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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 第三章 他说:我那些朋友要是看出来你是个骚货,会替我难过或笑话我

季欣坐炕沿儿上。不算正式坐,只是倚、靠。倚或靠让她的坐显得敷衍,像绿化工人植树时,挖的树坑只深及脚踝,种进去的小树,鱼漂点水般虚浮于地面,随时能够连根拔起。季欣也处于虚浮状态。与树不同的是,她一遍遍将身子拔起,是主动行为,每次,她都进攻一样拔起来,飘出去,再喘息着,下意识地按一下肚子,重撤回炕沿儿。小树拔离地面会倒伏死掉,季欣不然,她有办法拔离地面后再返回树坑汲取养分。炕沿儿是她两次进攻时缓冲休整的补给站。人比树强。树经受不住敷衍的掩埋,对人来说,敷衍的倚靠足够用了,能把体重托付给一个牢固的支撑物,就能保证,不论她多激动或悲伤,都不会失去脚下的根基,不会摔倒,不会在同一强度上长久地绷紧脆弱的神经。敷衍的倚靠,保证了季欣心里有底,而心里有底,能让她把所有符号性动作都做出来,做完整,做到位,做充分,便于满屋子新闻记者摄像拍照录音和笔记。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浅咖啡色水洗布长裙又宽又大有板结之感,很像藏人或蒙人的袍子。可能由于睡眠不好,她眼睛显得更圆更大,与一对发不出声音的铃铛已没有区别。在此之前,何上游应该见过她多次,但只记得一次。见过多次是季欣说的。她叫他何老师,说三年级上学期,她听过他课,讲金融时间序列分析。阶梯教室大,人又多,我可能没注意你。何上游略带歉意地这么解释,同时抽季欣点的喜烟。喜烟不能不抽。不对,季欣大大方方地开老师玩笑,是现在学经济的美女太多,我这模样的不吸引你。季欣就是美女,美女才敢拿容貌打趣。他们这样对话那天,也是正式认识那天,那天季欣和任小彤结婚。当时任小彤来他们这桌介绍季欣,宋白波等几个女人,一惊一乍地评价季欣:新娘子也太漂亮了,这对大眼睛……任小彤假装谦虚,这是眼睛吗?他左臂一勾,搬过季欣脑袋,像把地球仪夹进腋下,再用右手具体指点,仿佛指点墨西哥湾或加沙地带。这呀,这是铃铛,可惜它们发不出声音。任小彤没解释为什么眼睛不能发出声音就可惜,想必他也解释不清。他粗鲁地搬弄季欣脑袋,乱说几句什么,只为让朋友看看,对这么漂亮的新婚小媳妇,他这个有过婚史的男人,仍没失去奴役的权力。他前妻是不甘奴役离开他的。任小彤这个七岁女孩的父亲,一看到漂亮女人就献殷勤,却时常脾气不好。是对成了他老婆或情人的漂亮女人脾气不好。老婆要打骡马要骑,他信奉这样的为夫信条。据他说,他“拿下”季欣的第十九天,就打了她。不知有没有吹牛成分。看来没有,因为这时,在一群生人面前被搬弄脑袋,季欣一定很不满意,却没把不满表示出来,还满足地、享受地、舒服地,让脑袋像地球仪一样任任小彤搬弄。脑袋不是孤立的圆球,连着脖子及整具躯体,尤其那脑袋被点缀成绣球时,更不适宜当地球仪,脑袋上的花花草草,也不适宜代替地球仪上的红红绿绿。何上游当时就判断出,季欣善于表演,现在他更这么看了。当时他没问,现在倒想知道一下,在学校时,她是话剧团或舞蹈队或辩论大赛上的活跃分子吗?他没机会插话。现在季欣表演激动和悲伤,托着她屁股的火炕是她表演的舞台,火炕上她身后坐着躺着的三个活人,是她表演时不时需要使用的道具。渐渐地,演出进入高潮阶段。见义勇为基金会那个肥胖女人,从记者丛中走近舞台和道具,走向季欣,而季欣,也站直身子离开火炕,向前飘去。两个女人热烈握手。握手是种古老的礼仪,其基本规矩,是两人相向,四目相对,通过手的连接,表达以诚相待没有芥蒂的友好之意。但此时握手的两个女人,虽然一肥胖一瘦削,一衰老一年轻,却效法着同一种异化了的握手规矩。她们模仿电视上的政客,拿腔端架,眼神游移,不把身体正面交给对方,只将勾连着的胳膊横于小腹部位,并排站立着朝向记者。她们握手,不为交流欢乐或悲伤,是握手这个造型对欢乐和悲伤有所需要,她们脸上,才写出了只与记者有关而与对方无关的欢乐和悲伤。何上游认为,如果这个文明的世界里没有记者,握手这一野蛮时代遗传的礼仪,必然绝迹于文明的前夜。幸好有记者。记者不但左右握手,还左右握手之后对红包的交接。何上游可能溜了下号,没注意到胖女人什么时候又是从哪儿拿出一个大红包的,他只看到,季欣的细手细胳膊一伸一收,就把手上的红纸包拍进或砸进肚子前边的大口袋里。的确是拍或者砸进去的,那手法,很像美国nba球员扣篮时的横拍竖砸。何上游也是这时才看到,季欣身上那条肥大长裙的肚子部位,缝了只篮球筐一样的大号口袋,比普通衣裙上的兜大两到三倍。那口袋里没东西时,贴在裙布上看不出来,一旦塞进东西,口袋的边沿就会张开,呈喇叭状,使季欣成为澳洲袋鼠。红包入袋后,两个外表反差甚大的女人继续精诚合作,共同抻开一幅像红包一样鲜艳的红纸。红纸正面,即对着记者和何上游这面,画成了银行活期存单的格式,上边标有三万元字样。何上游听到身旁有记者低声叹息,脸上还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想挤过去与叹息遗憾的记者握手,握一个以诚相待没有芥蒂的友好之手。为三万元叹息遗憾的记者,一定是“自己人”,一定在为任小彤家属争取五万元奖励这件事上出过力操过心。任小彤只值三万没值五万。

季欣太疲惫了,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胖女人一放过她,她手里的大红存单一被人拿走,她顺着炕沿儿几乎瘫倒。如果那张大红存单真能兑钱,她不会把它交给别人,而不给别人,她就不能瘫倒。她也的确没真瘫倒。她仍倚靠着火炕,面朝众人,只是这时,她的倚靠已等同于坐。她把身体的重量交给屁股,屁股把她托付给火炕。若在自己家,这么松懈地把自己托付给床,她未必敢如此放心。她家的大床摆地中央,原木风格,只一头抵墙,从买来那天起就吱吱嘎嘎。何上游不想替季欣展开幻想,可光当看客太无聊了,偷闲想象另一个场景,他情不自禁:季欣在自己家,疲惫地倚靠原木大床,虽然没用什么力量——她也没力量,可床还是毫无道理地挪了窝错了位,床一挪窝错位,她没站稳,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而她肚子,恰好撞上了什么硬物,她子宫里的血水便冲了出来,沿着大腿……这种幻想,对季欣来说太苦肉了。何上游不好意思再想这个,去想别的:此时挤到季欣身边妥不妥呢?挤到她身边怎样开口?他看季欣,季欣没看他,也没看别人,季欣专注地抚摸肚子。针对季欣这个动作,有人会认为她是摸钱,摸刚到手的三万元钱。何上游不这么认为。他也看到她摸了钱,但他认为,她摸肚子才是本意,摸肚子上的钱,只是捎带行为。她摸肚子是摸肚子里的孩子。至于她为保护还是驱逐而摸那孩子,他说不好。最初,不知季欣是否幻想过摔倒流产的惨烈后果,她的确要求在自己家搞这个奖励仪式。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不干,他们说这钱不是光给你的,是给任小彤所有亲人的,你可以作为亲人代表接受这钱,但前提是,他的亲人都要在场,这样,如果你们为分钱闹了矛盾,就不怪我们了。季欣对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提出抗议,说这是侮辱。见义勇为基金会的人不示弱,说这叫丑话说在前边。我们有太多这方面教训,他们说,许多见义勇为者家属,分割见义勇为基金时都境界不高。这时,季欣摸肚子与钱的手已经拿开,正支撑着炕沿儿,重新起立。她要讲话了。何上游失去了说话机会。谢谢大家,谢谢见义勇为基金会的领导和同志们!季欣哽咽着演出尾声部分。小彤的离去,让我痛不欲生,他是我的全部的爱,我真想随他而行去天堂伴他。可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我们还有重病在床——她卡一下壳,回身握一下她公公的手。她想说“炕”,但“重病在炕”不伦不类,仍说了“床”;任小彤的爸爸中风之后,在火炕上躺三年了——的老父亲,还有悲痛欲绝的老母亲——她又抓住婆婆的手,握一握,晃一晃——还有纯洁可爱的宝贝女儿——她又去搂任小彤与他前妻的女儿任可。任可长期住奶奶家,与季欣生疏,本能地躲一下季欣的手——并且,我这里还有——季欣没计较任可这件道具的不听使唤,她伸出的手划一道弧线,收回来,与另一只手一起,双双抚上自己的腹部,然后,又揪紧水洗布长裙肥大的前襟;但看得出来,她腹部肥大的只是裙子,不是肚子——小彤的骨血呀!我们的孩子,他/她是烈士的后代,是英雄的传人,是爱情的结晶,是祖国的未来,为了他/她,为了让小彤的遗志后继有人,为了让见义勇为的精神在他/她身上发扬光大,我也要好好活着……这时何上游手机响了。上游,给了吗?是马新奇的声音。给了,可只给三万,何上游小声说,你不说跟见义勇为的头头疏通好了吗,怎么没划进五万的杠杠?操,马新奇很生气,这小子涮我!随后又压低声音问,季欣什么态度?何上游已经远离了人堆,说话不用再拢嘴巴。还没问呢,我也插不上话呀……

上班的日子,何上游午饭在学校吃。教工食堂是厢房,东窗外边,隔街相望,能看到一片歪歪斜斜的三层小楼,有栋小楼的房山墙上,端端正正地挂块海蓝色牌子,挺显眼。牌子的规格与小楼的破败不太协调。那么新的牌子,与刚建成的高楼大厦更匹配些。高楼大厦不许乱挂牌子,只能挂街名楼号的标示牌,以及“八荣八耻”的宣传牌。前者黄地儿衬白字,后者白地儿衬红黑字——“八荣”红,“八耻”黑。很中国特色。海蓝牌子也中国特色,也突出“八”,但没思想性,也不含蓄,那种“发”的理念,只能卑微地寄托在自己无权独创而由他人编织的电话号码上:“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这些卑微的“八”也非一无是处,否则,破败小楼它们也爬不上去。破败小楼比不上高楼大厦,却比公厕外墙或电线杆子高几个档次。海蓝牌子上排列的八个电话,能把和谐社会里行业协作的理念喻示出来:开锁公司、电脑修理部、小额贷款发放点、家政服务站、侦探事务所……跟在侦探事务所后边的电话八字最少,只有两个,但何上游的目光聚焦于它。他看它一会儿,开始默诵,低头背一遍,再抬头对照。几番下来,还担心忘掉,最终将它输进手机。邦德侦探事务所,这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完整名字,何上游喜欢它。读本科时,他帅气的长相,曾被一些女同学认为与某任007系列电影里的詹姆斯·邦德有点相像。电视里那个大红大紫的新科明星何下游,正是以饰演詹姆斯·邦德型人物受追捧的。回到家里,刚好两点,何上游把只含两个“八”的电话拨了出去。电话里传来一个审慎的男声:你好,这里是邦德侦探事务所,我是007。何上游愣住了。你,你好——从学校回家这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直开圆桌会议,讨论该如何与詹姆斯·邦德的同行对话。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对方会以“007”自报家门。我是——何上游一时慌不择言,我是詹姆斯。对方不高兴了。我没和你开玩笑,我们有七个探员,分别以001至007的代号代表。何上游说,我也没开玩笑,我老婆都让人拐走了,我都成头戴绿帽子的大王八了,我怎么有闲心开玩笑呢?何上游的声音高了一下,旋即缓和。他挂电话不为吵架。他意识到,刚才他脑子里讨论过的预案之一,只要灵活运用,完全适合此时的对话。请原谅,我姓何,暂时不想告诉你我叫什么,既然你的名字保密,要以007为代号,那我就也用个代号,叫詹姆斯,不可以吗?哦,对不起,007声音也缓和了,我理解你心情,詹姆斯·何先生。你找我们,为你妻子出轨的事?没错,我希望绝对保密。这个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请放心。我想,掌握她一周内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六点的所有活动情况,尤其是有什么男人与她接触,能办到吗?没问题,我们需要她照片、居住地址、工作单位、手机号码qq号码电子信箱号码,最好还有她平时的活动规律表。这个我提供,你们收费多少?这个,你给我们材料时,我们当面商量吧。我们是特殊行业,收费会与多种具体情况都挂点钩,但肯定合理。好吧,我们怎么见面?你在哪一带?我住皇姑,北行这边,长江花园。哦知道,明天上午吧,我现在有事,明天上午八点半在长江街崇山路交叉口西南角的辽宁大学科技园门口见,我穿米色夹克,牛仔裤,戴墨镜和棒球帽,一米七五,四十岁左右。你呢?与邦德侦探事务所的007通完电话,何上游继续紧张,坐不稳站不住,在客厅卧室何木的房间包括厕所厨房走来走去。走路能帮他平静下来。他照镜子,照走廊门旁的大穿衣镜。他皱眉,凝眸,偏头,侧身,做飞刀与射击动作,脸上挂着兼有玩世不恭与冷峻威严的硬汉表情。他以电影里那个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詹姆斯·邦德为模特。距下一天上午八点半还有十八个小时,太漫长了。十八个小时怎么打发呢?何上游平端右手,竖起拇指伸出食指收拢其他三指,冲镜子里的詹姆斯·何先生开了一枪。砰!然后,他坐下,把脑子里那些何上游第二第三们又喊过来,开圆桌会议,商量跟踪渭渭的事。跟踪渭渭?对,没错,这正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求助007的打算,也来自跟踪渭渭的念头。他没勇气跟踪泾泾,他的胆量只够跟踪渭渭。他不认为监视渭渭是狗拿耗子。关于同卵双胞胎的某些基因秘密,现代科学仍解释不清,但许多神秘的现象耐人寻味。董建设没委托他跟踪妻子。昨晚一知道董建设又出差了,他就动念跟踪渭渭。一部分何上游第二第三们批评了他,除了骂他无聊无耻,更帮他想到,一旦露馅会多难堪。但辗转反侧数小时后,会议还是形成了决议:跟。现在,他只有权利斟酌完善行动方案,无权把会议决议束之高阁。他也知道,日常生活里,大到联合国小到居委会,制定决议像收取管理费那么频繁,可各种决议,不论多么庄严神圣,无不沦为一纸空文。人们制定决议,不为执行只为践踏。何上游执拗,他不允许自己的决议与联合国或居委会的决议有相同的命运。他们的决议写在纸上,我的决议刻在心里。砰,他冲镜子里的詹姆斯·何先生又开一枪。

时钟敲过下午四点,何上游最后攥一下拳,像履行一个宣誓程序。他往渭渭办公室打电话。渭渭在。何上游先替同事打听件事,又顺嘴问她怎么还不下班。前一节的借口和后一节的顺嘴,都没露破绽。渭渭说五点打完卡才能下班。与渭渭通完话,何上游已满脸是汗。他洗把脸,又攥攥拳,把再一个电话打给泾泾。不是往泾泾办公室打,是打她手机。晚上我有饭局。他平静地告诉泾泾。好的知道了。泾泾的声音也很平静。何上游期待像以往那样,泾泾能关切地再补一句:少喝点呀!没等到,泾泾迅速切断了电话。你工作至于那么忙吗?对着嘟嘟叫的电话,何上游忧伤地问了一句。回答他的还是嘟嘟。他没立刻放下电话,仿佛要与他的忧伤或他忧伤的问题独处一会儿。好几天了,泾泾对他带搭不理,其表现形式是,像老鼠怕猫一样躲他避他,躲避不了,就受气包似的唯唯诺诺。表面看,是怕他,怕她主动多话过度热情,会惹他借题说三道四——这的确是他近来的习惯;但问题绝不那么简单——为什么以前他噎她戗她,她照样黏他腻他关心他呢?你变心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对着嘟嘟叫的电话,何上游放开嗓门大喊一声。喊叫把他的忧伤提升为痛苦。

出租车停到市府广场北端火炬大厦东侧的乘降站时,距五点还有十多分钟。何上游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略呈圆形的草绿色报刊亭。它还存在,这让他满意。在跟踪方案里,它将被派上重要用场。这里的环境他不陌生,近年来,至少三次,他应邀来火炬大厦开讲座授课,有些外边的白领都混进来听。他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以前他觉得它造型难看,那种圆滚滚胖乎乎的样子,像一只向上蠕动的大菜虫子。现在他觉得它憨态迷人,形状别致质地坚固,完全是一座缩微版的军事岗楼,占据要冲,统摄八方。何上游隐蔽在岗楼南侧,像个准备打冷枪的游击队员,四处悬挂的报纸杂志是掩护他的迷彩伪装,两扇外凸式弧形玻璃窗大了一些,但比喻为供他观察敌情的瞭望孔也差强人意。他试观察。效果挺好。火炬大厦的四扇大门,被斜向上升的九级台阶烘托起来,一会儿,即使许多人同时涌出大厦,那逐级下降的台阶,也能渐次呈现每一张面孔,以确保个别不被一般模糊。二十八层高的火炬大厦是巨大的墓碑,记录着埋藏其间的近百家大小公司,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的生死挣扎。大部分公司像肥皂泡一样,在冰冷的坟地里忽鼓忽瘪,最后破裂时悄然无声。只有少数肥皂泡能进化成闪烁的玻璃彩球,坚硬圆润,滚动起来嘎嘎有声,由占据一盔墓穴开始,满怀希望地扩张自己,恨不得让火炬大厦这座墓碑只为自己而高高矗立。渭渭供职的那家公司,就曾有过独占整幢大厦的野心。想到渭渭,何上游移动脚步结束了试观察。这时,二十米开外那九级大理石台阶上还冷冷清清,他没必要把注意力早早用完。大厦里的白领,要七八分钟后才能下班,而七八分钟后,他们也不能立刻涌出门口,总得再拾掇七八分钟。两个七八分钟约十五分钟,何上游的注意力,还可以松懈十五分钟。

若在平常,十五分钟一晃就过去。平常的十五分钟是个整体,类似一袋米,可以由此地扛到彼地;可现在,等人,十五分钟是九百秒,一秒一个单元,每个单元是一粒米,需要逐一捡拾起来。时间漫长。何上游站在他选好的观察位置,看报刊亭主人很享受地抽烟。他恍然有所悟,原来抽烟也有好处。他想到了胡不归。在朋友圈中,他最讨厌抽烟,胡不归最喜欢抽烟。他猜到胡不归为什么烟瘾重了。胡不归总和女朋友约会,约会需要等待,等待需要陪伴的营生,抽烟,是打发时间的最好营生。这时,报刊亭主人也看他一眼。那一眼不包含任何内容,只是一个无聊之人的无聊一瞥。何上游敏感,他认为是报刊亭主人对他光浏览报刊却不掏钱表示不满。他不愿意惹人不满。他拿个姿势,像抽烟人掏烟那样掏出手机,以此通报报刊亭主人,他无意免费看他报刊。他倚着报刊亭查看手机,从字母“a”开始。abcd一路走过,他拨号的热情一路降低。这个时间,朋友中大部分人都在准备下班,他的闲聊没谁会呼应。efgh……字母“h”跳了出来。他热情重燃。拨电话时他很坦然。嗨,干吗呢不归?忙不?他选择胡不归作聊天对象。胡不归说看书呢不忙。何上游犹豫一下,小声说,不归,咱们这拨人里,咱俩在时间上自由度最大,没有更多上班的约束,那你觉得,如果一个人自己支配的时间太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胡不归笑了,你小子不忙,也没雅兴闲聊天呀,今儿个怎么了?何上游光嘿嘿,他知道胡不归的问题不必回答,他问一句,只为铺垫下边的回复。胡不归素来好为人师,喜欢也擅长东拉西扯。我不知道你提这问题什么意思,如果一般泛泛而论,不同的人感受不会一样。就像钱,有人钱多了吃喝嫖赌,有人钱多了扶危济贫,有人钱少了省吃俭用,有人钱少了偷摸抢要……胡不归说时,何上游开始还唔唔点头,可听几句后,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在胡不归肤浅的说教面前,他竟像个探亲期间也按部队作息制度要求自己的规矩士兵。他烦躁,打断了胡不归的夸夸其谈。没有,他说,新意……可刚一打断,他又后悔,不听胡不归絮絮叨叨,他该怎么把十五分钟的岗楼哨兵职责行使到底呢?他重找话题,问胡不归看什么书。哈,这本有意思,有新意。胡不归没计较何上游的唐突失礼。它讲宇宙中的生命层次,胡不归说,它说,没准就在我们身边,存在着许多比我们高级千万倍的生命形态。哈,觉得胡扯是吧?这么说吧,地球上,有人,有狮虎豹,有狗猫鱼,有昆虫微生物……人呢,总以为自己是宇宙主宰,凌驾万物——也许考虑到地外高级生命存在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吧,现在的人,一般只把自己看成地球老大。可这本书说,任何生命,感知的器官都有限度,鼠目寸光,人目也不过千把百米。比如蚂蚁看不到人类啥样,可这不影响人类存在——你听没听过那个段子?大象把屎拉在路上,一只蚂蚁路过,抬头望望云雾缭绕的粪的山峦,不禁唱道:呀啦索,这就是青藏高原……嘻嘻,不借助显微镜,人也同样看不到细菌、病毒,可它们照样生龙活虎。宇宙中,人类能看到感知到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二,另外百分之九十八的暗物质……对不起不归我有事!何上游啪地关掉电话,又一次表现得唐突失礼。这时候,二十米开外,火炬大厦大门洞开,像翻斗车倾倒体积偏大的建筑垃圾那样,将二三十个青年男女卸了出来。他们是三部电梯同时送出的第一拨下班白领。

从何上游掐断胡不归电话到他离开报刊亭,又过去十五分钟,十五分钟里,火炬大厦共涌出五拨下班的人流。也许是四拨,也许是六拨,很难作出确凿的统计。自第一拨二三十人出来以后,就不断有人走出大门,有时人多,有时人少,忽而一群忽而零星。这与三部电梯不能同步运行有关。涌出来的人流分不成拨了,分拨也不再有什么意义。渭渭随何上游估算中的第五拨人流涌了出来,在一群光鲜时尚的青年男女中,她照样醒目。穿戴上她敢标新立异。何上游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他等到她了。他的跟踪计划开端良好。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好走了:跟住就行。他有充足的应变预案应渭渭的走向走法之变。可他步子却没迈动。不是他脚掌被固定住了。没固定,还能抬,是他抬起来的脚迈不出去。他无助地看报刊亭主人。报刊亭主人也在看他,甚至还以目光和手势关切地问他,是哪张题目耸动的报纸或哪本图片花哨的杂志让他欲走不能。他无言以对。他把视线从报刊亭主人身上移开,重投向渭渭。渭渭的背影渐趋模糊。鼠目寸光,人目也不过千把百米……他嘴里,小声复诵胡不归的话,像回答报刊亭主人无声的问题:对不起我不买。他与渭渭间的闲杂人等越来越多。跟上去不会有什么风险,但不跟上去,转瞬之后,渭渭便会无影无踪。他仍然没动,不光脚没动,眼睛也从渭渭背影上收拢回来。他伫立片刻,掏出手机,按电话号码。对方的自报家门还没开始,他就抢先发言,好像不赶紧发表意见,他要表达的意思就会改变。007侦探吗?我是,何,詹姆斯·何,下午跟你咨询过业务……知道知道,听出来了。本来我们约好,明天上午八点半在辽大科技园……是的是的,有变化吗?对不起,有变化,我想,取消见面,我不打算监视我妻子了……操,你耍我呀!何上游没理会007的责骂,对着报刊亭里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闭上了眼睛,同时把手机送回兜里。手入兜后还没抽出,一声响亮的短信提示音就传了出来,它先于他手钻出他兜。007换了骂人的方式?他重拈出手机,快速构思复信内容:要继续诚恳地沉痛地说对不起……他按阅读键。跳出来的短信未以代号署名,它是否来自007成了悬案:亲爱的朋友,您想暗中了解他人隐私吗?您想秘密掌握他人信息吗?本公司不需原卡即可专业复制各类手机卡,该卡将具备拨打电话、窃听该卡号码的通话及短信等功能。本公司技术精湛,价格合理,以诚信为本,讲职业道德。有意者请与……后边只留个联系电话。

……这就是女性的伟大,宋白波说,你们把季欣想低了,是你们境界太低……大家的议论,是后来在厕所里,封文福学给何上游的。当时,大家在主题919文化餐厅的大包房里议论季欣,何上游坐凌霄的北京吉普去接季欣。季欣住皇园。黄是皇园建筑群的基本色调。随着凌霄把车驶入新乐遗址西边的一条小道,吉普外边,猛扑来一片干燥的黄色。何上游的膀胱忽地一胀。他想撒尿。黄颜色对膀胱有刺激吗?没这说法。但人若上火,会撒出与皇园一色的尿。何上游尽量把尿憋住。他不好意思让凌霄停车,最主要的是,他不好意思在凌霄眼皮子底下尿洗皇园,尿洗皇园的墙根也不行。他对前列腺的忧虑超过了憋尿的难受。他想建议凌霄把车开往新乐遗址身后,他恰好知道,那里有家男科医院,叫重振雄风。他就开口了。他忍一忍,没提重振雄风男科医院的前列腺科,提的只是他与季欣通话的内容。说点什么,能缓解他强烈的尿意。何老师,你们都是小彤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哥哥姐姐,你们设宴安慰我,是好意,我当然愿意听你们教诲。他说,对凌霄说,季欣开头是这么说的,非常通情达理。但接下来,季欣的预防针就扎了过来。季欣说,如果谈话内容涉及到我的家务事,我只能说,你们意见我会尽量考虑,但家务事这种东西太复杂了,是非对错很难说清……何上游评价道,季欣这样说没什么毛病,只是,那话里的无赖情绪过于明显:你们想放屁,我不听不好,那就权当闲着没事听屁玩吧。凌霄笑,说那天老马把想法一说出来,胡不归就说了,马兄呀,我觉得非逼季欣听咱放屁屁用没有。何上游说,任小彤活着也会这么说……何上游话说一半又卡住了,此前他是支持马新奇的。任小彤爸妈家条件不好,任小彤拿命换来的钱,的确不该季欣独吞,而且,季欣肚子里的孩子是任小彤的血脉,任可也不是任小彤的养女呀。马新奇指派他电邀季欣过来谈话,他不光答应得痛快,还建议马新奇给大伙儿分工,谁唱白脸谁唱红脸。可他现在的说法,有打自己脸之嫌,也对不住马新奇。与此同时,主题919文化餐厅的大包房里,马新奇正对宋白波慷慨陈词:季欣就是条狡猾的狐狸,她伟大什么?宋白波抗议道,老马你说话太难听了!然后,她声音哽咽地提到任小彤未来的遗腹子,提到了爱情的结晶与烈士的遗志。马新奇口拙,明知宋白波的表演不够诚恳,却无力反击。他更怀念任小彤了。任小彤是他最忠实的兄弟,什么时候都与他站在一边。最重要的是,任小彤聪明伶俐,有一万种办法打击敌人保护自己,即使从事的是非正义勾当也能如此。他最后一战当然打得不好,从事的是正义勾当,却败给了非正义,还败得彻底。这时胡不归插了进来,在马新奇宋白波间树起道屏障。这季欣,有俄罗斯精神。没人说话,都看胡不归,不知他的话什么意思。胡不归和任小彤一样,也有一万种办法打击敌人保护自己,可马新奇知道,胡不归的敌友总界限不清,他的打击与保护也总似是而非。马新奇不敢指望他帮自己。我最近看个消息,胡不归说,俄罗斯官方号召国民:为祖国做爱。他表情一本正经,像圆桌上,空给季欣那个主位上酒杯里特殊摆放的花朵状餐巾。封文福说,这消息我也看过,人家的意思,是为祖国多生孩子——以前苏联那会儿,一个女人,生育超过一定数量就算英雄母亲,政府还表彰。哎国庆,你在俄罗斯待那么久,你说,是俄罗斯人天生有生育缺陷呢,还是地盘大,不玩命多生怕填不满版图?孔国庆说,我也说不好,他们人丁一直不旺。可说为祖国做爱……做爱与作战不一样呀,那是私事,说为祖国与车臣反政府武装作战可以,号召为祖国男欢女爱……胡不归说,我是想,有没有办法可以保证,被祖国号召出来的一代代后人,能真遂祖国的愿,而不成长为将来亡党亡国的又一茬戈尔巴乔夫或叶利钦……这时,何上游凌霄引着季欣走了进来。

季欣没故意情绪低落,她耳朵上脖子上重又环佩闪闪。她与众人握手时面带羞怯,甚至歉意——五周里,她和他们至少分别握手五回,已像左手握右手了。众人忙于手手相连,何上游看封文福一眼,转身出包房冲向厕所。站在小便池旁,他尿道微痛,久憋的尿水羞羞答答,像上轿前的新嫁娘不立刻露面。好一会儿新嫁娘才掀开盖头。他尿声大作时,封文福跟了过来,有事?封文福问,也解裤子撒尿。他基本没尿。何上游没空回答封文福,他思绪集中在尿道和尿上。尿道的微痛让他恐慌,尿的酣畅让他舒服。这更吊起了封文福胃口,他以为他和他玩神秘呢。何上游摇头。他知道封文福错会了他看他的意思。刚才他看他,是习惯使然,没想叫他说悄悄话。他的尿滴滴答答进入了尾声。没事,他对封文福说,憋坏了。封文福哦一声,看出来何上游的确没事,或有事,但刚才想说现在不想了。何上游不想说的话他问不出来。他抓耳挠腮。他是为说话来厕所的,何上游不说,他再不说,像白来一趟挺吃亏的。为了不白来,他自己说,就说了女性的伟大和狡猾的狐狸,说了爱情的结晶和为祖国做爱,说了又一茬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你觉得,他最后问,那孩子季欣能留下吗?何上游看他一眼,很干脆地做个手势。他眼神和手势的意思都不含糊,不辅以语言,完全能让人明了他态度。可在眼神和手势之后,他嘴里又发出了声音,和平常发言表态一样,拖延了一个小小的半拍,让他意思又含糊了。在中国,他边系裤子边说,提倡为祖国计划生育。然后他转身走出厕所,留下封文福独自在小便池前鼓鼓捣捣。

七岁那年,封文福走丢过一回。丢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长他三四岁的另两个孩子。他们一起玩,迷失在红旗广场周边的小胡同里。那时沈阳没夜生活,尤其冬季,晚上八点,就相当于现在的半夜三更。封文福失踪五小时后,被送回家,当时还没到晚上八点。他爸爸妈妈快急疯了。在那之前,有好心人看出他们是迷路的孩子,把他们送到派出所里,警察向那两个明显大于封文福的孩子提问,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爸妈叫什么倒答得上来,但爸妈的单位,家庭的住址,他们一概稀里糊涂。这时封文福开口了,这个抹着眼泪的小不点儿,音韵流畅像背诵一首自由体诗歌:……沈阳市皇姑区北陵大街一段一里24号!

那是封文福家当时的门牌号码。在那之前,从封文福能自如行走并有了记忆,在爸妈教诲下,他就记牢了家中的基本情况,包括住址。他尚处幼年,爸妈就预见到了他们儿子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方式:行走。生活的经验让他们知道,迷路是行走的题中应有之义。封文福确实长于行走,尤其三十岁后,一切按部就班,连六十岁的远景都看清楚了,他以行走为活着的佐证。他四肢修长,体瘦若竹,行走起来健步如飞,好像飞鸟掠过低空时,在地面留下的一道影子。他的行走没实在意义,不为观风望景,不为体察民情,连健身的概念都是后附加的。如今城里人时兴远足,以山水为朋,引鸟兽作友。从他喜欢行走这一点看,他有理由成为“驴友”。他不是。他对旅游没有兴趣,他的走是为走而走。至少,把家搬入汇宝花园前,他的走是为走而走。他自以为找到了行走的理由,一个意义性理由,是住进汇宝以后的事。汇宝花园在皇姑区,附近的标志性设施,是基本处于歇业状态的皇姑屯火车站,东北最重要的历史名人之一张作霖,就被日本人炸死在那里。皇姑屯火车站低矮简陋,最大的意义是充任界碑,替行政分隔皇姑铁西两个毗邻的区。铁西区近年名声大噪,作为沈阳这个老工业基地的基地核心,有部长达九小时的地下电影《铁西区》,为它做过世界性广告。广告工厂的大面积倒闭,以及工人的大规模下岗。近几年,铁西这盘棋已重新摆过,《铁西区》成了铁西区的一块化石。某天,封文福从汇宝出门前往单位,没走破败的华山路。他试探着钻过一孔幽暗恐怖的地下人行通道,踏上条让他陌生的宽街新路。封文福行走的乐趣之一,是勘探未知。他驻足四望,旋即明白,未知把他送上了铁西地盘。年久失修的华山路属皇姑区。最初,他没多想他此行的发端,只是一路向东,走过和平区的皇寺广场,走过沈河区的惠工广场,于一小时后,走到位于大东区小北关街的工作单位。是进办公室后,他恍然发现,这一路,他踏过了沈阳的市内五区——他等于一小时走通了整个沈阳!沈阳不是蕞尔小城,光区就有十个之多,但一般行政区划上说的市区,确是封文福一小时里途经的五区。他没来由地振奋感奋,整整一天不问他事。他模仿张作霖披衣伏案,守着张沈阳地图运筹帷幄。平常,他家的事都轮不上他运筹。以如此方式消费沈阳,是几种因素巧合的结果:由皇姑的汇宝花园去大东的小北关街,能走在市区的中轴线上,铁西和平沈河三区犬牙般的交错地域,正好坐落在那个起止点的中间部位。一小时走过它们没什么特别。封文福认为特别,他对此事作了升华。

升华是发掘引申意义。引申意义没立刻出现,是封文福在这条路线上走得多了,他的概括才渐渐定型:浓缩往昔苦乐,回放旧时悲喜。一小时内走通五区,成了他抚今忆昔的追溯仪式。人靠往事活着。没有未来的人更需要往事。在沈阳,封文福生活了四十多年,他的所有行走都与这座城市有关。并非刻意而为的五区之行这一象征性仪式让他明白,在行走中,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世间万物都有影子,影子的特点是客观公正,有资格成为最可信赖的个性化史志。影子顺从,甘当客体从不僭越,只对主体亦步亦趋;但它又天然具有抗篡改防抹杀的免疫能力,能在真实的银幕上透视主体,将主体映照得纤毫毕现。这就是我找到的行走的意义,找到了它,我觉得活得更充实了。封文福满足地对何上游说,两条细腿如捋直的螳臂。何上游认为封文福的满足是装出来的,是打肿脸充胖子。他忘记了封文福是为安抚他说这番话的。文福,他转而安抚封文福,你不用给悲观戴上乐观的面具,四十三岁不是世界末日。封文福说,三岁也可以是世界末日,但我们要按三百岁活;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末世感不等于颓唐绝望。这时,他向后扭转细长的脖颈,像个为乡亲殉难的义士,临刑前再看一眼瞧热闹的乡亲。我坚守影子的立场,是要像昆德拉那样,通过“记忆”抵御“遗忘”。何上游振作一下,觉得这名字在哪儿见过。他想到了《狱中书简》,想到了捷克。他底气不大地说,我读过《我有一个梦》。他嘟哝的声音比底气还小。封文福还是听到了。我是说米兰·昆德拉,不是说马丁·路德·金,马丁·路德·金也不吃文学饭。封文福的宽容里有优越感。封文福读过许多小说,知道许多作家,在大学读林木病虫害时就爱好文学。何上游不好再装明白,只埋头扫兴。封文福竟不是消沉,这让他扫兴。扫兴狭隘他还是扫了。他喘得厉害,脚下越来越磕磕绊绊。城市的道路确实如拉链,拉开的时间长于拉上的时间,现在,他们脚下的拉链就是开的,还是开膛破肚那么种开法,不知剖它的人感兴趣于它哪部分脏器。封文福不磕磕绊绊,他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稳健。胡不归肯定有昆德拉小说,他说,你应该借来看看。封文福读书不买书,过去看图书馆的,现在看网上的。现在,单位里宽裕的时间和方便的网络,已把他成就为某个文学论坛的活跃分子——他的大部分同事,利用公家的时间和网络,是成人聊天室的活跃分子。何上游对网络持否定态度,不满意老夫子封文福当网瘾中年。上网是另一种行走方式,封文福诗意地看待网络和脚下的坑坑洼洼,珍惜和尊重过往的影子,即是珍惜和尊重脚下的道路,以及道路上留下的踽踽屐痕……某类诗意语言,有呼吸机作用。何上游被诗意抢救了过来,一种微妙的精神力量让他重获生机。他再落脚,就尽量踩住封文福脚印,让自己的屐痕不再踽踽。文福,他喊,如果你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就冲走路能把你走得这么深不可测,以后我就听你的,也坚持走。他趔趔趄趄地快走几步,努力依傍在封文福身侧,如同一面旗帜半缠住旗杆,因为没风飘不起来。

这是个周日,天气晴朗,封文福约何上游出来走走。最近这段时间,他约何上游不为控诉菲菲,为带他走路。他把走路当成人寿保险向他推荐。我这身体虚得,实在走不了,何上游说,我自己也走了两回,但走不几步就气短心跳,见到出租想叫,见到公交想上,见到骑自行车的都想求人家驮我……封文福建议他再试试。他没说你根本没病。他那么说过,何上游不爱听,在何上游那里,说他没病就像骂他,还是骂他没礼貌少教养。何上游看重礼貌与教养。封文福是个忠诚的朋友,把帮何上游振作精神当成使命。每个个体都有差异,封文福在电话里说,医生的药,不对症的比对症的普遍,所以,我们调整情绪恢复健康要靠自己,靠自己身体力行的持续锻炼。经不住封文福磨,何上游只能又跑出来,来他家东边半站地远的岐山路邮局门口等封文福。出门前,他问泾泾,她是否求封文福给他打过电话。泾泾的回答他没听见。他故意不等她回答就跑出门外。他怕她否认。他不知道她是否求过封文福多开导他,在想象中,就有理由相信她求了。泾泾有了别人还惦记他,比有了别人不惦记他强。最好是也没别人也惦记他。那不可能了。

封文福步行来岐山路邮局要二十分钟,到何上游身边时已额沁薄汗。他球鞋运动衣都不算旧,但与何上游的球鞋运动衣比,属垃圾档次。他们就行走的距离和方向交流几句,把四台子定为终点。四台子一带高校荟萃,是大学区,大学区的某一个院子,是何上游的工作单位。他们沿黄河大街向北疾走,封文福边走边说脚步不停嘴也不停,还大气不喘,一如何上游走上讲台。何上游在讲台上也没那风采。他不断掀起运动衣扇风,还不停擦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乱,像封文福每次讲为什么菲菲又打了他,吭吭哧哧拖泥带水。走到松山路,也就是疾行四十八分钟后,何上游终于走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到特种设备检验所门前的宽台阶上,都没力气对前边的封文福招呼一声。封文福快他几步。星期天,特种设备检验所的大门紧紧锁着。封文福是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的。他在何上游身边原地踏步,拧腰扭胯,仍然保持行走的节奏。他没胯。没屁股的人身上没起伏,好像身体不需要腰肢连接或分断。再坚持一会儿,封文福说,争取走够一个小时。何上游看着封文福想说什么,嘴巴咧咧没说出来。一丝忧伤挂在他腮边,如同冷天张开嘴后,有淡淡的白雾缭绕不去。上游,你可刚表过态,也要找自己行走的影子……封文福的絮叨变成了揭短儿,这没人爱听。何上游的忧伤变成了厌烦。他继续沉默,回头瞅特种设备检验所死寂的大门。上下班时,如果不坐学校班车,他在这里倒公交车。这里平常也冷冷清清。可能没多少特种设备需要检验,也可能,这里只是个巧设的机构,供某些闲人开资领饷。封文福伸出一只手,想拉何上游。动作有点生硬。亲切容易导致生硬。亲切和生硬,一并对何上游构成了刺激。你别碰我!他一甩胳膊,冲动地喊。封文福愣了。都走这么长时间了,我这心里,还堵得慌!妈的,沈阳的马路上没我的影子……何上游继续喊,脸上的器官揪成一团,像少了什么。封文福不再拧腰扭胯。他慢慢蹲下,看何上游,并试探着重新拍他肩膀。这回何上游冷静了。总体上他是个冷静的人。他歉疚地看封文福。他脸上的器官又归位了,什么都没少,在他齐全的器官之外,还多了些东西,多了一些痛苦与无奈。上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何上游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比较婉转地,顺势甩掉肩头的手掌。行走吧,封文福说,不为排遣心内之事,而为拥抱身外之事。与身外之事的林林总总比,你很快能发现,其实心内之事吧,没那么重……哦,何上游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同时在脑子里,召集何上游第二第三们开圆桌会议。清凉的微风徐徐掠过,他的喘息不再急促。文福,这回咱俩同病相怜了。他说,他知道封文福在期待什么。他不想满足他的期待。我那个已经板上钉钉的副主任位置,也被人占了。他站起身,与“特种设备”几个字并肩而立。他们从外系调个外行,补了那缺。

白棋围住一条黑龙,小黑龙。没彻底围住,小黑龙尚存一线生机,还在闪躲腾挪苦苦挣扎。这一点,何上游和董建设都看得明白。轮白棋走。白棋想稳稳当当吃下黑龙,得再补步缓棋,黑棋则可以以放弃黑龙作为代价,摆脱纠缠去另辟疆域,在新领地内掌握主动。这一转换如果实现,就是盘细棋,不能立刻看出胜负。选择权在白棋,黑棋有个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就行。白棋是何上游的,董建设执黑。何上游太想赢这盘棋了,他希望既吃住黑龙,又不让董建设去新疆域占大便宜。他不能忍受细棋漫长的折磨。他第五遍把捏粒白子的右手高高举起,又第五遍把棋子放回盒中。董建设往厨房探头,渭渭,他低声叫,你不有材料让上游看吗,先拿出来,别一会儿忘了。他们这天的日程是先下棋后吃饭,不像往日,先吃饭后下棋。晚饭后,董建设和渭渭得早些回家,下一天周一。董建设与何上游距离不足半米,与渭渭的距离超过三米,他压低的声音对何上游来说好像喊叫,渭渭却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唔?马上好,你俩还得多长时间?她以为董建设问她何时开饭。

坐到饭桌前,何上游接过渭渭的“材料”,一看题目,笑了。他笑得挺大,嘴里有东西都能笑喷。什么题目呀乱七八糟的?他笑,也与刚才那盘棋赢得漂亮有关。畅快又惊险。刚才他暂时饶过黑龙,追着董建设去新疆域挖堑壕筑碉堡。这是着险棋。董建设只能放弃对新疆域的觊觎,专心逃小龙。小龙逐渐逃成大龙,还是死路一条。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何上游念道,这好像是,“文革”时的文章题目,你也会用?渭渭说,这题目是我们老总帮我拟的,多有分量呀,不好吗?董建设说,嘁,他们老总当过红卫兵,还杀过人呢。何上游想问,你老总也喜欢足球?没问。那天渭渭搂着的球迷,不比自己大,不可能是老红卫兵。渭渭说,你别瞎说,我打听过,红卫兵是些特仗义的人,不是杀人犯,顶多把人打残,主要是砸东西抢东西烧东西,但不为自己,为***。***是毛主席老婆,他们以为帮***就是帮毛主席了。你这是,学习任小彤的主题演讲?何上游的酒杯已端到嘴边,又放下了。是呀,为学习任小彤,我们大厦的联合党总支组织各公司演讲比赛。前些天报纸电视上全宣传这个人,你不知道吧,他……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说,说任小彤英雄行,烈士行,可说他先烈……何上游又笑了。这任小彤,泾泾没忍住,插了一句,我还认识呢。说完话,她何上游,像闯红灯时,觑着按绿灯行驶的过路汽车。汽车没撞她。他是上游朋友,泾泾胆子大了一些,他后事全是上游他们几个朋友帮张罗的。真的?是吗?渭渭和董建设都很惊讶。何上游逐字逐句看演讲稿,其间起身去书桌拿笔,在稿子上偶尔作点改动。不是大改。其他三人也停止吃喝,叽叽喳喳展开讨论:这任小彤真那么神吗,居然第五回勇斗歹徒,他怎么总能遇上歹徒?他二婚的小媳妇不是作秀?真不想堕胎……泾泾说话时比另两人声小,好像更照顾何上游的阅读。哼,留不留下又能咋的,那孩子也不是任小彤的。唔?咋回事?他爱人怀的孩子,是她以前男朋友的。泾泾又何上游一眼。你们可不许出去瞎传,内部情况,只有上游他们几个朋友掌握。任小彤吧,人特仗义,可能挺像你说的红卫兵,就是性子急,那天知道他二婚的小媳妇还和前男友来往,就挺生气,两人就吵。没承想,那小媳妇心肠太狠太有心计……你别胡说。何上游放下手里的笔和演讲稿,喝了口酒。你这文章,太肉麻了,全是红卫兵那年头的大话空话,你们老总帮你加工过吧?何上游前边的话说给泾泾,后边的话冲渭渭说。泾泾闭嘴。渭渭开口。所以请你这大博士帮修改呀,我们老总初中生耶。董建设说,看看,上游那么给人留面子个人,都说它不好。我早说过,你这么歌颂英雄等于骂人,还说老总重视你呢,我看呀,那老东西是出你洋相。

许多事情,甚至大部分事情,甚至所有事情,真相永远无法大白。不论正史还是野史,记录的从来不是事实,只是对事实有取舍的想象。不是所有事件当事人描述事实时都弄虚作假,都伪造歪曲,而是任何事件,接受陈述就会偏离真相。陈述者所持的立场视角态度观点完全客观,主观化也必不可免。这与人的独立性有关,与是否成心骗人关系不大。撒谎是人性的组成部分,说人诚实本身即撒谎。人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好恶标准,人的立场视角态度观点就不可能客观。历史的属性不是真实,是似实,也叫仿真。有一天他们玩扑克前,胡不归这么对何上游说。

任小彤见义勇为斗劫匪的故事,因为死了任小彤这个当事人,更不可能被真实还原,要复述它,必须加进想象的东西,以使季欣的讲述、任小彤妈妈的讲述、被救妇女的讲述、劫匪的讲述以及公安部门的讲述,能被整合成一个大体符合逻辑顺序的事件过程。那个周末的晚上,任小彤季欣去任小彤妈妈家,吃饭喝酒时,季欣抱怨火炕太硬。她已出现孕期反应。任小彤妈妈家住农机厂宿舍,那片平房区是等待改造的贫民窟。每家只有两屋一厨,若厨房未经自行扩建,并不能摆下一张饭桌。人们吃饭、写作业、打麻将,一般都在这屋或者那屋的炕上,炕上摆得下短腿方桌。季欣的抱怨只是顺嘴。她是农村孩子,家里也住火炕,从小到大,被火炕磕手碰脚的事不少。没人接她茬,她话说完就过去了。孕妇有权娇惯自己。可任小彤的妈妈,认为季欣是觉得病在炕上的公公妨碍了她。季欣自从嫁到任家,没为公公做过什么,喂水喂药翻身接尿,都没做过。任小彤的妈妈就开口了。也可以不算接季欣话茬。有一回你妈给你爷翻身,一下抱出溜了。她的话,说给孙女任可。你妈怕蹾着你爷,任小彤的妈妈继续说,自己往炕上一扑,让你爷砸在她的身上,她自己撞了一身青紫。可她光埋怨自己劲儿小,没怪你爷。老太太说完,没发生争吵,但人人脸色都不对了。任小彤对妈妈的旁敲侧击也不满意。吃完饭,来到另一间屋,季欣希望再坐一会儿就回皇园。任小彤不同意,想陪妈妈和女儿住一整宿。两人的争吵这时开始。季欣说给任小彤当填房太委屈了,又说你媳妇那么好你为什么还离婚。任小彤则说季欣还怀念以前的同居男友,因为那小子家有钱,光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就有三处,她嫁他不是出于爱情,是被抛弃后填补空虚。他们冲突的高峰,是任小彤说季欣怀了前男友的孩子。任小彤说,你他妈好好算算日子,上次你排卵我正出差;季欣说,对,是他孩子,我一结婚他就后悔了,他不光来找我,还劝我和你离婚嫁给他呢……两人的对话这么进行,是逼任小彤动手。任小彤在单位干得挺冲却一直副科,就因为三年里两次打过领导。是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打。打的不是同一个领导。这会儿任小彤对季欣动手,也像对领导那样,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打法打——都不算打,只是推搡,同时喊叫,我把你和野种一块弄死算了,还借着酒劲,拎起菜刀比比划划。季欣知道,任小彤的虚张声势,主要是做给他妈看的,他不会真打。结婚已经好几个月了,两人也生过好几回气,任小彤已基本不用武力解决问题——前提是季欣尽早闭嘴。季欣不想立刻闭嘴,又怕任小彤真发起疯来,就往外跑,边跑边气他:我就是要保护好我这野种。任小彤气得脏话满嘴,拎着菜刀大步追赶。应该说,任小彤的追赶是下意识行为,他忘了手里还有菜刀。以他的体格对付季欣,冲突到什么份儿上也用不着武器。还有就是,一追出门,他就软了,他在黑暗中低声哀求,与个资深受气包没什么区别:季欣,季欣你猫哪儿了,好了别闹了黑灯瞎火的别伤着孩子……是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不远处胡同拐角有女人叫声,是叫半声便被堵回去的尖叫的片段。他酒醒了。他妈家住的平房区不很安全,道窄灯暗,一条条小胡同曲曲折折。如今的城市遍布凶险,平房区的治安尤其糟糕,大事小情都少有人管。平房区的子弟有有钱的,但有权的,顶多拥有任小彤那种副科级权力。任小彤冲向有声音的房角,大喊怎么回事干什么的。差几步远时,他看清了,是两个小伙子撕扯个女人,他还能看清,被撕扯的女人不是季欣。撕撕扯扯的三个人不像恋人朋友。女人可以当小伙子妈。平房区里人口密集,性犯罪不多,男女间的正常性生活都很难顺利。他们抢包。不知任小彤是否想过抽身退回,但问题是,他喊声已先期传了过去,两个小伙子之一,已转身与他相向对峙。任小彤没时间犹豫,他手中的菜刀已抡了起来。面前的小伙子反应不及,捂着肩膀倒地上打滚儿。下一步如何行事,任小彤没一下想好。他肯定不想继续砍人。他以长辈教育晚辈的口吻,训斥和妇女撕扯在一块的另一个小伙:放开她你放开……他没训完,后边就袭来一股冲力。他仆倒在地,手中的菜刀飞了出去。原本帮助他的武器背叛了他,连续十一次剁进他肉里。他可能至死都没想明白,是什么力量偷袭了他。被他砍倒的那个家伙,一直趴在地上哎哎哟哟。事后人们才弄明白,平均年龄十九岁半的劫匪,不止两人而是四个,从背后冷不防踹倒任小彤的,是在他身后望风的一个少年,十七岁。

文章应该尽量做大。以马新奇为首的朋友声援团四面出击,一面动员媒体宣传力量,一面求情托人,争取拿到市里省里甚至北京大领导的态度或题词,还有一面,依据逻辑推理,迅速编织任小彤由出生到牺牲各阶段的光辉事迹,以便统一口径,为将来的深化宣传做好准备。他们没想沾任小彤光。如今也不是靠沾英雄光升官发财的时代。他们唯一的目的,是借助权力与舆论的影响,为任小彤家多捞些补偿。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任小彤死得多可惜,死了也就死了,尚可努力的,唯有让他的死达到利益最大化。宣传的声势比较成功,有些大领导也打算表态题词,可突然横生的一个枝节,让事情的进展停滞下来。他们晚了一步,没及时买住劫匪的律师。这个狡猾的家伙提到了菜刀,他至少部分地,把劫匪砍死任小彤的行径描述成正当防卫。幸好任小彤挨十一刀。几个孩子就是喝了点酒,没带凶器,抢劫只是即兴的主意。是任小彤拎着菜刀夜行胡同的行为不好解释,又是他先动手砍倒个孩子。律师这么一说,领导看出了其间蹊跷,就打消了把任小彤之事做大的念头。时机也不好。年度中旬,从中央到地方都没有树典型评英模的计划,一般年底年初,有关部门才需要英模典型“感动中国”。任小彤的朋友们不甘心败给律师,他们的解释是,任小彤夫妇在屋里说话,听到外边有人呼救,就一齐冲了出去,往外冲时,任小彤顺手操起了菜刀。各当事人口径的提前统一工作没太做好,其他细节的偶然外泄,让相关领导审慎起来。任小彤的妈妈和女儿都说没听到呼救声,只听到任小彤在屋里责骂季欣又去外边喊叫季欣。马新奇很快为这一老一小统一了口径,她们也迅速收回最初的证言。没人刨根究底,可对她们的新证言,领导只是一笑了之。马新奇等一干说客努力的成效在于,相关方面故意忽略了菜刀问题,依然承认任小彤是烈士英雄。这结局也算皆大欢喜。

在任家,这个结局并不欢喜。几个人对外是统一战线,一关上门,在分钱问题上,婆婆与儿媳就有了分歧。任小彤皇园那处房子,绝大部分将落到季欣名下,那么,多得甚至全得抚恤款项,就不算任小彤妈妈的非分要求。事件初期,没人知道任小彤这条命值多少钱,只知道大体能换回四笔:单位补助可能少点;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奖励和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捐款不好确定;稍微多点的,可能是劫匪家属为减轻孩子罪责给的赔偿。季欣不同意婆婆的分配原则。她农村老家来好几个亲戚,为她站脚助威,不仅强调皇园的房子全部归她,还认为抚恤款的大部分也属她所有。她没想太贪。她这样表态是生意策略。把价码定高些,最后还价余地就大。任小彤的朋友站在任小彤妈妈一边,觉得季欣过分。但他们是外人,他们对人家家庭私事的介入方式,只能是找季欣商量、恳求、规劝,希望她考虑到任小彤家的具体困难,考虑到他久病的爸爸,收入微薄的妈妈,已经上小学的女儿。季欣不急不恼,只用一句话防守反击:你们别忘了,我肚子里也有小彤的孩子。众人张口结舌。不会有人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季欣会留下,可她这么说,谁又能指出,她最后肯定会做掉孩子,即使挺到七八个月,她也会引产。这么想这么做并不算错,轮上谁都会这样选择。现在的问题是,谁都清楚她腹中的孩子只是砝码,甚至谁都知道,让季欣一段时间内不找男友,假设半年吧,不公开找男朋友,都不可能,却又谁都不能撕开脸皮把话捅破。

撕开脸皮把话捅破也屁用没有。有一天他们玩完扑克,胡不归这么对何上游说。

我也像任小彤那样成了烈士,你能半年内不公开找男人吗?有天晚上,何上游把这问题抛给了泾泾。发问前,他与泾泾做了场爱,是场不敷衍的爱。做爱而不敷衍,这让泾泾有些惊讶。他与她许久不做爱了,做也只做敷衍的爱。倒没再吵架,泾泾也没再赌气回娘家住,有时候,赶上何上游情绪好时,她还以眼神或动作递寻欢申请。何上游一般不画圈通过。我腰疼;我可能得了前列腺癌;医生说我肾虚,但阴虚阳虚待查……可这天,泾泾洗澡时请他帮忙搓背,他没不耐烦,还主动地,把泾泾自己够得着的几个地方也搓了搓。是揉搓。揉搓那些地方与去灰除垢无关。他们就做爱了,爱完,他余兴未尽,继续流连泾泾屁股,流连她左屁股蛋上扁圆的痦子。泾泾愉快地哼哼起来。刚才她也愉快地哼过,但担心何上游中途变卦,将这场爱导向敷衍,就有点紧张,哼哼的时候有所保留。这时她已彻底放松,哼哼得就不太顾忌。你再撩我,我可说“我还要”啦。“我还要”是个暧昧典故,由渭渭传播。有一回董建设议论男人如何女人怎样,渭渭不屑地说,屁吧,你们男人就想听女人说我要,可最怕女人说我还要。当时泾泾捅一下渭渭,说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现在她也说出口了。她把它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种话,容易惹何上游借题发挥。收回已经来不及了。果然,何上游一反发言缓慢的旧日习惯,咬着她话音的尾巴追了上来,好像他正等着接她的某一句话,好像演二人转时,女的唱“阳光灿烂哪”,男的得立刻接“照哇山川哎呀呀”:你不提醒,我也知道我满足不了你。何上游的手停止了动作,泾泾身体的波浪也变成了死水。轮到泾泾了。泾泾把想象中的嚼子卡进嘴里,没往下唱。是服输的意思。但她又怕何上游把她的举手投降曲解为消极反抗,便同时挤出傻傻的一笑,错把挑衅当玩笑地往何上游怀里偎。何上游怀里没有眼睛,看不到她表情。何上游不想让挑衅被消解为玩笑,他要保持进攻态势。他自行校音定调,改任领唱。他以捧起泾泾脑袋的方式推开泾泾,用眼睛盯住泾泾眼睛。四目相对威慑力强。如果,他说,我也像任小彤那样成了烈士,你能半年内不公开找男人吗?泾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想哭。他笑。当然了,他们要求季欣为任小彤守寡没有道理,我要求你也没有道理,我意思只是,我要死了,在半年内,你能偶尔想想我吗?泾泾不能不接唱了,她轻轻摇晃何上游胳膊。你怎么了上游,你说什么呀。何上游说,我当不上烈士,我没那觉悟也没那胆量,可我这身体,说不上哪天就得完蛋,我要死了,这儿也有个房子,还有点存款,你能多少拿出来点,给我妈不?泾泾不敢吭声,也不敢再摇何上游胳膊,往后蹭蹭屁股抽抽搭搭。我要死了,你对我爸妈,最好稍微给点面子,让他们感情上能过得去……上游你,你太过分了——听我把话说完!至少半年内吧,你最好凡事都悠着点,别太张扬,和男朋友约会,尽量少去饭店公园球场电影院那种公共场所,否则,我那些朋友要是看出来你是个骚货,会替我难过或笑话我。

寒假第一天是个周五,何上游去外地出差,去鞍山。他心情很好地与泾泾道别。我希望两三天后,他说,在鞍山的某个网吧,能通过视频和你说话。泾泾点头,说没问题。可何上游真出门时,她还是追上去确认:那宽带,真安呀?何上游收住脚,皱下眉。你以为我那网名是瞎起着玩的?泾泾自责地笑,好像怀疑何上游出尔反尔就是怀疑四季更迭不是铁律。她忙说你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少喝白酒多发短信……这时候,何上游已走下楼梯缓步台了,他的回应,是从楼梯拐角飞过来的。嗨,我就去鞍山讲一周课,又不是去黄山当一年挑夫。看不到他人,听声音,说这几句话时他没皱眉。他以小小的不耐烦,表示出对泾泾那种毫无意义的叮咛的满意。的确满意。他的情绪,是把越来越灵敏的遥控器,能自如地调适泾泾。他情绪绷得比刀刃直时,能让泾泾石头般僵硬,他情绪若放松为弧状的刀背,又会让泾泾流水般柔软。以前他缺乏这种技巧,做不到让泾泾在僵硬与柔软间来回穿行。她光硬光软他都乏味。刀的意象启发了他。刀是整体,由刀刃和刀背两部分组成。也还有不满。满意从来不能彻底。人比刀模糊,刀比人剔透。僵硬是否等于做贼心虚?柔软是否表征清白无辜?他情绪遥控不出事实的证据。没证据也好,没证据能为他翻飞情绪之刀提供理由:由刀背到刀刃,再由刀刃回归刀背。反复转换累人,但阴阳不定,没反没正,左右飘忽,小大失据,正是某些人天性中的秘密要求。何上游是某些人之一。何上游这回出行鞍山,正值刀背情绪周期。与出不出差没有关系。何上游不特别喜欢出差,只是作为公家人,有了差使不能不应,为了应得心情舒畅,他理性地要求自己喜欢。他懂移情。他用距离美学安抚自己,把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感体验投射给出差这件普通事情。夫妻之间偶尔小别,能唤醒麻木的思念,能强化重逢的快乐。最初,他这么给泾泾讲过道理。好久没讲了,直到几小时前,整理行李时,他才突然又问泾泾,对出差与爱情之关系她怎么看。泾泾的回答期期艾艾。这个,我没想过,出差这种事还跟爱情……我觉得我们间,爱情不会受出差影响——我愿意你按自己意愿,想出就出不想出就不出。她没上钩,没沿着他导引的方向,去赞美出差暨赞美离别。何上游没扫兴,倒挺高兴。聪明人喜欢聪明的博弈对手。泾泾学会了辨识钓饵,证明她聪明了。何上游改变话题,又问泾泾,为什么说话总吞吞吐吐,好像应付乖戾的领导。我批评你多了,你不高兴是吧?他这回提的,是刀刃问题。泾泾的柔软向僵硬滑行。她像实验室里的笼中白鼠,正活蹦乱跳玩得高兴,忽然嗅到了麻醉剂气味。她聪明有限,对直截了当的刀刃问题仍束手无策。何上游没在麻醉剂后边安排解剖,只安排对毛发或细胞的样本提取。没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怪你。他诚恳,像电视里扮演医学专家的假药推销商。泾泾即使明知是假药,也得当真的吞下肚去。你批评我是为我好,我怎么能不高兴?她只能中止僵硬,重新柔软。只是,你真批评我我会虚心,可我觉得,你的批评总阴阳怪气,是讽刺猜忌……泾泾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微微发颤,她悲壮地等待着何上游提取完毛发细胞的样本以后,即实施解剖。刀是何上游延长的手,他翻覆刀背与刀刃不用过渡。泾泾多虑了,针对她的惊恐,何上游没继续下刀,而是微笑着结束了这场猫鼠游戏。何上游戴好口罩手套,直起身,扬臂做了个含混的手势,像是说泾泾的意见不值一驳,又像认同泾泾的意见,还带点歉疚。

何上游出差,多在省内,一般是每个寒暑假期,拿出一两周时间,与同事一道把授课的讲堂办到基层。这是新形势下的开门办学。开门办学有高收入。如果开门办学像关门办学一样,授课对象也是孩子,不会收入高。家长为孩子挥霍血汗钱,再大头,再看重学习的本质而不计形式,也不满足于读补习班,还是希望孩子去正规大学接受熏陶。基层那些被开门办学网罗到课堂上的不是孩子,是成人,还是些不同于普通百姓的特殊成人:各党政机关及国营企事业单位的大小头目。党政机关及国营企事业单位的大小头目供养何上游这类行走江湖的知识传播者,不用花家长或自己的血汗钱。近些年,为选拔干部,组织部门的新要求不断出台,比如会开车,懂电脑,通外语,政治正确,精通业务,有三年以上党龄,不贪污不受贿不嫖娼不包二奶。别的要求常有变化,唯独一条始终刚性:有高学历证书。大学是批发高学历证书的垄断单位,何上游这种大学老师,是能分一杯羹的获利群体。需要高学历文凭的党政机关及国营企事业单位的大小头目,初始学历可能是本科,可能是专科,也可能是高中初中,但经过何上游他们每年两次每次一至两周的填鸭式教学,两到三年,就能成为硕士博士,充分满足组织部门对所需干部的素质想象。培养这种硕士博士,老师省心。也有老师因省心而闹心。何上游就闹过,好像小偷第一次行窃,又像妓女第一次卖淫。办这种速成班,他对领导说,不误人子弟吗?领导一时无话可说。是泾泾替领导说服了他。那时候,泾泾对他说话还不吞吞吐吐。上游,你别那么难为领导,人家不也为创收嘛。你产品再假冒伪劣,购买的顾客都没意见,你一个站柜台的营业员何必认真。

电信局的人周日中午才来。周五何上游一出家门,泾泾就约他们,他们答应第二天来。没来,也不打招呼。从周日早晨起,泾泾一会儿打一个电话,指责加乞求。宽带用户骤增,电信局的人重新傲慢,不像以前挨家挨户献爱心送温暖那么低三下四。开通宽带是个小活,这边电信局的人一到,那边泾泾就找陈玲,问她是否有空,请她来安装视频申请qq。安装视频申请qq也是小活,不比打电话复杂多少。但泾泾对它们一窍不通,陈玲通。陈玲是泾泾大学同学,好朋友,靠自悟成了电脑行家。电脑这行,格外容易自学成材,没人分析过什么缘故。接到泾泾电话,陈玲说她正“浪迹街头”,快冻死了。我吵架了,她说。她指的是与丈夫闹了矛盾。何上游出差了?那我晚上就住你家。以前她也常来过夜,何上游在家,就得去睡何木的小床。陈玲很快过来了,问何上游为什么赦免了网络。泾泾说他要在网上下棋。她没重复何上游引的封文福语录:上网是另一种行走方式。那种莫名其妙的话学起来拗口。何上游一直反感网络,这泾泾知道,但不知道他缘何反感。他俩的工作都不依赖网络,家里没宽带不影响什么。是有一天,陈玲在她家急于上网,埋怨拨号慢,泾泾才知道,何上游为何憎恨网络。我拨号可没觉得慢。何上游先还和陈玲斗嘴。居然有人从网费上省钱?下网后,陈玲批判何上游抠门。何上游解释与钱无关,但没说服力,陈玲不依不饶的讥讽连绵而至,让他难堪。他脸一下紫了,表明观点时便态度激烈。网络是道德阴沟,大部分人上网只为网恋!陈玲脸红了,泾泾脸白了。何上游没留意她们,脸色自顾自紫得阴森。一个个打着工作学习的旗号,其实是进黄色网站,进那个什么qq,在网上打情骂俏虚拟做爱!各回房间后,陈玲问泾泾是不是对何上游说过她什么,泾泾说哪能呢。泾泾分析,何上游这个网络外行对网络的成见,可能来之于其他外行的倾向性描述。

与陈玲比,泾泾是网盲,与何上游比,她倒是个老网民了,至少她有qq号码。她昵称天涯若比邻,好友主要是同学同事。也有陌生人加她好友,向她求欢,给她留电话,给她发送裸体照片。她一概删除。前天何上游忽然表示要让宽带进家,她还以为他考验她。没必要吧?怎么,学校要求?哈,何上游说,我不想安,他们要求我也不听。也许封文福说得有理,上网是另一种行走的方式——哦,你就听我的吧,以后我出差咱俩视频……他很认真,已拟好了两个网名:冷眼向洋;若水。我在上游,冷静地雄视着水流大海……你呢,一个女人,水一样温柔……何上游不知道,泾泾早“天涯若比邻”了,名字里边也有“若”字。也许他能猜到。不是猜到泾泾的另一个网名也含“若”字,是猜到泾泾已有网名。他没问她有无网名。泾泾欣然接受“若水”,没提“天涯若比邻”。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有两个qq并不特殊。陈玲就有两个,还都带“雨”字:雨霖铃;晨雨初聆。没准不带“雨”的qq号码她也有呢。陈玲多年前就会网上聊天,那会儿她们还在读书,qq也没被发明出来。陈玲雨霖铃那个网名,是她丈夫取的。“雨霖铃”是词牌子,当年她丈夫追她,模仿宋朝柳永的《雨霖铃》填《雨霖铃——致陈玲》向她示爱,帮她坚定了选择的决心。陈玲丈夫学数学,却自小熟读唐诗宋词。从那以后,陈玲就以“雨霖铃”之名徜徉网上,在这个透明的网名下素面朝天。没人永远透明,也不应该。面具倒是人人该有。晨雨初聆就是面具。没人知道这副面具后面的陈玲是另一个陈玲,除了泾泾。晨雨初聆的我是对婚姻失望时的我,陈玲这样告诉泾泾。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陈玲经常对婚姻失望,对她会填词的数学丈夫失望。有时,陈玲会把她与网上男友的肉麻话学给泾泾,听得泾泾面红耳赤。你这样太容易受骗啦!泾泾提醒陈玲。他骗我什么?陈玲反问。

陈玲很快装好了视频,申请qq号码遇到了障碍。不是她技术不精,是网络拥堵限制了她。网上的道路像城市交通,每逢高峰期,总大车小车挤作一团,公车私车川流不息,只在堵塞的缝隙之中,成功的登录才能实现。周日下午三点属于网络交通高峰期。陈玲一遍遍提交申请。泾泾陪不起她,得陪儿子。她偶尔在陈玲身后站立片刻,多数时间回何木房间辅导作业。二年级小学生的作业复杂繁琐,与二年级大学生的作业堪有一比。何木终于放下铅笔合上了课本。泾泾帮他整理书包,穿好衣服,去阳台拿他晾在那里的小皮靴时,才借机走近陈玲,按着她肩膀看了眼电脑。泾泾家电脑,放客厅深处的写字台上,两边分别是阳台和布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那面墙,并排戳两只玻璃门书柜。显然,客厅兼任书房之职。何木不常在家,但两室一厅中,不能没他的独立空间。厅里没电视,电视摆在主卧的墙角。此时,泾泾看到,电脑屏幕上开三个qq窗口,一个冷眼向洋的,一个若水的,从没被遮掩的部分看,都一片空白;另一个有文字跳动,是陈玲的,她正戴着晨雨初聆的面具与人聊天。和丈夫吵过架的陈玲更有理由对婚姻失望。泾泾退后几步。看别人聊天不礼貌,就像偷看别人日记,看一个对婚姻失望的人聊天尤其不妥,简直就是偷看情书。有些人情书写得火辣。泾泾说,你试试我那个好使不呀。她把阳台上的小皮靴拎到手里。陈玲说,等会儿,碰到个朋友。打过几个字又说,不用试,肯定好使。看她打字和说话的样子,她忙。泾泾不再打扰她,回何木房间去对付儿子。几分钟后,她拉何木来到客厅。何木对陈玲打招呼:再见陈阿姨,我回姥姥家了。陈玲不得不停下手,站起身,过来草草地亲一下何木。对在走廊门口穿衣镜前换衣服的泾泾视而不见。再见,阿姨有工作,不和你多说了。转身坐回电脑前边,噼里啪啦继续打字。房间太热,一穿上外衣就待不住。何木开门,先跑上走廊,站在门槛处的泾泾欲走还留。她看陈玲。陈玲从外面进来时穿过膝的长羽绒服,脱掉羽绒服,里边穿的几乎是夏装,怪不得“浪迹街头”时她“快冻死了”。她上身着淡绿色羊绒衫,下身是紧体黑弹力裤,脚上穿的居然是丝袜。这时她丝袜贴着地板,一双鞋脸儿上缀着白球的棉拖鞋憋憋屈屈地趴在她脚旁,像两只刚受到主人批评的狗崽在反省错误。地热允许人冷落拖鞋。泾泾抬头看电脑屏幕。距离太远,屏幕上的字看不清楚,但能看到字在滚动。那你玩吧,我到我妈那儿就往回赶,顶多一个半点儿。泾泾说。陈玲答了个唔。你打发完网友,就试试我和何上游的qq。泾泾又说。陈玲又答个唔。是不视频也没试呀?你再试试视频好不好用。泾泾继续说。陈玲继续唔。再嘱咐什么就过分了,泾泾往外走。通向走廊的门有里外两道,她迟疑一下,没关里边的木质内门,像疏忽了,就任它斜着肩膀宽宽地敞着。她为她的“疏忽”感到脸红。陈玲是好朋友,不会偷盗她家东西,翻看什么都不可能,像她一样,她也懂得规避别人的日记情书。可现在,把陈玲独自留在家里,泾泾心中隐隐不安,似乎自己离家这一个多小时,家中那并非有什么秘密的私生活就会曝光。而内门半敞,会让她放心,仿佛她眼睛远在外边,也关照得到家中的一切。她从未这样惦记过家。

泾泾的惦记不无道理。她不在家,家中果然出了问题。她痛恨自己此前的预感。不是陈玲窥到了她家的什么秘密,是何上游发现了陈玲的秘密。后来何上游这样解释:按计划,他要在鞍山待满一周,可系里临时有事,让他星期一回趟学校,这样,周日上完上午的课,下午他就回了沈阳。路上花去三小时时间。傍晚抵沈,他想到了泾泾不会在家。他出差的日子,也是泾泾回爸妈家吃晚饭的日子,如果宽带已经开通,她也得晚上回家后才通知他。何上游没指望吃泾泾做的正规的晚饭,他不饿,饿也什么都能对付。在外边讲课天天美食。学生都是有权的人,排着队请老师公款消费,吃饭唱歌洗浴嫖娼。他不嫖,但肚子不亏。即使肚子亏,他一般也不去岳父母家借光揩油。岳父母倒欢迎他去,他与岳父母也没有矛盾。他就是不愿多去那里。他便没像以往那样,通知泾泾他何时回来。他从车站步行回家,进小区时都冒汗了。他进楼门洞爬四楼,掏出钥匙往锁孔里插,同时一眼腕上的表。如果他掌握泾泾的出入计划,能推算得出,这时何木正接受姥姥姥爷夸张的亲近,而泾泾,已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了。何上游开始旋转钥匙。没用拧三圈,只拧半圈,厚重的铁门就应声开了。外门没反锁。这证明家里有人。还能证明家里有人的是,里层木门敞三分之二,站在门口,不用特意探头张望,室内的情形就能了然——至少能了然客厅的情形,至少能了然电脑桌前的情形。何上游就了然了。宽阔的视野让他看到,电脑桌前,皮转椅上,一个黑发遮脸姿态怪异的仓皇女人,正气喘吁吁忙忙叨叨,仿佛在表演——应该是表演脱衣艳舞。她对面电脑屏幕的视频框里,也有人气喘吁吁忙忙叨叨。但距离为观察制造了困难,何上游猜得出视频框里也有人表演,表演什么却看不清,只是借助声频里断续的声音能够知道,视频里的表演者不是女人,是男人:操你,女人!爱你,宝贝!小骚逼,干死你……还是个喜欢脏话的不文明男人,估计没读过硕士博士,硕士博士的速成班都没读过。何上游放弃男人重看女人。与异性更吸引他没有关系。看电脑里的人费劲,看电脑外的人省力。电脑外的女人上身光着,只是脖子肩背处,拢起一堆淡绿色饰物,仿佛缠条宽围巾或罩件窄披肩;她用左手揉搓右侧乳房。她下身也基本光着,只是膝盖部位,臃肿地翻卷着黑紧体裤;她右手插在双腿之间,臂肘抽搐着快速伸缩。何上游看明白了,这女人所表演的艳舞,不关脱衣。脱衣舞最后得一丝不挂,她挂两丝,她不展出乳房以上和膝盖以下。可能那两部分更私密吧,不舍得给人看,或者,那两部分不能养眼,展览它们没人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