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亲合 第一章 他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是护士与护膝的关系

报告席上的台湾人手势复杂。他大概有哑语功底,或练过魔术,或学过扒窃,或在乐队兼过指挥。他的手势偏于凌厉,但不无优雅,与他口齿的伶俐和语句的果断十分般配。他告诉台下听众,包括何上游这种,在电视机前听演讲的,红薯,也就是地瓜,是能让人长命百岁的极品食物。医学上已得到证实,他说,世界上,红肉消耗量最大的地区,就是癌症发病率最高的地区。他指出这点时做耳语状,左手成勺形拢在嘴边,尖厉的声音也柔和了,像中级领导训斥下属时,忽然看到上司走来。此人医生出身,号称世界级营养学专家,直立不动时,两肩略微参差,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一般不直立不动。什么叫红肉?他自问自答。红肉就是羊肉、牛肉、猪肉。他没提狗肉。或许像许多西方人一样,台湾人也把狗肉视为人肉,不入食谱,至少不公开摆上餐桌。台湾学步西方的历史比大陆长。何上游喜欢吃肉,包括狗肉。那个台湾人又说,方便面是什么?它是高油脂食物,是高热量食物,尤其是高磷食物,它的磷之高无与伦比,它没有纤维,多盐,多味精调料,完全符合癌症食品要求……他删减食谱时下手狠辣,似乎除开地瓜等粗粮,除开鱼和水果蔬菜,什么都不能吃,连近些年人们营养概念中的黄金食品牛奶和鸡蛋,也成了冰毒摇头丸,需要打击取缔。他是个煽动性极强的饮食噩梦制造者。他说,他是本着学者的良知和正直这么干的。是他准备详述喝牛奶吃鸡蛋的害处时,一段广告插了进来。何上游暂时走出噩梦。

电视台正开始尊重观众。有些电视台,播广告时,已能在屏幕一角或一侧,标出这段广告将用时多少的字幕提示:本节广告还有一百一十八、一十五、一十三……秒,跳动的数字告诉何上游,他有近两分钟时间移情别恋,去另一频道看足球比赛。是中国队与越南队友谊赛的现场直播。他按一下遥控器。中国队恰好进了个球。这是中国队主场,比赛地点就在沈阳,在沈阳的浑南新区,在浑南新区的奥体中心。看台上,许多观众站起来,鼓掌欢呼又蹦又跳。何上游希望看到进球的慢镜回放。没看到。这时充满电视屏幕的,先是包括球场球员和看台观众的大远景,然后是撇开球场球员,只含看台观众的中近景,再然后,是四五个观众的特写镜头。摄像师另眼相看这几个群众演员组成的画面。这四五人里,两三个是陪衬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一男一女,甚至,真正的主角只是那女的。何上游和摄像师一样,也另眼相看眼前的画面——是对那女主角另眼相看——但他们看重的,肯定不是同一种东西。人是同一个人,姿势是同一个姿势,区别在于他们的眼光,分别是审美的与功用的。那女主角穿一袭大红背带式连体长裙,这在视觉上已足够显眼,而她表情神态,更与所有球迷都不一样:她眼睛里的热烈与温柔,只该独属于初恋少女。她是少妇。少妇眼里的热与柔若投向球场,投向某个踢球的帅哥,投向杜威或者曲波,也没什么特别。明星制度之所以有效,理由之一,即是普通公众性幻想时,寄托对象与展览场所允许公开。此时红裙女主角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不把爱慕寄托在某个临时性的符号身上,展览幸福时,也没寻求公共背景的人多势众为她壮胆打气。她的旁若无人,能标榜出她的爱慕和幸福的由衷与独立。她的目光,只投向她身边的人,那个特写镜头里的男主角;她的双臂,还亲昵懒散地,毫不做作而大大方方地,蛇一样环绕在男主角腰上。给人的感觉是,她倚靠他才能立足,他由她扶持才能站稳。男主角正摇晃着脑袋,面对球场大喊大叫,还试图跳脚。女主角对他的环抱有固定作用,他跳不起来,只能徒劳地抻拽身子,像弹簧没得到足够的拉力。

这一切上演的时间不足八秒,八秒以后,进球的慢镜回放占领了荧屏,取代了特写镜头中的男女主角,待回放结束,电视画面里,已是越南队的倒脚推进与中国队的严防死守。何上游把刚才探向电视的身体靠回床头。他有些遗憾,没看清特写镜头里的男主角。但有一点他能够肯定,那不是董建设。他盯着电视屏幕,期待摄像师把镜头再拉起来,摇过球场,扫过看台,重新推向红裙女子。也许,当千娇百媚的女主角再度走进他视野时,他将进一步确认,就像男主角不是董建设一样,女主角也不是——何上游跳下电视对面的双人床,走出卧室寻找泾泾。泾泾在厨房,他听得见她声音看不到她人。他伫立片刻,悄悄地,朝客厅一角的厨房靠去,选中个角度,透过门缝往里边看。泾泾上身着橘黄色围裙,绾住头顶倾斜发髻的,也是一条橘黄色发带。她站在水槽前,背对厨房门,边哼《两只蝴蝶》边择香菜。如果她面朝厨房门口,除开脸、双手、大腿下部,何上游看不到她身体主干。她身上围裙宽大,从脖子一直遮到腹股沟,连两条胳膊都盖得严实。何上游从后面看她。她是一片白,除了脖子腰上,有两根黄束带固定围裙,她身体的后部全裸露着。刚才从外面回来,她冲完淋浴直接下厨,没穿衣服。何上游的目光上下移动,最后在泾泾屁股上停留下来,准确地说,是停在她左屁股蛋上。那个左屁股蛋不比右屁股蛋更加饱满或者相反。那里有颗黑色痦子,像粒药丸,被压扁后,随意丢置在白底衬上。白色底衬浑圆滑腻,泛着金属的光泽。它还在。何上游松口气。他喉结一滚,干咽口唾沫,仿佛吞下一粒药丸,一粒被压扁的、随意丢置的、能安神静心的黑色药丸。他悄悄挪步,退回卧室,坐到床上,把注意力重新还给电视。电视里,中国队与越南队的徒劳往返很消耗药效,他把注意力交还给电视的努力也显得徒劳。泾泾,他再度来到卧室门口,大声喊,渭渭有条红裙子吗?他这声喊,似乎带着满腹的积怨。泾泾已经开始洗菜,哗哗的水声影响听力,她没觉察出他的怨气。什么?她关掉水龙头,来厨房门口,渭渭怎么了?我是说,何上游不看她,站在卧室门外回望电视,也缓和了口气,渭渭是不有条裙子,背带式的,大红色?如果何上游看她,看泾泾,看不到她左屁股蛋上黑色的痦子。泾泾正面朝向他时,身体隐蔽在橘黄色后边。红裙子?有呀,怎么了?没怎么,我是想,你要喜欢,也买一条,鲜亮,往人堆里一站特别扎眼,上电视都能抢来特写镜头。泾泾身形一闪离开厨房门口。小姑娘呀,大红大绿的。她闪得快,何上游视线迅速追踪,也没看到她的屁股,左右屁股蛋都没看到,更别提痦子了。何上游再回卧室,站着按遥控器,又调到台湾人讲营养那个频道。台湾人对牛奶和鸡蛋的抨击非常精彩,像说单口相声。何上游连不上已经中断的饮食噩梦。他捏着遥控器再出卧室,去厨房门口,然后回来再去,回来再去,一遍遍用视线射击泾泾的左屁股蛋,像个总打不中目标的末流狙击手固执地寄希望于下一次击发。有一次,他正发射目光的子弹,泾泾回头说,饿啦?马上好。他卡一下壳,忙上移目光看泾泾脸,问菜够不,说他想打个电话,让渭渭董建设一块来吃。我得跟建设再杀两盘,上礼拜他连胜我两个中盘。他说。泾泾说过来什么,董建设去上海昨天走的,渭渭也忙,今天加班,都没去我妈那儿,我自己陪何木和董伊玫玩了一天。停片刻,泾泾又小声说,我例假今天走了。排油烟机嗡嗡作响,何上游先没听清泾泾最后补了句什么,还不解地问谁走了,但马上,他回忆起了她的口形,就猜到了。他重回卧室,坐到床上,面朝电视。在性交这场足球赛中,例假是守门员,是进攻球员射门的最后防线。守门员在时,你可以或倒脚或佯攻,耐心找寻中鹄的机会;可守门员走了,你还不射门,参赛的诚意会让人怀疑。你还那么,何上游嘟哝道,活力四射。唔?泾泾正拾掇折叠饭桌,听他说话,直起身来,停止了动作。你说什么?哦,我说,何上游说,建设渭渭这两口子总那么忙,真是活力四射。

上床以后,他们像往日那样正面相对。不行,这晚上何上游神思恍惚,一与泾泾正面相对,就疑惑,焦虑,茫然,惶恐,还没等插入她的身体,就会突然想到什么,得急三火四地跪到一旁,把她推翻过来,至少侧拥起来,去看她左屁股蛋上的黑色痦子。看完他会踏实一些,会歉疚地把泾泾放平摆好,再扑向她。但问题是,一把泾泾放平摆好,泾泾就又与他面对面了。泾泾的正面没有屁股,更没痦子。何上游苦恼。疑惑焦虑茫然惶恐,像性欲一样也折磨人,甚至比性欲更折磨人。此时理性暂付阙如。何上游臣服于更折磨人的欲望,让性交变得困难重重。他再翻转泾泾,再看她屁股……药丸一样的黑色痦子,始终在泾泾左屁股蛋上,泾泾仰躺时,何上游看不到它时,它在泾泾左屁股蛋上的实在属性也没动摇。但看不到它,何上游觉得,它便只有虚有的性质。这没办法。何上游不信任虚有只看重实在。虚有和实在分裂了他。他也知道,有种体位能两全齐美,能同时满足他的两种欲望:既看到泾泾屁股,又不影响性交,甚至会提升性交的形式主义乐趣。他排斥它。畜生才那样!有回泾泾要求那样,他愤怒地喊。后来他请泾泾原谅,说他自小就反感畜生的行径。他十九岁前在农村生活,了解畜生,更了解许多东西,比如贫穷和落后,愚昧和无知,卑微和低贱,是怎样把人变畜生的。我们是人,他说,人应该有高级的享乐趣味与身体尊严。他像烙饼或煎鱼那样掀动泾泾。这一晚上,他司职厨师。

宋白波新居的客厅里,沙发后面,上端,正对着电视墙的那面墙上,居中位置,挂只枣红色木质相框,里边镶张黑白照片,十二寸大小。那面墙上再没别的。相框的显赫地位得到了突出,但也孤单。相框里的照片影像模糊,凑到近前才能看出,那些围在半张巨大椭圆形会议桌前的,是二十多个白种男人——再进一步细看,又能发现,其中之一是白人妇女。他们多数坐着,只有个别人站立或行走,行走者好像要走出画面,走向厕所。画面背景里没有厕所。那是居里夫人,玛丽·居里。宋白波对围在相框前的几个人讲解。她是二十四个人里唯一的女性。宋白波也是相框前几个人里唯一的女性。她的声音清脆明亮,斩钉截铁,如同照片远端一个站立者炯炯的目光。这人大家不觉陌生,若往他面相上再增加些岁数,在他生命之树的年轮上再多画出二三十道,就更熟稔了。他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年轻的爱因斯坦目光警觉,表情孤傲,透着股初涉世事的敏感与紧张,他年长后留在照片里的从容淡定,此时基本不见端倪。是他眼神中一以贯之的睿智光芒,将他的年轻与年长统一了起来。这是第一届索尔韦会议,宋白波说,当时世界上——主要是欧洲——物理学界的顶级精英,差不多都来了。宋白波居于男人圈子的中心位置,不光说话的口气像男人,举手投足也像男人,幅度大,有刚性,仿佛她就是照片里二十四分之一的居里夫人。居里夫人比她娴静。稍显疲惫的居里夫人靠近桌子,侧身而坐,立成锐角的左臂支着下颏,正与人悄声交谈什么。他们中,有三分之一已经或即将成为诺贝尔奖得主。宋白波眼镜后边的目光柔和起来,向艳羡甚至贪婪过渡。她读大学时学水利,毕业后直接进政府机关,没干过专业。诺贝尔奖没有过颁给水利工程师或机关公务员的先例。宋白波说,这张照片,是路逊去比利时时,特意从布鲁塞尔的科学博物馆扫描回来送给她的,照片里的许多人,是她少女时代的崇拜偶像,现在也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这是能斯特,这是普朗克,这是洛伦兹……宋白波介绍照片里的人,像给路逊介绍她朋友:这是封文福,这是马新奇,这是任小彤……路逊是个随和的男人,矮胖却敏捷,身上的关节特别灵活,好用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是后塞入他体内的金属替代品。二十天后,他将成为宋白波的第二任丈夫。他们的新居,由他和宋白波联手打造,墙上这张照片,他应该看过不止百遍,还不算在布鲁塞尔,可此时,他像未婚妻那些第一次见到照片的朋友们一样,脸上也充满好奇的表情,依着女主人的意志看照片听介绍。这是金斯,这是卢瑟福,这是庞加莱,这是朗之万……宋白波点到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瘦高个时,课堂秩序受到了干扰。胡不归挤开众人包括宋白波,面颊几乎贴上照片。原本他在圈子外侧。保罗·朗之万?他问。宋白波的脸色转怒为喜。她想怒,是胡不归推拉听众影响她讲解,而喜,是胡不归的问话能够证明,他可能是她潜在的信息知音,是与她同属一个科学家崇拜团伙的秘密成员。她从胡不归的反馈中看到了自己喜的价值。你知道朗之万?就是他,抛了。她直接以英语发音提及“保罗”。他是最早对爱因斯坦相对论作出响应的人,又是皮埃尔·居里的学生和被监护人……哦,那我倒不知道。胡不归退出人圈,面露失望,好像对保罗·朗之万不太满意。别的男人利用胡不归这个打岔的机会,顺势解散,坐回沙发,抽烟喝水。相框前只剩下宋白波自己,更像讲台上站着的教师了。我只知道,胡不归说,他是居里夫人情人。胡说!宋白波没想到,胡不归是从这个角度与她结同伙做知音的。胡不归你的特长就是亵渎神圣,低级趣味。情人怎么就亵渎了,就低级了?胡不归耸肩装傻,模仿照片上那些白种人习惯使用的肢体语言。宋白波不理他,继续授课。她更改了授课内容。朗之万我不敢说,你们男人我不敢说,但玛丽,她是纯洁的天使,是女性智慧与美的集大成者,她与皮埃尔,既是模范夫妻,更是科学伉俪,她怎么能有情人呢?更何况,你安给她的朗之万,还是她弟子。弟子呀,就像孩子……哎呀呀你真恶心,再往下我都没法说了。胡不归嘻嘻笑,对身旁的何上游说,她再说就得说乱伦这俩字了,可语言禁忌……何上游大声说,你住嘴吧!何上游的反应过于激烈,脸涨得通红。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包括宋白波。何上游自己也愣了。好在,对何上游的表现可以这样理解:这是在宋白波家,身边还有与大家并不熟悉的路逊,你胡不归不该败坏主人的兴致。

门铃响了。门铃解除了大伙的尴尬。进来的是凌霄叶芊芊。路逊问宋白波,要菜吗?宋白波说,还有孔国庆——算了不等了,上菜。路逊给饭店打电话,要事先订好的外卖。宋白波大声问封文福:文福,你读过爱因斯坦的《悼念玛丽·居里》吧?我觉得那篇文章比所有大作家写的同类文章都精彩。任小彤小声对马新奇说:老马,听说路逊不是离过两回是离过三回,白波是他第四个老婆。凌霄拍着浑圆的沙发背脊告诉叶芊芊:正宗的意大利货,五万八,哦,人民币。何上游和胡不归同时挤着嗓子打电话。不是他俩通话。是何上游看看表,打出去一个电话,没好气地说:你还没完呀完了赶紧回家别逛了;胡不归是刚拿起一个血淋淋的水蜜桃咬一口,听电话响,忙把桃子放回果盘,左右两手互相一抹,掏出手机,通过电波和声音,将水蜜桃糖分很高的浓甜汁液送了出去:哦,好的明白,知道了,亲一下。

楚厉王那会儿,有个平民叫卞和,在荆山脚下发现块璞玉,献给了厉王。据记载,厉王愚蠢,以玉为石,认为卞和欺骗他,砍去卞和一只左脚——我不认为这是厉王愚蠢,这只能说明他身边的专家不太识货。厉王信专家而不信卞和,没什么不对。这是题外话,但题外话也值得思考,为什么世世代代的人都认为错在厉王——后来,武王即位,卞和再去献玉,武王也认为那是石头,把卞和的右脚也砍掉了。再后来,文王即位,失去双足的卞和抱玉痛哭于荆山脚下,泪血涌流,天下感动。文王派人问:受砍脚之刑的人数不胜数,为什么唯独你悲痛不已?卞和答:我不是为脚被砍了才这样悲痛,我痛心的是,一块宝玉竟屡屡被认作普通石头。文王让人剖开璞玉,果然是美玉。于是,卞和被封为零阳侯,当上官了。封文福一边轻揉被打肿的脸,一边给菲菲讲上面的故事。菲菲打完他,火就灭了,听故事能心平气和,还不时伸出右手,在丈夫揉脸那只左手的背面温柔地揉搓。等于隔着封文福的手背揉封文福的肿脸。数分钟前,就是这只温柔的手,粗暴地在丈夫脸上制造了青肿。还疼不?你要说话不得劲就别讲了。这典故我知道,它说明了卞和忠诚,为了让美玉得见天日,他不惜失去双脚。我知道你对我好,从来都忍着我让着我……封文福说不是这意思。你想想,卞和是什么人?是个没根子没背景没战功没能力的人,作为普通百姓,能吃饱饭是最实惠的,那美玉,对他来说,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可如果他献玉成功,就有可能得到奖赏,就可能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么着他才连赌三把。从这个角度看,能说他丢了两脚代价很大吗?要我说,他便宜占大了。当然也有赌输的可能,可不赌,哪知输赢。菲菲说,也是哈,可那大王,他有了美玉能怎么样呢?她思路被故事情节吸引了过去。她摸摸自己项上的玉坠,又摸摸丈夫腿下的双脚。玉脚俱在。女人真蠢,封文福对何上游说,她们总会被表面的东西牵上歧路,而看不到表面后边,那个也许藏得一点都不深的另一样东西。他沮丧地挪开菲菲摸他的手,把一堂借助隐喻的哲理课,改成了通俗直白的故事会:卞和献玉的目的是改变命运,至于大王有了玉能怎么样,他才不操那个心呢。菲菲愣头愣脑地哦一声,等待下文。没下文了。她钻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炒四个菜。每次打完封文福,她都会炒四个菜并备酒二两。不无犒劳的意思。好像丈夫挨打的日子属于年节,或者,丈夫挨打是对这个家庭做的贡献,值得赏赐。她节俭,平常不太让炒菜上桌,不许封文福在家喝酒。何上游说,行了文福,你这想法太病态了,怎么能让卞和当榜样呢?

这时候,马路对面传来争执声,并迅速有人围拢过去。那几个募集捐款的女孩子,和几个妇女吵了起来。距离稍远,女人们的叫喊声纠缠在一起,人好像也要往一块纠缠。又分开了。人分开了声音没分开。何上游和封文福停止说话,往那边看。听不清她们吵些什么,只能猜。他们已经猜过她们,是猜过那几个募捐女孩,不包括后来出现的妇女。一小时前,他俩路经马路对面,走向这片杨树稀疏的街边绿地,何上游边走边欣赏封文福脸上的青肿:又怎么了。他的意思,不是问这脸怎么弄的,是问菲菲为何扇他。所有夫妻间都有隐私,比如做爱或吵架,都不宜于公示给外人,但外人通过想象能判断出,既然是夫妻,就一定会做爱和吵架。许多封闭的隐私更是公开的隐私。而部分夫妻间,在公开隐私的覆盖之下,又有秘密隐私,就像某些人的某种疾病,本人不说,外人凭想象难以知悉。何上游生过阴虱,算性病的一种,那是一次热恋失败以后,他唯一一次嫖娼得到的馈赠——他不认为自己武断,坚持把妓女视为阴虱的源头。那天他也去过公共浴池。那是他曾有过的秘密疾病。那几天,许多小小的黑色寄生虫蠕动在他阴毛里,而内裤边角,还有更小的乳白色虱卵密密麻麻。为消灭它们,他设计过两套方案,一是自杀,一是就医。权衡利弊后他选择了后者。他剃净阴毛,勤换内裤,每天数次往阴部涂抹一种淡黄色药水。他坚持了一周。第一次会见泾泾渭渭两姐妹时,新生的阴毛正茁壮成长,雨后春笋般钻出他耻骨部位的皮肤表层。那些短茬在成熟之前,坚硬如松针,并不像柔软的玉米缨子。当时,他坐在床沿,时不时地扭动身体,他导师的妻子,也就是介绍人,悄声提醒他不要坐没坐相。导师妻子与妈妈同龄。可面对亲妈,他也不能解释他阴部瘙痒到了什么程度。客人走后,他褪去裤子,一气挠了十几分钟。抓痒很舒服,恋爱也是。但那之后,他没为享受抓痒的舒服再得阴虱,也没为享受恋爱的舒服,在泾泾之外,再对其他女人投怀送抱。曾经的阴虱是一套程序,为他在身体与疾病间,也在道德与非道德间,建立了一个敏感度超强的应激机制。他可以让别人知道他的应激反应常常过激,但他生成这一机制的秘密缘由,则从不允许别人窥破。本来,封文福菲菲这对夫妻间的秘密隐私之一,即菲菲经常扇封文福耳光这一暴力内幕,也一直是封文福菲菲藏匿的阴虱,没外人知道。外人若看到封文福脸上隐约的青肿,都相信他们夫妻同样的解释:封文福患有一种不至于让人羞于出口的疾病,食物过敏,有时吃馒头都反应不适。这是事实,结婚前封文福的面庞就间或青紫,像一只茄子。何上游没见过结婚前的封文福,没法区别封文福彼时的茄子脸与此时的茄子脸有何不同。五年前他们一见如故,成了比一般朋友更近的朋友,封文福就接受了友谊的稀释软化,没忍住,把躲藏在恩爱夫妻华服美衾后边的家庭暴力的阴虱暴露了出来。何上游忍住了,他只吸收友谊的营养,对其中毒素的传染进行了抵御。多开诚布公,他也没暴露过曾活跃在自己裤裆里的真正的阴虱。她怎么能这样?最初分享封文福的家庭秘密,何上游满腔义愤,她这样做,是让你的家庭成为藏匿阴虱的不洁的裤裆。封文福被这个冷僻的比喻震得发呆,干吧嗒嘴没有回言。你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上游建议,士可杀不可辱。打老婆?封文福这回缓过劲了,以一个干脆的反问句否定了朋友,他看向何上游的眼神也有了失望,好像他一下发现,原来自己精选的朋友并非君子而是粗汉。何上游意识到了这点,为朋友怀疑他的君子本质感到委屈。他得抹去他的粗汉痕迹。如果离婚,何上游试探着说,你净身出户,多年夫妻了,财产都给她。你是男人!他以为他这回不会受责备。可封文福一开口,他才知道,在封文福看来,离婚比打老婆更不君子。离婚?这怎么可能呢。我抛弃她她怎么办?他又把何上游逼进了死角,像菲菲打他时,总先逼得他无路可逃。何上游沉默一会儿,从死角寻找活路。他也知道,在菲菲的巴掌面前,封文福有路也不会逃。你不是慈善机构呀,何上游说,她知道离开你不行,就得对你好点。哈,封文福近乎快乐地说,她对我当然好了,她对我好的时候,远远多于打我的时候。这种推理方式,让何上游的思维难以跟进。那——何上游说,她要也不打你,岂不更好。封文福郑重地摇了摇头。如果她不打我,但给我戴绿帽子,或弄一堆穷亲戚烦我,或欺负我妈,或逼我当官挣钱指责我没出息,你说,哪个好?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让何上游彻底跟不上趟了,他几乎挣扎着说,我意思是,如果菲菲既不打你,也不给你戴绿帽子,也不欺负你妈和让穷亲戚烦你,还不对你挑三挑四乱提要求,总之吧,什么毛病都没有,光对你好,那不更好吗?封文福拍拍何上游肩膀,没再说话,好像刚挨完老婆打的是何上游,需要他安抚。何上游气馁了,避开封文福的茄子脸。他希望在他们以后的友谊中,能删除从裤裆里掏阴虱的节目。封文福舍不得这一保留节目。每回挨完打,都借着四盘炒菜二两白酒补给的养分,找何上游炫耀。像炫耀挨打,又像炫耀口头福。封文福每年挨打的次数,不多于国家的法定节日数,这保证了何上游走节庆程序时不会太烦。又怎么了?届时他只这么淡淡地关心一句,也就行了:不探讨打的行为,只谈论打的原因。刚才,封文福对何上游那个传统句式的回答是:与她们干的事有关。

女孩子有三个,站在两排居民楼之间的胡同口。她们目光茫然,神色疲惫,但充满一种机械的热情,对走过她们身边的何上游封文福拉拉扯扯。动作像妓女推销性交,表情不像,表情像售货员推销山寨版的雷达浪琴欧米茄。洪水无情人有情华夏儿女献爱心;中国人民是一家战胜洪水靠大家;传统美德大发扬互助友爱捐钱忙……她们推销顺口溜。她们的顺口溜不光推销给何上游封文福,只要身边有人经过,她们就拉拉扯扯,同性亦然。她们身后的铁栅栏上,挂块红条幅,写着“抗洪救灾捐款献爱”八个大字,红条幅下,栅栏基座上,摆只圆形红募捐箱,上面写了四个小字,是面朝四方的同一个字:“捐”。最近长江像往年一样,又发大水,国家领导也像往年一样,又指挥部署,除了派军人前往救灾,还动员百姓捐钱捐物。主要是捐钱,捐物的多是公司企业,个人捐物没人接收。百姓的特点是善良顺从爱凑热闹,一听领导发了号令,立即爽快地解囊掏钱,还自发地,为明星名人列财富榜,赞美出手阔绰的,指责抠抠搜搜的,以公众的舆论压力配合国家领导的动员号令。国家领导没为多钱算多多钱算少划过杠杠,只为有级别的公务人员定了标准,比如在沈阳的省直机关,正厅八百副厅六百正处四百副处二百一般干部一百……副省级以上干部是稀有物种,不属于普通人眼里的风光景致,老百姓不掌握他们的捐款标准。何上游和封文福都有自己的工作单位和捐款额度,不可能把钱花在非刀刃上,快步摆脱仨女孩时,他们没把爱心扔圆箱子里。他们边走边对视一眼,差不多同时地,就三个姑娘的花言巧语提出了质疑:借机骗钱吧;不是冒牌货?随即他们面色赧然,又主动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不习惯心思太恶。那么纯,顶多大学生没准才高中生,不会有假,也是,眼下非常时期,国难当头似的,成人也不好意思发国难财。说着话他们穿过马路,走进这片枯瘦的绿地,坐上一张还能坐人的长条椅子。长椅上下,散扔着至少三份报纸。显然,一两个或两三个报纸爱好者曾盘桓这里。叠过折过揉皱过的报纸以白色为主调,和周围肮脏的绿色不甚协调。报纸爱好者不是环保爱好者。何上游也没环保概念,一屁股就坐上了长椅;封文福利整,哈下腰,把地上报纸捡起来,与原本扔在长椅上的报纸码一码,摞一起,堆在两人中间。何上游说,她为捐款打你?她也太浑了。何上游顺手拿起一张报纸,看上面领导捐款的彩色照片。她不明白?说捐款自愿,但都是组织行为,你封文福能不捐吗?她以为咱是乡下农民下岗工人呀,我就不信她没捐。封文福看另一张报纸,那上的照片是滔滔洪水中,几个解放军在冲锋舟上救人。不是因为捐不捐,封文福说,是因为,我捐一千。一千?你捐一千?何上游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你也真是,太多了,菲菲那么节俭,你捐一千是割她肉呀——你们指标定那么高?问题就出在这儿,哦,我不是说出在一千上,封文福说,要规定一千,菲菲不能怪我,我要不按规定硬捐一千但没惹麻烦,菲菲骂我几句也能过去。她有爱心,一见到电视里的灾民就抹眼泪。可我——唉,我他妈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树叶遮出的暗影在封文福脸上跳跃,与上边的青肿混淆起来,模糊了他挨打的印迹。我明白了,你个一百档次的老百姓,比一把手捐得还多,让头头们不舒服了。操他妈的,要光不舒服……我一直没告诉你上游,还琢磨着到时给你惊喜呢。最近,他们打算给我个副处,都基本定了,可钱一捐出去,一天半的工夫呀,这事就吹了,他们说我是政治投机,心术不正……

马路对面的吵架声骤然而起,其声波的传输方式,相当于一把锯的拉扯,锐利、平直、重复,具有迅速剖开卞和之玉的那种力量。何上游和封文福往那边张望,然后,他们重新倾向于认为,三个募捐女孩确有问题。如果她们不是骗子,不是冒牌货,为什么她们吵架声不敢大于那几个妇女?为什么她们会狼狈地中止善举而让出胡同口这个募集捐款的黄金地段?尤其是,为什么她们容忍了那几个妇女没收她们募捐所得的强盗行径?那几个妇女,也是去胡同口募善款的。她们比她们出现得晚,但比她们正规。她们将一面飘拂的红旗插上栅栏基座,绑上铁栅的条幅也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她们的募捐箱高大方正,模样和质地也更郑重,与电视上募捐的钱柜看不出区别。她们还有停在身边的倒骑驴作为装载辎重的交通工具。比较之下,三个女孩太业余了。那条褶哄哄皱巴巴的褪色条幅,只能算一条加宽加长的本命年软布腰带,而她们手边矮墩墩圆滚滚的临时募捐箱,如果没有红纸罩面,而是覆以土黄色或黑灰色,冲那大小和形状,也很难不让人把它看成腌菜贮米的家常坛子。她们也许真是天使,但简陋和寒酸,打印在她们身上的是魔鬼标记。笑贫不笑娼的效力无所不在。何上游和封文福默默无言,目送三个遭劫的姑娘落荒而去——她们也有交通工具,是戳在墙根的两辆自行车。破旧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冒失地穿行在宽阔街路的机动车道上,一辆驮红坛子红布带,另一辆驮没骑车的她们的伙伴。走吧?何上游收回目光说。走吧,封文福收回目光应。

他们起身,沿来路走。走出几步,封文福说等一下,又回到他们坐过的长椅前。把它们扔垃圾箱里。他是指报纸。封文福哈腰拾掇报纸,何上游注意到,包裹封文福屁股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像卓别林穿的那条裤子。牛仔裤已经够瘦的了。上游!封文福忽然大叫,声音失真,把沉思的何上游吓了一跳。怎么了?何上游快步回返,往长椅前走。封文福直起身,手里摊开的报纸上有一沓钱——报纸的折痕说明,那钱原本由它包着。它混在报纸里,封文福说,这么多。何上游从报纸上拿起钱,数一遍。两千,他说,正好是你损失的一倍,交到柜上,菲菲能消气。他重新用报纸把钱包好,塞封文福手里,同时抱起椅子上的报纸。走。这怎么行上游,菲菲气早消了,再说她气不消我也不能把这不义之财当灭火器呀。何上游说,这怎么不义呢?这叫变废为宝。要不——交给谁?交她们吧。封文福的眼睛往马路对面溜。给她们当善款。胡扯,你怎么知道她们募捐不为吃喝嫖赌。只要这钱不是偷的抢的骗来的,就不脏。那咱们——封文福往何上游身边凑,像乞求什么。文福你别恶心我,何上游厉声说,你敢提平分咱们就断交!何上游抱着手里的报纸朝垃圾箱走。要不你当小金库吧,给自己买点营养品。上游,封文福没动,发出的声音哆哆嗦嗦,那这样吧,他像电影里的烈士临终前还惦记党费,咱们等到五点,五点了还没人来找,我就留下它。这时是三点半,距五点还有九十分钟。一场足球赛。

渭渭指责董建设搞突然袭击。她骑他身上,掐他脖子。看她恶狠狠的表情和龇牙咧嘴发力的样子,他应该死了至少昏了。他没死也没昏,还嘻嘻笑,一只手掰渭渭手,另一只手伸到渭渭腋下挠她痒痒。渭渭也笑,笑软了,半趴在董建设身上,像在家里的床上沙发上地毯上。身边有人来来去去。董伊玫喊,妈我带何木去那边玩。渭渭说去吧。泾泾起身,说我带你们去。渭渭制止泾泾。你别什么都不放心。泾泾顺从地重又坐下,坐回何上游躺在上面的白躺椅上。不许下水!她冲不远处的彩色海绵泡沫池喊。董伊玫和何木正在泡沫池里又喊又叫。那喊叫不像对泾泾叮嘱的回应。这家伙,不信任我。渭渭也从董建设身上翻下来,重新坐好,坐在董建设躺的白躺椅上,侧头,撅嘴,以受了很大委屈的口吻向泾泾和何上游诉苦。泾泾和何上游都说不可能别瞎猜。他们的安抚并不认真。泾泾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董伊玫何木,何上游则顺势挪挪身子,向渭渭董建设扭过头去。何上游这样调整姿势一举两得。首先,把面部表情交给说话人,会使他显得认真一点,好像他这个当姐夫的,的确愿意为他们评断是非主持公道,也能弥补泾泾这个姐姐的心不在焉。其次,把头扭向渭渭董建设,他就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而可以光明正大地,细致观察渭渭屁股,准确地说,是观察渭渭的右半个屁股。不太理想。前一个堂皇的目的容易实现,后一个隐秘的目的难以达成。光明正大和偷偷摸摸没大区别,他还是无法从渭渭的右屁股蛋上看出什么。董建设的身体是他视线的屏障。怎么不能,你问他。渭渭用何上游看不见的屁股拱董建设。董建设说,玩笑嘛,是英俊的主意。那天一买完机票,我刚想给你发短信,他拉住我说,先不告诉家里几点回去,到时来个突然袭击,看看老婆守不守妇道。看看看看,心思多邪。渭渭又掐董建设脖子。我守妇道没?你抓住啥没?董建设躲,哎哎哎——我老婆那么精,哪能让我……错了错了,我老婆那么忠贞,那么纯洁,别说出门五天,出门五年我都放心。董建设半欠起身子,东一下西一下地吻渭渭腰背,像小兽面对大食物时,不知从哪儿下口。渭渭穿比基尼泳装。英俊两口子不住他妈家吗?还不放心?泾泾敷衍地说,不敷衍的目光仍射向远处。渭渭说,婆媳吵架,租个破房子搬出来了。哎,董建设腾地坐起来,闪渭渭一下,英俊的不放心还真有道理,他抓了现行!唔?其他三人都叫一声,齐看董建设,何上游是既看董建设又看渭渭的右屁股蛋。董建设已不再为渭渭的右屁股蛋当屏障了。那天晚上吧,我俩坐民航大巴到马路湾十点,英俊打车回家应该十点二十左右。董建设开始表情沉重,语调正经。其他三人知道,英俊是他最好的同事和朋友。悬念陡生。渭渭的右屁股蛋一闪之后,又离开了何上游视野。英俊到家后,怕影响老婆睡觉,自己拿钥匙开门。门反锁着。他只能又敲又喊。好一会儿后他老婆开门了,穿睡衣睡裤,身后站个男人衣衫不整。英俊气疯了,一巴掌打在老婆脸上,冲进厨房就拎菜刀。那男的叫,兄弟兄弟你误会了,听我解释。英俊说解释个屁,明摆着的事!男的再三拱手,说兄弟兄弟,我解释完你再砍也不迟呀。他说,不瞒你说兄弟,我确实是因为男女私情来你家的,可这是不得已。我情人住你家楼上,我去她家,不巧她丈夫回来了,我无路可逃,情急之下,才顺着窗外排水管爬你家来的。我已惊扰了你家弟妹,她正骂我呢,都怨我,实在对不起。至于你家弟妹,我都吓着她了,你就别埋怨她了。英俊将信将疑,问他老婆是这样吗,他老婆说是呀是呀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那你——怎么反锁了门?他老婆说,你在家时门都反锁呀。那你——怎么这么慢?他老婆又说,我怕你误会嘛,想让他从窗户再爬回去,可他说他爬不动了,再爬会摔死。英俊一看错怪了老婆,挺过意不去,就摸摸他老婆脸扭头对那男的说,行了行了你滚吧!那男的道声谢谢匆匆走了。英俊关好门,想继续对老婆表示歉意,可一下又想起什么,左右开弓又打起来。他老婆边躲边叫:你怎么还打呀他都解释了!英俊喊:你们拿我当傻逼呀,这屋平房!没楼上也没下水管,窗户也有铁笼子封闭!董建设讲完,静场片刻,三个听者表情各异。泾泾惊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渭渭不屑:你信他?这坏蛋,变着法地埋汰英俊。何上游微笑:建设你这段子我好几年前就听过了。董建设大笑,指着游泳池说,好了下去游一会儿吧。两个女人去招呼孩子,两个男人跳进水里。下水前,何上游的目光没好意思多追随一会儿两姐妹的屁股。

他们在标为两米的深水区游。董建设水性好,五十米一个来回,游第二个来回时,就落何上游二十五米,半圈。如果差距只两米五,何上游还能再游下去。能否追上是另一回事。有限的差距不会让人气馁,还有可能成为动力。二十五米则太长了,容易泄掉竞争的勇气,亦会拖垮参与的热情。何上游独自爬上池沿,打量一路蝶式起伏的董建设。即使前些天他没去上海,就在沈阳,他也不像电视特写镜头里球场观众席上渭渭身边的男主角呀。何上游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不是游泳累的,游两圈泳所耗的气力已经恢复。建设,我想提个建议——是突然涌到嘴边的话,引发了他心脏的剧烈跳动,你得,注意点渭渭……他急忙伸手把嘴捂住。他的嘴没发出声音,用不着捂,即便出声了,起伏在水里的董建设也听不到。他捂了,捂住了仍不放心,还转身往浅水区另一侧的儿童池走。儿童池离董建设远。

自成格局的儿童池呈菱形,中间立一座有三条滑道的水上滑梯,泾泾渭渭正陪董伊玫何木溜滑梯玩。儿童池的水比游泳池中浅水区的水还浅,顶多没过成人膝盖。儿童池里的成人都是女成人,为照顾孩子,基本弯腰站在水里。何上游慢慢踱到池边。他的眼前全是屁股,是些撅着的、拧来扭去的、肥瘦不均圆扁各异的、在窄小单薄的泳装下半遮半掩的女人的屁股。也有乳房,因哈着身子而半袒半露的女人乳房,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也有别的男人看儿童池,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他们可能也是池中孩子的父亲,但他们看的,估计不是孩子,而是孩子妈妈,是孩子妈妈的屁股和乳房,并且不是自己孩子妈妈的屁股乳房。何上游不注意乳房,只关心屁股。他比其他男人看得磊落。他只看自己孩子妈妈的屁股,多看的一个屁股,虽然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妈妈,但与自己孩子的妈妈,应该算是没有区别。那个孩子的妈妈,与自己孩子的妈妈出自同一枚受精卵,由同一条产道滑入人世时,只比自己孩子的妈妈晚几分钟。泾泾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使劲摆手,说你玩你的去。她意思是,你这种样子太现眼了,她意思还包括,想看的话,你也应该像其他男人那样,含蓄点,委婉点,装成凝神的思想者而不是直勾勾的窥视者。渭渭也凑过来。不用比,这里你老婆身材最好。何上游冲儿童池里的一对姐妹笑一笑,退向远处。

儿童池里,泾泾身材的确最好,渭渭也最好,她们并列最好。相像相似相同相当,让她俩没有比较余地。除了身材,她们脸形、五官、笑容、仪态,也都为比较取消了可操作性。双胞胎是生命奇迹的通俗化注脚。何上游相过好几回亲,能对泾泾一见钟情,很难说与她的双胞胎身份没有关系。世上有了两片相同的树叶,并且只有两片,在这种情况下,占有其中的一片,就像把另一片也占有了。如果占有一百片相同树叶中的一片,也会有同时占有另外九十九片的感觉吗?恐怕不会。首次见面,这对姐妹同时出现,恶作剧似的,从头饰到鞋袜,两人装扮得一模一样。作为一个幽默的妇女,导师妻子这样说道:妹妹已经结婚半年,你只能选择姐姐,你猜吧,哪个是姐姐。何上游没猜。一小时的会面过程中,他把窘迫、羞涩、聪慧、文雅,均匀地分配给一对姐妹。她们各得二分之一,也是同享百分之百。他没说自己的猜测结果。他没有猜测结果,一忽认为那个提到爱迪生的、嗓音偏柔的是,一忽又认为那个除了***不知道“***”还有谁的、嗓音偏媚的是。一小时后,两姐妹离去,何上游对导师妻子说,哪个是姐姐他都同意。后来他再没见过两姐妹的恶作剧打扮,也就不用费猜想了。泾泾成了他妻子后,有一天,打量着她赤裸的身体,他突然问,泾泾,如果你和渭渭再穿成一样,都不说话,不用眼神示意我,我该怎么认出你呢?提问时,何上游脸上略带恐慌。他的恐慌不够真实,像掩饰兴奋。泾泾渭渭,说话方式小有不同,一个偏柔,一个偏媚。那时泾泾还没当母亲,自己就是调皮的孩子。她撅起屁股,冲丈夫摇晃。看屁股呀,她说,渭渭屁股上也有个痦子,但在右边。何上游笑了。胡扯,我怎么能看渭渭屁股,那不成流氓了。他只喜欢在想象中占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泾泾说,你是她姐夫,看她屁股有什么关系。何上游愣了。他的兴奋迅即消失,恐慌真实起来。此时的恐慌与先前的恐慌质地不同。他在泾泾屁股上掐了一把。你意思是,董建设也可以看你屁股?何上游下手重了,泾泾嗷的一声跳了起来,疼出了眼泪。何上游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但还是等一会儿,才搂住泾泾,抚摸她左屁股蛋上扁黑的痦子。或者,他是为确认她的痦子才搂的她。触觉能传递歉意,更确保了证据的实实在在。这方式笨拙但很实用。妻子没被掉包。泾泾委屈地说,人家都说嘛,小姨子有半拉屁股是姐夫的,可没人说大姨姐有半拉屁股是妹夫的。

这时候,妹夫董建设正走过来,拎着泳帽泳镜对何上游说,差不多了吧。两人同时往儿童池看。两人的妻子,都把屁股撅向他们,如果不是一个穿红色比基尼一个穿碎花连体泳装,他们还真分不清哪个女人属于自己。距离也远,他们看不到两个女人屁股上扁圆的痦子。距离近他们也不可能看到,至少泾泾的没人能看到。泾泾的碎花连体泳装有圈裙摆,虽然短,遮掩她左屁股蛋上的痦子也绰绰有余;渭渭的比基尼泳裤倒小得过分,只能盖住阴毛臀沟,可泾泾说过,她们姐儿俩的痦子并不对称,渭渭的那枚,不长在右屁股蛋的中央部位,而是偏内,几乎长在屁股沟里。此时,那痦子很可能就隐藏在渭渭比基尼短裤的边沿下边,只要那短裤边沿不偏斜或内卷,那痦子就必然含而不露。这点何上游始终清楚。始终清楚还始终搜寻,不能说就是强迫症操纵了他。也不能说不是。董建设也始终犯了强迫症一样在搜寻泾泾的左屁股蛋吗?他希望渭渭没给董建设说过,泾泾屁股上也有痦子。他愿意自己妻子的隐秘体征只自己掌握。他也不反对了解渭渭的隐秘体征。可惜的是,还有一个男人,可能也了解渭渭的身体秘密。不是董建设。董建设是渭渭丈夫,有权知悉妻子的身体,何上游没有嫉妒的资格。他嫉妒另一个男人。一个看中越足球也能激动的末流球迷,不配了解渭渭的屁股!何上游也常被足球激动,亚洲的除外。

女护士与何上游面对面站着。她双眼放光,红唇湿润,不是那张灰白色条桌隔开他们,她就贴上他了,至少她高耸的胸脯能贴他手上。他手上捏一只柠檬色硬壳纸袋。何上游没故意靠近女护士,也没故意往前伸手。要实现与女护士的纸袋交接,他胳膊必须略微探出。此前,女护士把纸袋捧在胸前,很不情愿将它交出,仿佛那是她捡的钱包,而他是钱包主人,来索要钱包,尽管她必须物归原主,但难免有点恋恋不舍。何上游,女护士嘴里轻声叨念,像叫他,又像自言自语。唔?他视线从纸袋上“体检中心”这几个大字和“用科技管理健康用爱心呵护生命”这几个小字上抬了起来。什么?他不很确定她是不是叫他,试图打开纸袋的手指僵在胸前。难道里边装的是噩耗?哦,女护士从梦呓中醒来,你是,何上游?对呀,他说,我是何上游。那你,有弟弟吗?弟弟,有呀,怎么了?耶!女护士在喉咙深处欢呼一声,同时双臂往回一拢,似乎她敏感的双乳遭遇突袭,她得保护它们,又或者,她要夺回刚交给何上游的那只纸袋。她双臂的舞动,带起股微风,一种女人的气息弥漫开来。也可能不算女人的气息,只是某种化学制品挥发的味道。何上游边嗅边后退半步。你弟弟,女护士飞快地回了下头,扫一眼星散在这间屋子里的其他护士,挤着条桌使劲往前够,是演员不?演员?何上游这句不解的反问,只是脱口而出,早在女护士的问题提出之前,他已猜到她缘何激动。最近电视上,有个叫何下游的演员大红大紫,沈阳人,模样与何上游有几分相像。电视是中国公众的《新约全书》,电视红人就是使徒,关心使徒是教众的需要。已有不少人好奇地问过他了,何下游与他什么关系。何上游松口气,看来纸袋里潜伏的可能不是噩耗。不是,面对女护士诚恳的目光,他的愧疚也很诚恳,我弟弟,不是演员。他都想说对不起了。他想解释,他老家在朝阳山区,弟弟是农民,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每回爸妈吵架,爸爸都指责妈妈不忠,而妈妈不忠的唯一证据,就是她二儿子不像她的丈夫,而她大儿子,与丈夫仿佛出自同一套模具。他没说。没必要。不是?女护士说,谦虚吧?不是谦虚,何上游继续诚恳,我弟弟不叫何下游,他叫——嘁,不是呀……刚才先诚恳的女护士,不需要何上游效法她诚恳,更需要谎言,如果何上游骗她,说何下游确实是他弟弟,然后,再鄙薄她这个无聊的饭厮,她倒能挨顿打一样好受一些——虐恋之打在有些人是享受。何上游没鄙薄她,她没法好受,她就转而去鄙薄他。大部分人没平等概念,当不成爷爷就当孙子,或者反过来,当不成孙子就当爷爷。她不再诚恳,重复“不是呀”时,口气像指责何上游是个骗子。那你叫这个名,她进一步指责何上游携带了三十七年的生命代码。何上游不高兴了。他不认为她做了她应做的工作,把纸袋给他,就有权对他人品和身份进行双重指责。他放弃了当女护士面打开纸袋,甚至就某个问题请教她的打算,转身离开了灰白色条桌。那你——女护士还心有不甘,在他身后又追问一句,和何下游,是什么关系?这回的女护士,把诚恳和鄙薄搅在了一起。哦,何上游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里也合并了诚恳与鄙薄,然后,像背标准答案一样飞快地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是护士与护膝的关系。这确实是标准答案,且句型固定。自从何下游走红以来,何上游已多次操练过它,每回根据不同的提问对象,换一下答案中的名词也就行了。这标准答案由胡不归拟定。胡不归通过这个答案耍小聪明,既为帮他腔,又为开他心。有一次,被朋友们戏称为首长也的确是副师职军人首长的马新奇替女儿向他提这个问题,他刚想不耐烦地答句没关系,就听胡不归在一旁说,他们呀,是首长与手淫的关系,是马新奇与马铃薯的关系;又有一次,开北京吉普的建筑设计师凌霄也这么问,他直接扭脸看胡不归,把回话权利转让给他。胡不归乐于享用各种权利,就忙不迭地又说,他们呀,是吉普车与吉林省的关系,是设计与射精的关系。气得凌霄抡啤酒瓶,威胁着要砸胡不归脑袋。更多的时候,胡不归不在提问现场,何上游只能自己应对,借此进行组词练习。他语文基本功不是很好。他身后的女护士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她大声问,声音中仍然不乏期待,你再说一遍……可她身后,女护士身后的其他女护士们,已一个个笑得枝摇花颤。

何上游没再重复他的俏皮话,在女护士们的笑声中拐下楼梯。没下几磴,意识到那些女护士已看不到他,他忙打开柠檬色大纸袋。一张爱克斯光片掉了出来,还有封面印有“体检报告”几个大字的一沓表格。他慌里慌张,差点念阿弥陀佛真主保佑“买够的”。他什么也没念。他没信仰,佛陀真主上帝都与他无关。很快,有信仰他也不用念了,表格上他能看明白的文字共同显示,他一切正常:谷丙转氨酶、尿酸、胆固醇、甘油三酯、总胆红素、白蛋白/球蛋白、血糖……爱克斯光片他看不明白,就没看,文字对爱克斯光片里的脏器有乐观的描述。晚上回家,他给泾泾看体检报告。看来没事,他留有余地说,即使有事,没检查出来咱也当没有。他暗示泾泾,上床后他们要好好做一场爱。泾泾连声叫太好了太好了。不是为做爱叫好,至少表面不是,表面她为医生和科学叫好。专家和技术也有失误的时候,她捧着那堆表格说,但我还是信赖医生和科学。她的表达略显夸张。何上游笑笑没揭穿她。泾泾从来都认为他没事,不看体检结果就那么认为,不用他去医院检查就那么认为,她反对他为健康设立过高的标准。他不认为他标准“过高”。他苦恼,为无法证明他不是草木皆兵感到苦恼。他不能自行把自己想象的疾病强加给医院的体检报告。他们好多天没亲近了。先是泾泾来月经,然后他们欲爱未成,再然后,他多日反省他的欲爱未成,主动质疑自己身体,最后,去医院体检并紧张地等待体检结果。单位的公费体检两年一次,这两年中,他一般自费体检两到三次。等待体检结果那一周里,他们可以做爱,但没做,他的理由是,他担心他罹患的疾病连累泾泾。泾泾表示不怕连累,他假装没听明白她的表白。现在行了。他都没看泾泾左屁股蛋,就趴到她身上。屋里只亮盏红玻璃罩地灯,在泾泾绛红色的躯体上投注些暗影,某种化学制品的气味飘浮在床上,仿佛由斑驳的暗影散发出来。何上游疑虑地嗅嗅鼻子。它不好闻,也不难闻,它最大的特点是混淆与中和——将白天的护士,将其他与他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女人,将渭渭,混淆和中和为他身下的泾泾。她还是泾泾吗?何上游想破解自己的疑虑。来不及了,他的欲望正独立开他,自主攀升,不允许他在它退潮前琢磨别的。他就被动地兴奋,被动地加大动作幅度,还为呼应身体的动作,被动地叨念泾泾泾泾。这时候叫“泾泾泾泾”,不是呼唤,不是联络,不是打招呼,这时候的“泾泾泾泾”也不算名字,只是啊哦嗨嘿等感叹词语,不做回应不算失礼。这泾泾明白。以前他叫她,做爱时,像感叹啊哦嗨嘿那么叫她,她都不回应,或者,只以不太像回应的方式做出回应:喘息、呻吟、啜泣、尖叫。也不是每次都程式化地把喘息呻吟啜泣尖叫演示一遍。做爱不是做操,不必哪节哪段哪招哪式都规范合拍。她有时这样有时那样,这样和那样纠缠混杂。她从没像丈夫那样,于忘形之际呼喊名字:上游上游。何上游不反对她也把他名字当啊哦嗨嘿,是她主动不那么用。做爱时,没人事先设计台词,老调重弹是习惯使然。可这天,泾泾大概太过兴奋,破坏了习惯。何上游的感叹启发了她,她渴望以他的方式做出回应。就真那么回了。在喘息呻吟啜泣尖叫之外,她以他喊她名字的方式回应了他。这是一次错误的回应。她的错误,不在于她破坏习惯,在老调之外,弹响了啊哦嗨嘿式的回应之弦,而在于,她在啊哦嗨嘿替代词的选择上出了纰漏。她语文基本功比何上游更差。何上游后来说,那样的感叹是对爱情的亵渎,对纲常的污辱,对伦理的践踏,它暴露出的,是使用者本性上的淫猥、堕落、下贱、无耻。他几乎举手欲打泾泾。没打。泾泾还处于忘形之中,她忽略了何上游已撤离她身体,正用几乎打她脸的手捂自己嘴,以阻止行将到来的呕吐。可她,忘情的泾泾,仍然口齿不清地一遍遍回应:爸爸爸爸小爸爸呀……

疾病首先不是隐喻,是身体事实。身体是一个人存在的基础,基础动摇了,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的人便会成为一个不断放大的空洞,由发烧放大为肺炎,由良性肿块放大为恶性肿瘤,由视神经疲劳放大为失明,由脚气放大为脚趾溃烂直至截肢……最后,无限的空洞将吞噬主体,取代主体,消灭主体。每回何上游发表类似见解,都没人搭茬,也搭不上茬。他见解一般只发表在心里。多数情况下,没人能确切知道他对许多问题怎么想的。聊天时,他也开口说话,但很少与众人交流。说话不总等同于交流。他不信任直觉信号的本能性指令。表达喜怒哀乐时,他愿意先对那信号过滤一下,再反射出来。这样的结果是,至少表面上,他的表达不那么到位:不太准确,不够坚定,不甚真实。他给人的感觉是没什么观点。他有观点,不光有观点,还心思缜密思维活跃。他在脑子里,常常召开圆桌会议,通过形式多样气氛热烈的主题辩论,完善充实他的观点。每当他的某个想法与他人相左,他都会迅即下达会议通知,将两个或三个或更多个何上游召集起来,围坐在他脑袋里的圆桌四周,彼此争执,互相驳难,去伪存真,最终定型他的想法。他的癖性是自己沟通自己,类似圣人三省吾身。他的内在癖性涂花了他的外在特点:有人认为他镇定,有人认为他麻木,有人认为他心地单纯,有人认为他城府太深。你是个不慎把钉子踩进脚掌的仪仗队员,有回玩扑克,胡不归插空拿他打趣,下半截都疼得钻心了,上半截还气宇轩昂。善于敲边鼓的任小彤摆了摆手,对这比喻做进一步发挥。他呀,是个拉了裤兜子的仪仗队员,别的队员都被熏乱了阵脚,连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噤了鼻子,唔,哪儿来的臭味?只有他,还没事人一样正步走呢。何上游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的俏皮话,没事人一样看封文福。封文福也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神色紧张地看手里的牌。每人手里都只剩三张牌了。何上游的计算先于他完成。你长考也没用,两张主落我一家了,抠定了。他把自己手中的三张牌亮到桌上。你一调我一管出张副你一毙,我总比你大,你q调我a管你红桃2调我本2管;你把k毙出去吧,漏抠不着算便宜你。这是个双抠,封文福输得挺惨。此前一直何上游小输,只这一把,就翻本了。胡不归和任小彤也都小有进项。胡不归和任小彤再演双簧,看看看看,上游这种沉着冷静,这种气定神闲,这种赢大钱而不忘形的风度,根本就不是普通凡人。何上游微笑。收钱找钱。拢牌洗牌。

早上一睁眼,就听到了窗外单调的雨声,或者,是雨声充当开启器,掀起了原本合着的眼皮。雨不大,但像面包屑糊进牙齿的缝隙,让感受它的人饱受折磨。屋里还黑,似乎没到起床时间。到了。八点了。这个季节,天光五点就已明亮。何上游扭头去看泾泾,没看着。他愣一下,才记起来,昨晚都洗完澡爬上床了,泾泾又下地穿好衣服,回了娘家,说看何木去。何上游有些惊讶,她竟彻夜未归,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挑衅!以前泾泾受了委屈,抹抹眼泪就过去了,这也保证了结婚以来,没特殊情况,他夜夜都能搂着她睡。他们不夜夜做爱。不做爱还夜夜搂着,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何上游坐起来,目光茫然地看泾泾枕头。与他的枕头一样,泾泾的枕头也暄软蓬松,绣着荷花。以前他没打量过它。以前,他自己的枕头他也没打量过。两个枕套两株荷花,一模一样,应该出自同一块机模。可似乎哪里又有不同。他的那株,润泽鲜嫩,好像孩子胖嘟嘟的小脸;泾泾的那株,狐媚妖冶,如同女人淫荡的阴户。这不可能。何上游使劲闭眼,再睁开,重新审视两株荷花。它们同样绣工精良,看不出差异。泾泾枕头上也有些压痕,困惑之后,他意识到,那是睡眠中,他不经意碰出来的。他警惕地看看周围,俯上去,闻闻。没闻到自己头发的味道,枕头上,充满的仍然是泾泾的气息——那种化学制品的馥郁气息,近来常常让他疑虑。他狗一样继续抽动鼻子,又闻泾泾的厚毛巾被。毛巾被也没特殊气味。他心有不甘。他踢开自己的毛巾被,抖开泾泾那条叠成方块的毛巾被裹自己身上,好一会儿后,捧到脸前重新闻嗅。这时候,他是魔术师,是表演放鸽子节目的魔术师,先把空鸽笼展示给观众,再用深色绒布将其盖住,而最终目的,是撤掉绒布打开笼门,把具体的鸽子从空无中放出。但他不是魔术师,更不是鸽子,他包裹过的自己还是自己。泾泾的毛巾被上没他体味,化学制品的气息依然馥郁。何上游赤裸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如果有外人枕过她枕头盖过她被子,光靠鼻子辨不出来。据说,人类的嗅觉曾经发达,狗一样灵敏,后来退化了。进化提升人的一些能力,也抑制人的一些能力。有时候,进化退化是同一件事。还据说,借助某种科技手段,能检测出枕头上的毛发与被子上的皮屑。何上游没有科技手段,只能捧着泾泾的枕头和毛巾被默默发呆久久思索。这时他又是魔术师了,还更高级,不用往身上覆盖什么,他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他成了被魔术师用深色绒布遮掩过的鸽子中的一只,由于翅膀被做了手脚,即使冲出鸽笼,其飞翔半径,也不会大于剧场甚至舞台。他有些绝望,右手放到小肚子下面,报复性地抚弄自己。泾泾枕头与毛巾被上的另一种气息,那种出之于他想象的、不属于泾泾的雄性气息,对他进行意念催情。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最后时刻他把手挪开。让自己接受雄性气息催情,这太荒唐了,雌性气息催情他都不为所动。想当年,别的同学通过手淫投机取巧,他却懂得如何以性欲为动力发展德智体。他相信手淫有害健康。他自控力过人。他的右手离开身体,拿起了手机。他得分出心思找别的事做。他做了,把一条短信打了出来:你在家吗?今天的计划有无改变?他没立刻按发送键,只把它存进草稿箱里。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昨天晚上,泾泾洗澡时,她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在台灯的直射光之外,暗红色手机斜斜地躺着,慵懒而暧昧,周身散发着性感的微光。何上游按下电视遥控器的静音键,侧耳听一会儿卫生间水声。他拿起手机,调出了短信:

领导到基层访贫问苦,送一穷老汉二百元钱。老汉下跪。领导说,大爷别这样,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嘛。老汉的儿媳羞红了脸,悄声对领导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的噢。

发件人栏没显示人名,只有手机号。这说明,短信发送者与泾泾的联系不太密切。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联系密切,但基于某种考虑,泾泾没把他/她名字存通讯录里。一个能随意发段子逗乐的人却不是经常联系的人,这不正常。何上游皱眉琢磨那段子,希望从中发现点什么,比如,其表面内容背后,是否有另有所指的密码信息。看不出来。他重看发件人栏里的电话号码。那串包含了三个“八”与三个“六”的数字仿佛在示威,健美运动员一样伸胳膊踢腿,异常醒目的“八”与“六”,似乎是它最值得炫耀的肌肉线条。何上游毫无根据地认为,这是男人的肌肉线条。他想了想,在那段子上增删字句,又让它原路返回来处:

(擅自小作修改,以求更合逻辑。惭愧!)领导到基层慰问一个独生子因公牺牲的穷苦老汉,送上二百元钱。老汉下跪。领导说,大爷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了。老汉的儿媳羞红了脸,悄声对领导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的噢。

作完回复,期待让何上游浑身燥热。他盼望那号码赶紧有反应。他没放下泾泾手机,好像下意识地,又浏览起手机里的其他短信,还看拨出的电话以及已接电话和未接电话。拨出电话以及已接电话未接电话不特别多,短信多,逐条看去挺花时间。泾泾洗完澡,洗完头,洗完刚换下的内衣内裤站到床边时,他的检查还没完毕。泾泾回屋前,他有时间把她手机放回原处。他都伸手放了,又缩回手,故意暴露了他的行为。他是君子不是小人。泾泾见他摆弄她手机,先没在乎,似乎还想就自己手机的性能或质量发表意见。她没发表。何上游的神色让她的不在乎变成了在乎。你——你检查我手机?她那样子,像有人指控她在纽约驾车肇事,可她没去过纽约,也不会开车。你是个谨慎的女人。何上游微微一笑。不过可惜呀,男人常常马虎粗疏。你什么意思?泾泾不快地夺过手机。我意思是,何上游慢慢背出“八”与“六”们,我想知道,这是谁的电话。泾泾看那段子,说她不知道那个号码。不像撒谎。何上游摇头,以层出不穷的推论证明泾泾撒谎。泾泾驳不倒那些推论,在何上游越来越激烈的指责声中,她穿上衣服要回娘家。理屈词穷了吧!何上游以胜利者的讥讽送妻子出门。家门之外夜色如漆。何上游想喊回泾泾,没喊。他估计十分钟后,一小时后,三小时后,她会主动回到他身边。十二小时过去了,她都没往回打个电话。

何上游下床洗漱穿衣吃饭。十点了,他站在窗口看外边的雨,同时把草稿箱里的短信发了出去。二十分钟后,他收到回复。这是漫长的二十分钟。好几次,他烦躁地拿起电话,想拨过去。没拨。收到的复信言简意赅:在家正常!就四个字,写二十分钟。何上游想骂街没骂出口。他文明;他也没权利指责对方。他攥把伞出屋,发现雨停了,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二十分钟的拖延,让他减去了带伞的负担。他回屋送伞。如果光送伞,开一下门就行,不用麻麻烦烦地脱鞋进屋,是他忽然想到什么,才脱鞋进屋的。他从书架上抽出本厚书。在出租车上,他把厚书举到眼前,看它封面。封面主体是张白种男人的头像照片,面色忧戚,满布沧桑,他看他时,他也看他,眼里射出雄性的气息。他避开他眼睛。他不好意思与一个散发着雄性气息的男人长久对视,尽管那男人在照片上。那男人下巴颏的下边写着书名:《狱中书简》,书名的下边,是“[捷]瓦茨拉夫·哈维尔著”一行小字,再下边是又一行小字:“崔卫平译”。何上游随意翻书,又随意在某一页上停止下来,他看到有句话下边划着红杠,那红杠均匀笔直,一点不随意:如果你在妓院工作了十年,却还将自己当作处女,这是不合适的。他想了想,抬起头,看车窗外缓缓闪过的街道与行人——主要看女行人。书没合上,他的手指,还留在“妓院”“处女”那里充当书签。雨后的城市仿佛被洗过,干净、清新、富有生机,毛茸茸羞答答像初绽的花苞。那些往来的女人是城市的饰物,不论多大年龄,都处女一样娇嫩欲滴。一时之间,何上游恍然沉入梦中。他旋即醒来。不对,这不是他对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女人的真实印象。他来这里十八年了,他关注女人的历史也同样长,他知道,轻巧地踏过路上积水的那些娉婷女人大都不是处女,即使她们才十八岁,即使她们从未接纳过男人,她们也早成了荡妇,至少是荡妇的梯队成员。这没办法,这与她们愿不愿意没有关系。她们呼吸的空气和沐浴的光照,她们吃的饭和喝的水,她们听到的话语声音和看到的文字图像,所具备的功能只有一项,就是把她们哺育成婊子。何上游在心里咬牙切齿。他知道自己不厚道了,但不认为责任在他。不论一场晨雨如何精细地洗涤妓院,也改变不了妓院的本质,经过遮蔽和粉饰的肮脏,仍然是肮脏而不会是别的。何上游为他能看清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女人的本质感到骄傲,同时也惶惑。他下意识地叨念了一声,说是不合适。他的头又低向《狱中书简》,似乎想与散发着雄性气息的哈维尔交流一下,监狱,妓院,城市,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唔?司机通过后视镜愣愣地看他,到了?出租车减速靠向路边。没到,何上游应该这么告诉司机,过下一个红绿灯才到。但他说对,停吧。他担心继续前行,司机会问,那你刚才说句什么?他无法解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反正不合适。他不能这么回答司机。

下一个红绿灯在一站地开外,步行几分钟也就到了。很快,一片银灰色住宅小区,墓碑般挡住了他的去路。小区名叫泰山花园,迎门处,立着一座“巍峨”的“泰山”,比普通坟包大三至五倍,冬天有冰雪包裹的时候,会再大些。何上游熟悉这里,像熟悉自己住的长江花园。长江花园有条“蜿蜒”的“长江”,其规模,比火车站男公厕的大号槽形小便池宽五至七倍,长十一至十三倍,五一到十一蓄半池死水——前两个月是清水,后三个月是黄汤。何上游没门卡,随出入园区的人混进院内,绕过“泰山”,直走左拐再直走再左拐,来到二十三号楼三单元门前。有人在搬大件东西,老绿色的单元防盗门四敞大开,半截红砖卡门槛上。不用按对讲器了。何上游钻进楼门按开电梯,上七楼,下电梯,敲一号室门。他担心室内电视声或音响声大,会将敲门声吸纳干净,就没用指关节叩门,而是用手掌拍门:不归,开门!不归,我来了!寂静无声。电视和音响也无声无息。屋里没人?何上游茫然。胡不归家怎么会没人?他短信回得迟,但四个字里包括了“在家”,也就是说,即使后边没缀“正常”,这天的牌局改日子了,他在家的事实也改不了。牌局“正常”的开始时间,应该是一点,现在十一点不到。也许胡不归回完短信,临时有事又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可胡不归从来都是畏光的老鼠,憋得长痱子了都懒得出屋,现在逢上玩牌的日子,又赶上满街是雨后的积水,他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呢?何上游又把手伸向门板。他拍响了门板,也恍然醒来。可来不及收手了,门板发出了更大的声音。他想转身离开,或打个电话。胡不归声音已传了出来。上游?操,这么早,等一下。何上游唔一声,仍然转身,往电梯口走。电梯由一楼往七楼升时,一号室门开了。先是胡不归探头张望。他上身光膀子,下边穿三角裤。走廊里除了何上游再没别人。胡不归没理何上游,冲身后招手。他身后,一个女人显形现身,匆匆出来,都没看何上游一眼,就自顾踩着高跟鞋零乱的节奏下了楼梯。她舍弃了便捷的电梯。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何上游见走不掉,已飞快地把右手的书交给左手。他准备握手。他以为胡不归会给他和那女人作个介绍。没这程序。胡不归做事的程序总有悖于“正常”。他没看清那女人脸。既是没来得及看,也是没好意思看。他只感觉,那女人个子挺高,肩背丰腴,牛仔裤里的屁股圆大结实,下楼时,屁股那种有力的扭摆,好像不出于走路时大腿的自然带动,而是迫于两股外力协调的推拉。他按上来的电梯到七楼了。开门。等片刻。关门。唉,太不好意思太对不住了,一进屋,何上游就连连道歉,我一猜到你屋里有人,都敲完门了;你也是的,光天化日呀!屋里充斥着肉欲的气息,热烘烘的,酸叽叽的,能让人联想到肌肤的研磨,以及湿漉漉黏糊糊的各类汁液。何上游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操,你也太早了。胡不归把双腿插向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我是,早点哈……还你书嘛。他把《狱中书简》扔沙发上。胡不归忙捡起来,左翻右翻,像质检员落实验收工序,然后拐进客厅北侧的书房。验收合格,《狱中书简》将回到书架上它应在的位置。胡不归对书和女人同样精心,不允许一本没被阅读的书随意放置,就像不允许身边的女人受到冷落。何上游把头扭向窗外,使劲呼吸外面的空气。

外面,他视线前方,是对面楼的一排排阳台。他的观察先散点浏览,但很快,他视线就被某个具体的阳台固定住了。那里活动着一个女人。是她吗?是刚才他没看清面容的那个女人吗?身形挺像。她们不会是同一个人,由胡不归家到对面阳台,这么快过去必须会飞。对面阳台上的女人穿浅绿色睡裙,略长于屁股,她眼睛嘴巴都不算小,与她粗壮的半截大腿甚是般配。她面前晃动着张开的雨伞,伞柄吊在阳台上方的晾衣绳上,如果对伞柄忽略不计,光看那倒置的淡粉色雨伞,可以将它比喻为一蓬植株过大又正值盛期的大丽花。女人相貌平庸,也不年轻,正用白手巾擦拭伞布,动作细致神色专注。何上游心里热了一下,他认为她美。很少有人对一把雨伞这么精心。对普通事物的细致与专注,有放大美感的积极力量。借口,这时胡不归已走出书房,也站到窗前,提前两小时为还本书?我可听文福说了,最近你总闹心。何上游支支吾吾,指着窗外转移话题。你那情人,是这位吗?胡不归向窗外探头。哈,真挺像。何上游说,别打马虎眼,就是。胡不归进厨房烧水。行呀行呀,你说是就是。那——何上游说,这女人可太一般了。是吗?胡不归说,张柏芝不一般,章子怡不一般,可她们跟我没有关系,就啥都不是;再说咱自己就一般人嘛,一般对一般,挺好。我看呀,你审美有问题。唔?哈,美是主观的,每个人对美的理解允许不同;相对于美我更看重真,看重独特。狡辩!何上游看一眼对面阳台。只剩了雨伞,他认为美的那个平庸女人不在那儿了。他略感遗憾。任小彤说得没错。他说什么?他说他见过你好几个女人,都一般化,他说你品位不高。是吗?品位是脸蛋身材和职业决定的?他和我喜欢的女人打过交道?哈,他那么认为我也不反对。我的女人不是放t台上供人看的,是我自己用的。你真粗俗,琴心那么文雅个人,怎么给你当老婆呢。嗨,兄弟呀,我可比你了解琴心,在床上,她最大的美德就是粗俗。怎么,泾泾床下天使床上也天使?何上游没话了。他本来说话就不太赶趟,对这种从裤裆里掏阴虱的话题,更接不上茬。他坐进沙发,拆开茶几上一副新扑克往外挑牌。泾泾在床上算天使吗?他想起了她在床上喊他爸爸。厚颜无耻!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是骂泾泾还是骂胡不归,还是骂胡不归的妻子琴心。他与琴心只见过两回。琴心在北京做图书生意,很少回沈阳,一般都是隔两三个月,胡不归去北京看她。有一回,任小彤挤眉弄眼地问,不归呀,你让嫂子一个人在北京的花花世界里风流自在,不怕戴绿帽子?胡不归张嘴就来,你怕戴绿帽子?那你跟我可不一样;我一直认为,如今男人头上能弄顶绿帽子戴,比过去女人家门口树贞洁牌坊光荣多了。胡不归的说法含义不明,但谁都知道,再说下去,他还有无数歪理邪说。口齿伶俐的任小彤怕引火烧身,不继续挑衅。你说,隔一会儿,何上游迟疑地问,琴心要是在你身边,你还会不会找别的女人——哦,我知道,你俩感情好,般配,没矛盾。对吗?胡不归正给何上游倒茶,听他这么斟酌字句,便坏坏地笑。上游你一脸学术模样,我都不好意思开玩笑了。怎么说呢,找别的女人跟自己老婆好坏没关系吧?这是需要,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这也不光是男人找女人的事,女人找男人同理,夫妻与男女有时两码事——别提道德那种酸词呀。何上游心虚,心慌,他担心胡不归看穿他提前两小时赴牌局的动机。但话说至此,等于箭上了弦,再不发射就错过了时机。我知道不归,你有不少女人,有婚外恋,哦,我不是说同时,是这么多年——我也没想打探你隐私,但我知道……你怎么了上游,关心起这个了。同时也没关系,打探隐私我也理解。你接着说。胡不归笑眯眯的目光柔和又狡黠,其间不无心满意足,仿佛何上游的问题是复读机,能让他重温曾经的快乐。他看着何上游的眼睛里没何上游,只有快乐。我想知道,何上游说,那些和你好过的女人,肯定不都是姑娘寡妇,有的人,应该有挺好的丈夫,过挺好的日子,而且,她们也知道你有老婆,和你结不成婚,可她们,为什么,还愿意担着惊吓冒着风险,和你,搞婚外恋呢……你别笑话我问得幼稚。真的不归,你要是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是个滥用权力的无德官员,是个花天酒地的粗鄙商人,我都没话可说。可我知道,你有时嘴上胡说八道,乱开玩笑,一副看破红尘的背德者嘴脸,可骨子里,我觉得,我们还是同一类人。咱们这些人能成朋友,都大体一样,都算仁义善良吧,知书达理,懂廉耻识好赖,有些责任感是非观,尊重别人也自珍自爱。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非往身上刻道德瑕疵——好我不提道德,我知道现在道德只是打人的石头。我就想问一句,你婚外恋,是因为爱情呢,还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们说话期间,胡不归手机响过三次。两次短信提示音,一次来电振铃。第一个短信是凌霄发的,她说马新奇正开会,她替老马定了聚会地点并通知大家,胡不归回答我和上游都知道了。也同时收到凌霄短信的何上游没再回复。第二个短信是宋白波发的,她问胡不归有无霍金的《时间简史》,有的话,请晚上聚会时带去借她。胡不归回答有一定带去,还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和门钥匙钱包放在一起。最后的电话是封文福打的,他声音沙哑,像只大皮靴使劲碾搓碎玻璃碴子。不归不归听到了吗?不归不归……操,不用喊,我能听清,是你那边又吵又叫的。你在哪儿不归?你快快来快来沈河公安分局……分局?你怎么了文福?不是我我没事,你快来吧我还得给老马国庆上游打电话呢哦你给他们打吧我这儿忙你们快点过来就行……好的上游在我这儿,国庆那儿我马上打,老马开会……可你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我是小彤,小彤死了,被人砍死了!电话断了。胡不归赶紧穿衣服,让何上游给孔国庆打电话给马新奇发短信。刚才封文福说的话,何上游在旁边也听到了,他一边在手机里搜索号码,一边声音发颤地问:小彤死了?还被砍死的?那玩不成啦?他意思是,任小彤死了,大家得去处理后事,就玩不成扑克了。可让人听去,他好像说,任小彤死了,就三缺一了,扑克局就支不起来了;或者,如果任小彤有别的更为正常的死法,而不是暴死横死被砍死的,下午的扑克就还能玩上。他不是这意思。他们这群朋友,凑两锅牌局没有问题;另外,任小彤即使寿终正寝,他们也该去料理后事。胡不归知道何上游什么意思,没答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