野。按理说,单从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看,做爱者与溺水者有相近之处。但再相近,飘飘欲仙与垂死挣扎也有区别。救生员小伙子只拿一份工资,拿垂死挣扎那份,不操心飘飘欲仙。

红丫已经说上了电话,胡不归也已起身下床。他动作自然,带上水杯和烟,去了主要用于撒尿拉屎和洗漱的卫生间。他没有撒尿拉屎洗漱的需要。红丫的电话说十五分钟,其间几度情绪激烈。她说了什么,胡不归没听到,卫生间的门关死后比较隔音,他只能听到一些拔高的音调。红丫话都不多,高调说话的时候更少,尤其在电话里。红丫叫胡不归,叫两三声他才听出她是叫他。前一两声,他以为她还在高调通话。胡不归回到床边,靠上床头,用没拿烟那只手轻拍红丫。红丫脸上挂着泪珠。

怎么了?那么冲动?不会是你的校长爷爷又活了吧?胡不归以玩笑缓和气氛。

他们这次来大连,不是去红丫家,是去大连下辖普兰店市的新金乡。波安温泉是普兰店的旅游度假区,新金乡距波安温泉十五里路。十岁前,红丫住爷爷奶奶家,在只有两个老师的乡村小学读书时,又成了爷爷一个老朋友的学生。爷爷老朋友是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兼负责人,他喜欢别人称他校长,红丫称他校长爷爷。从上学起,他家就是红丫的另一个家,红丫还有另几个孩子,跟他学习校外功课,相当于入读小型私塾。他不收费。他乐于对爱读书的孩子实施免费教育。他特别喜欢红丫,“红丫”作为红丫早年的乳名与后来的笔名,就是他参照《测字秘牒》替红丫取的。他教红丫他们从“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开背,经由唐诗宋词,一直背到《古文观止》里的大块文章:“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红丫回大连后,连续多年,每年夏天都回新金乡,爷爷奶奶去世后她照样回去,专程看望校长爷爷。她告诉胡不归,只念过小学的校长爷爷只是农民,却学问很好,身上有些旧式文人的自尊习性,既迂腐又可爱。这从他要求别人喊他校长上就看得出来。前几年,他患震颤性麻痹症,双手总抖动不止。为了不让人注意他手,在人前他手上不再拿任何东西,连抽了五十多年的烟都戒掉了。他基本上不再出屋,有人来看他,他渴死饿死也不吃不喝,就那么面带微笑地正襟危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用屁股死死压住双手。他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病情。前天,校长爷爷的孙女给红丫打来电话,说爷爷死了,今天出殡,恳求红丫“回来”一趟。犹豫之后,红丫答应了。但放下电话她又后悔,说我怎么能答应她呢。她平素行事干脆果断,很少后悔。胡不归看出她情绪不对。胡不归没问什么,只听她怀念校长爷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听完她讲述,胡不归说,但我知道,你不回去会内疚的;如果你需要,我陪你回去。真的?胡不归主动请缨担任随从,让喜怒不怎么形于色的红丫受宠若惊。他们住进了波安温泉。按计划,天一亮红丫即赶赴新金乡,然后回来找胡不归,下一步,再住一宿温泉还是径回沈阳,视时间与心情再行决定。

你也陪我去新金乡吧。红丫突然冒出来一句。她对胡不归从无要求。

我也去?这好吗?我等你没关系,我游泳看书……

你是我男朋友,是我未婚夫,是我男人,你是陪我回来为校长爷爷奔丧的。

红丫,怎么了?我去没问题,我不怕见他们,可你好像跟谁赌气。

红丫从胡不归胸前移开上身,扭亮床灯,跪起来,让平缓的小腹朝向灯光。这些东西,她的手指,在小腹两侧星星点点的妊娠纹上轻轻划过,没有抹平它们的意思,只像以触摸感受它们,清理它们,辨别它们,是我为金海泉留下的,或者说,是金海泉给我留下的。

金海泉?

他是校长爷爷的孙子,是我“私塾”同学,从我记事到十五岁,他是我哥哥,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是我男朋友、对象、恋人、未婚夫,是在我肚子里活了八个月的那个胎儿的父亲。刚才是他来的电话。我才知道,这回他妹妹非让我过来,是他的主意。他刚从日本回来,想和我结婚。一会儿他会带车来接我。

结婚?你,那你觉得……

你放心,与有没有你没有关系。我这辈子,如果必须结婚,只要天底下可供选择的男人超过一个,就不是他。

我明白了,我陪你去。哎红丫,你要不愿见他,咱不去不行吗?咱天亮就回沈阳——参加葬礼不是寄托哀思的唯一形式。

这——你意思是,他们拿校长爷爷当钓饵引我上钩,我拒绝上钩,就算不上对不起校长爷爷?走——可,这时候没车呀?

傻孩子,有车也不能这时候上站——快穿快收拾!咱换个地方,他去车站堵不着咱。对校长爷爷,你不用内疚,你昨天给我讲他的口吻,能证明在你心里他还活着,这足够了——给金海泉发短信告诉他别来接了,然后关机——如果你不出席葬礼让有些人不快,并不怪你,这也是你帮别人减少麻烦。可你想好了吗?这可就得罪金海泉了。

想好了,他先得罪我的。

那就好。来,这个包给我。你懂我意思吗?我希望你真觉得不去新金乡是最好的选择。

不归,我这人从来都主意正,谁都说我人小鬼大。可有了你,我都不愿动脑筋了,我觉得听你的怎么都不错。

冯顺的世界是孩子的世界,神秘、夸张、无中生有、故弄玄虚,充满自我营造的奇异与快乐。现在,孩子也被社会这架大机器纳入了流程,不再创建流程之外的虚有世界。只要接受教育,从小学起,甚至从幼儿园起,孩子就严谨、准确、按部就班、直奔主题。孩子的命运与熊猫相近。冯顺一直没长大,没流程化,也许他内心世界的某一部分地盘,流程之犁未及耕耘。据说,孩子哭喊、淘气、损坏东西或破坏秩序,多数时候,就为吸引人眼球。冯顺也这样,总怕别人不注意他。他是成人,他比孩子多出来的爱好,是欣赏别人惊讶的表情。他喜欢逗熟人惊讶,更喜欢逗陌生人惊讶,如果当演员,他肯定最会抢戏,他会是个永远演不上主角但能给观众留下比主角更深印象的配角演员。有一回,在电梯里,他一脸杀气,低声指示他的同伴:争取一刀解决,别忘了弄乱现场,抹掉指纹。吓得轿厢里的人全走光了。又有一回,在公交车上,他拍拍同伴腰间的钥匙,挤着嗓子恶狠狠地说:妈的,那保险柜可能挺特殊,万能钥匙要不好用,就炸它,别怕出动静!弄得小半车厢人全止了声息,齐刷刷移向远离他们的车厢另一侧。他也现过眼。有一次做足疗,他挺深沉地接完一个电话,告诉同伴他得赶往北京。什么事?他恶作剧时选择的搭档,基本熟悉他的套路。他们想知道,他说,就东北这边的边界问题,跟俄罗斯讨价还价时,应该把握在哪个度上。搭档强忍住笑继续问:怎么,最近上边跟俄罗斯有什么谈判?哦,冯顺道,后天晚上,***到北京……没想到旁边一个大汉嘟哝了一句:哥们儿,刚才电视上说,***今天离开北京。又有一次,他新换个手机号,就编条短信,同时发给十个朋友:“大哥传话,计划有变,上午各自休息不要外出。下午三点半前带齐家伙,去崇山东路中行皇姑分行门前守候,以运钞车出现为号,行动步骤照旧。事后统一乘路边白色金杯面包离去。”十个收件人,八个没理他,有两个回了信,一个回“谁呀别瞎闹”,另一个回“冯顺吧”,他挺委屈,对身边人说,妈的,没上当,然后给这两人回道:“嘻嘻,冯顺新号码。”他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过去。此后半小时,他手机接连收到两个电话,都打错了,又都与他磨叽半天。他没往心里去。四点半多,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签到机前按下班手印,这时,突然出现的几个警察逼住了他。他们骂骂咧咧地指责冯顺,那意思,是怪他害得他们去崇山东路的中国银行白跑一趟……

胡不归说,好玩好玩,这老兄太有意思了。

他心好,善良,仗义,还聪明。红丫说。

红丫早已习惯了冯顺。这次qq一响,看到冯顺的头像晃动,信息内容是约她下班后到小天鹅食府吃饭,就既没问为什么,也没问还有谁,都没在qq上作出回复,只回头看墙角玻璃隔断后边傻笑的冯顺。见冯顺看她了,她点点头,然后接着忙自己的事。

我红侄女真是奇人,也许因为你自己奇吧,所以对别的事情都不好奇。qq上,冯顺的头像又跳动起来。

红丫不好还不回复。那你告诉我吧,都有谁,什么名目?

保密。冯顺回道,然后又问,明年咱《尚女》里的清纯淑女变成淫乱荡妇后,老陈对你有何要求?

别瞎写,让她看见能吃了你。她给我六个故事素材,是网上那种真假难辨的八卦新闻,她认为它们不够丰富完整,但有开发价值,我的任务是“合情合理”地加工它们。明年一期起,一期一个,作为“新闻调查”的重点稿发。她强调“虚构性”与“真实性”并举。明白吗?就是人物地点要有鼻子有眼,要配主人公照片,但河北的地点要变成河南,张三的名字要变成李四。我问她既然虚构了,怎么还会真实,比如,怎么配照片。她说不用我管,她自有把小说变新闻的锦囊妙计。你不许说出去,这个必须保密!

没问题,保密!你的假新闻进展如何?

保密!

这时冯顺电话响了。

到下班为止,红丫一直有点自责:与冯顺qq交流时话说多了。她不担心冯顺去陈总编那里打小报告,可嘴上没把门的,不咸不淡地参与同事间的街谈巷议,这不是她风格。她觉得应该让胡不归帮忙分析一下,为什么她最近比以往话多。最近心情太舒畅了?自小的农村生活经验告诉红丫,丰年过后总是灾年,人不能舒心只该揪心。她给胡不归发个短信,说晚上去小天鹅吃饭,饭后去他那里是否可以。可以。胡不归干巴巴的回复转瞬即至。那两个字后边还缀句补充,也很干巴:过来之前通知我一声。

红丫很少约胡不归,也很少去他家,如果他没找她时她想找他,还会偷偷不好意思。她以自律身心的方式保持自尊。身心有需要不可耻,自尊也与谁想谁没有关系,这她知道。她更知道,胡不归不狭隘,不会因她积极主动而小瞧她,胡不归曾多次说过,你忙我闲,我们约会的主动权应该在你手里。但她不行,偶尔主动,一定要先在心里准备个理由,比如,请胡不归帮忙分析她最近何以话多。以前她没想过,她与胡不归那么亲近,为什么约他还有心理障碍。现在她明白了,胡不归的理性限制了她。对,理性!他们在一起时,胡不归不理性,无原则地哄她,无节制地爱她,好像她是他供奉的女王或溺爱的孩子;可在非见面时间,胡不归却理智得冰冷,谨慎得僵硬,电话很少通十分钟以上,短信更是就事论事,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合作意向并不强烈的采访者与采访对象。他约红丫,总提前一天打好招呼,临见面时再敲定一下。他反对突然袭击,反对无计划的率性而为。不能说不对,不能说不好,但红丫在享受井井有条和安全保险的同时,也紧张压抑。现在,紧张压抑又袭向她,她情绪的汞柱向下跌落。她慢慢写一条新的短信:不行了计划有变,晚上我不能过去了你不用等我。她反复看它,没勇气发出,这句轻飘飘的谎言不生成勇气。紧张压抑是因为惧怕,可她为什么要怕他呢?他坦率真实,没有掩饰,却又总好像变化莫测,他以精细的态度对待一切,又对一切都不太当真,跟他在一起,你会觉得既安全又危险,似乎舍生忘死地保护你与冷酷无情地抛弃你,都可能是他同时同地面对同一事件作出的选择,而最荒唐的是,他怎样选择还都理由充分,充分得让你无话可说。他一向反对煲电话粥,可有一回,红丫去丹东采访,他什么事都没有,却一气给红丫打五小时电话,从前半夜十点一直聊到后半夜三点,如果没用光红丫手机的长途漫游费,他们可能会彻夜不睡。当时他们除了电话做爱,还冷静地分析朝核六方会谈,认真地讨论几宗社会新闻,具体地设计《尚女》的未来走向。红丫能感到,那一晚胡不归特别软弱,好像孩子怕失去妈妈。可他的解释却是,他想检验一下,手机充一次电能用多长时间。他始终没表达对红丫的依恋。红丫摇头叹息。想区分和判断他的感情脉络,就像区分和判断办公室的空气里有多少细菌。红丫把新短信一字字删除。

小天鹅食府距泰山花园,步行最多八九分钟,距红丫新居五里河新区,打车也得三十分钟。这两个目的地的远近差异,也为红丫申请去胡不归家提供了理由。

来到小天鹅三楼的红岩厅门口,红丫惊讶地听到,里边有栾会文说话的声音。红岩厅的门半开着……日常生活里,我主张自力更生,凭本事吃饭,宁可少占便宜多受委屈,也尽可能别欠人情。便宜也好委屈也罢,都是自己的事,一旦把别人拉扯进来,无形中就给别人添负担了。比如小布什打***,找布莱尔帮忙,这就等于让布莱尔难心:不帮吧,都是好哥们儿,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可帮,万一让对立面的人抓住什么把柄,就可能动摇权力宝座。当然了,如果布莱尔正好也想收拾***另当别论……

红丫退到走廊远端,稳一稳情绪,见个捧一箱啤酒的服务生往红岩厅走,她紧追几步跟了上去。好像服务生是她同伴,跟同伴一道进社交场所,她可以免除社交应酬。红岩厅里,代替栾会文主讲的已换成女人。那女人尖锐的声音红丫陌生,她朝向门口的脸,对红丫来说同样陌生……为什么老女人那么愚蠢,就因为她们喜欢浓妆艳抹,刮大白一样往脸上乱涂东西。增白剂粉底霜里,铅呀汞的都超标多少万倍,长期渗入人体会降低智力……服务生没法代替红丫。那尖锐的女声,穿透服务生时长驱直入,入到红丫面前,猛地钝下来,没经过回弹就跌落到地上。更尖锐的是她目光。她声音跌落后,目光有种格外的坚挺,只上下一瞟,就把红丫挂到了供她审视的展示架上。全屋人中,她最早看到服务生身后跟了个红丫。她有资本挖苦浓妆女人。她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屋里还有一个女人,不那么漂亮,目光温和表情柔婉。也年轻。是与屋里那几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比,年轻。

冯顺起身大呼小叫,把红丫让到栾会文身旁。红丫对栾会文赧然一笑,不知该不该与他握手。她不喜欢握手。有些男人握手等于掐人,而有些女人,手指僵直地让你触碰,给人的感觉特别猥亵,好像你是在一只服装人台的私处摸摸索索。自从栾会文对她表白心迹,他们再没见过。栾会文又约她两次,她婉拒了,栾会文便只偶尔地、时机恰当地、并不过分地短信抒情。她以理解的态度对待栾会文的少男心理。这时的栾会文就是个少男,脸上的骄傲中带几许羞涩,揽着红丫肩膀向众人介绍。红丫不自在。但省去了与栾会文的寒暄让她自在。自在与不自在两相抵消。她尽量适应栾会文的骄傲与羞涩,使他揽她的生硬转化为自然。给人的感觉,他们昨天还在一起。栾会文感激地看她一眼。这是红丫;这是秦主任,小刘;这是林处长,小孟。秦主任哈哈笑,不敢主任啦,秦香莲。众人赔笑,他身边的小刘哄孩子似的拍他,撇嘴道,你放心,那帮让你受苦的陈士美早晚得挨铡。众人都尴尬。秦主任说,别瞎说,我这是顺嘴玩姓名游戏,没影射的意思。小刘撇嘴时,像沧桑妇人。众人落座。小刘就是声音尖锐的那个女人。红丫对小刘的沧桑嘴脸感到同情,她很想问她,女人多大算老女人。她没问。她眼睑半垂,一边与栾会文低声交流几句,一边冲其他将目光或问候投向她的人,秦主任林处长,小刘小孟,点头微笑应答,以示她的专注、礼貌、随和与友善。冯顺与服务生就菜谱交换完意见,又替服务生给大伙儿倒酒。服务生忙。红丫也想干点什么,栾会文按住了她。

……我父母就从来没让我了解过他们,他们至死都说,组织上让他们当右派与后来平反他们同样正确。这我就糊涂了,同一个组织,说黑说白都对?难道他们真这么认为?难道在家里也不能说真实想法?真可怜。以前我生他们气,后来理解了,但理解并非了解,他们是我父母我希望了解,可做不到。现在我相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不是有意拒绝你,是不知道怎么让你了解。比如吧,他们肯定做爱,可能也喜欢做爱,但又觉得那是丑事,是真觉得丑,即使你从科学的角度去调查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开心,如果有可能,他们都会否认那么干过……秦主任说话很有风采,栾会文和林处长做洗耳恭听状。秦主任坐上座,他右手边是小刘、小孟、林处长,左手边是栾会文、红丫、冯顺。显然,小刘是秦主任的女人,小孟是林处长的女人,而红丫,此时成了栾会文的女人。冯顺没女人。三个女人都不是三个男人的妻子,这看得出来,红丫至少知道,她不是栾会文妻子。

这是个典型的中国式饭局,人虽不多,动静不小,谈政治说经济论男女讲笑话。是栾会文秦主任林处长以及冯顺小刘争先恐后地谈说论讲,红丫基本无话,小孟话也不多。她俩便仿佛有了默契,间或对视会心一笑。未必真会心,但两个听客在一群说客间,还是能有种皮相的会心。你尝尝这个,她轻声说,指指面前的炒藕片,然后把转盘转一百八十度;多巧,咱俩耳坠一样,她几乎用口形对她说话,然后指指她的耳朵摸自己耳朵。而这时,别人可能在说农村征地新政策,或议论中央某领导的儿子年薪八百万还是一千万。红丫能看明白,这顿饭栾会文做东,林处长作陪,主请对象是秦主任。几年前读党校时他们是哥们儿。三人中秦主任升得最快,也最倒霉,一年前被双规,然后判三年。他谁也没咬。有讲义气的哥们儿感念他视死如归,帮他弄了个保外就医。栾会文设宴,是为刚出狱的他接风压惊。

每人一只硬邦邦的大闸蟹,红丫说她吃不了整个的,掰下一半递向冯顺。她递他接,两人的脑袋挨得挺近。冯顺一直等待这样的机会。他不先接螃蟹,先对红丫说悄悄话。说的内容与螃蟹无关。

给他们敬酒呀,代表会文给他们敬酒。

你们不敬了嘛。这之前,栾会文和冯顺都敬过酒了,很正式的敬法。我又不喝酒。

给他们倒满,你用饮料敬也是那意思。听话,这是给会文面子。

拿我说事是栾总的意思?红丫眼睛骤然睁大,将冯顺盯死。

冯顺在红丫的大眼睛里用眼睛求饶。理解万岁。会文也没办法,他俩都说只带女朋友,你知道会文没有。

放屁,我怎么知道。

好好姑奶奶,你不知道,我说走嘴了。这话我没法解释,解释你就不来了,可这场合会文只信任你,你得给他面子。够意思红丫,回头我请你……

嗨嗨,你俩嘀咕什么呢?栾会文笑着打断他们。

不好意思。红丫回身,站起来。冯顺让我给大伙儿敬酒,可我一口酒不能喝,觉得没资格敬。冯顺是我大哥兼大叔兼同事兼好朋友,他同意我用饮料代酒,那我就先给各位满上,然后我把饮料干掉,各位的酒随意,行不?

还问啥,敬吧。栾会文很高兴,他喝不少了。

没问题,但你得回答我个问题。

秦主任问,你一边问我一边倒酒。来……你还喝白的吧小刘,林处长……

刚才我说会文是勾引未成年少女,可他说你成年了,我不信。你自己说说,你多大?

红丫看栾会文一眼。栾会文几乎坐不住了。红丫又看秦主任等其他人。她的两种看法不太一样。看前者,她目光里有埋怨责备,也含理解宽容;看后者,她目光娇羞妩媚,能对前者的一厢情愿作出巧妙配合。栾会文吐口气,低下头,不合规矩地,独自干下一盅白酒,干完后继续若有所思,摆弄不知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宽大餐巾。他专注地把餐巾由一朵花折叠成另一朵花,十指很灵巧,好像红丫怎么对付秦主任与他无关。

这场酒局愉悦地收场。在小天鹅门口送客时,栾会文再次揽住红丫肩膀,与秦主任林处长和小刘小孟握手挥手,冯顺站在栾会文红丫身后,频频点头抱拳拱手。冯顺像个处事周详行止得体的大管家,栾会文红丫,分别是家里的男女主人。两辆出租车分别远去后,男主人主动放开女主人,说谢谢。他说谢谢时语调犹疑,好像言不由衷,不想谢。不是这样。是他的谢里成分复杂,他苦恼于难以表达所有的含义。红丫没看栾会文,没理会他的谢谢里有多少内容,自顾招呼往来的出租车。栾会文无助地看冯顺。

会文,时间还不晚,要不红丫咱仨找个酒吧再坐一会儿?

好呀好呀,红丫你说咱们去哪儿?栾会文再看冯顺时,用目光说的谢谢简明干脆。

我还有稿子要写,你俩去吧,我得回家。

那——冯顺……对红丫的严肃,栾会文可能头一次见识。他又无助了。

冯顺对红丫的严肃见识得多些,至少见识过。这样吧会文,红丫有事咱就改日,咱俩一块送她回家……

不用!红丫喊。一辆出租车靠了过来,红丫头都没回钻了进去。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她摇下车窗,扭头看马路边两个呆立的男人。再见。打招呼时,她脸上仍然没有笑容。

她刚上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前边。车开起来,走出去不到两百米远,她又让司机掉头回返。出租车不掉头,正好开往她家的方向,离胡不归家将越来越远。车掉头了。乘出租车去胡不归家,两分钟就能到,她担心短信传输若遇障碍,两分钟还走不进胡不归手机。她不想也不敢径直闯入胡不归家,尽管她知道他肯定在等她,肯定没秘密怕她撞见。她直接按拨号键,说我两分钟后到。胡不归怎么回答的她没留意,她举着手机,留意出租车外。出租车再次经过小天鹅门前,栾会文冯顺还在路边站着,比比划划地讨论什么。他们身边又停一辆出租车,他们没有上去的意思。红丫的出租车再前行几百米,泰山花园就到了。红丫付钱下车时,司机眼里带着惊讶。不特别惊讶。出租司机见多识广,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各种反常事件的主要目击证人之一。

胡不归光着身子给红丫开门。门刚打开,就听到隔壁邻居开门的声音,还有主人送客的礼让之声。胡不归急忙后退,红丫蹿跳似的冲进屋里,随即关门。他们再慢两秒钟,邻居就可能看到红丫;慢五秒,胡不归的裸体都可能被看到。红丫不怕邻居看,胡不归的裸体也不怕看。他们出入尽量避免与邻居照面,只是觉得,不被看到比被看到好。险些与邻居狭路相逢,他们都紧张,尤其红丫,往屋里一蹿的动作过猛,等于跌进了胡不归怀里。屋里只亮盏壁灯,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拥抱、喘息,不出声地笑,支棱起耳朵听门外声音,好像与门外的人捉迷藏玩。邻居家出来的是两个女人,站胡不归家门外推让争执:主人要继续送,客人请主人回。推让时,她们的身体动来动去,某些部位,在胡不归家刚合拢的门上摩摩挲挲。足有一分钟,屋里的两人与屋外的两人,只隔一扇防盗铁门,距离只有三厘米左右。胡不归按红丫头。红丫明白他什么意思。她蹲下,把拎包放地上,亲吻胡不归。胡不归挤眉弄眼,夸张地抑制嘴里行将发出的舒畅的声音。他喜欢这类能唤起冒险想象的小小刺激,她也不讨厌——此时,他们等于在门外两个中年妇女的眼皮子底下展开性事。

那老娘们儿,胡不归佝偻着身子用气声说,大屁股一扭可性感了。他说的是邻居。他不知道邻居送的客人什么样子。

开门……红丫含糊不清地说,把她……

什么?

开门……把她拉进来……我帮你……

两人齐笑。下流的思想与荒淫的念头,仿佛能被壁灯照亮,他俩的眼睛面颊以及身体,都放射出欲望的光泽。好你个女强奸犯……胡不归轻打红丫脸蛋,从她嘴里脱身而出,炫耀般地,挺着下身退离开门口。红丫脱高跟鞋换拖鞋,也离开门口。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一眼,关机。然后脱袜子,脱衣服,脱外裤,脱内裤,像胡不归那样也光了身子,问淋浴器里水热不热。热。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不问她也知道,水一定已经加过热了,胡不归不缺这样的细心。红丫进卫生间,坐座便器上撒尿,同时抬臂拢束头发,从吸贴式挂钩上摘下浴帽戴到头上,再从玻璃架上挑出浴液放在手边,冲水并起身,开淋浴开关放净凉水,站到莲蓬头下热水淋身,关淋浴,抹浴液,往胡不归的牙刷上挤牙膏,边刷牙边重放热水,冲掉身上的白色泡沫,再关淋浴,站镜子前,抖开浴巾擦拭身体,擦完,将浴巾裹在身上出卫生间,进卧室上床,钻进此前胡不归躺过的被窝,倚着对她来说过大的床头靠垫,喝床头柜上胡不归大茶缸里淡淡的残茶。刚喝一口,可能意识到晚上喝茶会影响睡眠,放下杯子,欲重新下地,胡不归明白她什么意思,按住她,自己去厨房把只玻璃杯倒满清水端了过来,她探出身子接水杯时,友好地在胡不归裆间摸索一下——这时的胡不归像个阔佬,穿袍式睡衣在地下晃荡——对他的殷勤表示谢意。在这整个过程中,从红丫关掉手机到爬上床去,阔佬般的胡不归一直兼职跟班马弁小秘书,他的足印亦步亦趋,总落在绕红丫一米左右的范围之内,包括红丫撒尿冲澡,他也站在卫生间门口,眉飞色舞说个不停。中间去厨房倒水,离开红丫二十秒钟,但演说没停,那时他把声音放大,等于与红丫没拉开距离。直到红丫喝完水的空杯子在床头柜上放一会儿了,他手里那三四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也翻完了,他声音才消融于室内的静谧,他不安生的双脚也才停止移动。这一过程,用去约莫四十分钟,将近一节课。一节课的时间不短,红丫能做到的,是大部分时间专心听课,包括手脚忙活时和安安静静时,都像个求知欲强烈的优秀学生;小部分时间,比如下课前三分钟,她不再优秀,她对自己意识的关闭,将老师对外的讲解变成了向内的自说自话:

……第一个故事可以这么发展,李艳冲进仓库,证实了她妈确有私情,她从此不再理睬她妈,还拒绝与她妈交流沟通,但也没向她爸揭露她妈。她的心事郁积在心里。这种耻辱心事长期郁积的直接后果,是她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她不知该怎么办。无法缓解内心痛苦,就自暴自弃,仿佛她的自虐是对妈妈的惩罚报复。她封闭、消极、厌学,每天邋邋遢遢,对谁都带搭不理,总独自一人发呆或不停地吃小食品,到高考时,她体重增加十斤出头。她勉勉强强考上了大学。孙***进的是一所全国重点。三天的高考一结束,孙***就来找她兑现诺言,希望与她公开恋爱。她收回前言不说,还骂跑了人家,骂人家下流肠子花花心眼。她三心二意地读完大学,有个工作并不称心。她很快嫁丈夫生了孩子,然后,投身于持续数年的夫妻争斗。这时她已胖得像相扑选手,她丈夫根本打不过她。在这期间,十多年里,曾经比她还壮硕的她妈,却皮球泄气般干瘪下去。这个母亲,逐渐变成了只会劳作的佣人保姆,讨好李艳是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她四十一岁以后的所有日子,都是赎罪日。李艳结婚后,需要妈妈照顾女儿,虽然仍不原谅妈妈的“放荡”,但与妈妈的联系依然密切。恰在这时,孙***重新出现在她生活之中,很偶然地,他们有了一夜私情。自此他们暗中往来,而往来的结果是,她忽然发现,“放荡”的生活妙趣无穷。***,我背地里偷人,怎么还快乐呀?几乎于一瞬间,她对妈妈就有了理解。有一天,她鼓足勇气,主动与妈妈长谈一次,此后,这对母女重成朋友,羞羞答答地、试试探探地,变成了一对亲密姐妹。她们的丈夫和爸爸不明就里,却感动得泪眼婆娑:你们娘儿俩呀,要是早好成这样该多好呀。这个好对她们却很吝啬。李艳与妈妈长谈不久,妈妈就被查出了肺癌,很快,她的“赎罪”人生便结束了。癌症迟迟才找上门,好像就为等这对母女最终和解。疾病比许多堂皇的理念善良多了……怎么样宝贝?讲到这里,胡不归腾出嘴点了支烟。他的询问不需要答案,从他神情看,对自己的讲述他很满意,是满意他所编撰的故事。我看挺好。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就是时间跨度太大,这是个问题。好像我思维卡在这儿了,这几个故事时间跨度都大。可能在我潜意识里,觉得情感被时间沉淀得越久冲击力才越强,不知道你们陈总能认可不……不管它吧,我先说,说完你再判断。第二个故事你也许能猜到,依我的意愿,会让故事怎么发展。肖敏上大学了,甚至是在外地,却仍不忘小芮这个过去的继父现在的情人。她定期看他。小芮心里很矛盾。他喜欢肖敏,但觉得只要他不拒绝肖敏,就是霸占她。已经属于成年人的肖敏在他眼里还是孩子。他让她恋爱,反对她看他,有几次,阻止她来他家的理由是他恋爱了。可肖敏说,你结婚了我是你孩子,你不结婚我是你老婆。大学毕业第二年,肖敏嫁给了小芮,其代价是与妈妈断交。张雪情况也差不多,被唐家山强奸后,她与唐家山成了情人。此后他们像礼拜天夫妻,每周唐家山回来度周末,他们都要夫妻一回。不是明铺明盖,还像第一回一样,吃过晚饭,唐家山返校时,张雪会偷偷夹上条床单送他一程,小河旁边,庄稼地里,甚至冬天的雪野,到处都是他们的婚床……没外人时,张雪让唐家山叫她名字,叫老婆也行。唐家山不干,什么时候都称张雪妈妈,做爱也如此。我觉得,唐家山的心理很有意思……胡不归顺手又点支烟。可有一点我没太想好,这故事的结局怎么设计。一种结果是,几年以后,唐家山大学毕业了,或没读大学,进城打了几年工后,回来娶了张雪,从此张雪不再收留孤儿,不再是一群孩子的妈妈,只给丈夫唐家山当妈。可张雪大唐家山十六岁,唐家山二十四她四十了,这年龄差距,是不太大,是不有点不可信了?另一种结果是,他们没结婚,张雪仍收养各路孤儿,仍然是一群孩子的妈,但又一直是唐家山情人。唐家山结婚生子后,他们继续私下幽会。某一次,唐家山的妻子发现了端倪,欲向张雪发难,可唐家山说,你闹吧,我宁可丢掉你,甚至丢掉孩子,也要与我妈保持来往。我只能从这两种结局中选一个出来,我不忍心让唐家山离开张雪,不愿意张雪没有男人,光以妈妈的角色终其一生……怎么样?你表态吧。

胡不归授课结束,仰脖灌下几口冷茶。红丫没吭声。胡不归停止喝水,沿大茶缸圆润的弧度往床上看,发现红丫已睡着了。红丫倚着床头靠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膝盖几乎顶到了下巴,被子全堆在她的脚下。胡不归忙放下茶缸,把台灯由床头柜挪到地上。光照的角度得到了改变,红丫隐入暗影之中。胡不归跪到床上,在暗影中轻轻搂起红丫,半抱半拖地摆正她身体,盖好被子,撤掉大靠垫,塞进小枕头,让她躺得舒舒服服。

你——说完了?红丫嘟哝着睁开眼睛。

睡吧睡吧,明天接着说。

不我不睡我不困,你说吧我还听。

好了好了,困成这小样都让人可怜。隔着被,胡不归轻拍红丫屁股,又扭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捂红丫眼睛。睡吧宝贝,不说了。哦,我给你唱催眠曲吧。

那你,你还没舒服呢……红丫闭上眼睛嘴没闭上。

我至于那么性欲狂吗?胡不归明白她的意思。明早做,早晨硬。胡不归把头往红丫耳边偏去一点,辅以手上拍她的节奏,轻轻哼唱催眠的歌曲:

我那慈祥的母亲

是美人中的美人

像那自度母一样

她心地善良

她背水走过的小路

柳树轻轻摇晃

她挤奶走出羊圈

格桑花围着她静静开放……

新杂志出来了。封面女郎直视镜头,半是忧郁半是真纯。她坐轮椅,目光中的冷静有整理痕迹。大部分中国的城市女孩,喜欢以浑浊覆盖清澈,看去幽深,精于谋略,其实狡黠得不是地方。这类女孩提前谙世,轻看甚至蔑视净美简明的生命过程,一如成功人士修改通俗的出身履历。她也这样。她是大部分中国城市女孩之一。如果不看她身下的轮椅,不去感觉她裤管里可能细如枯枝或并不存在的双腿,只看她胸脯、嘴唇、迷蒙的眼神和夸张的发式,她代言性感。她身下轮椅上,缀的是一串大字标题:插上诗的翅膀飞翔。老刘问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咋样。两个女孩子是辽宁大学新闻专业的实习生,连说好好。老刘是摄影记者,封面人物是他拍的。从两个实习女生的表情上看,她们在应付老刘。她们更关注的是封面女郎的残疾身体,而非老刘的照片质量。封面女郎与女大学生同龄,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怎么样红丫?老刘又朝红丫这边问了一句。

老刘呀,你把个日常女孩拍成演员了,还三级片演员。没等红丫开口,坐她前边的小贾来了一句。

嘿你小子——老刘脖子粗脸红地反击小贾,真他妈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了,连个残疾姑娘都能往三级片上想……

小贾嘻嘻笑,嘴不让份儿,与老刘你来我往,还把冯顺以及另两个女编辑也搅了进去。两个实习女学生没插嘴,只插笑声,带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们和老刘都待在房间中央的大方桌旁,空间开阔,不受隔断约束,除了笑声,还有余地插入身段。她们把清脆的笑声和妖娆的身段一并卖弄给老刘小贾冯顺这三个男人以及其他女人。她们也像三级片演员。

红丫游离于争论之外,静静坐在自己那个隔断后边。她手里也有新出的杂志。她没看老刘拍的封面,在看内文。内文的人物特写《插上诗的翅膀飞翔》是她写的,残疾女诗人斯菲也是她发掘的线索。当时还没采访,一上报选题,老陈就赞许她抓到了干货。光这素材,你这月就有a+稿了,老陈说,咱的《尚女》,只有批发荡妇才能吸引读者,但这荡妇队伍,又必须由圣女领衔。老陈是女人,偏男性化,不荡,女人味都没有。接替栾会文后,最大理想是把《尚女》办成中国的《花花公子》。她是工作狂,欣赏红丫的工作热情,愿意对红丫说心里话。《花花公子》是为读者办的,光有荡妇就行,她说,但咱得清楚中国特色,得明白《尚女》除了是为读者办的,也是为领导办的,所以咱永远要主打圣女牌。老陈一激动,唾沫星子会挂上她上唇浅淡的胡须。

红丫给叶芊芊打电话,关机,又找宋白波,说小姑呀,叶芊芊关机。她告诉宋白波,杂志出来了,她这边马上会寄给斯菲,但杂志在邮路上得走一周左右,她希望叶芊芊能来取一下,这样,如果恰好下一两天的周六周日她或她丈夫回张集老家,斯菲和她爸妈就能早点看到杂志,既能早点儿高兴高兴,也可以早点儿去派用场。她问宋白波有无别的办法联系叶芊芊,或者,能否联系上她的丈夫。

我侄女真是天下最周到的姑娘,你甭管了,我知道芊芊在哪儿。宋白波转而又小声说。丫呀,我提醒你还得再多条心眼,也许,这会儿芊芊老公也找她呢,而她的解释,可能是她正在《尚女》编辑部,和红记者研究怎么包装他外甥女。明白我意思吗?

明白小姑。斯菲是叶芊芊丈夫姐姐的女儿,初中时出车祸没了双腿,近年在网上写诗。叶芊芊的丈夫及他姐姐姐夫,想借助媒体力量,把没有双腿的“思飞”女孩塑造成和谐社会里身残志坚的诗人英雄。英雄了,就容易得到关注与帮助,弄好了都能长久解决生计问题。启发他们的,是江西某市一个用脚画画的无手青年。那无手青年没主动炒作,是地方媒体发现了他,一宣传,引得中央媒体赶去采访。事情就大了。当地盛传那无手青年中央有人,有关部门立刻动作,安排他当专业画家,给他一份终身薪水。叶芊芊丈夫盼望这样的馅饼也能掉在张集,掉外甥女头上。叶芊芊对宋白波嘲笑丈夫的异想天开,宋白波则主张不妨一试,就为她和红丫作了引见。那小姑我等你电话。红丫觉得,叶芊芊直率,透明,宋白波虚假,滑头,她想不好她们怎么成的朋友。

我先替芊芊谢谢你了。她老公太庸俗,芊芊帮他庸俗一回,他就欠了芊芊的,他这小心眼,就得多给芊芊点自由。你等我电话吧。

电话很快来了,但不是宋白波的。红丫,晚上我有事,胡不归说,不能跟你一块吃饭,估计到你那儿也得晚点。他们刚通知我,今晚聚会。

哦,没关系,你别急着过来,反正明天休息能睡懒觉。

也不会太晚。明早孔国庆要赶飞机,去新疆,又得走不少日子。他好几回没和大伙儿一块聚了,临时决定提前后天的聚会也是为他。后天我们几个光玩牌。

好的晚上见。

最初红丫觉得可笑,觉得胡不归他们定期聚会的由头可笑。玩牌不可笑,喝酒吃饭不可笑,老不老少不少的无聊之人聚堆忆旧也不可笑。红丫生性不爱热闹,甚至孤僻,但理解别人对热闹的依赖,理解现在同学会之类的组织何以时兴,还年龄越大越热衷于此。她和胡不归作过分析。这些人中,绝大部分,年龄不上不下,生活不好不坏,多少都在某个或某几个苦涩故事里出任过主角。痛定思痛,方省悟到,自己的一生已基本定型,还往下折腾,热情和能力都不再支持。便急流勇退,解甲归田,靠吃喝玩乐打发时光。对落到手里的好处不会放过,但需要伸手抓挠的好处,只为它麻烦,一般情况下也懒得争取。他们彼此靠拢,与世界观无涉,就是一帮再无利害纠葛的失意者的惺惺相惜。当然了,那些有权有势的利益个人和团伙们的勾搭集结是个例外——他们歃血为盟,有助于攻城拔寨继续革命。可胡不归他们太荒唐了。他们没任何利益诉求,清高得像茄子黄瓜留恋塑料大棚,拒绝走向商场菜篮厨师的案板。他们瞧不起失意者,又敌视得意者,既不承认自己在彼此抚摸,也不好意思自诩忧国忧民。他们自发地,志愿地,从不同的饭票发放地定期走向同一张饭桌,像党员过不敷衍的支部生活,又像小学生组织非应景的兴趣小组。他们关注的问题,应该归国家认可的思想精英讨论。国家没认可他们的思想。他们讨论问题,得不到红包纪念品会议补助,他们吃饭都自掏腰包。很可能,他们是全中国最无聊的民间团伙。

你不觉得,你们这种不合时宜的青春期把戏有点傻吗?太幼稚了。

对他人他事,寡言的红丫不怎么品评,只是与胡不归在一起时,话才多些,也有臧否。有一次胡不归聚会归来,像中了彩票,说他饭桌上主谈的问题特别精彩。你要也是我们中一员,我能发挥得更好。红丫没顺风捧场,反倒噎他,把他们的精神支柱定性为青春期把戏。红丫清楚,宋白波也许喜欢青春期把戏,胡不归却不会喜欢。他的经验之谈是:青春期除了身体柔韧性好,再没什么地方比壮年期强。红丫还知道,胡不归不喜欢人际关系过于亲密,他认为,人与人的关系是抛弃的关系,走得越近,抛弃越多,伤痛也越重。他提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红丫总想问,我们的关系算淡如水吗?一直没问。

当然傻了,幼稚。胡不归的回答非常干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在我,只把它当成牌桌上游戏的又一种玩法。只是,如果他们真觉得这种玩法高于其他玩法,我没权利戳穿他们。你不觉得那个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挺残酷吗?咱们都是人红丫,咱们再独立也害怕孤单。我知道早晚我们得散伙,会玩不下去,但依我性格,我得等他们抛弃我而轻易不会抛弃他们。

对胡不归这样解释,红丫表示理解。他们可能也在等抛弃呢。

有可能,他们都是人精,他们权衡得出当个被抛弃者不会比当抛弃者多损失什么。

那依你性格,对我没兴趣了,也不会主动赶我走而要等我长眼色离开,对吗?

红丫,你别这么说,你跟谁都不一样……

好了逗你呢,以后我恋爱了结婚了也缠着你……

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宋白波。红丫,我联系上芊芊了。

啊她怎么说,她急不急来拿杂志?

急呀,她明天还真回张集,她想多买几本。

没问题,五本之内用不着买,我从我样本里挤,要是多……

这你甭管,别费你样本,让她买,她老公能报销。她可能要三五十本呢。她一会儿四点半去你编辑部。

好的我等她。

还有,你办完她的事,按完你的下班手印,跟她车出来,我们晚上一块吃饭……

小姑你不用……

听我说,不是我或她要答谢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们有个文化沙龙,每月聚个三次两次,我和芊芊,都想引你进我们沙龙。这些人,都是知识精英,有才华有质量,你多多接触,保证受益……对了,记得马新奇不?那个军人,有一次他给我弄个钢盔,你陪我去他家取的,他是我们沙龙“龙头”。他对你印象很好,我一提你,他就说欢迎你来入伙。你今晚就来参加活动吧,有别的事赶紧推掉……

放下电话,静坐约五分钟,红丫操起了电话。

嗨,晚上聚会,你有可能看到我。我想问你,你说愿意我是你们中的一员,那是真心话吗?如果我们见面,算熟人还是陌生人呢……

那时他们正读大学,目光清纯,一脸稚气,与现在的红丫颇为相似。年龄不相似,他们比现在的红丫年轻——在二十多岁那样的年纪,五六岁是大年龄差。那时他们喜欢一对法国情侣,萨特与波伏瓦。从哲学思想到生活方式,他们迷恋他们的一切,对后者的兴趣超过前者。现在他们还喜欢他们。二十多年了,他们的喜欢,已不再是猎奇追潮——猎奇追潮的确可笑,但猎一桩奇事二十多年,追一场潮流二十多年,可笑也能变成可敬,变成信仰。二十多年里,对他们写的和写他们的书,他们收罗了五六十本,大多读过还讨论过。他们的文字表达和生活经历,将他们观念和行为的后花园向他们敞开,他们悠游其中乐而忘返,对他们的毛病都没了挑剔:萨特有时像演员,不惜当小丑;波伏瓦有时口不对心,肿了脸却硬充胖子。但他们认为,与他们带给这个世界的启示比,他们的毛病微不足道。智者的破绽也强于蠢货的完整。他们相信,他们身体力行的存在主义,是千帆竞发的主义之船中,最可能航道正确的一条渡轮。跟别的船一样,它也可能船毁人亡,但结构它的钢板与木材,至少看上去货真价实,也安全些,有可能把他们送上自由的彼岸——假如,真有彼岸,并且自由。如今这世上,背叛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对他们固执的追随显得落伍。他们没沮丧。如果那条船渐行渐空,只剩他们与他们做伴,倒更方便彼此亲近。熙熙攘攘不排解空寂,亲近才能充实灵魂。他们一直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波伏瓦去世二十年是个由头,他们调动自己的资源,攒了本关于她与萨特的札记体传略:《自由情侣》。也是要以物化的方式,表达他们二十多年的忠诚与崇敬。攒书是他们的职业和特长,他们独自操作或领人编撰或雇人写就的各类图书数不胜数:股票入门、营销诀窍、高考指南、政治读本,小说传记、名著新译、美术欣赏、音乐手册……为这本书,他们下的工夫最大。用“攒”指称这本书不太公平。他们这样说,不是轻慢,是谦逊的慎重。他们不敢轻言创作。这本书诞生于他们多年的笔记,是他们自己的感受与心得。《自由情侣》长三十二开本,轻型纸印刷,封面以一幅波伏瓦四十岁时的裸体照片作为主体,叼烟斗的萨特只虚现于一角。凸显波伏瓦,是他们的苦心所在。他们一致认为,在世间情侣中,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一对最和谐的清醒者与最清醒的和谐者,主要功劳在波伏瓦。妻子琴心不承认自己有女权思想,丈夫胡不归甚至半真半假地贬低女权。以往人们所见,多为波伏瓦晚年照片,睿智、严谨、冷静,着装打扮几近保守。四十岁也算中年人了,可人到中年的波伏瓦,处于自己的私人空间时,竟如同一头成熟的母兽,因妖冶而妩媚,因性感而优雅。那张裸照,从她背后拍的,她的脖颈肩背,腰肢屁股和大腿小腿,依然紧凑结实,匀称流畅。当时波伏瓦正晨起梳妆,面前的镜子里有她柔和的目光。其他时候,她的目光,只把犀利和敏锐展示给公众。照片拍于一九四八年,拍摄地点不能确定,可能是芝加哥,也可能是墨西哥或危地马拉,拍摄者也不太具体,也许是她的美国情人内尔森·阿尔格仑,也许是内尔森·阿尔格仑的某个摄影师朋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照片有专业水准。内尔森·阿尔格仑不是摄影家,与波伏瓦和萨特一样,是作家。一九四八年,波伏瓦感情复杂地小别萨特,去大西洋彼岸浪漫冶游,她与阿尔格仑除了住过芝加哥,还住过墨西哥与危地马拉……而那时候,留在巴黎的萨特躁动不安,像只发情的公狗到处寻衅,热衷于“介入”政治论争。这与他对爱侣与他人间的浪漫之旅的想象性关注有关系吗?他们的《自由情侣》,在许多无解的问题上呕心沥血。他们反对简约地定义他们。他们出任瓦工,以最普通的泥水和秫秸为原材料,砌一堵夹壁墙,在他们与世界间加一层中性的隔离空间,让呼啸的冷雨寒风扑向他们时,多少经过些缓冲过滤。也许简陋,但心到佛知。他们没打算用自己的偶像赚钱盈利。书上市后颇为抢手,连续多周,栖身于多个城市多家书店的畅销书榜。也差点惹来麻烦。有领导说,封面上发裸体照片,即使只是人体背面,也有黄书之嫌。好在纪念波伏瓦逝世二十周年是严肃旗号。现在的领导,只要年轻时有过人文情怀,对“自由”这类字眼有过兴趣,多半就经历过萨特波伏瓦的精神洗礼,有的还像他们一样,也曾自认是他们弟子。至于另一类领导,恨不得把世界美术史都视为黄书的,知不知道萨特波伏瓦都好对付。他们比“大妈扫黄队”的街道妇女脑子活泛,掂得出礼金比“扫黄”实惠。胡不归琴心对萨特波伏瓦的心意表达,历二十多年,终于以书这样一个他们四人都喜欢的形式呈现出来。他们满足。他们把不满留给了自己:他们结婚了,还生了孩子。对他们的学习模仿,他们做得不够彻底。

上帝为什么让我们活着?红丫翻着手里的《自由情侣》,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胡不归扭头看她,这样的问题,上帝自己也没答案。

上帝为什么让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让我们想,为什么活着……红丫往下读。

哦,哦哦,胡不归笑,这是,我写的,是我书上的话。胡不归说,那么厚一本书,谁能记住每句话呀?

……上帝是我们的虚无,我们是上帝的虚有。红丫把这段话一口气念完,合上书,重看封面。既然你俩合作的,署名怎么只你自己?

她书贩子呀,自己给自己评职称,有没有作品无所谓;我吃官饭,有写作任务。

当时不像现在。现在时兴“裸奔”,私生活无须遮蔽,所有的男人女人,都以性信息作为联络交往的接头暗号,齐心修筑感官的长城。放纵感官的社会,比禁锢感官的社会糜烂但安全。当时,情欲还是个人秘密,判断明星人物的标准也不是性高潮次数,至少表面上,人们还反对低级下流,还不把可耻当成光荣。有句偈语,受到了滥用,但表征文明进程时倒挺恰当: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在文明的初始阶段,直达感官没什么不对;待文明程度高了,感官也就学会了害臊,再走向感官得迂回前行,比如,有性欲了想性交了,不能直说,要制造个好词代劳粗俗:爱情;到了现在,“后”现代了,文明程度持续走高,艾滋病都有望治愈,这时面对感官,再有顾忌就土鳖了,而他们青春期那会儿,正赶上了糜烂与安全冲突的时代,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了那个时代危险的例外。他们直抵感官,以自己的前文明或后文明姿态向大多数人的即时文明发起挑战。那时候,早期性体验刚武装起他们,他们的意识,主要来自于对不同观念的性经验的消化整合。他们也天真,误以为把滑稽当成悲壮,肉身就能升华为精神:这是我们的反抗方式。但反抗什么,他们都没说,或者,他们根本说不清楚。

那时他们这两对男女,是分属于三所大学的四个学生,因为就读于民族学院的两个男生是好朋友,分别就读于北理工和北师大的两个女生就也朋友了。那时的他们,分别恋爱了两年和一年,其中的三个,都值大学生活的第八个学期——琴心比其他三人晚一届,正读自己的第六个学期。即将到来的分别,像缺氧的闷罐车一样折磨他们。不能说海誓山盟不发自肺腑,但婚姻的殿堂,不由愿望和冲动搭建。胡不归毕业后要回老家沈阳,他父母都身体不好需要照顾;而琴心,即使一年后不继续读研,也不能来沈阳,在中国这样一个户口国度,她没勇气放弃北京流落外省;至于另一对,阿瓦提和小艾,前者是新疆来的保送生,毕业后得回喀什;后者是浙江人,她的根只能扎在北京或杭州。他们感伤,感伤之后跟着绝望。他们唯一的选择,是以与众不同的方式度过他们的最后时刻。最先是阿瓦提出的主意。他对胡不归说,好朋友应该共享一切,包括女人。胡不归稍一犹豫,同意了,他们分别去做女人的工作。小艾也同意,但琴心不干。琴心是北师大的活跃分子,一进四年级就能入党,她与胡不归的恋爱都偷偷摸摸。其他三人都不喜欢偷偷摸摸,至少不喜欢在四人小团体里偷偷摸摸。他们协同做她的工作,方式之一,是连续制造同居机会。四人同居。最初按各自的所属捉对厮杀:阿瓦提与小艾颠鸾倒凤,胡不归与琴心欢云爱雨。亲近对象是自己的情侣,亲近行为却要暴露给他人。琴心不适应。第一次四人在一起时,她与胡不归的爱没做到一半,就呜呜哭了。没关系,其他三人有思想准备。他们就找下一次机会,再下一次……琴心只好陪他们疯狂。萨特波伏瓦轶事以及酒精,都是上等的疯狂发酵剂。有一次,胡不归搂着琴心正在休息,在小艾身上折腾的阿瓦提忽然停止动作,大声请胡不归替他一会儿。我太累了。他这么说着仰面躺倒,剩下小艾难受地喊叫。胡不归似乎早等着邀请,他对琴心说我帮帮他们,冲过去扑到了小艾身上。他的话,并非征求琴心意见。琴心以为她会有意见,竟没有,竟被三个兄姐逼她就范的小小诡计逗得想笑。她没笑,还撅了会儿嘴,但终究顺势接受了他们。为什么不接受呢?这样的事情,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样,会导致阿瓦提不满,或致使胡不归与小艾相爱。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他们的关系一如往常,阿瓦提与小艾继续恩恩爱爱,她与胡不归仍然甜甜蜜蜜。是胡不归表示,如果她能更放开些,也像小艾对他那样接受阿瓦提,他们都能更高兴些。“他们”如何她不在乎,但“他们”之中有胡不归。她爱他,没理由不往他高兴的火里添一把柴。而且,小艾已成胡不归的女人,如果她不给阿瓦提也当女人,仿佛自己就吃了亏。没人再逼她,是她自己说服了自己。其他三人的工作去向定下来后,琴心主动要求四人同戏。她对胡不归说,我做好了给你戴绿帽子的准备,也就做好了被你抛弃的准备。可我爱你,不想没有你。胡不归笑了,我也爱你,只是我们以后是否能在一起,并不完全由爱决定。但你要相信,如果我们不能成夫妻,肯定与你给我戴没戴绿帽子没有关系。他又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和阿瓦提,还有小艾,都喜欢淫荡,喜欢看自己的爱人与别人寻欢。你可能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爱你,所以希望在这件事上,你能和我观念一样,也成这样的人。对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琴心没下判断。我认为我们四个是个奇迹,她说,为这奇迹,我愿意配合你淫荡。后来,琴心大学毕业后,研究生的学习开始前,她带着相关文件来到沈阳,问胡不归是不是还愿意娶她。你要愿意,我立刻嫁你。胡不归让她三思而行。你嫁了我,可能意味着一辈子两地生活。琴心说她早考虑好了。她又说,胡不归毕业后这一年里,她偷偷和两个男人谈过恋爱,一个学生一个老师,是与其他男人的恋爱让她决定,最适合她的男人是胡不归。他们就结婚了,也一直两地生活,孩子都十三了还没离婚,彼此都觉得婚姻美满。而另一对,阿瓦提和小艾,他们各回新疆和浙江后,分别娶了别人嫁了别人。三年后,小艾离了婚,然后去美国,又过三年,阿瓦提也离了婚,与远在美国的小艾结婚并也去了美国。一年前他们回过中国,带回他俩的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他们辗转找到胡不归和琴心,在北京,四个人整整聚了两天。那两天,两个名字分别为露丝和大卫的美籍华人孩子不是他们放纵的障碍,闲说话时,他们也提到了如今玩换妻游戏已多么普遍。作为最早的吃螃蟹者,他们为他们叛逆的历史感到骄傲。讨论迅速具体起来。是由胡不归和琴心具体化的。他们说,现在,我们有必要玩一场真正的交换游戏了,因为当年,我们只是两对恋人不是夫妻,有不纯粹不充分之嫌。可阿瓦提小艾这对美国夫妇,很干脆地“no”了一句,让胡不归琴心这对中国夫妇有些尴尬。猪一样肥胖的阿瓦提把蛇一样细瘦的小艾紧搂在怀里,好像害怕被人夺走。自从我俩结婚以后,阿瓦提说,我没再碰过别的女人,她也没让别的男人碰过。

你总跟着我干吗?烦人。

谁跟你了,我回家。

回家?你家在哪儿?

不告诉你……告诉你也不知道,领你去还远。

嘁,贫吧你就。给你提个醒,你南辕北辙了。

我还东邪西毒呢。我愿意。

愿意?别走丢了把你妈急死。

我走不丢,我到前边拐弯然后再走再拐再走再拐拐到最后总能到家。地球是圆的。

真是病得不轻。

爱情就是一种疾病……

斗嘴的是两个男女学生。估计不是高中生,是初中生,顶多初三没准才初二。他们的对话认真紧凑,像公开的学术讨论,胡不归和红丫走在他们身后,听得很清楚。两人不觉放慢脚步,先惊愕,然后相视微笑,待男学生继续尾随女学生走远后,他们忍不住大笑起来,连不怎么大笑的红丫都笑得不小。红丫笑得有点生硬。为了用手压住裙子,她只能以靠在胡不归怀里的头和上半身的晃动辅助笑。她穿直筒式系扣长裙,小腿以上盖得严实,可她双手,却一直卡钳一样紧贴胯下,恨不得再往下压至膝盖。没风,她旋转裙子都飘不起来。身边也有别的成年人笑,也是听了两个中学生的对话,惊愕之后发出的笑。倒是另几个晃晃荡荡的中学生,对他们同龄人的对话不以为意,表情木然地抽烟,漫不经心地交谈,只是见胡不归红丫和其他成年人笑,才有些反应。他们的反应是轻蔑地撇嘴。不是撇同龄人的嘴,是通过撇嘴,对周边大人的少见多怪表示不屑。

在自己的笑与中学生的撇嘴中,红丫胡不归错开身子,结束并行状态。前边能看到五里河新区了。此前,红丫走在胡不归臂弯里,胡不归的一条胳膊,防护梁一样横过她肩背。她的小巧衬得他壮大,她仿佛被他挂在腰间。他们讨论过那个成语:小鸟依人。他们认为,发明那成语的人,一定也有个身高一米四八、体重四十五公斤的袖珍情人。他喜欢“挂”她,她也喜欢被他“挂”。在一起时,他们不像情侣更像父女,是“挂”这一经典的情侣标志,能向路人通报他们的关系。一对父女般的情侣招摇过市,传递的是肉欲的气息,容易激发观者不伦的联想。他们身体力行地普及背德理念,把种种不洁的可能性暗示给路人。他们也谨慎,也常常伪装陌生。在他人视野里,他们并不总鸟依人、人护鸟。分开走时,他们一般一前一后,间隔十米,偶尔地,前行者会以眼睛的余光瞄后来人。后来人永远不会掉队。每回分开走,都是红丫在前胡不归断后,身高腿长的胡不归跟不丢个儿矮步小的红丫。这时,他们放弃了小鸟依人造型,就是这样继续行进的。红丫按着裙子走在前边,胡不归捏着香烟盒大小的数码相机跟在后头。五里河新区没他们熟人,也远离他们各自的单位。是他们的警惕性,把五里河新区设定为潜在的雷区。泰山花园也是。

他们矛盾地理解危险与安全,行为上更有悖常理。也许,思维与行为越矛盾,性感的刺激就越强烈。两小时前,他们从五里河新区出来,也曾穿行这条小商业街。当时背对居所,感觉上,便是逃离了危险投向了安全。安全是他们放纵的前提。当时他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时,吻之前,他曾试图与她分开。身旁是一排排摊床店铺,还有一串串车辆行人,他们的小鸟依人惹人注目,他想让他们这道独特的风景消融在大众化的景致之中。她不干。她用眼神和动作表达意愿,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挂”他腰间。某种威胁的飘忽不定,毒品般诱人,更能强化他们间那种依恋中的默契,默契下的柔情。她希望他明白并且理解。他明白也理解,不仅明白和理解,还善于创造新的默契。他们黏黏糊糊地走上一个热闹路段,忽然,胡不归揽在红丫肩上的手加大力量,回拢着一带,使她面对面扑进他的怀里。他低头吻她。轮到红丫对惹人注目警惕和提防了。她笑,将头抵在他胸脯上,让他吻不着。头抵胸脯,这恰好是他们间高度的落差。慌乱中,她还用按压裙子的双手去推他腰,可刚推一下,又意识到了裙子的危险,急忙收手,重新按住直垂的裙裾。他无法透过她头发和后脑吻到她嘴,只能抱紧她,在她耳畔低语:真想在这里操你一下,当着所有人……红丫的身体不再外拱,粗重的喘息,发端于她受到挤压的每一根肋骨。她这只不知所措的小鸟,瘫在胡不归怀里。片刻之后,他松开她,“挂”着她继续往前走去。他们的表情迅速复原,相视而笑时会心会意,好像刚才没冲动过。这种中学生式的恶作剧,他们屡玩不厌。当街激发情欲,更多的不为快慰自身,而为撩拨路人刺激路人挑衅路人。有些时候,引人惊讶的精神享乐远胜于单纯悦己的肉体享乐。

五里河公园到了。

狭长的五里河公园依傍着浑河,像只巨型蜥蜴,匍匐在初秋下午发白的阳光下,呈现出不真实的对称性。他们驻足在蜥蜴的一只脚上。胡不归拿过红丫皮包,搭自己肩上,再举起小巧的数码相机,冲不远处一群聊天的人和不时通过他们身边的人瞄来瞄去。他没忘记间或回头看看。身后是死角,没人,至少没有有人的迹象。

我怕。红丫在胡不归的镜头之外,还是挪来挪去,像躲镜头。回去算了。她嘟哝。要不你把包给我,我得穿上裤衩——太不得劲。

没事宝贝,没人能看见,是你心理作用。对周边环境,胡不归有了基本把握,他把相机朝向红丫。再说了,看见又怎么样,我巴不得抢几个流口水的镜头呢。这时他肩上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递给红丫。是红丫的手机在红丫的包里响。他手机在自己裤兜。

电话挺长,是美编与红丫交流排版问题。胡不归凑过去,蹲红丫脚下,解她裙子下端的纽扣。红丫说电话没法阻挠,躲闪的动作都不敢太大。纽扣挺紧,不好解,胡不归一路朝上解得兢兢业业。从下至上,有九颗纽扣。胡不归没全解,解到第四颗,他两臂外展,掀起裙摆,像撑开一幅双扇门帘。第四颗纽扣在红丫肚脐下边。胡不归在门帘外摇头晃脑,夸大着对门帘里风景的垂涎。红丫裙子里没穿内裤,没穿丝袜,只有皮肤光溜溜一片。连本该并不光溜溜的小肚子下边双腿之间,也光溜溜的,且别有一种剔透之感。一小时前,她那里成了胡不归的下巴,被胡不归的刮胡刀细细剃过。胡不归把头探进门帘,在一片剔透之中摩擦牙齿,红丫举着电话错步后退,同时瞪眼、摆手、夹紧双腿并以表情乞求。胡不归移开脑袋,抓住红丫那只摆动的手,示意她拉住一侧裙摆。红丫的反抗是象征性的。她左右看看,开始配合,一点点把一侧裙摆拉了起来。也有美中不足,两侧裙摆没同时张开。她大半个肚子和一条半腿暴露出来,那片光溜溜的剔透地带一览无余。胡不归又吻吻那里,竖起大拇指,举着相机慢慢后移,按动了快门。他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红丫倏地放下裙摆,并把两侧的布片在身前捏拢。胡不归做咬牙切齿状,摊手叹息。红丫调皮地笑,说好的再见,然后把手机给胡不归。

你听话没事,都说好了嘛。胡不归把红丫手机又塞她包里,塞进去前,恨恨地按键关了手机。

是说好了,可这儿人也太多了。红丫左顾右盼。

这还算多?我还没让你在商场里拍呢。

那边真没人?红丫以头示意,指的是胡不归身后那个方向。那里有片灌木参差错落,如果有人,她裸露的身体前面会被人看到。她不怕身后有人。身后有人只能看到她背面,她背面有裙子遮盖。

胡不归作出他身后没人的保证。其实,如果胡不归身后有人,又在明处,应该先被红丫发现。若那人只是躲在暗处,藏灌木丛里,她和胡不归都发现不了。

拍照正式开始,红丫逐渐主动。她双手掀起失去纽扣连接的两片裙摆,踢腿劈叉摆各种姿势。凸显下身是她的主旨。主要是胡不归的主旨。她脸上也做各种表情:羞涩、恐慌、顽皮、淫荡。没用,胡不归不拍她脸。她裙子上的纽扣,一颗颗地陆续解开,她自己解的。她戴着胸罩,胸罩后边的搭扣也解开了,也是她自己解的。她没摘胸罩,只让乳房半隐半显。这样,除了她部分乳房还有所遮掩,从她脖颈直到小腿,都敞开在胡不归的取景框里。她身上的虎皮纹长裙,为她充任宽大的幕布。近景人体雪白,远景草木葱绿,中间衬以杂色的裙幕。画面质感很强,人与景也有合适的搭配。胡不归连连叫好,红丫连问恶不恶心,并不时回头。距红丫身后远些的地方,一直有人,近处也偶有行人通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留意他们,只有个别人无聊到极点,直眉瞪眼地朝他们看,还往前凑,其中一个家伙,来到距红丫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才停下脚。胡不归都有点紧张。胡不归是为红丫拍照,拍红丫在公共场所的裸照,追求暴露私处的色情效果,鉴于目的如此,背景的公众化不但不会破坏什么,反倒能够强化什么。胡不归对走近他们和看他们的人就没有意见,还感谢他们的陪衬点缀。红丫对走近他们和看他们的人有意见,但那意见,也只是姿态上的次等需要,寻刺激才是她的首选需要。她对他们等于也没意见,回头看他们,只是出于警觉的本能。她一点没收敛,展示的胆子还越来越大。每更换一个拍照场景,仿佛都能受到某种无声音乐的启示与指引,她更新造型时创意迭出:有一次,她几乎甩掉长裙,通身赤裸地扬起双臂,像仙女正欲飞出花海;又有一次,她撩起裙摆,以放肆而又粗鄙的姿势,倚着一辆鲜艳的跑车假扮车模……她是个优秀的舞蹈演员,长于用肢体语言表达思想。她跳现代舞。

五里河新区门外有家超市。红丫走过超市门口,想起了什么,又反身回来,往超市走,同时从皮包里掏出钱包。刚掏出钱包,她急忙止步又按住裙子。作为一个没穿内裤的女人,她更应该赶紧回家,而不是汇入密集的人群。人是众祸之源。人群密集不测就多。她看胡不归。胡不归意识到红丫想指示他买什么东西。他加快了脚步。他们之间距离不远,开口交流不用叫喊。这时谨慎掌控他俩。在他俩那里,谨慎与冒失比例相当,能冒失到什么程度,就能谨慎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想惹人注目,在公共场所,他俩永远用耳语交流。想惹人注目,他们也不利用声音,只让肢体说话。他们不介意多走几步。就在这时,当胡不归还剩五步来到红丫身边,想开口发问,而红丫的嘴巴也已张开,几乎让一句话溜出喉咙时,他们同时听到声呼唤。那是一声与他们有关的呼唤。俗话说:晴天霹雳。他俩都像挨了一击。好在都镇定。他们身体一错各走各的,与身旁所有交臂而过的陌生人没有两样。那个惊扰他们的呼唤声其实不大,对他俩来说是晴天霹雳,在其他路人只是和风缓吹。它不可能大,除了带着惊喜和期待,更多的则是迟疑和羞怯:

红丫?嘿!红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