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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 第二章 她说:结婚?那不给娶我的男人出难题嘛,我算姑娘还是孩子妈妈

在北京,如果人们对出租车司机说,去魏公村,或者,去魏公村路,或者,去为公桥,目的地大体是同一个地方。

魏公村或魏公村路或为公桥,指的都是海淀区中部,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舞蹈学院那一地域。那一地域名为魏公村的历史,已经不止两百年了。后来,近三十年前,那里拓展一条马路,东西走向,不特别宽,笔直悠长有纵深感,名字就叫魏公村路。再后来,近二十年前,魏公村路西口修了座桥,高大挺拔,威风凛然,南北走向,成为西三环上的一个环扣,名字却叫成为公桥了。按理说,不论怎么考虑问题,科学地称谓后来之桥,都应该是“魏公村桥”。不妨想想,在王府井地域建一座桥,不叫“王府井桥”,不叫“王府桥”,却叫“亡夫桥”,或者,命名南京长江大桥为“男精大桥”,武汉长江大桥为“捂汗大桥”,该多别扭。不喜欢“魏公村”的乡土味道,为魏公村地域的桥取名,叫个“红旗”或“战斗”,“自由”或“民主”,“强国”或“富民”,“长虹”或“彩练”,也强于“为公”。不是“为公”的意思不好,是在“魏公”的背景下“为公”,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三十年前为路命名的,和二十年前为桥命名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对有益无害而又约定俗成的东西,前者懂尊重,后者不买账。后者不愿因袭历史,改造、革新、再创,这是他对前者的态度,他态度里是否还有轻蔑背叛抛弃的意思,说不太好。有一点好说,肯定与文化修养知识储备等因素有关,后者跳不出前者窠臼,或者,后者对前者有所忌惮,不敢彻底改旗易帜,只敢试探地、暧昧地,甚至苟且地,通过减去一字再笔误一字的方式,以“为公”对“魏公村”或“魏公”进行模糊化处理。前者与后者,应该在同一职能部门任过领导,那一部门的领导即使是文盲,也拥有为魏公村地域公共设施命名的权力。也许,前者退休前,或调往他处前,对后者有过提拔之恩。这种猜测能说明些问题,但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地名混乱的制造者,即那个拥有为魏公村地域公共设施命名权力的后者,在玩这个并不高明的文字游戏时,看去只是在历史和传统的肋巴骨上挠几下痒痒,可达到的效果,却是往需要方位坐标作为识记参照的草民百姓腰眼子上捅了一刀。减一字的做法颇为可取:三字的“魏公桥”比四字的“魏公村桥”明快上口,“魏公”的意思也很文雅,与这周边的高等学府,还仿佛有些潜在的关联,若一并把“魏公村路”改成“魏公路”,都算得上是点石成金——在这个以“魏公”命名的大“村子”里,再有些冠名“魏公”的饭馆、酒店、小卖铺、大超市、百货商场……没准更好。但以“为”易“魏”,贻害甚大,它至少会让人觉得,破“四旧”的红卫兵正卷土重来。

这家网吧老板,履行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文化管理部门备案等手续时,不知用了什么名字,是“魏公村网络超市”呢,还是“为公网络超市”?这家网吧如蛟龙摆尾,自北向西或由西而北,门市房弯成个拐把子形。在北拐把与西拐把的两个门上,分别写有两个名字:魏公村网络超市;为公网络超市。它们看似两家实为一家。

现在,就像“魏公村路”和“为公桥”给网吧老板制造了不大不小的麻烦一样,“魏公村网络超市”和“为公网络超市”这两块牌匾,给她制造的麻烦也不小不大,在电话里,她几乎说不清楚她在哪儿了。她告诉对方,她在魏公——魏先生的村庄的网吧,又说这里也叫为公——服务公众或服务集体的网吧。她知道她把话说糊涂了,很焦急,就下意识地,用没拿电话的那只手抓挠头发。她垂肩的长发,丝绒般滑顺,此时被抓得有点散乱。她是用英语作的解释。如果对方懂汉语,又不较真儿,光理解“魏”“为”的发音也就行了。对方不懂汉语,还较真儿。对方是个老太太,澳大利亚人,行政管理专家,临时来国家行政学院讲学,离网吧所在地并不太远。后来,她这样告诉他。他是帅哥,坐她身旁另一个档口,肩披黑皮夹克,颈系蓝格围巾,下着蓝牛仔裤,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着她。不是直白的关注,是友好、有分寸、替她着急的那种关注。也许我可以替你解释。他这样推荐自己。他接过她电话时手有点抖。她这才顾上看他一眼。他目光温和友善,像慈祥的哥哥帮笨拙的妹妹,没露出顺势抢夺手机的迹象。她只能信任他。他英语比她好多了,比有口音的澳大利亚行政管理专家说得还好。二十分钟后,她把材料送到网吧门口,朝魏公村路的北门口。他说。然后又说,其实你不必意译解释,专有名词呀,把“weigong”的音读出来就行。她说谢谢,满脸羞涩,慌乱中进一步挠乱了头发。就是,我都蒙了。他很自然地拿下她放在头顶的手,替她捋一下头发。弄乱就不好看了。他笑望着她。她愣了,没躲。接下来他自我介绍,好像没留意她的愣神。我叫宁哲,北外英语专业的硕士生。他把学生证递给她看。小姑娘,听口音你老家也东北的?我老家鸡西,出煤的地方,在黑龙江。对她说话,他只使用过一次问句,还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他没试图了解她什么。

这家网吧规模不小,有两层,像间中档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一半大堂一半包房。他们恰好并肩坐在二楼大堂的一个角落,也有包房气氛。等澳大利亚行政管理专家的二十分钟里,他们聊天,上网成了捎带的事。宁哲没什么正事,一直浏览新闻,同时挂着qq,偶尔给什么人打几个字;她有事可也忙得差不多了,她说,她要赶紧从信箱发走一篇文章,但那文章,需要添加澳大利亚行政管理专家即将送来的材料里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你这种气质的女孩,宁哲说,一会儿你把材料加文章里,发走后,我们一块吃午饭吧。

一小时后,她忙完了,他们像同学那样,进了一家回民饭馆。他们像认识了许久但交流不多的那种同学,又像同级不同系或同系不同级的那种同学。宁哲仍不相信她已参加工作。我要是没看到那个澳大利亚老太太给你送材料,只能认为你是高中学生,他说,现在嘛,我可以认为你是个正参加毕业实习的大学生了。此前,利用某个适当的由头,他拉过她手并抚摸一下,还搂过她肩,这时又玩笑地,往前凑凑吻她一下。她嘴里正嚼一小截黄瓜,被他叼进自己嘴里,嚼几下,咽了下去。回民饭馆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

脏。

我不嫌。我喜欢你。举个粗俗点的例子行吗?

你说。

你拉出来的我也愿意吃。

真恶心。

真的,我对我女朋友都不这样,对你,不知为什么,一见如故,觉得我们是那种思想意识人生态度价值观念都一样的人。你吧……

哼,小小年纪,这么情场老手。

嗨嗨嗨小姑娘,我再大几岁都够格给你当叔叔了!

做爱的问题摆上了桌面。宁哲先兴奋,后为难。他没钱去酒店开房,吃完饭,虽然只吃一顿简单的饭,也把开房的钱花进去了;去他宿舍,或找同学借间宿舍,他又不敢,他正热恋,怕有人向女朋友通风报信。他欲火中烧,却找不到一张合适的爱床。这回轮到他挠头皮了。她和他不一样。她不急不躁,置身事外,仿佛和他待在一起,任务就是欣赏他急躁。她没答应与他做爱,也没反对。做爱这种事比较特殊,除了嫖娼,一般不必公开讨论,肢体语言能代表意向。她也没反对他亲近她。她的意向,没他那么专一,可以视为怎样都行。在理智上,她更希望马上分手;可宁哲是个不错的小伙,她不讨厌他还挺喜欢,如果他不愿意分手,又找得到地方,与他做爱也不是不行。但她没义务付费开房,尽管,做爱的话,她也分享房间与床。宁哲也没要求她解决爱巢,只希望知道她住处的情况。她不搭茬,对自己的情况一概保密。她说就这样吧,有缘认识已经挺好,让我走吧。这样说时,他们相拥在一处墙角,能避开寒风径直的呼啸,而宁哲的手,已委婉地钻进她羽绒服里,在内衣胸罩外边摸她乳房。他的试探没有阻力,她没拒绝他触摸她肌肤,是他舍不得用凉手拔她。好了宁哲就这样吧……她的呢喃似有若无。宁哲不甘心就此罢休,以下体使劲顶她下体。顶着顶着,他停止下来,半抱半拖地拉她离开墙角,带她又回到那家网吧:“魏公村网络超市”或“为公网络超市”。他登录qq,拉好友名单,对一个名为田园将芜的男人头像点了两下。他自己的qq名有些暧昧:向姐姐致意。

向姐姐致意是我,他解释道,有时候,我渴望成熟女人,你不会怪我吧?

为什么怪你?谁都喜欢成熟的人。

你真好。他低头吻她头发,让她看聊天记录。

时间表明,这是两小时前的一段对话:

向姐姐致意:你好田兄,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田园将芜:当然了才子弟弟,上回你和我老婆通完那个英语电话,她一直说你发音好呢。哈,她比我对你印象更深。

向姐姐致意:代我谢谢嫂子。我很遗憾,我女朋友太固执。不能让田兄享用她,我也只能遥不可及地垂涎嫂子了。

田园将芜:哈,是挺无奈。可你别太难为你女朋友,她小,还放不开,等过一段长大了,没准就好了。我和我太太等你们。

向姐姐致意:田兄的兄长风范让我感动,替我吻吻嫂子。

田园将芜:好的她在我身边呢,她也吻你。

你什么意思?玩交换?让我,冒充你女朋友?

对不起对不起,可我是这意思。这田园将芜两口子好像生意人,四十左右,比咱穷学生经济条件好,找地方让咱俩独处一段时间没有问题。你放心,绝对安全,我和他们聊好多回了,他们都正派人,也是咱东北过来的。有一回,那男的还让女的和我通了个电话,女的说当老公面不好意思和我调情,是和我用英语聊的,可能,也是为考验我是不是真格学英语的……那天,她在电话里和我做在床上和她老公做,刺激死我了。

真恶心。

他们都正派人。我向你保证。

哼,你是什么人我都没数,你凭什么保证别人正不正派?

你看你,感觉呀,你得相信直觉……你是不觉得他们年龄太大?我主张试试,人这一生吧,如果自己有兴趣的事,又能经历到,不妨就……

你常干这个?夫妻交换?

哪里,我女朋友反对,她保守,我都不敢正式跟她提。但我觉得你能响应我——我知道你是正派女孩,从你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方式我就看得出来,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你没真觉得这事很下流很无耻对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

这事肯定有风险,但你得有判断能力。你应该看得出,我,田园将芜两口子,都和你一样,都是谨慎警觉的人,我们都不想惹什么麻烦。

这我倒感觉得到……

不犹豫了好吗亲爱的?

要不,我们自己开房去吧?我有钱。刚才我没掏,是我不太想……

不行,怎么能用你的钱呢。再说了,有这么一次交换机会,也千载难逢。咱们两对头一次见面,总得熟悉熟悉,我估计他们不能只开钟点房。这样跟他们交换完,他们一走,房间就是咱俩的了。多好呀!那两口子是好人,求求他们,他们肯定帮这个忙……

那——宁哲,我就这么相信你了?

请相信我不会有问题!他们要是坏人,我拼死也会保护你,真的!

在qq上,宁哲再次与田园将芜打招呼。没反应。他从手机上调出个号码,发短信。幸好这号码我没删掉。那天通完话,他们建议我删了它——哎,到现在为止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咱俩也得统一口径呀,别到时让人觉得我们刚认识。那不好,像骗人家。

你叫我——小红吧,别的,把你女朋友的基本情况放我身上就行。

并不需要知道什么,甚至名字,不知道也无妨。之所以得有个称呼,只为说话方便。他叫“老田”,她叫“嫂子”,她叫“小红”,四个人里,只有宁哲实名制了。没人问他人的个人情况,都小心翼翼,只在东拉西扯中揣度和判断。宁哲是例外。他主动让自己透明,像块玻璃又像盆清水。他再度展示学生证,还有意把自己的档案逐页翻开,从出生年月到家中父母,从学校师友到毕业打算,都顺带说了。他不像撒谎。老田和嫂子不笨,知道宁哲“自我牺牲”的意思何在,挺感动,心里很快就托底了——他们不知道,宁哲的表白,也为让小红心里托底。老田和嫂子也明白了宁哲的别的意思,这个,宁哲不暗示,他们也会如此办理:宾馆房间他们付费,但不住通宵——这是当然,任何玩夫妻交换的场所都危机四伏,真没住处他们也不愿在此多待,况且,八点钟他们得接放晚学的孩子。几个人里,老田小红都有东北口音,不重,宁哲嫂子都讲普通话,标准。没人在老乡这个话题上做什么文章。他们的约会地点,是北太平庄的冰与火酒吧,要的两瓶啤酒没喝完,老田和嫂子对两下目光,他先走了,几分钟后,他给嫂子打来电话,叫他们去附近的太平宾馆,113房。在这之前,在冰与火暗淡的车厢座里,他们以新的组合两两入座,宁哲和嫂子一边,老田和小红一边,说会儿话后,在桌子下边,他们同时开始摸索。是宁哲和老田摸摸索索。不是他俩互相摸索,他俩都是男人。是宁哲对嫂子摸摸索索,老田对小红摸摸索索。起初的试探像触电门,后来,见两个女人并未反感,两个男人才放开手脚。也不过分,动作节制尺度适当,既不至于让女人尴尬,又不至于让女人的伙伴太不舒服。老田先离开时,吻了小红,是把舌头探进对方嘴里的吻,湿吻。这是到这时为止,两对人中最不掩饰的一次亲昵。老田走后,宁哲对嫂子的亲昵也不再掩饰,像报复或者响应老田。这大概与在冰与火多待了几分钟有关。他比老田多项内容,“湿吻”嫂子时,还把手顺势伸进了嫂子毛衣,揉她乳房。嫂子的乳房饱满鼓胀,比小红的大一倍半都不止。嫂子的躲闪不太真实,兴奋真实,喘着粗气对宁哲的回吻同样真实。小红扭头看斜对角另一间车厢座。那里有对中年男女,一直隔桌相对安静地坐着,不怎么喝,也基本不说,只含情脉脉互相凝望,像梅兰芳学艺时训练眼神。离开冰与火时,宁哲掏钱结啤酒账。嫂子说老田结过了。

那怎么行,房钱你们独自出了,这点酒钱,总得让我表示一下。

别争了宁哲,嫂子说,你们是学生。

113房是个套间,外有长沙发,里有双人床,盥洗室在外间。三人推开虚掩的门,通过外间进到里间。老田冲完澡了,半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裹着白床单正看电视。是个武侠电视剧。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四个人都不太自在。片刻之后,针对老田身上的白床单与电视里的白衣侠客,嫂子轻声开句玩笑。四个人都笑了。老田说,浴巾就两条,你们用。他说的你们,不包括宁哲。新进来的三个人商量一下,嫂子先去了外间盥洗室,余下小红和两个男人同看电视。三个人,都坐在足够宽大的双人床上。灯没开,窗帘挡着,电视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一两分钟后,小红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置身于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她挺直腰板,调整呼吸,利用电视里一个安静的瞬间,有些冒失地提了个问题。

咱们,都在这屋?她的问题,好像提给电视里无所不能的白衣侠客。

在这之前,自从四个人凑到一起,她没主动说一句话,被动的回话也少之又少。提这问题前,她给人的感觉是无比顺从,无比好奇,无比的没想法少主见。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我不想在一起,我想在那屋。小红的声音低如耳语,但态度坚决。

这时嫂子从外间进来,浴巾严实地包裹着她。怎么了?她看出了他人的尴尬。老田说小红意思是——嫂子听半截就明白了。我也愿意这样。她说。她不必再掩饰慌张羞怯,小红的退缩来得正是时候,为她只能潇洒一半铺了道台阶。那沙发挺宽,地毯也行……这也是民心所向。两个男人也放松了,是真放松,仿佛他们也找到了台阶。男人向来比女人虚荣,也虚伪。他们介意四人同床,又怕表现出介意被人看低:都敢玩“交换”了,还在乎是否在一张床上?现在好了,小红不怕被人看低,自认怯场,其他人等于低就了她,既遂了自己心愿,又有了宽厚待人的高度与境界:是呀是呀,分开更好,要不……嘿嘿……

宁哲冲澡时,小红跟到外间。她似乎想与他单独说话。没说。不是没机会说,是她又不想说了。小红最后冲完澡出来,里边套间门已关上,老田歪在长沙发里,专注地对着外间的电视。从里间床上到外间沙发,老田总盯着电视,好像他来太平宾馆只为看电视。刚才看侠客打闹,这时听专题讨论。小红在盥洗室待的时间长,她进去前,外间屋一直亮堂堂的,这会儿,能盖住一面墙的双层窗帘已全部铺开,仿佛有堆砖,砌死了刚才透亮的窗户。视力减弱能提高听力。有些声音,断续传进小红耳朵。不是电视里香港频道谈论***的声音。那声音不大,比电视嘉宾从***诞辰纪念日这个角度议论的问题更复杂多义,更吞吞吐吐和欲言又止。它们来自套间屋里,来自那张大双人床,来自宁哲和嫂子。

老田不再面对电视。他把小红搂进怀里,审慎和喜悦都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他刚刚在拍卖行购得的瓷器。

里边套间屋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控声开关一路上调的那种由小到大法,是一种越来越无所顾忌的小大交替。有时也中断、停止、间歇,但再度爆发,能让人联想到刮骨疗伤与刑讯逼供,联想到工厂农村军营学校的万众沸腾——电视里,一些闪来闪去的黑白画面上,那些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的工人农民军人学生正在狂欢。小红忍不住了,老田慢慢伏向她时,她哭起来。声音不大,是抽抽搭搭那种哭法。

怎么了小红?老田停止动作,抹小红脸上的泪水。

哦,没什么,小红咬住浴巾一角。老田离开了她。没事,她拉老田,你不知道吗?有的女人开心时会哭。

我知道。可你,不像。我知道你还没开心呢。我们刚开始,严格地说还不算开始。

对不起。小红主动去吻老田。

你不愿意?你吃那屋的醋?你对我没兴趣我让你不舒服了……

不是,真的老田,不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小红哭得更厉害了。

老田重新把她搂进怀里,哄她。这回的搂与刚才的搂不一样,刚才是男人搂女人,这回像父亲搂女儿。不哭不哭,咱看电视。他把消过音的电视又调出音来。这时谈***的人退出了屏幕,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取代了他们。为推介一种隆胸器械,她们竞相摆弄自己半裸的乳房,好像电视观众都是婴儿,她们正在应聘奶妈。

谢谢你。我好了,来吧。小红横过身子亲吻老田。

没关系,你再平静一下。这么搂着你,哦,我就感觉很好。

我——你来吧。我想,你完事了,我好先走。

你先走?那——

别管他,你没意见就行。

小红,我理解你心情,我没意见,你现在就走我也没意见。

你生气了?

没有,真的。我真理解你。其实,嘿嘿,我也想哭。

谢谢你。你真好。那你就来吧,你舒服完我就走。

你自己,不觉得舒服?

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

她带着热度上的火车。没体温表,就没量,但热度挺高,身体像烤地瓜乍一出炉,这不量也能感觉得到。她住上铺。爬上铺位前,她吃两片在站前药店买的扑热息痛,连喝三杯火车上的开水。火车上的开水温吞吞的,未必比她身体更热。她本想退掉预订的车票,留在北京看医生挂吊瓶,等退烧了再回沈阳。她没那么选择。订票不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希望感冒能挺过去,实在不行,也要回沈阳再去医院。沈阳的医院也像农贸市场,但与北京的医院比,是小市场。北京作为首善之都,是神奇的吸盘,能将全中国最优质的一切都吸纳过来,包括医院医生。医院医生是低级别吸盘,能将外省那些优质的病人,或自以为优质但未必真优质的病人,一并引诱过来花钱消费,确保首都市场繁荣。她也信赖北京的医院医生,但她更相信,沈阳的医院医生再不优质,也对付得了感冒发烧,也不会把感冒发烧诊断为香港脚或白癜风。她也惦记沈阳的工作。她还相信,如果在卧铺上睡一夜好觉,即使身体不能复原,至少病情不会恶化。事实证明,后一点她相信错了。前一点相信的对错没法验证。车没到沈阳,她就垮了。走出车厢来到站台,早晨的寒气一包围她,她就飓风中的落叶一样瑟缩起来。她没飘起来或倒下去,得感谢手边庞大的拉杆箱包撑住了她。箱包深咖啡色,肥壮敦厚,脚踏实地,比她宽一半,矮一半。

这一宿她基本没睡。下铺那个黑胖的男子,不能说没自觉性,他一定知道自己的鼾声多有威力,他就先不睡,车厢关灯后,他继续在过道上走来走去,隔一会儿去车厢连接处抽一支烟。他比最勤勉的乘务员更勤勉些。多么勤勉也得睡觉。别人叹息般的低鼾连成片后,他躺到铺上。不会超过一分钟,可能闭上眼后,刚摆舒服自己,他如雷的鼾声就炸响了,还绵延不绝,那种音响效果放电影里,足够配音轮番轰击的数门大炮。如果某人此时醒着,又在他附近,很难听到别人的声音或车轮滚动发出的声音。她没醒着,他打鼾前她先睡了。人睡觉时有个特点,入睡前受干扰不易成眠,可一旦睡着,干扰再厉害,只要那干扰不针对自己,反倒容易抵挡过去。她一般睡眠挺好。只是这一夜情况特殊,身体不适,让她成了个入睡之后又醒来的人。她体虚觉轻,无法像往常那样悠游梦境,呼噜声一响就惊醒了她。醒而复睡比初睡难。她没去摇撼下铺的黑胖子,她数数,数圈里圈外各有多少只羊。光睡不着不能加重病情,频繁跑厕所,才对感冒病毒有声援作用。睡觉之前她水喝多了,清醒能加快水的分泌,水通过肾脏转化为尿,在她膀胱里兴风作浪。她就不停地钻出被窝从上铺下来,去车厢连接处冷飕飕的厕所里褪掉裤子露出屁股。她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往返厕所的过程成了她目睹自己垮掉的过程。感冒精通领导之术,善于制造矛盾。领导在此下属与彼下属间制造矛盾,感冒在多喝水与多排尿间制造矛盾。她在被子底下一阵阵哆嗦,哆嗦时牙齿咔咔作响,就好像,她和下铺的黑胖子是一伙的,是口技搭档,黑胖子主演,她负责伴奏。

终于熬完了九个小时。火车咣当一声停下来,黑胖子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她的牙齿,也不再磕碰得叮当乱响。他们先后走下火车。她对精神抖擞的黑胖子充满羡慕,是目送黑胖子汇人人流消失不见后,她开始成为风中落叶的。她拄住箱子,站稳脚跟。她靠的不是气力而是意志。

嘿,小红——

哦,老田……

他自己等于没有行李。他一手搀她,一手拉起她的箱包,往出站口走。他征求她意见去哪家医院。她说不去医院,不用他送,不用他搀扶不用他拿箱子。他没听她的,轻轻感叹:你这小姑娘,干吗这么倔强。直到她说她男朋友在出站口等她,他才愣一下,松开她。男朋友?不是宁哲?他的提问像自言自语,不待她解释,她也没力气解释,他就又说,我不相信有人接你,有的话,你早打电话让他进站台了;但我尊重你意见,我会先去出站口等你,有人接了,我就不打扰。说完他把箱子还她,注视着她,先退着走几步,然后转身,大步走向出站口方向。

她叫住了他。她想歉意地冲他笑笑。她调动不出笑的力气。你……送我去医院吧……她几乎瘫倒在他的身上。他是树,她这片落叶回到了枝头。

倒有人接他,是个苗条少妇,开天蓝色雪弗莱。雪弗莱送他们去了离沈阳北站北出站口最近的辽宁中医学院。他对女司机介绍她时,说她是他姑姑家大表姐的女儿,在北京读书,与他搭伴假道沈阳回铁岭过元旦,却被车上忽冷忽热的空调“忽悠”病了。她昏沉沉地冲女司机点头,很配合地叫他舅舅。女司机没表示怀疑。女司机还要上班,不能陪他们就诊。她不上班,他们也会打发走她,他们很难把舅舅外甥女的角色演得更像。他问她箱包里的东西有无急用,然后告诉女司机,那只大箱包先放雪弗莱后备箱里,过一会儿,他去她单位取。拎个大箱子看病太麻烦了。他说。她听说箱子要和她分去两地,不露声色地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她的犹豫。她吃力地回头看一眼雪弗莱的车牌号码。

不拎箱子看病也很麻烦。一次简单的感冒发烧,从走进医院大门到获准坐在处置室的长椅上挂吊针,生生用去一个小时。

我这病,都折腾好了。病状稍稍缓解以后,她苦笑着说。

他说,北美有个作家叫黑利,二十多年前,他的小说畅销中国。在《烈药》里,他借医生之口说,感冒这种病,吃药得六七天,不吃药是一个礼拜。从看完那书,我基本就没打过针吃过药——不过你是发烧,又烧得这么厉害,另当别论。

北美?你为什么说北美?

黑利是加拿大人,长住美国。我不知道应该说他是加拿大作家还是美国作家。

你是个精确的人。

哈,你也够细致的。

这里基本不用他了,他要去雪弗莱司机那里取回箱包。临走时,他欲言又止,终于说,刚才挂号,你真名字我知道了,可你愿意把电话也告诉我吗?或者,你愿意知道我的名字和电话吗?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多谨慎我都理解。我是担心我离开的工夫,你病情反复,也许我们需要联系。

她看着他努下嘴,像要吻他。她没那意思。她那只没被吊针固定的手,摸索到随身背的小皮包里。朋友同事都这么叫我,你也叫它吧。她拿出张名片,下赌注似的向他递去。

哦,红丫?你——真是大人啦?

我挂号的那个名字,只在身份证医保卡人事档案工资存折上使用……

我懂。我不姓田,我叫,胡不归……

那姑娘叫水灵,嗐,长得也真叫水灵,我这老太太看着都稀罕。老太太说。

最初水灵天天把自己关在北屋,睡觉、化妆、吃零食、听流行歌哼流行歌、看电视和时尚画报,上厕所和吃饭才走出北屋。游动起来的水灵,近于一条无害的小蛇,以缓慢和轻盈隐蔽自己,好像怕惊扰待在客厅或大南屋的老太太。也是,除了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不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是大南屋的书桌前,老太太手里总捧本书,或安详阅读或凝神思索。读书和思索都需要安静。她不像水灵那么爱看电视。水灵对戴着老花镜读书或摘下老花镜思索的老太太有敬畏之感。

水灵二十刚过,还算孩子,可生活之门已冲她关闭,顶多,只留一条窄窄的门缝供她挤进挤出。仿佛她得罪过生活。她找不出任何可干的事情用以占去无聊的时间,又没能力,似乎也没作过努力,把日常的消遣性交流与消遣性行为稍稍推向精神的领地。她整天自囚在室内,是彻头彻尾的闲人。她那么年轻,她的精力本该如同一座沸腾的小型锅炉,可她白天清醒的时刻,与夜晚昏睡的时刻没有区别。她不觉得难受吗?显然,她脑子没有模样水灵。老太太建议她出去走走。如果舍不得花钱,不敢逛商场超市看电影展览,就顺着大街乱走,吹吹凉风晒晒太阳,干什么也比闷屋里强呀。水灵说不用,习惯了。这是假话。老太太猜水灵是不敢出门。老太太又建议她跟她一块出去。不独自上街,总可以吧?如果恰好在外边时,她那没时没晌的电话响了,她又因电话里的噪音受到质疑,老太太就可以接过电话说,水灵陪我逛市场呢,或者说,水灵和我遛公园呢,还或者说,我们在文化宫参加每周一个下午的老年合唱团活动呢。说是老年合唱团,也有不少年轻人,你别不好意思。老太太说。水灵照旧婉言谢绝。但这之后,她肯更多地走出北屋了。她常常穿过客厅,站到南阳台上,从三楼这样一个高度极目远眺。什么也眺不到,周围全是楼。她话也多了,也活跃了。做饭的事与她无关,除了她住的北屋,为客厅大南屋小南屋厨房厕所打扫卫生的事也与她无关。但一点点地,她开始介入公共事务。

公共事务与私人事务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让人心胸开阔,后者使人视野狭窄。

老太太家的公共事务有限,逐渐开阔起来的水灵,仍然是一具被禁锢的生命。老太太略生怜悯之意。她很快又清除怜悯,表示了理解。是在心里表示给自己的。这世界上,有谁敢声称自己自由?戴着手铐和脚镣跳舞,属人生常态,只不过,每个人戴的手铐和脚镣,款式规格各不相同。怜悯别人,是看不清自己。每个怜悯别人的人,背后也正被人怜悯。怜悯的特点是高高在上,是自以为是,是满足于也许出于幻觉的优越感。这样表述时,老太太神色平和,态度安详,目光睿智,她偏丑的面容,能转化为一种移动在视觉之外的漂亮。

老太太偏丑,若还处于年轻时光,一定丑得更为醒目。年龄是风霜雨雪,对容貌有侵蚀作用,消减美,也缓解丑。但她不无骄傲地说,她也曾作为一朵美艳的花,吸引过无数痴迷的蜜蜂。她这朵花不是女人之花。她愿意她的美艳与性别有关,吸引那些因情感和性欲而来的男人。不行,从性别的角度讲她只能算草。草对蜜蜂没吸引力。作为花,她是美艳的权力之花,她所吸引的蜜蜂,是些基因变异的畸形物种。她的官衔从来不高,是她供职的官衙高高在上,它架高了她。她在组织部门工作。组织部门是许多人的输赢局与生死场。她有资格在输赢局里参与发签分牌,在生死场中充当小鬼判官,她获得的惊喜在性别之外。人首先是人,然后是性别的人,再然后才是其他的人。一切的惊喜都回报于人,人以性别为载体,回报性别便势所必然。她美艳的女人之花迂回着盛开。她的美艳消弭于五十五岁退休之时。别的女人五十五岁,也要玉暗香残,甚至四十五岁三十五岁,就风采不再。她们沮丧失落。她不,她与美艳挥手作别,像定期去银行结算贷款。别的女人是丢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是归还借来的东西。丢东西难过,还东西没什么舍不得的,反倒因为不再欠账而心安理得。退休后她的最大举措,是把家从和平区搬到铁西区。和平区是沈阳市的权力中心,机关多,熟人多;铁西区遍地工人市民,在那些陌生的体力劳动者眼里,她只是个寡语少言的、独往独来的、文静随和的、心地善良的普通妇女,是个中国社会里并不多见的老处女。是的,她没有过丈夫,更没儿女。可她知道,与那些夫妻相伴儿女成群的邻居们比,她不一定比他们活得乏味。她心里揣着丰富的记忆。在五十五岁前的二十多年里,在她作为权力之花美艳的时代,她至少有过五个男人。其中的两个,至今还是沈阳城里最美艳的男人之花——男人的美艳更为纯粹,不涉容貌,只关权力。金钱也让男人美艳。那是小美艳。单纯的金钱是权力的奴仆,权力再单纯也是金钱的主人。他们有家。那二十多年里,先后在老太太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五个男人都有家,没有一个可能娶她——他们没家也不会娶她,这她清楚。他们都为有家表示过遗憾。老太太不计较,美艳让她醺醺欲醉时,她也不乏自知。她甘愿给他们当秘密女人。不止如此。作为蜜蜂,他们享用完她的美艳,总会飞走,扑向更具女人之美艳的其他花朵。她不恨他们,责怪都没有。她不认为这样她就成了男人的作料。人都是作料,是人就逃不开作料的命运,除非这人远离社会。人不能真正远离社会。如果一定说女人是男人的作料,这话掉过来同样成立。作料不应该含有贬义。在她二十多年的美艳时光里,她在不少人的仕途上设置过障碍,其中说得出口的理由之一,就是那人系“第三者”,给别人当了作料或以别人为作料了。在心里,她讨厌“第三者”的说法,她认为“第三者”的命名站不住脚。两性间,对自己来说自己是第一者对方是第二者,对对方来说,对方是第一者自己是第二者,哪有第三者?也许三人共戏有第三者?那五人共戏,八人共戏,也有第五者第八者吗?老太太没有过三人五人八人共戏的经验,在她经手的干部档案中,她看到有人喜欢那样。老太太不觉得一个人与妻子或丈夫之外的人寻欢作乐有什么不好。她之所以也炮制过许多“第三者”模式的八股文章,是因为在她赖以生存的语义系统里,这样作文政治正确。社会喜欢猥琐下流。她是社会这架机器上的齿轮螺丝。她知道自己卑鄙,可只要涉及到她不喜欢的人,她就没法高尚。卑鄙能给她带来快感。她不喜欢的人,不一定就得罪过她,或得罪过她朋友,她都不一定认识他们。她常常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讨厌某人。比如那家伙在照片上满脸傲慢或者奴态,比如那家伙的学历文凭一望而知与学识无关。我有时候挺坏,带点恶作剧那种坏。老太太对此坦然承认。我坏他们好事,与他们嫖娼赌博婚外恋或贪污受贿不作为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是我时常有种坏的需要,没权还罢,有权,不坏坏别人就不舒服。人天生有折磨别人的癖性,老太太说,少部分人下得来狠手,熟人陌生人一块折磨,大部分人不好意思下手太黑,只折磨陌生人。我可以恨熟人,但真下得了手去折磨的,只能是陌生人。老太太最后总结道,我不相信人性善,人性是不是恶我说不好。一坏到底的人不是很多,但坏事好事掺和着干的特别普遍,而一好到底的,根本没有。你别认为我说得绝对,肯定没有。

我很少对别人说真心话,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说了,也许我老了。老太太这样分析自己。

表面看,人的禁锢来自外力,比如,禁锢水灵的,是一个具体的叫常毅的中年男子。可老太太以她的生活感悟,她愿意认为,人的禁锢更出于自愿,就水灵来说,她是自己在禁锢自己。人是一种长于自我禁锢的动物,这种本能被称为理性;而相当于常毅的那种外力作用,只是人运用理性时安抚自己的借口,也是预先为未来可能实施的反叛设置的借口。反叛禁锢也是人的本能。

最先拿着招租广告找上门的,不是水灵,是常毅。老太太一眼就看透了他。他不知道,他以为只有聪明的他能看透别人,别人轻易看不透他。他觉得,“老处女”这个头衔,足以解释老太太那些古怪的招租条件。

常毅自称“儒商”——他头一句的自我介绍,就让老太太反感。老太太没表现出来。她说,因为我也在这里住,我与房客便等于同居,所以这房子不租男人只租女人,而且,她每周至少要在这里用餐十次,吃不到十次也按十次算钱。常毅忙解释,他正是替个女的来租房子。他说他离婚了,经常在外边跑生意,而女朋友年龄太小,让她单住他不放心,有这种与老人合住的房子他求之不得。说到这儿,他还有点不好意思。老太太说,必须年满十八岁,我得看身份证。常毅说那是肯定,过二十了。他又说,他女朋友不光一周要在这里吃十顿饭,甚至一周七天二十一顿,都在这儿吃。还希望你老别嫌烦呢。老太太有些意外。她不上班?常毅吭吭哧哧地说,她自学。老太太没多问,常毅也就没多说,没编水灵自学的科目。是的,常毅的女朋友就是水灵。水灵搬来那天,背着水灵,常毅付老太太一年的房钱和伙食费时,又多塞五百。阿姨呀,水灵是外地人,年龄小不懂事,就靠你老多照应了;她要有啥要求,你别听她的都听我的。还有就是,不好意思,每周我会来陪她一宿半宿。你老放心,我绝对不会影响你老,我希望你老把我当儿子看。老太太看看手里多出来的五百元钱,又看看面前谦卑的“儿子”,有点为难。最后她更看重的是五百元钱。你来这里,每周不许超过二十四小时。她不满地说,把一节贪婪老太太耍小聪明的过场戏演得活灵活现。二十四小时的说法有些含糊,又甚为巧妙:每周常毅可以来几次呢?如果他一次来八小时,每周就可以过来三次,如果他一次来四小时,每周就可以过来六次,如果他一次来两小时,来半小时……做一次爱,半个小时不是不够。她故意把几乎无穷多的机会许给了常毅。

常毅没那么过分,或者他想过分,时间精力不允许。水灵在老太太家住两年,两年里,常毅出现的最高频率,是一周四次,每次最多待五小时,累计起来,比他二十四小时的来访期限少四小时。他来看水灵,时间不固定,上午下午晚上没准点儿,每次来很少超过三个小时。有时逢上休息日了,他也带水灵出去走走,下顿馆子或看场电影。那种时候不多。那种时候,来找水灵或送水灵回来,他把自己和水灵锁在北屋的时间更短,二十分钟吧,比半个小时时间还短。老太太有时偷听他们,了解他们做爱的细节。常毅走一遭他的快乐之旅平均耗时四分半钟,最长的一次七分钟左右。老太太有一只跑步用的计时秒表,厚重憨实,正方形,黑褐色,德国货。

水灵和老太太越处越融洽。融洽的标志包括两个,一是行为,一是言语。在行为上,她已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由自在,到了夏天,洗完澡,光着屁股都敢走来走去。这有前提,前提是她感觉得出,老太太对她是宽容的奶奶娇纵孙女,她怎样做她都欢喜。在言语上,她则一点点地,解释说明了她的情况。她是吉林九台农村人,念完初中来沈阳打工,经同乡介绍,在家夜总会当三陪女——陪聊陪吃陪唱歌。她长得漂亮,男人都喜欢她,而她身边的男人女人,都觉得她不做妓女太可惜了。她也觉得可惜,妓女的收入让她眼红。她不想做妓女与人生观无关,与道德观无关,是害怕性病。正值她职业选择的关键时刻,常毅出现了,常毅是唯一反对她做妓女的人,对她工作在夜总会这种地方都表示反对。常毅比别人更喜欢她,给她高额小费,还为她三陪别的男人吃醋生气。他决定包养她。包养需要条件,条件是她得确系处女。水灵就在常毅床上接受了体检。她原打算,拿处女膜狠狠地赚笔大钱。她不清楚处女膜长什么模样,更不清楚它好在哪里,但她知道,男人喜欢它,尽管很多男人对它也不熟悉。她计划,如果体检完常毅耍赖,又不包她了,她就权当用处女膜回报常毅对她的好,然后,去真格的挂牌接客。常毅讲诚信,没耍赖。一次性交还没彻底完成,水灵体内的鲜红刚开始渗出,他就来了一次课间休息,把事先写好的包养合同掏了出来。合同书上,既有优厚的待遇也有苛刻的约束。水灵最初拒绝签字。这是卖身契吗?她惊恐地看常毅。她从语文课本上知道,旧社会,坏人都拿卖身契欺骗好人,强者都用卖身契欺负弱者。常毅笑了,你这孩子呀,你学的是“文革”的语文课本吗?咱现在新社会,讲法制,签合同对劳资双方都是保护……水灵给老太太讲这些,也有前提,前提之一是基本不涉及常毅情况,前提之二是她感觉得到,老太太对她的经历能够理解,不厌恶,不反感,不蔑视。

老太太喜欢夏天,喜欢在夏天打量水灵。夏天的水灵没有掩饰,冰肌雪骨如同奶脂,走起路来娉娉婷婷,能摇曳出一缕缕淡淡的甘甜味清香味。老太太想不起自己二十岁时肌肤怎样味道如何。她看不够她闻不够她,很多时候,还想摸她。她能克制住自己。如果有时摸了她身体,也会让她感到,她并非有意,而是两人合作干什么时,恰巧碰到的。老太太的看和闻也很含蓄。

有一天下午,老年合唱团的活动正进行时,突然有人宣布,大家别唱了,去院里排队,迎接领导视察。不在于那天户外冷风飕飕还是烈日炎炎,也不在于领导的到来并没准点儿,更不在于老头老太太休闲唱歌这种事是否值得视察,而在于,老太太不想与任何档次的领导照面,不论她是否认识。她拎起小包假道厕所,偷偷回家了,比往常早到家两个小时。她是回自己家,即使知道屋里有人,也习惯自己掏钥匙开门。

门枢尚未老化,合页没有锈蚀,厚重的防盗铁门被拉开时,无声无息,仿佛它是老太太掀起的一块布帘。室内有声息,还响动不小,那些声息由喉咙里嘴巴上皮肤间喷发挤压撞击出来,蚊蝇一样上下翻飞。老太太愣了短短的一霎。她悄悄往前迈了两步。北屋门没关,迈过去两步,恰好能斜向看到屋里的床。北屋门没关,这一进走廊门就看得到。如果走进走廊门后,看到的是北屋房门紧闭,也许老太太就不会再迈步了。谁知道呢?也许北屋门关着,她都会径直站到北屋门口。北屋的木床吱嘎作响,一对男女叠摞在上面。是女男叠摞,女在上边。从侧后方就辨得出来,女是水灵。平日的水灵怯懦安静,这时的水灵奔放狂野,她上身一升一降,两腿半放半收,像一只警觉的青蛙预见到了危险,撇腿耸身急欲逃遁。她的逃遁非常努力,却没效果,她始终停在原地,停在她身下男人的身上。男人是常毅吗?他处于水灵的遮蔽之中,老太太只能看清他一只臂膀一条大腿和半个屁股。那种黧黑的肤色和紧凑的肌肉不属于常毅。而且,一年多了,常毅做爱总温文尔雅,没有一回大刀阔斧。

老太太拐进自己的大南屋,关上门,开电视。

老太太理解他们,理解水灵和那个显然不是“儒商”,连给“儒商”拎包跑腿当马弁都不合格的小伙子。老太太也提了要求,再不许那小伙子在她去合唱团的下午来。我不希望我不在家时家里有外人,老太太对水灵说,你是房客例外,常毅付我房租也可以例外,但其他人——我这家不能成公共场所。水灵和小伙子连连点头。他们已给老太太下过跪了,又要给钱。老太太不要。说你对水灵真诚点,认真些,别伤害她,也就行了。老太太的话是对小伙子说的。老太太又对水灵说的是,你得小心,有时候常毅说他出差,未必是真出。

像对常毅一样,老太太没打听过小伙子情况,水灵也没说。小伙子十天半月露一回面,估计来一趟不太容易,或者,那十天半月不够安全,常毅没出差。老太太想不明白,处于半软禁状态的水灵,和小伙子怎么认识的呢?他们不像早就认识。她也没听水灵与常毅之外的人通过电话。想不明白她就不想,知道的东西少不影响享用的东西多。以前她听常毅墙脚,越听越无趣,现在她听小伙子墙脚,越听越上瘾。与水灵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盼小伙子。每回小伙子来,她耳朵这只吸盘都能增大磁性,都能将北屋的声响吸附上来。北屋的山呼海啸是只开关,由水灵和小伙子掌控,他们按它,是帮她复映回忆的画面。她喜欢回忆,回忆是网,能捕捉到她移动在视觉之外的那种漂亮。她是老太太,更是女人。其实北屋动静没那么大,除了第一回,山没再呼海没再啸。两个年轻人懂节制,做爱时,他们把褥子铺地毯上,嘴里分别咬紧毛巾……是老太太的想象有放大功能。老太太对小伙子的节制有些心痛。她不心痛常毅的节制。“儒商”常毅比小伙子节制一百倍。常毅来时,北屋海宁山静,会变成课堂,只有诵经般的嘀咕声平直地传出。他演讲欲比性欲也强烈百倍:文化、礼仪、生死、成败、入世与出世、助人与自保、三从四德的传统、贞妇烈女的美德……他的授课紧跟形势,属“国学”范畴。他采用鼓励教学法授课:这你都记住啦?悟性真好,研究国学你有天赋;小宝贝呀,你是八〇后一代中难得的“儒女”。后一类表扬,一般在床上。

女人难呀,单靠自己,想疯都疯不起来,可想遇到个能让你疯的男人,唉,好像比自己发疯还不容易。老太太说。

快交第三年房租时,常毅十天没有音讯。这种情况前所未有。那十天的后几天,水灵烦躁不安,公开和小伙子通电话,既说情话又发脾气,还哭。没约小伙子过来。再过两天,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找水灵。乍见他们,老太太误以为他们找她,就有些厌烦,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很快就什么都不用有了,他们没正眼看她。他们绕开她,直扑北屋,嘀咕几句什么带走了水灵。水灵吓坏了,欲哭不敢,安慰老太太时哆哆嗦嗦:你不用惦记我,他们是管纪律的,找我想问常毅的事。老太太很快想明白了,管纪律的就是纪委的。她也觉得他们不像绑匪,就没报警。第二天下午,水灵回来了,还把小伙子带了回来。他们关严北屋门,把爱做得欢天喜地,又不乏悲壮,做完一块跪老太太面前。他们希望房子租期截止之前,她允许他们同住这里。不是天天住,小伙子不能天天过来,但一周会过来两到三次,还留下过夜。老太太犹豫,将小伙子身份证号码记下来后,又往外打了几个电话,这才同意。她打电话询问的事,与水灵和小伙子无关,与常毅有关。她通过她过去的关系,对两件事情作了印证:第一,省直某厅的确有常毅这么个干部,半个月前被双规了,有人以为老太太要当常毅的说客,悄悄告诉她,上边没想往死整他,只为敲山震虎,不会启动司法程序;第二,常毅的确长得如此这般,像个“儒商”。

你看,要不是常毅出事,我这房子你还租不上呢,我也就不能有你这个忘年的小朋友了。老太太说,挺动感情的样子。可你怎么就要搬走了呢?唉!哈,走了也是好事,自己能买起房子了,是好事呀。来,红丫,该吃药了。

红丫在床上躺三天,老太太当三天护理员。红丫要找同事,老太太没让,说她照顾她心甘情愿。这期间,胡不归两度来看红丫。两次北屋门都敞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话,都是待上一小时左右,胡不归便适时离开。来去都自然。胡不归给红丫剥过橘子,削过苹果,倒过开水喂过药。

老太太说,红丫呀,你住我这儿都快三年了,小胡是头一个上门的男人。

红丫说,阿姨你别瞎猜,你没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像父女吗。

老太太说,那不怨人家长得大,是你长得小,像个洋娃娃。男女间外表是不是般配不那么重要。老太太又说,我从他看你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喜欢你,我还觉得,他可能是真懂女人的男人。一个懂女人的男人,比光知道对女人好却不懂女人的男人有价值一百倍,也难寻难遇一百倍。

红丫病好上班一周后,主动给胡不归打去电话。

我病好了,都上班一周了,你也想不起来问候一声。

哦,对不起。我知道会好,不问候也会好。

红丫对这样的回答没心理准备。这,你——挺好吗?

我好,我总挺好。

红丫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天生话少,不善于说也不喜欢说。我想请你吃饭,我得感谢你送我去医院,又看我。去桔塘酒楼好吗?

谢谢你红丫。我,你的谢意,我心领了,饭吧,就算了吧,我对吃饭也,也……

你现在不方便?改日也行。

不是,我现在方便,我哪天都方便。可是,是这样红丫,我不太喜欢公共空间。我知道这是我的臭毛病,但没办法,请你理解。

可我想看看你。

这——你对我不必那么客套,我也没那么多穷讲究。要不这样,开春后你不搬家吗,搬家前,你得收拾东西呀,到时候,哪天你男朋友没空帮你,你喊我去,咱就看到了。

你讨厌我?

没有,你别那么敏感。我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在冰与火酒吧我一确定你性格特点,就知道你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尤其是你给我当外甥女那天,你那种坚强,那种独立,我特别看重,这感觉不会因为你对我的态度发生变化。可能你觉得我说的是过头话。你不了解我,我经常恭维女人,却不轻易说过头话。我愿意跟我交往的人,不论男女,都能正确了解我对事物的判断。这样交往起来轻松自在。

如果更熟悉了,你会知道我不像你感觉的那么好。

也许。可好坏是相对的,也是主观的,我认为好的,可能你觉得坏。我不傻嘛,还挺精明,依我的判断,就你来讲,我知道你坏也只能坏在我圈定的好里,不会迈出我能接受的限度,所以我才敢作选择。嘿嘿,我觉得,你最坏的表现就是拒绝我。

如果我拒绝……和你好,我们就不能吃个饭,见见面,做个普通朋友?

那倒不是。但普通朋友,如果没什么明确的利益诉求,不必硬往一块凑,不必刻意地吃饭聊天。普通朋友是有事说事,见不见随缘。

那就是说,我已经失去你了?

哎红丫,你可不是倒打一耙那种人——当然了,你是女人,我给女人这种特权。不过咱可说明白,是我失去了你。你已经说过两次,不论我怎么关心你,我们都不能再往前走,只能做个普通朋友。恕我直言,我对做普通朋友没有兴趣,这是一;二呢,我有原则,两个人的事一定要尊重对方,不可勉强;还有三,我特别相信事不过三,就不想给你第三次拒绝的机会,在我这里,你没拒绝我三次,我就还可以在想象中有所期待,如果挨完你三板斧,哈,我连想象的余地都没有了。但红丫请你相信我,我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缘分没到就没法走,这是天意。这世界上,有许多挺好的组合,都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了,是遗憾,可也正常。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给我来电话。不过感谢啥的,千万别再提,区区小事呀。我那么做,几乎与你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决不想把自己的喜欢变成别人的压力,让别人为难。要不这样,过几天咱们再见面,你也再想想,我真不希望今天就听你第三次重复那句话,那有点,太快了……

胡……不归,如果你不忙时,有个普通朋友不是约你出来,而是去你府上拜访,聊五分钟,你也不允许吗?

哪里,来的都是客,寒舍对任何朋友都敞开柴门,热情迎迓。

那好,你告诉我怎么走,我现在过去。

红丫在泰山花园北门下出租车时,胡不归已等在那里,拎一只装满熟食水果西点啤酒饮料的大塑料袋。

都说不饿,干坐着。也不怎么说话,似乎要说的话都在不言中了。过渡期便比较短。肢体语言简洁明了。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吻,抚摸,洗澡,做爱,像老夫老妻,对对方招式心领神会。差不多能心领神会。然后在床上用餐。暖气烧得好,比市里领导的要求好不少。这得感谢分户供暖的制度。在许多没制度的事情上,领导要求了也没人执行。胡不归始终赤身裸体,红丫身上裹条浴巾。浴巾的金黄底衬上,有几只圆红的苹果连着绿叶。红丫胸前背后都缀着红苹果绿叶子,胸前半遮住乳房,背后将盖住屁股。坐床上吃东西不太舒服,左拧右拧,她乳房和屁股及肚子大腿,就都欲盖弥彰。到这时他们才有了正常对话,所谓正常,也只是每句话都被说成了完整的句子。

胡不归问,你们《尚女》杂志社,都是女编辑女记者吗?红丫是《尚女》半月刊的专刊部主任。

红丫问,你那时候考大学,少数民族也加分吗?胡不归是蒙古族,他考大学那年,红丫还没上小学。

胡不归说,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同意禁锢支持束缚,我是想说关系的构成。自由来之于限制,就像健康来之于疾病。没有疾病你就看不到健康的意义,解除限制你的自由也会失去价值。自由必须通过对规矩的尊重才能实现。当然了,我说的尊重中,包括质疑和批评,包括反抗和重起炉灶。我主张在理解世间自由最宝贵的同时,也要清楚它最危险。

红丫说,老太太特别可爱,既有死学问又有活思想。那天我俩说起你,我说你儿子叫胡愚鲁,她立刻说,这爷儿俩,名字还都诗情画意的;我说胡不归和陶渊明的文章有关我知道,可胡愚鲁那么难听,有什么诗情。没想到老太太张嘴就来,说苏东坡的打油诗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吃完喝完聊完,红丫想走。胡不归舍不得。这么晚了,你男朋友还能找你?

宁哲?他在北京呀。

我不是说宁哲,我知道宁哲不是你男朋友。我是说,你们一块买了房子,不久之后要住到一起的那个朋友。

你认为我有男朋友?

我,本来我感觉你是自己,可你新买了房子是真的吧?所以,我想你可能要结婚了。

结婚?那不给娶我的男人出难题嘛,我算姑娘还是孩子妈妈?我是自己,没对象。

孩子?妈妈?

红丫脸上没有表情。除了做爱,她脸上常常表情平淡,不把感受暴露给别人。她习惯于低垂双眼,将视线随意托付给一个含糊的载体,像冥思苦想,也像心不在焉,让人说不好她眼里偶尔闪过的缕缕亮光代表了什么:镇定还是惶惑?有所悟还是无所谓?不屑一顾还是不知所终?如果她注视确定的目标,眼睛才会睁圆睁大,可这种时候,她注视的目标是否真是她所关注的对象,仍然让人难以判断。她专注的眼神里,总是藏着多种意思:像生闷气,像茫然不知所措,像胆怯地拒绝又像热切地向往,像沉浸在一种唯她自己才能体验到的愉快幻想中……这种感觉无以解析,若轻率地描述,会失去它那种发展与变化的奇妙可能。她的眼睛睁圆睁大后,还能让那些被它聚焦的孤立对象显得渺小,似乎它们不配被她宽广的视野收束集中,除非那对象确实具有精神化的庞大体积,或者,那对象已被她转化为心里的虚有而非眼前的实在。在她那里,虚有的砂粒大于实在的巨石。她睁大眼睛,仿佛只为肢解固定的目标:剥去其伪装还原其本色;将其变形为别的东西;将其消灭。她一般不睁大眼睛具体看人。她担心被看者感觉出来,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实在不那么确定。这会让人尴尬。她不愿意让人尴尬。并且,她眼睛一睁大,眼球上还会敷一层蓝色,那淡淡的蓝色,能有机地交融起视线的透明与目光的蒙眬,能让她这个小巧女子更像孩童,更像孩童中,那种除了率真什么都没有的单纯少女。她也不愿意让人认为她单纯。

这时候,她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牢牢盯在胡不归身上。胡不归低头,又抬头,喝啤酒点烟轻声讪笑,像为自己的裸体难堪。他知道红丫没介意他赤身裸体。他不咸不淡地说你就是孩子,那意思,是将红丫没头没脑的话消解为玩笑。他也知道,红丫的话不是玩笑。红丫不开玩笑,好像也不太会开玩笑。红丫不接受胡不归消解,她身子一拱跪起来,朝向灯光,掀起浴巾,裸净身子,示意胡不归看她。胡不归明白她是让他看她,但看什么,并不清楚。不过很快就清楚了,她是让他看她小肚子下端,那片微微隆起的三角区域。但不为看那流畅地凸起的一抹浑圆,也不为看那山溪宛转般,向两侧腹股沟呈放射状凹陷下去的优美弧线,她让他看的,是那宛转山溪朝四周漫溢时,在肚脐两侧远端,在小腹的两个边缘,似乎不经意地,侵蚀出的一些断裂的皱褶。那些被镌刻在细腻皮肤上的皱褶零星分布,不十分明显,却不容忽略,它们细小、短促、虬曲、斑驳,有点像倍数不大的显微镜下某物的切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叫妊娠纹,你应该在许多孩子妈妈的肚子上见识过它们。红丫说。

她和他好十三个月,平均八天约会一次。前十个月约会密度大,尤其前七个月,两三天见一面,没机会做爱,搂一搂抱一抱也很满足,退而求其次地以亲吻抚摸代替性交;最后三个月,只见三五次,电话仍频繁,但说的已不是甜言蜜语,争吵成了对话的主体:指责与解释,挑剔和道歉,恶语相向再言归于好;然后,正式分手。他们共约会五十余次,其中做爱约四十次。两人皆四十上下,介于年轻与不年轻之间,都有配偶孩子,都是部门领导,家庭和工作都牵扯精力,除了经常性地应付各种会议——分别应付不同的会议,还间或出差——分别去不同的地方出不同的差,还偶尔为亲戚朋友排忧解难——分别为自己的亲戚朋友排不同的忧解不同的难。这种情况下,既要保证安全又要保持如此高的约会频率,需要克服多少困难,需要如何小心谨慎,需要怎样发扬光大螺丝钉精神,可想而知。十三个月里,主要是前十个月,所有名目都是他们约会的理由:圣诞元旦春节、五一七一十一、元宵节粽子节月饼节、西洋情人节中国情人节、父亲节母亲节妇女节青年节愚人节……日历上标注的各种节日,只八一六一加清明他们没纪念过,至于两人的生日,两人认识的日子以及首次做爱的日子,更要大庆特庆。他们经常互赠礼物。每次她或他接到馈赠,都会视当时的环境场景,或激烈或含蓄地冲动一番。相当一段时间里,不论什么礼物,都能把他们变成最典型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哇,好漂亮呀!啊,真可爱耶!有一回,他只带给她一株玫瑰,孤零零的。他说花店已经下班,也没玫瑰了,是他失望的情绪感染了卖花姑娘,人家从残花堆里找出这株还挺拔的,送给了他。她亲吻着玫瑰说,它虽然是一株残花,但在她心中,它是爱情的参天大树。她亲吻它时避开了针刺。礼物是致幻剂催情剂,也是双刃剑,也是萧何,那个将成败系于一身的萧何。当礼物不能再激活想象,比如,一株玫瑰无法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时,礼物就只剩了“物”的属性。物更容易删繁就简,多杂乱的品种品名都能换算出明晰的批发价与零售价。有物价局的社会真好,能有章可循。后来他们吵架,就经常参照物价局的定价标准衡量爱情:一只mp3,九百元左右;一支钢笔,两百元左右;一台数码相机,一千三百元左右;两大桶豆油,六十元左右;三袋泰国香米,一百元左右;五张电话卡,五百元;九盒茶叶,一千元左右……吵架时,她送过他什么他们基本不提。不提不是心中无数。她的礼物价值偏低,分量过轻,单算起来说不出口。她是女人,女人自身的价值高,分量重。

他们最后闹翻,是又逢她生日。她建议他送她一双打完折八百八十八元的棕色皮靴,或便宜点,一套不还价的六百九十元的情趣内衣。他没答应。他们的关系已经微妙。情话还时常挂在嘴边,但做爱的时间已基本没了,约会好像成了负担。

你还爱我吗?

爱。

我也爱你亲爱的,我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

谢谢你亲爱的,我说的当然是心里话。

那你会送我那双靴子吗?发发发,穿着它我们的爱情会更加蒸蒸日上。

唔……

你要嫌贵,送我那套情趣内衣也行。那么性感,还,有“69”那种体位的寓意……

唔……

她生日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带给她一套多头青瓷高级餐具。她接受了他的礼物,可这顿饭,也成了他们最后的晚餐。他们就餐没用那套餐具。饭后他们也没去他办公室或她办公室。他们虽然都是小官,但办公室也都有床。允许在办公室安床的官阶标准已越来越低。与大官的区别在于:人家是双人床,他们是单人床;人家床豪华,他们床简陋。以前,许多非工作时间甚至工作时间,办公室都是他们交媾的钟点房。在窄小简陋的床上交媾,与在宽大豪华的床上交媾比,不必然存在质量差异。

这就是我跟老齐的结果,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想了不想了。我提他,也就是顺嘴。不过你们挺可惜的,他那人多好。

好个屁!我告诉你红丫,这种为爱情花几个钱都舍不得的男人,就不配叫男人。你还是孩子,看不透男人,容易被蒙蔽,所以吃了大亏……

别说我小姑。我倒觉得,你要拿价钱比的话,我可知道,一箱多头青瓷餐具一千多呢,比靴子和内衣内裤贵。

看看看看,说你孩子没说错吧。他餐具明显别人送的,不是特意给我买的。你注意没,我前边叨咕的那些东西,他送我的那些东西,基本是别人送他的和单位发的。

你就理解呗。老齐那么芝麻绿豆大个官,收不到贿赂又没法贪污,还要养家糊口,除了拿别人送的东西当礼物,哪还有钱花给你……

你怎么也这么庸俗。爱情是无价的,为爱情花多少钱都不该计较。

我不是庸俗,小姑,我就是觉得你不该怪老齐。你刚才说,这一年多他给你花的钱顶多五千,可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是不和你好,去找妓女,五千能找……

嘿你这孩子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我是妓女吗?你再这么说我真想揍你!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也别去想他别生气了。断了也好,省得担惊受怕,万一小姑夫知道了……

嘻嘻,红丫,我早和你小姑夫离了。

什么?你离婚了?

都又结了,快半年了。

你?你可真神!你不和老齐分手了吗?

不是老齐,你以为天底下就一个老齐。他叫路逊。记住红丫,一旦见到路逊,千万别提老齐,跟任何人都不能提老齐。

这还用嘱咐,我知道。那个路逊,什么样人?

啊,路逊,一个高贵、儒雅、温柔、大气、忠诚的大男孩,他爱我爱得……

大男孩?你们姐弟恋?

那倒不是,他离过婚,还离过两回呢。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一个人性整体粗鄙化的大环境下,越是善良敏感懂爱的人,就越容易受伤。他的两任妻子,跟你小姑夫和老齐一样,庸俗、肤浅,没有文化、素质低下……

过完正月十五,栾总把自己的东西从办公室拉走,当晚,杂志社全体员工请他吃饭。饭费大家公摊,以表达一种私人化感情。接他班的老陈要用公款,大伙儿没干;栾总也想掏份子钱,大伙儿更不干。好像杂志社是私营企业。不是,国有的。栾总的人缘与人性可见一斑。喝酒时,栾总哭了,没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比抽噎和啜泣也含蓄些。栾总有酒量,喝多了并无哭的习惯。栾总年方四十,英俊、严谨、整洁、聪慧,兼有编辑才华和经营头脑,他在办公室养的两盆米兰已活了四年。别人养米兰,没有活过四个月的。他不是退休了或犯错误了,他是去市委机关。在杂志社,他副处级;去市委机关,能给正处。光为解决正处他不会走,他喜欢办杂志,不喜欢在机关打杂。但留杂志社,他做得再好,这辈子的最高级别只能是副处,杂志是副处级单位;去市委机关就不同了,在那里,即使他的杂不比别人打得好,过渡一段,不用遵循任职满三年的期限杠杠,副局级别也能给他。打算破格用他的大领导地位稳固。最初,几个年轻人留他,说你在杂志社,就是天皇老子,一个未来时的副局有什么了不起。栾总苦笑。冯顺代他解释。做到副局,冯顺说,只要不倒霉,这辈子就吃喝拉撒全报销了——我说的可是整整一辈子呀。众人不再吭声。大伙儿知道,栾总完全有能力靠自己本事吃得饱喝得香拉得痛快撒得舒畅,但能一辈子通过报销解决饱香痛快舒畅的问题还意味了什么,人人也就都明白了。也有不明白的,冯顺进一步解释:那么多富可敌咱多少个杂志社的有钱人,只要有条件,宁可花大血本也要打人体制买官求职,你们不会说人家缺心眼吧?一这么深入浅出,不明白的也明白了。

再下一天,栾总单独请红丫吃饭。他说,本来这天他应该去新单位报到,可为了有充裕的时间和红丫说话,他决定下一天再正式上班。他们在桔塘酒楼的306房,从下午四点坐到晚上九点。

我知道我平常给你们什么印象,栾总说,但今天,就咱俩,我想换种风格。如果我说的话,我表达的意思,我暴露的某些隐秘念头,让你觉得鲁莽和低俗,你别怪我好吗?甚至我还希望你理解。栾总的开场白说得吃力,似乎开口前,他像前一天那样大喝过一通。没喝。他和红丫面前都没摆酒,只有饮料。能喝酒的栾总说,为了不让红丫误以为他深思熟虑的坦诚表达是喝酒之后的胡言乱语,这一天他滴酒不沾。

红丫的目光从栾总脸上轻轻掠过,停在饮料杯上,但她此时注意的,是镂花玻璃杯上素淡的山水,还是黄澄澄浓橘汁表层泛涌的泡沫,还是在皱褶处弯折出七十五度夹角的乳白色吸管,不得而知。栾总的开场白说过好一会儿后,她才唔一声,但她是在答应理解栾总,还是表示听到栾总的话了,还是无意识地随便发个声音,也费人猜想。

栾总习惯红丫的方式,他继续说。我喜欢你,大概你来杂志社半年左右,我就认定,我喜欢上你了。除了我老婆,我没主动喜欢过女人。这么多年,倒有女人喜欢过我,如果她们以某种方式让我看到了她们的喜欢,我会想想,哦,她挺好的,唔,她不够好,仅此而已,对其中我觉得好的我也想喜欢,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我总能放弃喜欢。唯有对你,我没放弃过,还越来越喜欢。我不是为讨你好才这么说。我也知道,那些喜欢我的人里,年轻漂亮的,温柔体贴的,多才多艺的,也都有——哦,我得承认,在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敬业精神这方面,你最突出——我这么说,也不是把你看成劳模。你工作上表现出来的责任感,能让我感受到你这个人性格中的踏实、稳定、独立、强大。从私心说,和你这样的人好,我会觉得放松安全。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太喜欢你身上那股特殊的劲儿了。我说不好那是股什么劲儿,但它确实存在,在你言谈举止中,在你一颦一笑中,它随处可见。它太独特了!有点像羞涩,有点像糊涂,有点像城府,有点像傲慢,有点像恐惧,有点像轻蔑,有点像单纯天真没心没肺,有点像玩世不恭看破红尘破罐子破摔……哎呀我说不好,哪样都有点又哪样都不完全,它特别吸引人。它倒不一定就多好,有时让我欣赏得不行,有时候,也气得我要死。对,就你现在这么个劲儿。

红丫抬头看栾总一眼,停半拍,点点头,是种很庄重的认同的样子。点头之后,好像担心认同的程度还不太够,又一本正经地唔了一声。这一连串表现,越认真越如同搞怪,显得滑稽,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可她的确认真,不为搞出怪相制造滑稽惹人哭笑。

你呀——栾总的脸上布满无奈,长叹口气。但一声长叹还真有用,他神色中的紧张竟真的没了。红丫无意中制造的效果,让他的情绪得到了缓冲。你还记得不,第一次,就是在这里,冯顺给咱们作的介绍?

红丫脸上露出笑容,节奏正常地唔了一声。但她的笑,似乎又与栾总无关,只与她内心的活动有关。

冯顺与宋白波中学同学,与栾总大学同学。栾总把总都做四年了,都调到市委机关当副局级候选人去了,冯顺还是大头编辑。这不影响他们始终哥们儿。红丫由大连来沈阳求职,找到了曾关系亲密的旧日邻居,小时候被她喊作小姑的宋白波,而宋白波的一圈求助电话,其中之一就打给冯顺。冯顺热心,听说大连小老乡有了难处,又见红丫提供的材料挺有分量,就特意与红丫见了一面。有一天,他通知宋白波带上小侄女,去桔塘酒楼306房。

这是乱射。宋白波和红丫一进306,冯顺就用夸张的大连口音介绍栾总。

乱射?这——冯顺找她与红丫的工作有关,宋白波能想到,但他要把她引见给什么人她猜不出。她也没问。冯顺喜欢装神弄鬼。

我叫栾会文——栾总递上名片,与宋白波交换,也给红丫一张。冯顺,正经点。

宋白波反应快,扫一眼栾总名片改了称呼。栾总好,这是我侄女,红丫。然后也对嬉皮笑脸的冯顺说,冯顺,正经点。

两人都没认真数落冯顺。冯顺活跃,是调剂气氛的高手,他的玩笑能让人放松。他也善于通过玩笑让他不喜欢的人尴尬。看看看看,都说我不正经。称呼姓栾的社长不能叫乱射?

姓栾的总编辑,宋白波字正音准地说,栾总。

你眼镜光有装饰作用?这名片写得清清楚楚,社长兼总编辑,先射后种。当年***兼外交部长,你能喊他周部长不喊***吗?你愿意叫他乱种我不反对。

别贫了冯顺,你还没告诉我跟宋主任见面什么事呢。

你们知道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的简称是什么吗?

好了冯顺,都一百年的老段子了。

别乱说,这儿有孩子。

会文办。一直没开口的红丫,栾总眼里的孩子,忽然这么嘀咕一句。她眼睛一直盯着栾总名片。

宋白波愣一下,才意识到栾总叫栾会文,而一旁的冯顺,已经喊叫起来。哎会文,红丫够机灵吧?你可别把人家当小孩看,人家可在《渤海晚报》当过头牌的特刊记者,是我帮你招的精兵强将。

冯顺顺手戴在红丫头上的高帽,很快证明是合适的。在《尚女》杂志社,红丫先当近两年精兵,然后,半年前,担起了专刊部主任的要职,又有了天地展示强将风采。

我不是卖你好,虽然你干得的确出色,可你资历太浅,提拔你,我不得不费一番脑筋,甚至玩点权术。

谢谢你。

那倒不必,我得让好手给我干活。不离开《尚女》,我不会告诉你我用你的背景,我也不会把给你工作又重用你作为砝码,要求你跟我建立特殊关系。如果我们还是同事,我会永远把对你的喜欢藏在心里。可现在,我们不是同事了,不是上下级了,我希望,说出来,并且希望你接受我。当然,我不敢对你承诺什么,不能草率地说离婚娶你那种话,但我们成了情人,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把你看成又一个妻子,我,不会干涉你恋爱结婚……

对不起栾总,我……对不起栾总……

哦,你是说,你不喜欢我,不能接受我?

不是栾总——呀不是,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可以在心里喜欢你,可我……

喜欢我,却不能接受我?

唔,对不起栾总,对不起——

别这么说红丫,让你为难,是我对不起你。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既然心里可以喜欢,为什么不能做我情人?我不懂……这时的栾总已完全放开,说出话来条理清楚。他说他相信红丫不会没有性要求,又说红丫不是观念保守道德感陈旧的那么种人,他还说挺多,把红丫设计出来的拒绝理由全解构了。显然,为解构她的理由他作过设计,还挺精心。

我是觉得,最后,红丫说,我的身体,我第一次的身体,应该,给我丈夫……

处女情结是荒谬的理由,以至于,栾总忽略了它的理由属性,在他的解构设计里没给它位置。在处女膜与丈夫间建立联系,相当于在红丫的身高与她的业务能力间建立联系。处女情结成了横在栾总与红丫间的玻璃幕墙,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却存在着。栾总先惊愕,然后清算这个理由。红丫都同意,还帮栾总清算,她说她知道这理由可笑,甚至都可耻。但没办法,她已成了它的俘虏,想要脱逃却挣不开镣铐。她一遍遍说对不起。如果我今天结了婚,她说,也许明天就做你情人。她请栾总理解。栾总只能理解。不理解又怎么办呢?分手时,栾总提出接吻申请。红丫低下头,答应了。他们走出桔塘酒楼,寻一处墙角,搂在一起。是栾总搂红丫。拥抱时,红丫的双手搭栾总胸腹部位,好像随时要推开他。也是栾总吻红丫。彼此的嘴唇贴上以后,栾总以舌头充当钻头,层层深入地,去突破红丫的嘴唇关和牙齿关,试图钻探红丫舌头。红丫的舌头不是钻头,是矿石。

与搬家公司定的搬家时间,是早上七点。搬家公司忙,一趟车的活不爱跑,小活只能定在早上。为赶早,前一天红丫仍住出租房,与老太太相伴最后一宿。她近来两头住,甚至三头住,有时住五里河新区新房,有时住老太太家,有时住胡不归家。她极少住胡不归家。胡不归住过五里河新区,没住过出租房。为图新鲜,他们曾计划在老太太家做一场爱。他们在屋里翻云覆雨,一门之隔的外边,却另有一人随着他们而紧张冲动,而疯狂兴奋,而欣悦快乐,那真叫刺激!他们没落实那个计划。否定他们的不是耻感,是善意。孤独的老太太听墙根时,会更感伤。老太太不知因何作出判断,胡不归比“儒商”厚道。她认为,红丫与胡不归的交往有了恋爱味道,是她从中撮合的结果,是她对胡不归的好感,影响了红丫。根据红丫透露的信息,她认定胡不归是离异的鳏夫,儿子随前妻在北京生活,而红丫,没在乎胡不归有过婚姻有过孩子,只在乎他大她一轮还多——十四岁。有一次,胡不归找红丫时赔着笑脸,红丫的表情不大好看,老太太便认为两人有了摩擦。事后,她以红丫对胡不归的一句抱怨为由头,劝红丫别在年龄上挑三拣四。红丫抱怨说:哼,那么大个人!老太太劝她道:叫我说呀,这小胡唯一的不理想是有孩子,孩子不在身边也不理想;至于年龄,没必要挑,毛主席比***大将近两轮,朱德比康克清大两轮多,***比王光美大将近三轮……其实,那天红丫对胡不归的意见与年龄无关,序齿问题不足挂齿。胡不归与红丫在一起时,红丫通电话他总回避。红丫说工作,与同学爸妈互通信息,他也奉行三不主义:不听不看不问。红丫笑他虚伪,笑他流氓的精神绅士的举止,又说,我的电话全能公开,没你那么多见不得阳光的秘密。她话说大了。平常红丫不说大话,“小话”都少。随之而来的秘密给了她难堪。人怎么可能没秘密呢?真没秘密,也该保留一块适宜秘密生成的土壤。这天红丫电话铃响,胡不归没去客厅或书房。供暖快结束了,屋里已提前成为冰窖。胡不归在被窝里蜷着,吻红丫肚皮上若隐若现的妊娠斑纹。事有凑巧,那电话来自红丫生活里的另一个男人。那人在长春,是个副区长,与红丫网恋后,每月来沈阳一到两次。他的乳白色丰田吉普挂武警牌照,可以随便闯红灯,把沈长高速视为没有限速的f1赛道。他没撞过人。电话里,他说他刚向市长汇报完工作,很轻松;然后说他想红丫了,问红丫第二天有无时间。第二天周日。红丫很尴尬,看一眼胡不归。这时胡不归已离开被窝,是感觉到红丫看了他一眼。在这之前,红丫的“你好”一说出口,就暴露了这个电话的不比寻常。胡不归嘴唇立刻离开红丫肚子,他整个人也光着身子离开了卧室。都没穿睡衣。红丫知道,他将在客厅或书房做一节裸体健身操抵御寒冷。红丫通完漫长的电话,也裸身出来,也没穿睡衣。她想穿睡衣时间充裕。我和他断了。她说。不仅仅与寒冷有关,红丫的身体瑟瑟发抖。这时高举哑铃的胡不归已薄汗敷身。他放下哑铃抱住红丫,把她抱回床上。她的话,大概什么意思他能明白,但不明白具体所指。他用身体为她暖身,什么也没问。你不想问点什么?红丫推他,愤怒中夹着委屈。也不是,胡不归为红丫压紧被角,我怕问了让你为难。再说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任何事情,我只希望你高兴,别为别人难为自己……我不考虑你的感受,你能高兴?红丫坐起来,让寒冷重新包围自己。我在你之外还有男人,你连醋意都没有,你对我与他的情况,没有一丝打听的欲望,我高兴得起来吗?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胡不归以自己当被,盖红丫。我有醋意,也想打听你隐私,但那样不好,我得控制自己……胡不归像个照品德手册生活的模范少年。这事之后的两三天里,红丫一直冷冰冰的,说咱们别来往了,胡不归不干,屁颠颠跑到老太太家,哄她求她。好像是他冒犯了她。这样的过节儿,不可以让老太太知道,只把年龄差留给她操心更好一些。老太太是个冷漠的人,甚至冷酷,但她真心喜欢红丫,希望红丫能有恋人,别像她一样孤孤单单。她多次暗示,她随时欢迎胡不归来访。老太太的暗示,胡不归红丫能感觉到。胡不归仍很少去出租房。他们的行为习惯,没义务按别人的好恶设计规范。这天也是,他们没计划住在一起,只是第二天,胡不归得起个大早,来出租房帮红丫收拾东西。红丫东西少,装箱打包后,顶多小半车,犯不上胡不归过来帮忙。但胡不归说,他来不在活多活少,而是搬一回家,就红丫一个孩子似的女人自己忙活,闹不好,恶人就会心生歹意。红丫不希望胡不归在她生活中过多露面,说找同事。胡不归仍坚持来。他解释说,搬家这种事百年不遇,要是小事,你让我露面我还不愿意呢。红丫只得同意。可此时还没到晚上,胡不归正琢磨晚饭出去吃还是自己做时,红丫的电话打了过来。红丫让他去出租房吃饭,并且,饭后与她住在一起。

怎么,回家一看看出活多了吧?怕我明早现去来不及收拾?没问题,我能起早,六点不赶趟我五点到。

不是,你来吧……红丫的声音迟迟疑疑。

胡不归想再说什么,电话里传出老太太声音。小胡呀,过来吧,明天红丫就真搬走了,今晚最后一顿饭,我请你们。我把红丫看成朋友,你是红丫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看——你们怎么看我这老太太我不在乎。

这是一顿感伤的晚餐。老太太明显舍不得红丫。她克制,不表示出来,表示出来的是频频碰杯,连连喝酒。快三年了,红丫没看过老太太喝酒。一瓶红酒,老太太喝半瓶,胡不归喝余下的半瓶,另外多喝一瓶啤酒。红丫分别喝了一点点红酒和啤酒,可以忽略不计。这顿晚餐还进程缓慢。老太太话多,啰嗦,完全不像以往的她。酒与感情一样,是奇怪的东西。老太太从官场讲到男人女人,又从少女时代讲到老迈光阴。回北屋后,胡不归和红丫都昏昏沉沉,不想做爱,可搂抱一会儿,又来了情绪。如果这里是另一个地方,是泰山花园或五里河新区,他们有了情绪也不会做爱,下一天要起早。这里不是另一个地方。对红丫来说,这里是绝地反击的堡垒,她征服沈阳就从这里开始。她也像老太太一样感伤起来。做爱是稀释感伤的良方。他们就做了。这次做爱,与他们当初那个图新鲜求刺激的计划无关,做时,他们尽量小声、平静、紧咬牙关、默默耕耘。他们的自我控制不太长久。也互相提醒着注意一点,但理性输给了身体的感觉。他们越来越放肆,让床榻、墙壁、整幢房屋,都跟着不管不顾地摇撼起来。床榻连着墙壁,墙壁支撑着房屋,房屋一摇撼,薄薄的门板也随之震动。也许与门板传递的震波有关,估计已与门板紧贴了一段时间的老太太,再也无法承受门板的诱惑,她的身体,就随着门板波动起来。她的波动未能攀附着一条漂亮的曲线缓缓升起再慢慢降落。她的波动是失事的飞机。胡不归和红丫在忙碌中,同时意识到门板的震动不大对劲,然后,就听到了门板外痛苦的呻吟声和身体与门板与地板含糊不清的撞击之声。他们急忙下地开门。在微弱廊灯的照射下,老太太身穿薄丝绵的睡衣睡裤,斜躺在地上,紧闭双眼捂着胸口,去除假牙的瘪嘴艰难地咀嚼着,像急于吞下什么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