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狗的集会又开始了。这群狗够级,以养尊处优为职业,享受高干子女待遇。它们平时无事可做,把集会当成唯一的营生。它们比人低级,做不到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发情。发情周期的差异无权抹杀人狗的共性,无事的人与无事的狗一样,也喜欢集会。这样一说就好解释了,为什么在人的世界里,广场、礼堂、俱乐部及大小会议室特别发达,而主任、经理、书记及各种带“长”的官衔又格外茂盛——开会的最大意义是排列座次。狗世界没官职,也不需要广场礼堂俱乐部和大小会议室。高级之人啰嗦,低级之狗简明。现在有种新兴职业,从业人员被称为“办会的”,这些有个人背景或组织背景的生意人,专门张罗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艺的体育的集会。总有会开,是一部分人生活的近期目标——所有人生活的远期目标都是死亡。有论者称,人类的集会服务于发情,这缺乏确凿的研究证据。证据确凿的研究成果是,有事可做的蓝领狗白领狗没空集会,它们得缉毒牧羊看家护院,奔波生计各忙各的;只有金领银领的宠物狗或准宠物狗,才会被悠闲催生出无聊,不聚到一起斗嘴磨牙狗咬狗,抑郁症便会找上它们。抑郁是文明病。不可否认,群狗集会首先是群人集会,为多少狗代表预留席位,就得为多少人代表发放胸卡,按一比一的基本比例计算,狗人的数量至少相等,本着人高级狗低级的客观标准,群狗集会应被称为群人集会。群人之数也的确多于群狗。一人带两狗三狗的情况也有;更多的情况是,一条狗的主人为两至三人,比如,夫妻孩子同牵一狗。还有些人,是自己牵着自己来的。他们不养狗,通过看别人的狗打发自己的时间。各类人相加,群人的数量远大于群狗。泾泾就是这么说的:这是养狗人的群人集会嘛。何上游反对如此定义,不许她说这是群人的集会。群狗的集会,他强调指出,简称狗会。狗会不是严密组织,没名誉主席常务秘书,得不到上级的祝贺同级的赞助下级的献金,不设开幕式闭幕式,不统一组织参观游览,不发红包礼品会议补助,不会餐;狗会以自愿参加为原则,定时召开于春夏秋三季每个风和日丽的周日上午——冬天也开,人狗之数都少很多;狗会也没主会场分会场与主席台听众席之别。但低级的狗不比高级的人笨到哪儿去,也分得清尊卑辨得出贵贱,自觉能帮它们建立起两个圈子。狗世界不以官衔财富定高下,按个头体积分帮伙,它们形成的,是小狗圈子与大狗圈子。小狗圈子大,大狗圈子小,小狗约三四十条,大狗十五条左右。大小狗的圈子有时也重合,两者的界限,不像处长与局长或年薪十万与年薪百万那么鲜明。也有些狗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似乎有必要另组圈子。它们不,它们宁可混同于小狗。它们大概虚荣心强,比真正的小狗更清楚自己上不上下不下的身量分量有多尴尬。它们甘心与卑贱结伴,坚决不和尊贵为伍。大狗一般庄重,毛发披拂步态稳健,喜欢蹲坐在地上静观全局,偶尔吠叫瓮声瓮气,像主席台上的领导下达指示颁布命令。小狗活泼,上蹿下跳挤眉弄眼,叽叽喳喳闹闹哄哄,仿佛听众席上的蒙昧群众,把恶作剧似的破坏会场纪律当成开会的唯一使命。群众的特点又是畏惧权势,破坏会场纪律时,他们最关注的不是自己玩得是否开心,而是如何躲开领导目光,以避免他们想象中的,会后领导的打击报复。小狗也一样,它们撒欢打闹时,常常偷眼打量大狗,看大狗有无不满的表示。如果大狗没强烈反应,它们就偶尔穿梭于大狗圈子,有胆大的,还假装跑着跑着刹不住闸,连滚带爬扎大狗圈里,东咬一口西撞一头,耍娇犯嗲般挑逗大狗,还兼职在大狗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从后边的情形看,小狗和群众又不一样:前者率性,后者猥琐。也许,群众若有小狗的率性,领导就也能有大狗的雅量。不行,群众是人,高级,不敢像低级的狗那么以身试法。群众犯法喜欢大轰大隆,信奉法不责众。大狗的确有如君子,多数情况下气定神闲,不主动进攻小狗不说,面对小狗挑衅,也基本带搭不理,似睡非醒憨头呆脑,好像是些二线干部,正准备转往某些待遇不差的闲职上去颐养天年。这是假象。这些大狗,正值当打之年,都是争强斗狠的好手健将。不用别的佐证,只看眼睛,就判断得出它们体内的肾上腺素多么活跃。它们的眼睛半睁半闭,间或射出的光芒却锋利阴毒。它们的狡黠在于,对什么应该走心什么不必过脑非常清楚。它们不关注那些平均十秒钟看一眼主人的顽皮小狗,它们知道它们无害;它们关注的,是一进会场即设定的劲敌:那些与自己个头相当体积相近的朋友似的大狗。经常的情形是,哪只大狗被小狗惹烦,吼一嗓子或扑腾一下腿脚,这时候,小狗可能嘻嘻一笑闪身了事,倒是其他大狗会敏感起来,耸耸庞大的身躯,抬抬脑袋转转眼珠抽抽鼻子,一边静观事态发展,一边迅速调动体内的势能,随时准备投入搏杀。这也是领导风范。群众闹得再欢,领导也可以不为所动,心情好时,还不妨像溺爱孩子的家长那么展示大度;但领导之间,戒备则连通每根神经,此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将彼方的杀机刺激起来,哪怕彼方明知此方的动作与己无关,也要以防范的态度提醒对方:别打我主意。
狗会进入高潮,人声与狗调响成一片。这种时候,关严窗子无济于事,加过防寒层的厚墙壁也不行,也能制造扬声效果。继续看书备课就是装相。何上游习惯性地离开书桌,来到阳台,把身子探出洞开的窗口。阳台下边,群狗与群人自顾狂欢,都没仰头,若仰头看他,他就是领导在接见它们/他们,它们/他们则是朝拜的子民。他出场于会议高潮时段,或者,由于他出场,会议的高潮骤然到来。最初泾泾反对他光临狗会,说你越看它们/他们不越生气嘛,干吗非来阳台。何上游控制不住自己不来阳台。泾泾又说,你学***呀,毛主席小时候特意到闹市读书练注意力,所以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还能写诗填词。何上游学了,学不了,刻意训练自己的年龄已经过了。他也不写诗填词。别说在围追堵截中,无所事事时,他也没雅兴写诗填词。何上游是个被动的与会者。在他看来,他置身的阳台是座孤城,在群狗与群人的重围之中,被攻克是早晚的事,他只希望在沦陷前,能多挣扎会儿。他把登上阳台瞪视它们/他们,当成徒劳的负隅顽抗。他的临终愿望是有挺机枪,居高临下一阵突突,将干扰他看书备课的它们/他们消灭干净。喘气都不能,遑论狂欢。临终愿望又出现了,怀着强烈的憎恶与恐惧,他稳稳举起手中的枪——唉,这回他举的,不是虚有的长柄机枪,只是实在的翻盖手机。想象都不肯帮助他了。他沮丧。他举着手机茫然无措,在脑子里召开圆桌会议,希望把手机变成机枪。变不成。但脑子里的圆桌会议也提醒他,虚有的机枪不能消灭谁,实在的手机却能羞辱谁。他的表情渐渐开朗,像水流动。以前沉滞,如冰凝冻。你们这些养狗的人呀——他清清喉咙,开口说话,像个没有发言准备的人突然被会议主持人点到了名字。这让他一时没太想好,他设定的重点倾听对象,应该是手中的电话呢,还是阳台下的群狗与群人,抑或是蹲在他身后擦地的泾泾?我是说,你们这种城市里的养狗人,已经越来越像狗了——他起始的声调细小而仓促,表情也拘谨,好像有一幅看不出所以然的抽象画涂在他脸上。当然包括你欧阳了,何上游说,哦,对狗我没意见,有意见意味着还能对话,可我无意对牛弹琴。所以,虽然此时我面前群狗乱舞,但我不关注它们,我关注的,只是人字边的他们——你们这些养狗的人……对,我那狗会的说法,就是骂人。欧阳,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像狗,非要朝一个劣等的低级物种看齐——你看看我面前参加狗会的这群人吧,一个个头发蓬乱,衣着邋遢,龇出满嘴的黑牙黄牙,挤出满脸的愚笑痴笑,说的话智力指数不超过零,眼睛里空空洞洞没任何内容……哦,这是大部分他们的样子,我不否认,也有少数他们——也许,这部分人里就包括你,至少代表你——或花枝招展穿金戴银,或道貌岸然矜持拿捏,像海归博士原谅他家保姆不会外语一样,把对大部分同伴的睥睨轻蔑藏在宽容背后。可真奇怪呀,你们这些人,不论粗鄙的多数还是文雅的少数,一眼望去却看不出区别,哈,弱小的狗,还是把你们这些强大的人整合成了同一种样子……何上游似乎突然发现,他其实深谙演讲之术,他挥洒的表达自如的谈吐,竟像飞艇冲浪。平素他的表达谈吐是舟过浅滩。在话语的湍流里高速前行,带给他的是意外的快感。他在阳台上踱步。阳台两米五长,从这头到那头,足够制造闲适的效果。可此时阳台不配合他。阳台两端,摆满东西,破纸壳箱子旧人造革皮包废弃的煤气罐以及买来就没派过用场的腌菜坛子,将中央空地圈得很小,只够麻雀闲庭信步。何上游把踱步改成踏步。有点遗憾。但遗憾之感稍纵即逝,一个遥远的意象倏然蹦出:检——阅——台?是呀,检阅台的前身与雏形不正是阳台吗?这一重大发现让他周身一热。所有朝代,最早的领导都出于民间,而民间,只有阳台没检阅台,检阅台是庙堂的伴生物,这预示着,民间终将走向庙堂。环顾阳台,身居庙堂的飘然感油然而生。何上游羞怯地一眼泾泾。泾泾没看他,自顾擦地。他也知道,庙堂上的声音是狮吼虎啸,他嘴里的声音是蚊叫蝇喊,而群众的耳朵比眼睛势利,不会理睬蚊蝇之声。但他更知道,领导对群众宣喻真理,只看重群众是否在场,并不介意群众的理解接受。愚昧的群众,除了壮声势的数字价值没别的用。何上游打量检阅台下蠕动的数字,演讲得越来越有声有色,处处显示出领导的风采。他模仿列宁,把手插向并不存在的马甲肋部开口,又模仿希特勒,将胳膊向斜前方直直伸出,还模仿***,颤巍巍地挥动军帽——他手里没军帽,只有手机。挥空着的手不能形似,他挥拿手机的手。他太激动,忽略个问题,他与挥动在空中的手机“远程对话”时,他话语的声波得多跋涉二三十厘米……没错欧阳,忠诚,它是美德。何上游的手机挥出了军帽的效果。但如果人到了去兽类身上享受忠诚学习忠诚的地步,那么人的末日也就到了。你们还喜欢自我标榜,养狗是有爱心之举,可我在阳台上观察几年了,我敢说,至少这些热衷于狗会的人,都逃不出我归纳的四种类型:好逸恶劳的穷人、精神空虚的富人、矫揉造作的女人、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们行为的共同点是赶时髦凑热闹随大溜,他们情感的共同点是冷漠褊狭不负责任,他们恰恰是当今社会上最少爱心的一个群体:爱的能力低下,爱的质量低级,爱的表达虚假。所以欧阳,我只能对你直言相告,我不能把你引进我的朋友圈子,我和我的朋友,包括封文福胡不归,包括老马老孔,包括宋白波叶芊芊凌霄,甚至包括死去的任小彤,我们没人愿意与一个一身狗毛一身狗骚的狗一样的人做朋友……
上游!房间里,泾泾的叫声突然响起,把何上游探向窗外的脑袋拉了回来。楼下一男一女两个养狗人正在对骂。其他养狗人跟着起哄,群狗也随之狺狺狂吠。欧阳电话,泾泾挤进阳台,擦窗台上的雨水残痕,欧阳说打你手机你没开机。泾泾不看窗外人一样叫嚣的狗与狗一样喧闹的人,也不看何上游。何上游愣住了,仿佛在某个不存在的障碍物上绊了一下。他垂下右臂看手里的手机。黑黢黢的机身满是汗水。他快步回屋,站在距放电话的茶几两步远处,从齿缝间挤出个“操”字,不知是骂群狗与群人,还是骂泾泾与欧阳。骂欧阳的可能性大,欧阳颠覆了他打去的电话。他稳一下情绪拿起电话,声调柔和语言文明,还像只摇头摆尾的懂事小狗:嘻嘻,我应该的……呵呵,瞧呢说的……以第二人称代词称呼欧阳时,何上游一时没把握好,应该客气还是亲近。“您”客气,“你”亲近。他脑子里圆桌会议的决议难产,客气派与亲近派争执不下。他“您”“你”并用:“呢”。“呢”音含糊,介于“您”“你”之间。与欧阳通完话,何上游重返阳台。你笑什么?他问泾泾。还在擦玻璃的泾泾停止了动作。我?没笑呀。你笑了!何上游严正地肯定道。好,泾泾这回淡淡一笑,我笑了。我不能笑?何上游脖子一抻卡了下壳,像喝热汤时被烫了嘴。他垂头,吁气。这可以理解为吐掉热汤。他重新面向泾泾,嘴唇微启喉结滚动。不行,语言不肯赞助声音,或者,他遇到了相反的问题。此时,泾泾的一切都是闸门:表情、目光、沉默、动作……阻隔他语言及其声音。何上游被这样的意外震慑住了。柔软居然顽硬起来,难道他刀刃钝成了刀背?你——我告诉你泾泾!何上游重新磨砺刀刃。效果不好,刀刃锛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声里透着虚弱。陈玲那个臭婊子要是再登咱家门,我就连你一块赶走……
这天聚会,人到得齐,有十二三个,算全员出席。有几个久未见面的还拥了抱——女女拥抱,男女拥抱,男男之间没拥抱的。一般情况下,能来十个就不错了,何上游说,我们这个松散团体不靠利害关系凝聚,大家很难步调一致。红丫点头,表示理解。大家的年龄,基本在三十五六至四十五六之间,在家庭在单位,操心干活都是主力,业余时间都很有限。红丫再次点头,继续理解。老马是我们一致推举的头儿,是我们中唯一年过五十的老大哥,那个抽烟的,胡不归,还有你小姑,因为空闲时间多,负担轻,算是大家默认的副头儿……何上游对红丫个别讲解,没影响别人集体寒暄。酒局已然揭幕,正题尚未开始。每次酒局的前五分之一时段,都说闲话,也为等等迟到的人,专题讨论放在后五分之四时段。不瞒你说,聊这么几句,我才敢真信,你不是小孩儿——何上游说过许多话后,借着一个碰杯的由头,转身将目光固定下来,打量红丫。健谈不是他的特点,他也不见到漂亮女孩就没把门的。此前他一直目光飘忽,偶尔扫红丫一眼,只为了解她的反应。若有人沿着他视线的投射点找他听众,会以为那听众不是红丫,而是桌上的菜肴、墙上的油画、包房里角老潘老魏爽朗的大笑、包房门口小齐小张含蓄的拥抱。这不可能。他有的都不怎么喜欢放矢,一旦他的矢发放出去,还连续发放,必然建立在他对他的目标已然有过的解析之上。红丫基本无话,多用眼神和表情传达心思,她眼神和表情被提取出来,就是他的解析标本。何上游的解析随意而隐蔽,不着痕迹,被解析者毫无察觉。这样,何上游思路的突然转向,他对红丫年龄与外表反差较大这个话题的后续式介入,就让红丫没有防备。她听讲时太专注了。红丫抬头,窘迫地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她的视线散乱几秒,又收回来,垂下眼睑,聚焦于何上游手中的酒杯。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又延续了与他意趣的同步。这是一种恰当和得体,比通常的礼貌更显得由衷。何上游移开目光,往红丫杯里倒酸梅汁。他觉得他没解析错她。如果有错,也犯在解析之前,他光凭直觉判断她时。那时她刚进屋,他对她建立第一印象,仓促也草率。半小时前,红丫随宋白波叶芊芊走进包房,何上游没参与众人的大呼小叫。对孩子,他有成见。不光对孩子,对老人也一样,他对天然地不大可能与他智力对等的人都有成见。孩子幼稚,其智力尚不完备;老人迟钝,其智力已经衰退;只有成熟的人,才配他从智力的角度认真对待——他把那些已过了幼稚期未步入迟钝期的人称为成熟的人。许多成熟的人同样智力贫乏,他把他们看作孩子或老人。他对孩子或老人的成见不指向轻蔑,只指向轻视。当时红丫这个“孩子”一进包房,他的轻视让他没正眼看她,他只轻蔑地看他的伙伴:他们欢迎红丫时兴奋的表演,有自贬智力之嫌。他对成熟的人自贬智力成见尤甚。嚯,这袖珍女孩洋娃娃似的;哈,革命自有后来人啦;白波呀,你把侄女拉来入局,以后咱还怎么讨论成人话题……何上游知道,大伙儿的兴奋因红丫生,却是献给宋白波的。他不愿意为了给别人看而做什么姿态。他小声问封文福,网上有人偷盗qq号码干什么用,又向他汇报快走时摆臂的心得体会。宋白波说,侄女未必就是孩子,有的侄女比姑还大呢;红丫以后别叫我姑了,叫姐叫名都行。叶芊芊在旁边拍着《尚女》说,红丫是比咱们小,可年龄说明不了什么,她啥都不差,什么都优秀,你们看看她文章就知道了。凌霄替她的两个女友帮腔,马兄你可有过指示,说我们应该补充新鲜血液。马新奇点头认可凌霄,说我和红丫聊过一回,我相信她是合格的新鲜血液。又对红丫说,那天你和白波从我家一走,我女儿就问我你有她大没,哈,她大二。面对众人,红丫一直脸红,一气红了好几分钟,直到何上游出来解围,悄悄给她介绍情况。她脸色在倾听中恢复正常:白,那种偏于粉嫩的儿童的白。她坐何上游旁边,是宋白波安排的。上游当红丫监护人吧,宋白波对何上游说,就上游有师长风度。红丫坐到何上游身边,何上游稍微有点尴尬,他以为宋白波看出了他对红丫的轻视。没看出来。宋白波此前没留意他。他对红丫做热情状,既为掩饰真实心态,也为落实宋白波委托。他没想对宋白波做什么姿态,这样行事是他习惯。对他人的委托他都上心,除非他事先拒绝委托。何上游冷漠,有人这样说。何上游热情,也有人这样说。别人对他的评价充满矛盾,但都正确。他对红丫的解析兴趣,是在行使监护人职责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的:他说你吃肉,使劲吃,你没必要像她们那么考虑节食——说这话时,他比划一下其他女人,目光扫过她们时带点同情;他说对,不喝好,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样——他伸出三根手指说,稳重、柔顺、得体,是他最欣赏的女性特点,他觉得它们比漂亮聪明都要重要,而喝酒,他说,是这三条美德的敌人。这样表述时,他目光近于暧昧地流连于自己细长的手指。他说你小姑说过吗,我们aa制,每次五十元,有剩余由老马攒着,用于可能出现的超额消费,他边说边把目光落在一盘珍珠虾球上,好像在替筷子充当尖兵——后来,何上游的热情越来越真实,在积极之外,多了一丝讨好的意味。
酒局进行到尾声时段,马新奇的叫声打断了他们。何上游暂停了说,红丫暂停了听。嗨嗨上游,关照红丫可不是躲避发言的理由,今天只有红丫可以光出耳朵。他又对红丫说,红丫呀,规矩白波可能说了,我们每次聚会,都是大伙儿轮流设计题目并主讲。这样好不好,下次聚会,你坐庄,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我们对新成员可有观察期呀。没容红丫答话,何上游已经幅度很大地坐直了身子,好像为保护红丫而引火烧身。这时的红丫,脸也的确又着火了,是“观察期”这个玩笑把火引燃的。何上游说,你不点我我也要说呢,今天老孔这个股票主题,是我长项嘛,别看我不炒股,但吹句牛,我给你们炒股的当老师绝对够格。何上游一开口,就镇住了大家。不是他的话镇住了大家,是他的表达方式令人惊讶。高调起势,干脆而自信,这不是他的往日风格。大家笑,随即将惊讶转化成会心。会心比惊讶少压迫性,不至于让他不好意思。刚才你们议论,我听到了,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们是就事论事,停留在浮泛的现实层面,没触及根本。这样吧,我卖弄一下,给各位讲讲一七二〇年欧洲的《泡沫法案》,从根子上梳理一下股票的来龙去脉。找准根儿了,才能把梢儿看清,别忘了,中国股票市场,只是一条小小的树梢儿。何上游自斟自饮一小杯啤酒,很洒脱地把酒杯一暾。得先追溯一七二〇年以前的欧洲。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这一两百年,是重商主义时代。当时欧洲各国政府,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家国营企业——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这名称咱们不该陌生,这家国有企业,以炮舰为前导,以盈利为目的,全世界都有它的身影。东印度公司咱先按下不表,先说当时欧洲各国。他们不停地为争夺殖民地打来打去,打得民穷财尽国库空虚,不得已,只能发行战争债券——那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债券。但问题是,债券到期了就得还钱,可还不起呀,便打白条子……哎你们吃你们的,都这么看我,我不会说了——这跟上课不一样,上课有讲台……这些白条子所代表的债务,名叫存量。可政府光攥一堆白条子也不行呀,最后还是得还钱呀。当时就有精明人说,应该搞个市场,把白条子卖掉。于是,白条子市场就出现了,stock market——我们翻译为股票市场……是这样?何上游你胡说八道吧?操,你这经济学家成小说家了!嗨,听上游说,有点意思。就是呀,上游永远保持谦虚美德,今天好不容易真人露相。得谢谢红丫呀,美女在旁,上游变样……这时把会心还原为惊讶,已压迫不住何上游了。你们顽劣学生,好好听课!他继续说。当时国王问精明人,说弄个市场这好办,可我怎么推销白条子呢?精明人说,你让白条子有价值呀。国王又问,白条子怎么能有价值呢?精明人说,白条子的价值可以创造,你就告诉老百姓,说这个白条子的价值取决于未来的现金流。国王问,这个未来的现金流用什么担保呢?精明人说,用东印度公司未来获取的金银财宝作担保呗,让未来的现金流,决定今天股票的价值。这之后,政府劝百姓买白条子,百姓的赌徒心理被激活了,就通过白条子购买未来的财富。可是这样的市场太不确定,寄托于未来的现金流太不可测,于是,今天中国股市上那些现象,官商勾结、内幕交易、操纵股价,等等吧,当时就都有了,“密西西比泡沫”“南海泡沫”等金融危机横扫欧洲,这么着,一七二〇年的《泡沫法案》应运而生……
对信息来源,董建设可以撒个谎,不提顾洁贞,只说去网吧玩游戏时,偶然看到的那条新闻。他没撒谎。这是报应,是老天爷对他出轨的惩罚,为了求得老天爷宽恕,对他的也是对渭渭的宽恕,他得实话实说。他要求渭渭像他一样,学中央电视台的栏目名称实话实说,还得起誓。渭渭迟疑,想要拒绝。不是拒绝实话实说。承诺实话实说,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压力。实话实说这个词组,与市面上流行的所有漂亮话一样,早被抽空了所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字词与音节。渭渭是想拒绝起誓。董建设拟定的誓词给了她压力。很快,誓词的压力也卸掉了。她相信,就像不会有人追究中央电视台是否实话实说了一样,也不会有人针对她的是否实话实说,去追究她爸爸妈妈的宝贵生命。我以我爸我妈的宝贵生命起誓,如果我没实话实说……为强化效果,起誓时,渭渭还像运动员听到国歌那样,主动把右手按上左乳。她不懂足球,但学习能力强,亲临球场看过场国际比赛,长于煽情的足球运动员就教会了她如何感染领导和观众。董建设对妻子的庄严表示赞赏,听她表白时,他也把右手按上左乳。男人没乳房,只有乳头,按上去手感不可能好。渭渭的动作尚不规范,她松垮的指法,更像对乳腺不放心的妇女自检自查,而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梦幻之光,又让人觉得,借助起誓这个仪式,她是在忙里偷闲地放飞想象,把自己纤柔的手想象成某个男人粗硬的手。起誓完毕,表白结束,为了检验她没说假话,为了证明她真想痛改前非,她又按董建设要求,用抚摸过左乳的右手挂个电话,找史晨。史晨爽快地赶来谢罪。事后董建设才想起来问,史晨和渭渭都说史晨没来过他家,可为什么初次登门,他就像回自己老巢,仿佛闭着眼都摸不错门?渭渭的解释是,史晨有次送她回家,她指点过她住几楼几号。这个解释无懈可击。史晨出现在小北关街31号一单元303室,很诚恳地对董建设鞠躬道歉,并证明,他和渭渭确实才认识一个月出头,吃过三回饭,逛过一回丁香湖公园,来过一回他家楼下,虽互有好感,可都有家小,道德感就战胜了欲望,只接了回吻。你们真吻过呀!妈呀,我老婆真让别人吻过——董建设揪着自己头发又哭又喊,一蹿一蹿像南极企鹅。史晨坦白的一切,与此前渭渭的坦白不差毫厘。他俩记性都好,最不起眼的细节也记得清楚。渭渭坦白时,董建设已哭喊一遍。这时董建设二度演示,让头一遭目睹这种悲情宣泄的史晨非常震骇。他连说对不起,同时把一直捏着手机的右手抬起来一点,以使眼角的余光能瞄准某个具体的按键,并指引着右大拇指向那按键顺利爬行。渭渭对董建设的二度演示反应平淡。她的震骇期显然过了,也许,都不是一小时前她对董建设实话实说之后过的,而是十年前,他们一结婚她就过了。渭渭抚摸董建设脑袋,喃喃说,那你和顾洁贞还上过床呢。渭渭的话提醒了董建设,他停止哭喊,抹去眼泪,一点一点挺立起来。沉默。突然,当着众人,董建设一把将渭渭搂住,吭哧吭哧吻了起来。他吻了很久,好像要把史晨对渭渭的吻翻着番地找补回来。你走吧,我原谅你!在搂抱渭渭的间隙,他腾出右手,很男子汉地握史晨手。史晨没心理准备,回握得狼狈。忙乱中,他右手向左手移交手机时,汗津津的手机险些脱手。不怪你,怪我,我总出差冷落了渭渭,以后我会少出差,少去上海,去上海也不找顾洁贞了……董建设继续紧搂着渭渭,抽抽搭搭说出的话,像自言自语,像说给渭渭,也像说给身旁的史晨。史晨不知道顾洁贞怎么回事,他应急库里,没储存这个陌生名字。他不知如何应对。他瞄渭渭,寻求支援的意思。此前他没看过渭渭,好像渭渭比顾洁贞还陌生。渭渭的脸受到董建设胳膊脑袋的双重挤压,斜斜地侧着有点变形,眼睛也偏斜。但她斜着眼睛也看得清史晨,看得清史晨脸上的困惑。渭渭瞪他,皱眉挤眼。可这么一来,史晨更蒙了,他猜不出渭渭在发布什么指令。渭渭着急,只能让变调的声音,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扁扁地溜出:你快走吧你快走吧!她吐字含糊,声音不大,如果距她稍远一点,靠观察表情猜她口型,更容易把她的话理解为别的:勒死我了勒死我了!你松开我你松开我!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每个季度,董建设都要去上海两到三次,有时三天有时五日。他们公司与上海一家公司有合作关系。有时出差不是他自己,与同事喝酒聊天,离家的时光好打发些;可多数时候,他单兵作战,每个夜晚都如同一年。有一次,他又独自出差,忙完工作,钻进一家网吧消磨时间。那天他没玩游戏没进棋牌室,而是进了间乱哄哄的聊天室。没沿袭惯例没有理由。一番胡说八道后,他与个叫夜色圣洁的上海女人越聊越好。夜色圣洁就是顾洁贞,赶巧的是,当时她与董建设在同一家网吧。这种概率,勉强大于火星撞地球。顾洁贞平常不去网吧在家上网。这天她家电脑坏了,她又必须上网,就下楼来到淮海西路这家名叫超时空的网吧。董建设和顾洁贞激动得要死。他们感叹这样的机缘,觉得不珍惜都对不住老天。第二天下班,他们去外滩玩了半宿,第三天,董建设就睡进了顾洁贞家。从顾洁贞家北窗户往外望,目光越过超时空网吧,能看到董建设住的公司宿舍的水房和厕所。顾洁贞比董建设大两岁,做财会工作,是个十岁男孩的妈妈,与丈夫同为外企职员。她丈夫与董建设有相似之处,也定期离家去合作公司出差。只是,他常去的合作公司距离更远,在日本札幌。董建设与顾洁贞认识那天,是顾洁贞与札幌丈夫的网上交流日。与丈夫交流完余兴未尽,顾洁贞才与网名偶然与必然的董建设接着交流的。我们认识是偶然,相爱是必然。好上之后,董建设常常这么抒情。他们必然地相爱一年半后,就到了那天。那天,董建设在上海,顾洁贞丈夫在札幌,下班后顾洁贞把儿子送到妈妈家,准备去赴董建设约会。董建设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共餐的计划得取消了,有个业务性质的饭局他推不掉,饭后才能前往她家。顾洁贞就在妈妈家吃了晚饭,然后回家,边浏览网上新闻边等董建设。董建设喷着酒气按门铃时,她伏在电脑桌前都睡一觉了。她不太高兴,董建设搂她她挣脱了,说你们东北人。“你们东北人”,是她针对董建设的口头禅,说它时,表达的是埋怨及埋怨过后的理解与谅解。她一对董建设有不满,就指责东北人,好像东北人是世界上毛病最多的一个群体;而一句“你们东北人”说出来,她就能消气,那意思即,出于一个浑身上下全是毛病的群体的人,能现在这样也不错了,不能像要求上海人那么要求东北人。董建设知道顾洁贞对他没有恶意,只有爱心,没计较过她对他“东北人”的指控。顾洁贞埋怨董建设常常没有下文,只用“你们东北人”一言以蔽之,但根据她说话的语境,延伸她的意思并不困难:太粗鲁了;太马虎了;太不讲卫生了;太没见过世面了……可这回,接下来,她对“你们东北人”有了注解。她没用具体语词注解,她用刚从网上看到的、发生在渭渭史晨身上的新闻,及证明那新闻真实性的具体照片,注解没节制地喝酒多么危险。偶尔地,董建设喝酒会没节制。上海人也有喝大酒的。她没蓄谋揭发渭渭史晨,她不认识他们;她也没对渭渭史晨指名道姓,网上新闻中,渭渭只是“女子”,史晨只是“男子”,她想不到为他们编造化名。总之,她这晚的“你们东北人”与往日一样,虽含批评指责,却不为毁掉一个缱绻良宵。毁掉了。网上照片计有四张,都是模模糊糊的夜景照,渭渭史晨处于前景主角地位的那张,不比其他三张清楚多少。但一进入董建设眼帘,照片就违背了顾洁贞本意,毁掉了他们的缱绻良宵。董建设不认识史晨,认识渭渭,对渭渭的一个侧影一个轮廓,都像熟悉名酒的价格。她是他妻子。他妻子将他引向了史晨——董建设急忙与沈阳联络。渭渭手机关机,家里电话空响,他把电话打给泾泾。泾泾劝他别着急别惦记,说已经找了不少关系,虽然渭渭还在警察手里,但只是例行调查,很快能出来。史晨家有背景,泾泾说,摆平这事没有问题,泾泾又说,史晨是个讲义气的人,已带出信儿了,说宁可自己被判刑也不让渭渭挨拘留……这是董建设头一次听到史晨的名字。泾泾没解释,为什么没把他妻子出的事立刻通知他这个丈夫。他的理智没让他追究。
摆平这件事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得了钱的事主不再啰嗦,有了上头精神的交警部门愿意睁眼闭眼,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是喉舌,关注什么漠视什么有组织纪律。只有互联网这个怪物比较棘手。互联网是意淫平台,在上边发言形同放屁。屁作为肠道废气伴有臭味,含有氨和粪臭素,攒多了也容易把人熏死。权势与财富都清楚这点,他们宽厚大度,对互联网的臭味礼让三分。总不好自己奸淫,别人意淫都不允许。网络警察只滤掉一部分负面新闻和负面言论。史家就宽厚大度,没允许交警部门蔑视公众,而是平和地、低调地,甚至装孙子地,以预先把最细小的漏洞都修补完善的调查结果作出交待。交警部门的新闻发言人口才好,当国务院新闻发言人也够资格。就是东北口音重。东北口音多滑稽元素,适合演小品,发布新闻有失庄重。渭渭和史晨被传唤五十小时左右后,双双走出了交警支队。死者家属拿到三十七万赔偿款,对史家千恩万谢,好像那钱不是他们家人拿命换的,是出于史家的无偿捐助。这段时间,渭渭正学车,驾照还没到手。出事那天晚上,她和史晨吃过晚饭,开辆三菱越野吉普东游西逛。他们没目的地,凭心情走。十点多从郊外丁香湖回市内时,在岐山路与昆山路分岔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忽然出现。三菱吉普躲闪不及。自行车和骑车人都飞了起来,然后分别落在七米外的道边和十五米外的马路中央。人死了,自行车零碎了。距零碎自行车五米处,有个行将打烊的街边烧烤摊,车祸为烧烤摊添了炭火,摊主像刚开张那样忙活起来。一群目击者起身离开桌子椅子,拎着啤酒瓶举着羊肉串捧着麻辣烫拥上路面。肇事现场被团团围住。那些烧烤爱好者,若平常面对这么高档的肇事车与体面的肇事人,大约不敢说三道四;这时他们有酒壮胆,发表意见就畅所欲言。主要说车速太快,也有的说是酒后驾车,还有人说撞人时司机是女的,怎么眨眼间驾驶员就变成了男的……直到医生到来,交警到来,史晨的家人和朋友到来,泾泾与何上游到来,死者家属到来。这些人的陆续到来花去两三个小时,而再过两三个小时,目击者和非目击者的议论就挪到了网上:高干亲戚,富二代,美女白领,一对都有家室的婚外情人……不必人肉搜索就全清楚了。下一天夜里,董建设在顾洁贞家所看到的,大体就是这些东西,外加四张模糊照片,其中相对清楚的那张是这样的:渭渭被刚发生的事吓傻了,怕冷似的紧抱双臂,侧脸看她身旁的男人,眼睛里边全是惊恐;露半张脸的史晨更镇定些,他一只手举着手机,正说电话,另一只手搭渭渭肩上,没调戏的意思只为安抚。渭渭?董建设低声嘀咕一句。渭渭!董建设大声叫喊起来。渭渭渭渭,怎么是渭渭——这之后,与泾泾通过电话,他还知道了那个小他两岁的男子叫史晨。此时,小他两岁的史晨正叫着大哥与他道别。他没理小他两岁的弟弟,继续安抚小他两岁的妹妹。渭渭小他两岁。泾泾也小他两岁,但泾泾是姐姐,大姨姐。大姨姐泾泾送史晨回来,渭渭刚挣脱董建设搂抱。泾泾理解渭渭的尴尬,拉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另一间屋子小,是卧室,客厅里留下何上游陪董建设。平常什么都明白的董建设油嘴滑舌,这时却笨口拙舌像脑瘫病人,望着两姐妹的背影闪进门里,他问何上游这么处理行不。姐夫,他生硬地把何上游称为姐夫。平常他们两对夫妻,都互称名字,何上游比董建设大三岁,比渭渭大五岁,但不介意他们喊他名字。姐夫,你看,我是不只能这么处理?我恨死史晨了,恨不得宰了他!可我什么都不如他呀,我斗不过他。不光他家有权有势我没法比,和他一对一地打架,他那么壮,运动员似的,我也不是他对手呀。上游,姐夫,你说,我要不和顾洁贞婚外恋,是不渭渭就不能被人吻,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因果报应……何上游嘴里应付着董建设,眼睛一直瞄向窗外。窗外是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边停辆没牌照的白面包车,面包车车窗开着,能看到里边有几个男人的脑袋晃来晃去。那些脑袋不论怎么晃,正面总朝向渭渭董建设家窗户这边。史晨出现在小马路上,面包车里的脑袋都晃向他,同时,有人拉开面包车车门。史晨走向开着的车门,上车前,脑袋也晃一下,也晃向渭渭董建设家窗户这边。是他脑袋这么一晃,让何上游最终认了出来,一年前,在奥体中心,与渭渭一起看中国越南足球赛的,正是史晨——当时在电视特写镜头里,那个脑袋也这么晃过。刚才史晨进屋,何上游只觉得他像他,没确定。现在何上游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难以确定。与一年前活力四射的赤膊汉子比,一年后点头哈腰的史晨明显胖了,体重能增加五六公斤。何上游想甩开董建设去卧室,找渭渭验证。不是验证一年前他们看没看球赛,而是验证,史晨胖五公斤还是六公斤。也为验证他这个关注身体之人的目测水平。白面包车走了,何上游离开窗口,扔下嘀嘀咕咕的董建设,朝泾泾渭渭待的卧室走。在卧室门口他没停步,犹豫都没有,继续前行,一直走到客厅尽头。那里是厨房。何上游从厨房出来,把一听啤酒递给董建设。何上游没觉得找渭渭验证史晨体重有什么不妥。随便找个无聊话题,有助于冲淡压抑的气氛。可他知道,一旦把验证题目摆上桌面,渭渭会为难。此前,渭渭与史晨口径一致,他们认识刚好五周,如果现在渭渭告诉何上游,一年前史晨七十七公斤,而现在,他没长六公斤只长五公斤,那么,就很可能引发董建设的第三度哭喊。何上游不想让渭渭为难,更不想听董建设哭喊。
校门相当宽敞,不亚于八车道马路,门柱两侧的绿树丛中,分别有二三十米长的彩色水泥回廊曲曲弯弯,向外延至真正的八车道马路。何上游与红丫相约,在右侧回廊中段见面,然后同去拜访彭璐。彭璐曾经是运动员,干专业时,拿过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冠军。在冬季项目的世界性比赛中,那是当时中国运动员取得的最好成绩。退役后她读了大学,不久前,又接到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她读本科免试入学,有人说三道四,考研究生她全凭实力,学校想照顾,被她拒绝了。她读本科时何上游教过她,答应接受红丫采访是给何上游面子。她个性强,当运动员时就讨厌记者,读书后不再接受记者采访。红丫感谢何上游为她联系彭璐。何上游觉得这还不够,非要当面引见二人,并请她们吃饭。现在,距红丫到来还有段时间,何上游二心不定,提前来到约会地点。右侧回廊中段有几个人,是好几个女学生和个中年男子,叽叽喳喳争执什么,有时挺冲动。也许那中年男子是某系老师,正带学生讨论问题。何上游心里骂他一句,说你真会选地方呀。同时埋怨自己,没把与红丫的约会地点放左侧回廊。从公交车站去左侧回廊,得多走八车道,选那里为约会地点舍近求远。右侧回廊外,停辆黑轿车,垄断了只供行人休憩的树荫。车体上,乱糟糟地跳动着闪烁的光斑,让人看去心里闹腾。其他地方都热烘烘,扑天盖地的夕阳像四川火锅。何上游只能踏上回廊,没去与黑轿车争夺树荫。也争不过。回廊宛转,何上游与那些争执的师生距离不远,但选好角度,彼此并不能看到对方。何上游看表,半拉屁股搭石椅上,身体绷着。不是他屁股大或石椅小,是这个姿势便于起立。他没闲心听回廊中段的吵吵嚷嚷,他脑子里,圆桌会议正讨论红丫。不行,回廊中段的吵嚷像阵阵热风,推挡不开。他临时休会任热风席卷。那几个女生中,有个主角,其他女生是她同学,也是帮凶。帮凶比主角发言热烈。中年男子不是她们老师,是主角的对手。他像他的黑轿车一样傲慢强悍,但在众女生夹攻下,却被动挨打,与没有原子弹时的中国同一命运。何上游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吵嚷之声让他人迷。后来,中年男子节节败退,走出回廊悻悻上车,吱的一声狂驰而去。帮凶女生们欢呼胜利,大肆赞美她们的主角,颂词像献给原子弹的。主角文静,恬然而笑,不原子弹。走,喝酒去。何上游站起来。他站起来,不为随女学生去马路对面的校外酒馆,他请红丫彭璐的地方,定在校园里的园丁餐厅。他再次看表,看回廊远端。红丫正在回廊另一边往这边张望。红丫个儿矮,加上树丛阻隔,看不到何上游在这边看她;何上游个儿高,一眼就看到了红丫的头发,和一头滑顺长发遮掩下的小半张脸。红丫!何上游叫,叫完才想到应该沉稳。过分的兴奋等于失态。你早来啦?这时,距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三分钟。
往园丁餐厅走时,他们分别以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为经为纬,互相补充着,把刚刚目睹的事件组织起来,编成一个合逻辑的故事。对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不一定非让它符合逻辑。他们只是需要说点什么。刚才的故事,恰好值得他们说说。那开轿车的中年男子何职何业,那帮女学生哪系哪级,以及那中年男子与主角女生结识的过程,他们无从知道。他们从吵嚷中获得的信息不十分完备。一个月前,中年男子与主角谈妥条件,以五千元价格包她一个月。不是大包,是小包,每天他用她三个小时。扣除四天的月经周期。如果主角来六天月经,那对不起,有两天她得带“病”工作;如果主角月经只三天,她就可以多歇一天。多数时候,中年男子晚饭后接她,三小时后送回。她的晚饭他不负责。他们没签合同。中年男子绅士,大学生主角淑女,他们的合作一直愉快。履行口头合同之余,也口头表示过我爱你你爱我,甚至还有意向,让下学期的合作更爱情化。可这天晚上,中年男子来接人时,主角不爱情了,理由是一个月的承包期已经过了,中年男子说今晚管饭也打动不了她。不在一顿饭,她说。中年男子恼火,说还差一天才一个月嘛,又说我不是差一天的钱来占你便宜,可我们相处那么融洽,现在你却这么计较,太让我伤心,作为社会主义大学生,你不能像资本主义的冷血婊子……他们上边的对话,是结合他们后来的争执,何上游红丫想出来的,那时他俩都没到场,那时候,主角也只有一个帮凶。是这之后,见中年男子火力太猛,主角的帮凶才打个电话,将另几个帮凶招呼过来。business is business!懂不懂?生意就是生意!是众帮凶替主角陈述生意经时,何上游和红丫分别到的回廊两端。如果那些生意人没占据他们事先约定的回廊中段,他们能提前见面七八分钟。一个月五千还不管饭,太抠了!一个帮凶叫。就是,挺大个男人一点不敞亮,真没劲!另一个帮凶喊。你咋想的?把我姐当小姐啦?再一个帮凶发出质问。中年男子道,哼,就她那样,别人还给不上这个价呢,要不是她有个大学生头衔,给小姐提鞋都不够格。嘿,你他妈也太埋汰人了操你妈的!小逼丫头,嘴干净点,你拿啥操……后来,看拉走主角没可能了,众帮凶又摆出挠人的架势,中年男子只能休战。好好好,咱心平气和,他说,你这衣服,我额外给的吧?就它的牌子,你看值你今天的价不?主角好久没吱声了,局外人一样光看热闹,这时听中年男子提她衣服,才意识到,眼前的争吵与她有关。她潇洒地一扬胳膊,脱下了背心。鸡巴玩意吧,她把背心抛向中年男子,姑奶奶还真就不稀罕它。她的帮凶齐声叫好:咱姐牛逼!爷们儿风格!有穿外衣的,忙脱下来,丫环服侍主子般披她肩上……把整个故事复述完毕,何上游仍困惑不解。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分歧出在哪儿呢?红丫瞟他一眼,脸颊微红。今天六月二十九号,前推一个月,他们的合同从五月三十号开始执行。可五月大,有三十一号,如果女学生按一个月三十天算,他们的一个月就昨天结束……哎呀妈呀,这么回事呀!何上游长出口气大叫起来,叫完,他意识到自己又不沉稳了。他不好意思地低声唉唉。唉唉,这些学生呀,这些女孩子……好像在替她们愧疚。他没那意思。红丫说,这就是园丁餐厅吧?
必须相信奇迹。相信奇迹与相信科学和相信科学的研究成果是两码事。科学是确定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信不信它它都存在,与你再亲近,它与你建立的也只是工具关系,它不分薄厚地属于每一个人;奇迹不然,奇迹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识之谜,是精神的秘密,不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为你独享,即使那奇迹同时也属于亿万公众,但属于每个个体时,它仍然是“我的”,它显现给此人的亿万分之一种模样与显现给彼人的亿万分之一种模样永远不是同一种模样。科学驱逐感情,最高级的科学也质地平庸,奇迹生成感情,最凡俗的奇迹也彰显伟大。奇迹的最大特点是无从解释,是神秘。神秘令人敬畏,敬畏激发感恩心,而感恩心,是分泌愉悦、满足、幸福的腺体。那么,是否就可以说奇迹导致愉悦满足和幸福呢?不是的。相信奇迹,并非因为奇迹的结果有可能与幸运相连,那太功利,奇迹不眷顾功利甚至嘲弄功利;相信奇迹是相信奇迹本身,相信奇迹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相信它即使缔造不幸,也超然坚守审美的立场。奇迹的魅力在于发生,与幸或不幸无关。奇迹的例子随处可见,无始无终无尽无休。只是,它不像石头固定在地面,而像白云流淌在天宇,形状永远变化多端。前些天报纸上说,有个人,叫老张吧,买好了某点某分由北京飞往大连的机票,大连有他妻子孩子,他离开他们已经很久,盼望能一步就回到他们身边。可朋友送他时,车出望京三公里远,就抛锚在了机场路上,右后胎瘪了。没扎钉子没爆胎,看不出来病因在哪儿——看出来也没用,找到病因与赶到机场没必然联系。车上有备用胎,但开车的朋友不会换,也没换胎工具。换胎不特别复杂。老张与朋友都急死了,向往来车辆求救,所求之事有二:一是请人帮忙换胎,二是请人帮忙捎脚。没人搭茬,给多少钱都没人搭茬。现在骗子的骗术花样翻新,整治黑车的管理部门也喜欢“钓鱼”,换胎捎脚都像圈套,再乐善好施的司机也畏惧这双重风险。磨磨蹭蹭的汽修工人终于来了,这之后,他们才像子弹那样,自己把自己射到机场。他们都是航空公司的老主顾,以前总怪飞机晚点,在他们的旅行经验中,不晚点的飞行记录比在飞机上遇到熟人的几率还小。这天他们祈望晚点。这天飞机正点上天。他们来到候机厅时,停机坪上的飞机还没发动,可登机业务已停止办理。急眼或哀求都没有用。没坐过飞机呀,一脸严肃的工作人员说,起飞前半小时……这时,距飞机起飞还剩十几分钟。他们改签三小时后的下一班飞机。坐在机场咖啡厅里,朋友继续对老张致歉,连续致了一个半小时。老张对朋友毫无意义的自责不胜厌烦。过分承担自己掌控不了的责任,很像变相的幸灾乐祸。他刚想指出这点,电话响了,他没来得及让朋友难堪。电话是妻子从大连打的。此前,就错过上一班飞机的原因,他向妻子作过汇报,他朋友也曾抢过电话,向未谋过面的“嫂夫人”检讨自己汽修水平低下的毛病。老张妻子在电话里抽噎,说你赶紧感谢你朋友那只倒霉的轮胎吧,它救了你命,如果你赶上前一趟飞机,你现在就也淹死在大连湾墨黑墨黑的海水里了。这是奇迹的典型例子,但不是全部,更多的奇迹不是传奇,没戏剧性,而像灰尘一样,散落在生活的角落里习焉不察。比如,佛教徒在澡盆里泡澡没被溶化,而泥菩萨虽然能保佑信众,却保佑不了自己泡完澡还金身不坏。还有一个例子,也与飞机有关,主人公也可以叫做老张。某单位组织出国考察,老张也有资格当考察团成员,他就反复乞求领导,甚至不惜请客送礼,希望得到这次机会。他没出过国。他五十八了,行将退休。他倒一直是个小小的领导干部,但为人老实,没上层靠山。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将终生是个虽然当过领导干部,却没享受过公款出国待遇的人。这样的结局太耻辱了,比没当过领导还要耻辱。不是不能自费出国。所谓自费,也不是动用工资,随便跟哪个下属单位打个招呼,都找得到无数种变通方法。不是那么回事。钱不重要尊严重要。领导老张的领导体谅老张,同意这次带他出国。飞机由北京起飞,去往美国芝加哥,中途经停日本东京。飞机在东京停三小时,不能出机场。一般来说,机场是安全的公共场所。盗贼小偷也乘飞机,却很少在机上机下行窃作案,他们飞行也为旅游探亲与学习工作——国际航班上的盗贼小偷,往往也同时是采购员留学生外交官旅游爱好者或出国考察的领导干部。当时,聊完天抽完烟撒完尿逛完候机厅,重新登机的时间到了,老张与大部分中国人和小部分外国人一起,慵懒地排队重新登机。完全出于习惯性谨慎,老张把搭在屁股后边的黑皮包挪到身前,并下意识地、漫不经心地、带有没事找事性质地,打开拉链看了一眼。这是致命的一眼。他的身子一下就软了,嘴唇哆嗦,额渗冷汗,浅灰色西裤的裤裆部位,迅即被尿水洇湿一片。五分钟前他刚去过厕所。他包里,原本的牛皮纸袋不见了踪影,有一条来路不明的粉红色塑料袋多了出来。自然,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也没有了:护照、机票、身份证、美元,而粉红色塑料袋里包裹着的,是本本来并不属于他的日文小说——这是旁边懂日文的中国人翻过书后告诉他的,说那小说叫《失乐园》,作者名叫渡边淳一。老张对它和他一无所知。他当工农兵大学生时,学过外国文学,还记得《失乐园》是英国长诗,作者弥尔顿创作它时,已双目失明。他悲伤而困惑,甚至困惑更大于悲伤。他抓住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人家懂不懂汉语和日语,都举着书问:这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有什么寓意吗?没人有答案,同时精通汉日英三种语言的人也没答案。一小时后,老张因心脏病发救治无效,猝死于东京成田机场的医护中心。
何上游说,这就是我与红丫交流的全部内容,没半点隐瞒,然后他又羞涩地说,文福,我现在才体会到,能向好朋友倾倒心中的秘密,能有个好朋友值得你向他倾倒心中的秘密,真幸福呀。封文福对朋友的省悟大加赞赏。此前,他先对何上游说了心中的秘密:菲菲好久没打我了,她这么压抑自己我心疼呀。他的脸上满是焦虑。如果菲菲就在跟前,他一定会求她打他耳光。没人打他耳光。好在,没人打他他脸上的焦虑也散去了,是何上游的推心置腹为他驱散了焦虑。没彻底驱散。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封文福带着残余的焦虑说,为什么你们交流这些,就让你对一只肝一只肺,一只肾一只胃,以及任何一只人体器官,总之吧,让你对身体疾病的理解与认识,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呢?你们说的不是病呀。这时候,他们一小时的快速长走刚刚结束,正在辽宁大厦南墙外的健身广场压腿扭腰。何上游说,这说明你还是奇迹的门外汉呀,然后笑而无语,从兜里拿出红丫的名片,冲太阳照。那张名片不是相片底板,怎么感光也不会显影。
连续十年,每年他们都去导师家一次,日子固定。如果那天何上游出差或有事,就泾泾自己去;如果那天泾泾有事或出差,就何上游自己去。这是他们初始的约定。他们一方那天出差或有事的情况没发生过。他们每年一度地去导师家,一直像夫妻双双把家还。每次去,他们都带一篮康乃馨,再配些时令水果。那个初秋的日子,不是年节或谁的生日,那天是纪念日,是导师妻子介绍他们认识的日子。何上游和泾泾不纪念结婚登记或结婚典礼,他们以看望导师妻子的方式纪念相识。我们是为爱情而认识的,那天是一切之本。何上游说。泾泾问,如果我们自己认识的呢?比如我是你学生,或者我们青梅竹马。何上游沉吟一下说,那我们也总有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天吧,比如有一天我问你,我们的关系可不可以超过师生关系,或者,我们不做普通朋友了做特殊朋友吧。你答应的话,那天就是我们爱情的生日。这类话题,从他们认识到一年多前,在他们间经常讨论。你不像学经济的,像学文学的,泾泾经常这么赞美何上游。她效法何上游文学化地认为,何上游有些与众不同的离奇想法,很像开在她脑子里的一扇扇窗,能让她看到从别处看不到的旖旎风景。也是从他们认识到一年多前,她这么认为。何上游一直感谢导师的妻子,却对导师从无好感。大部分在名片上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他都没好感。印“博士生导师”的他也警惕。那类名片的主人他认识不少。私下里他曾暗下决心,一旦他也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和当博导了,绝不把那些东西印上名片。他硕导都不是,更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他看来,他导师思想平庸,学术教条,甚至人品低下。有一回他写篇文章,谈金融衍生品与风险管理,这在当时是新鲜话题,他把它投给了《渤海经济》。不是导师布置的作业,他没给导师看,他知道导师喜欢与学生“合作”。可时隔不久,那文章竟出现在导师手里。有一天导师把他找去,指点着文章校样说,他们接受我们的选题,可以发表,但我们要对学术负责,还得改改。很自然地,导师把“何上游”的文章变成了“我们”的文章,还真在“我们”的文章上划了些红道。何上游把文章的文字再顺一遍,新打一稿,让导师在两个作者中排名第一。导师满意,说做学问就得态度严谨。十多年过去了,何上游一直没弄明白,那在《渤海经济》上都成了校样的文章,怎么会跑到导师手里。他也懒得去弄明白。没有导师妻子给他和泾泾当红娘这层关系,毕业后,他都不会再想起他。借妻子光,导师拥有了何上游这个最让他有成就感的学生——不用学生有多大出息,学生能不把导师忘到脑后,就证明为师者育人有方。
导师妻子姓赵,与泾泾妈妈,曾有过并不密切的同事关系。最初泾泾叫她阿姨,后来与何上游统一起来,叫赵老师。赵老师喜欢何上游和泾泾。她说几十年里,她介绍成的对象超过三十对,但再没有像何上游和泾泾这样懂事的,能长此以往心怀感念。他们好时想不到赵老师,赵老师说,吵吵闹闹有矛盾了,赵老师才重新有用。赵老师并无责怪的意思,语含怨气,只为发发快乐的牢骚。赵老师不光热衷介绍对象,也热衷调解夫妻矛盾。不是她介绍的夫妻的矛盾她也调解。她不在街道或妇联工作,退休前,她在旅游学校当办公室主任。有一次去她家,何上游和泾泾亲耳聆听过她的调解。不是调解他俩。过后他俩议论起来,一致认为,赵老师调解夫妻矛盾的水平与介绍对象的水平一样,都博导级。那天,何上游和泾泾进屋时,赵老师正坐在电话桌前,导师小声告诉小夫妻俩,电话另一端的女人是妇联干部,专门调解夫妻矛盾的,可现在,她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了。在家里,在日常生活中,导师把妻子视为博导。赵老师的声音涧水般清洌,侧身而坐姿态优雅,一如西洋的圣母雕像。在婚姻问题上,夫妻之外的其他人,参与再多,涉足再深,也只是敲边鼓凑热闹的配角,赵老师说,真正的主角,永远只是夫妻两人,即使这对夫妻只是鸳鸯谱上被别人随意点到的两个名字……赵老师以书面语娓娓而谈,眼睛盯着戳在电话桌上的一只相框,不激烈,不做作,不生硬。那只黄灿灿的相框里没装裱讲稿,装裱的是五个大字:珍珠婚纪念。导师殷勤地告诉何上游和泾泾,那相框是镀金的,有保值价值,珍珠婚代表结婚三十周年。我有个女友恋爱时,男友在她眼里非常完美。赵老师说。她不用特意抬高声音,就能盖住丈夫的声音。我请她讲出男友的三条优点和三条缺点,她一口气讲了十条优点,还意犹未尽。我提醒她说说缺点,她想了很久,说男友喝酒。但立刻补充道,他是事业型的,应酬多,为人热情,怎么能不喝点酒呢。她说她想不出那人的第二条缺点。说到这儿,赵老师顿一下。一旁的导师背对妻子,却像背后有眼,在妻子两三秒钟的停顿间隙,他手疾眼快地递上杯白水。赵老师深深呷了一口。她停顿,的确因为嗓子发干。我还有个女友,打算离婚时,骂她丈夫不是人。赵老师润过的喉咙重又亮堂起来。我说你先别骂,先好好想想,他有什么优点缺点。没有,她果断地说,他没优点,他是所有缺点的集大成者,不,是所有恶习的集大成者。我就说,你这么看人太感情用事,你先说说他三条缺点吧。她就说了,想都没想。我说你再找三条优点。这回她冷静了,沉思半晌,诚恳地、客观地、心平气和地说:他真没优点。赵老师又呷一口水。我说的这两个女朋友,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都年过四十也都有过婚姻……喂,你听呢吗?电话另一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没关系,赵老师轻柔地说,你接着想,把这两个人的态度想三天,三天后,结合你想到的我们再聊。现在,我这里来了两个客人,一对恩爱夫妻,我们今天先说到这儿。
可这天,一对旧日的恩爱夫妻没双双“还家”,捧着康乃馨拎着水果往导师家走的,是何上游自己。他们的定期拜望红娘仪式,头一次出现跑单现象。进楼门洞前,何上游一直走得很慢,开始爬楼梯了,他才决定,如果导师和赵老师问他,泾泾怎么没来——他们一定会这么问——他就如实回答,绝不掩饰:她有了外遇,要和我离婚;或者答,她有了外遇,我得和她离婚。这答案会让泾泾丢脸,也会让他没有面子。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这么回答一次,真实地宣泄心中的屈辱。他已想好,随着事态发展,会不断有人“关心”他们,他准备一概用“性格不合”打发他们。除非自己渴望倾诉,否则,他拒绝别人关注隐私,善意的关注也要拒绝。另外,与泾泾毕竟夫妻一场,他不想对别人诋毁她声誉,包括自己父母,他希望他们也被留在真相的门外。介绍人是例外。介绍人应该作为泾泾父母之外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成为一个道义的见证。他的手指搭上了门铃。但有一点他依然踌躇:他告诉导师夫妇的答案,应该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呢?是“她要和我离婚”还是“我得和她离婚”呢?他脑子里的圆桌会议,未就他应有的离婚姿态达成协议。主动出击与被动迎战,都无胜利可言。他手指一抖。音乐门铃悠扬响起。
何上游与泾泾的冷战,十三天了,冷战的标志是泾泾回爸妈家住。冷战初期,何上游用手机用家里电话用单位电话联络过泾泾,泾泾拒绝对话。没彻底取消对话,是不正常进行。每次按断手机,泾泾都回复同样的短信:有事短信说,请让我安静一到三个月。她回复得不慢,可能把这条短信设置成常用语了。何上游只能不以棋盘为工具地进行“手谈”。他挂一回电话收一条短信再回一两条短信,有时烦得想摔手机。没摔。他回过软话也回过硬话。软话是请她原谅,要去接她,说他想她爱她;硬话是问她还过不,骂她泼妇,指责她有了新欢不恋旧人。他已无法得心应手地翻转刀刃刀背。他没打泾泾单位或爸妈家电话。他们的冷战发端于“热战”。“热战”之前,他们已有过多次“备战”,你敲打我两句,我回敬你一番,不咸不淡互有攻守。主要是何上游以敲打进攻,泾泾先躲避,再以回敬的方式防守。一般攻完守完,纠纠葛葛也能过去,不论阴影是否拂净,都不影响后边的日子。不好的地方在于,攻守的纠葛也能上瘾。瘾是一种会生长的东西,不减弱缩小,只越来越大。他们敲打与回敬的回合愈益频繁,攻守的节奏也愈益加快,某一天,“热战”爆发,量变就此达到了质变。那天,泾泾在厨房做饭,何上游躺床上看书,床头柜上泾泾的手机,再次对他进行了诱惑。他偷看短信。如果他没暴露短信内容,没让泾泾意识到他看过短信,两人的攻守不会升级。可攻守操练中他说漏了嘴。泾泾做饭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来卧室门口与他说话。他有些尴尬。他装睡,顺手把泾泾手机塞到枕下。泾泾只说半句话,又回了厨房。他心虚,觉得泾泾发现了他的行径,却不捅破,不挑明,不指责,是以轻蔑而非义愤回应他的行径的无耻。“无耻”,何上游相信,在心里,泾泾正是这样评价他的;他还相信,“轻蔑”是近段时间泾泾对他的主要态度。面对无耻,义愤是为了挽救,轻蔑则标志放弃。他自知理亏,把泾泾手机还给床头柜。他起身慢慢挪出卧室,在客厅与厨房间的门槛上抻懒腰。他身体没有舒张需要,抻出的懒腰,像懒惰的学生做广播操。他问泾泾刚才说什么。他语气平和,没对泾泾心中那个“无耻”的评语作出反驳。巧怡姐说,泾泾说,她求你再关照关照小弛。哦,何上游答。泾泾的口吻比他平和,没尖酸刻薄地表达“轻蔑”。何上游一时不知怎样应对。他的思想准备是,给泾泾的语调尖酸用词刻薄以迎头痛击。纯真的爱情让女人柔顺,在许多场不分胜负的攻守战役中,何上游愿意引一个名人的警句发表感慨,邪恶的情欲令女人尖刻。神经病!泾泾的感慨也有名人使用,但主要源于市井庸众。此时,何上游想到了泾泾可能没发现他偷看她手机,随即又否定了这一判断。他认为,泾泾没作激烈反抗,是心里有鬼,为藏匿心中之鬼,她才以冷漠表示“轻蔑”。与激烈比,冷漠对何上游伤害更大。怎么关照?他问。巧怡是泾泾大姑的女儿,她儿子小弛在何上游系里读大四。当初招小弛,何上游已经很关照了,为了他,招生老师把录取分数线降了九分,让何上游欠人家一个大人情。他不愿求人,欠人情他有心理压力。巧怡姐希望小弛毕业前能入上党,党员了,她就有办法让他考上公务员。唔哼,何上游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还有吗?泾泾盛菜盛饭,没注意何上游的口气变化。没有了,她示意何上游坐到桌前。你的巧怡姐,太不要脸了!哦?泾泾手捧饭碗呆看着他。她不知道她儿子什么德性?何上游说,要是小弛这样的都能入党,那共产党就早完蛋了;要是小弛这样的都能当公务员,那国家也就早完蛋了。你怎么——泾泾把碗暾在桌上,咣的一声,怎么这么说?小弛是孩子,就是被惯得……我不是说小弛,何上游忽然发作起来,我是说巧怡,这种人,占尽了党和国家便宜,然后又通过下一代坑党误国——我告诉你,真正无耻的是巧怡,是陈玲,是你这种帮闲,而不是我何上游……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攻守大战旋即开始。最初,何上游通过抨击巧怡和陈玲打击泾泾,泾泾则以何上游变态狭隘小心眼进行反扑。接下来,搏杀战场不断扩大。泾泾指出,近段时间何上游总往她办公室打电话,让她很没面子。你要不要脸我管不着,可你得考虑我的感受,你不怕笑话我还怕呢。笑话?何上游说,我是你丈夫,法定丈夫,往你办公室打电话怎么就丢人了?我找我老婆不可以吗?难道你办公室的人,只允许婚外情人勾勾搭搭?你别歪想,泾泾说,以前你找我都打手机,忽然打办公室电话,又没事,谁看不出来你是监督。哈,谁看出来了?他怎么那么敏感?我打电话妨碍他了?你这样阴阳怪气,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是呀,和我说话还有什么意思,和“我心甚忧”的人说话多刺激呀,和“上班了吗?方便接电话不”的人说话多甜蜜呀……话一出口,何上游就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因乱了阵脚而犯了错误。他不该复述泾泾手机里的可疑短信。自从上次看泾泾短信,和好之后,他多次表示,偷偷摸摸是小人行径,他以后不会再偷偷摸摸,包括不偷看泾泾手机。他那么说也是提醒泾泾,婚外情的勾当就偷偷摸摸,他希望泾泾也别小人。他食言了,当了小人。泾泾气得脸色青紫,步步进逼,手指他鼻子。你,恶习难改的无耻小人——她话没说完,就被何上游正好抡起的手截了回去。何上游犯下了新的错误。他抡起的手,没堵她嘴,打了她脸。堵嘴打脸效果一样,发挥的都是截话作用。话头一截住,两人都僵了。泾泾再愤怒,也没打何上游的意思,她手指贴近何上游鼻尖,只为加强“无耻”的分量;何上游也清楚,泾泾不可能与他动手,他防范都不必,更不必反击。他的新错误仍源于阵脚的紊乱。其实,他拨开泾泾手指的手,只是骤然失控,只是在泾泾的面颊上滑了一下,即使算打,也打得不狠。可也有痕迹留在了脸上。这场“热战”没再发展。泾泾脸上现出的青紫,很像封文福每次被菲菲打完,脸上留下的那种痕迹。泾泾要回娘家。何上游哀求,他怕岳父岳母看到泾泾的样子。封文福可以以食物过敏为脸上的痕迹搪塞,泾泾不行。她嘴不娇,吃什么都不过敏。泾泾还是回了娘家。泾泾出门前,何上游收回哀兵放出骄兵,要求泾泾对她手机里的可疑短信作出解释。泾泾冷笑,拒绝了。对何上游派遣的哀兵与骄兵都没买账。
冷战进行到第十二天,泾泾午休时,何上游用公用电话打她手机。接通电话后,泾泾想挂断。何上游说我病了。这句“我病了”没有铺垫,像百米赛道上的突然抢跑。抢跑更应该罚下赛道。泾泾没罚他。何上游没说谎,这几天,他的确病了。是种比较含混的病,牙疼。没被罚下赛道,何上游看到了希望,他重回起跑线等待新的发令枪声。泾泾不举枪,没有问候。也许,没挂断电话已算问候。没有来言,何上游的去语比较困难。主动告诉泾泾他的病况,他担心勾出泾泾的轻蔑。不给泾泾以轻蔑的机会,他就有理由相信,泾泾还关心他。你忘了明天什么日子吗?何上游说。没忘,泾泾说,可现在我没心情去对我的结婚介绍人说我婚姻多么幸福,我只能做到不埋怨她。何上游说我也没兴趣总去她家,可既然成规律了,权当例行公事吧。何上游说的是心里话,即使婚姻幸福,也不必年年对介绍人千恩万谢。对不起,我不认为幸福是公事可以例行。泾泾又想挂断电话,但这回礼貌些。还有事吗?哦,何上游呻吟似的说,你不想问问我的病情?不想,泾泾果断地说,我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从来都是病人,没健康过。何上游卡住了,他怀有的希望砰然破灭,像膨胀的气球被踩了一脚。泾泾,也许明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去看赵老师了,你真不想善始善终?泾泾终于不再掩饰轻蔑。不想!既然善始不能持续下去,形式上的善终就毫无意义!
赵老师把何上游迎进屋时,何上游已为痛陈悲情做好了准备:思想上的,语言上的,表情上的,形体上的。同时,走向赵老师的过程,也是他强化某种期待的过程。如果她愿意调解他的婚姻,他大约不好作出回绝。赵老师看去病病歪歪,精神头不足。她没打听泾泾,嘴里只囫囵一句听不清的“你好”。何上游讪讪地问:导师呢?没在家呀?已萎回沙发的赵老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竟有泪光莹莹闪烁:那个老色鬼,不要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