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犹言的故乡在常余。
常余是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地方不大,外地来往的人也很少,但县城里街道纵横,四通八达,每逢过年过节常余人都会热热闹闹的。
因为靠近海边,常余的四季并不太分明。
比如现在,虽然时节已经是深秋,但常余的天气也仅仅是有些微凉的样子。白天薄薄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道路两旁的树叶上,偶尔一阵风吹过来,泛起树梢腾腾的绿浪,只有部分飘零的叶子黄了叶尖儿,秋风吹拂中摇摇欲坠。
除了天气变得少雨,常余的夏秋并没有多大分别。
叶犹言风尘仆仆地从动车上下来。
迎面扑来的一阵冷风带有淡淡的常余特殊的气息,熟悉的感知舒展至全身,叶犹言久违地放松下来。
耳边嘈杂的车厢谈话声,行李搬动声已经飘走很远。
叶犹言一面深深呼吸着,一面提着一个小巧的旅行箱慢慢地走向出站口。
车站里的人很少,叶犹言侧耳倾听行李箱纽轮轱辘滚动的声音,她感到很惬意。
y城前几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在手脚冰凉的清晨,叶犹言和齐慜拉开宿舍里的窗帘,触目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窗外满街满树的白无限延伸,天地相接,大片大片雪花扑簌簌地落下,让人有了身处玻璃世界的恍惚感。
y城大学的寒假总是放得很早,在几场匆忙的考试后,y城的雪恰巧渐渐小了,久违的阳光普照苍白的大地,软绒绒的积雪缓慢地融化。
叶犹言和齐慜都已经早早地抢好了回常余的票,但齐慜因为学校里的事和叶犹言错开了回程的时间。
叶犹言坐车的那天y城正好放晴,微微清冷的空气和暖洋洋的阳光都让人感到舒适。
动车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宽的河,划分清楚的田地,整齐的老旧居民楼。
车厢里微微的晃动让人昏昏欲睡。
叶犹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于是干脆偏过头看手机。
她翻着微信,然后不自觉的就点开了和唐顾林的聊天界面。
自从在星夜遇见唐顾林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两个人在微信上却没有半点交流,后来两人也再没有在y城遇见过。
缘分有时真的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唐顾林的朋友圈很冷清,只有一首歌的分享。
叶犹言最初猜测自己有可能是被他给屏蔽了,但又觉得唐顾林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每发一条朋友圈还特地把她给拉进不给看的人里这种事也不像他会去做的,唐顾林应该只是单纯的不爱发朋友圈而已。
这一个月间,叶犹言把唐顾林分享的那首歌听了很多遍。
她一听前奏就发现这首歌是那晚酒吧里一直循环播放的歌曲。
叶犹言很喜欢这首歌的旋律,于是把它加进了手机循环的歌单里。
在常余打车回家的路上,耳机恰好切到这首歌。
车窗外缭乱的景色缤纷又熟悉,缓缓地映入叶犹言的眼底。
耳机里的音乐的前奏响起,叶犹言缓缓闭上眼睛,在心里跟着旋律轻和着拍子轻哼。
出租车缓慢地在常余的街道平稳行驶着。
叶犹言的母校常余中学就在她家附近。车子经行常余中学时叶犹言顺着车窗往外看。
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恰巧放学,大量的学生群走过马路,斑马线一侧的车子都停下来。
从校门口蜂拥而出的学生们侧耳交谈着,青春的面孔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叶犹言凑近车窗,看见回忆里熟悉的教学楼在身后渐行渐远。
出租车转过几个街角之后就到了叶犹言的家。
叶犹言在y城读大学时,她在常余的家是没有人住的,只有她妈妈的朋友祝阿姨得空会定期来帮忙清理。
但祝阿姨在两个月前和她儿子祝衡一起搬去了别的城市,所以叶犹言到家时发现家里很多家具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叶犹言的家里陈设很简单,一百平的套房里有三间卧室,厨房和客厅连接在一起,厨房很窄,用一扇推拉的玻璃门和餐厅隔开了。
叶犹言拉开客厅里的窗帘,光从阳台穿透进来,带着秋天淡淡的清冷气息,照在客厅墙壁上叶犹言和她妈妈的一张合照上。
叶犹言走过去,用手轻轻抚过相框上两个人的脸庞。
天气正好,叶犹言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开始打扫房间。
清洁有时的确是一种不错的放松方式,柔软的阳光普照在身上,眼下的忙碌占据大脑所有思考着的细胞,于是很多烦恼都会被抛之脑后。
在装完卧房的棉被后,叶犹言气喘吁吁地躺倒在沙发上,她用力地伸展了四肢,她额间的碎发缕到了耳后,脸颊汗津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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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犹言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深秋的天黑得很早,六点多一些的时间天空就已经完全被黑云笼罩了。叶犹言仰头看天空,头顶是幽幽的紫黑色。
叶犹言在家楼下的小吃街买了一碗馄饨充当她的晚饭。
这家离家很近的混沌店叶犹言从小吃到大。
馄饨店的老板娘一见着她就很熟稔地开口和她打招呼:“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
叶犹言笑意吟吟地点头:“对呀。”
老板娘熟络地捞起锅里烧熟的馄饨,熟混沌带起的热气氤氲,在空中滞缓地浮动,她笑着和叶犹言随口寒暄。
“读完书啦?这两年是不是要准备找工作了?”
老板娘的记性不错 ,叶犹言今年已经是大四,过完年的确就该迎接毕业季了。
闻言,叶犹言故意朝她苦着脸:“找不着工作啦,蔡阿姨收不收我,收的话我回常余陪您一起卖混沌吧。”
老板娘看叶犹言不正形的样子,忍不住笑:“给我打下手的要求可高着呢,你还是回去本本分分地读书。”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唠叨,蔡阿姨的儿子比叶犹言小一些,叶犹言上中学的时候那个男孩子正值叛逆期,不服蔡阿姨的管,那个时候叶犹言来吃混沌,蔡阿姨就总会和她讲自己的儿子。
老板娘在叶犹言面前絮絮叨叨地说话,叶犹言一边吃混沌,一边安静地听着,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曾经常常和唐顾林来这吃混沌。上中学的唐顾林很板,不太爱说话,她就总罗里吧嗦地讲一些校园里的趣事来活跃气氛,直到把唐顾林冰冷冷的脸逗笑以后,叶犹言会觉得自己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明朗。
可从前那坐在她对桌和她一起吃混沌的人此时此刻却不在了。
叶犹言垂下眼,在心里叹息,有些事的确不能回想,当下和回忆一对比,总是会让人感到失去的苦涩。
叶犹言走的时候老板娘有些不舍得:“又要去看你妈妈啦?”
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凉,叶犹言把手揣进上衣大大的口袋里:“嗯,坐公车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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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过道很冷清,来往的人脚步匆匆。
常余的市医院并不大,专供住院病房的朝济楼只有五层楼的高度,叶犹言的妈妈季沛在第三层楼的306病房度过了七年光阴。
叶犹言走进白色的病房,病床上的女人看起来很苍老。
明明是不到五十的年纪,季沛的额际却已经抽出许多白发,她静静地闭着眼睛,面庞上沟壑处的皱纹道道分明。
眼前的画面触动着记忆深处的情感,叶犹言的眼泪一下堆满了眼眶。
床头的输液管里的液体缓慢地滴动着,叶犹言走到季沛身边缓缓坐下。
值班的护士突然从门外进来,在看见叶犹言后低低地出声询问她:“你是季沛的女儿吧?”
叶犹言的沉静的目光落在季沛的脸上,仿佛怕吵醒病人似的,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季女士最近的状况稳定多了,医生说有可能这两年就能苏醒过来。”
大概是因为看着叶犹言的样子有些不忍,小护士一边帮季沛测体温,一边开口劝慰道。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有人多陪陪她,她的家人要是能天天在她身边和她说说话,她醒来的意愿也会强烈一些。”
等护士测完体温,叶犹言一面替季沛掖好被角,一边浅笑着答应她:“好,我会多陪陪妈妈的,麻烦你了。”
护士走后病房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叶犹言垂眸看着季沛的脸,一时无法把眼前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和记忆里那个朝她歇斯底里喊叫的母亲形象重合。
叶犹言侧倚着病床,她握住季沛的手,在季沛身边待了很久,像曾经每一次来探望她一样,絮絮地对季沛讲自己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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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有一个男人侧仰着头看病房的号牌一间一间慢慢地走过来,他有些混浊的目光四处逡巡着,想要寻找到熟悉的面孔。
男人穿着老旧的工人衫,微微佝偻着背向前,他眼角的细纹一条条延展开,留下岁月衰老的痕迹。
男人停在306病房门口,他踌躇着向病房里张望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叶犹言依偎在季沛的身边,两人静静地窝在一块儿,让冰冷的病房一时显得很温馨。
叶犹言并没有听见身后有人来了。
男人于是忍不住轻轻敲了敲病房的门,叶犹言才回过头。
叶敬的脸映入叶犹言眼睛的一瞬间,她不自觉地就绷紧了脸。
她将嘴唇轻轻抿住往下压,一张艳丽小巧的脸一下有了鲜明的疏离感。
叶犹言小心翼翼地松开季沛的手,在把季沛的手放进被子后她才起身。她冷着脸快步走到了病房之外。
在经过叶敬身旁时叶犹言淡淡开口:“你别进去。”
走廊外的灯有一点暗,叶犹言背对着叶敬,看着眼前长长的过道延伸到这一层楼最边上的一间病房。
有护士推着医用推车经过,来往的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既有深深的担忧也有洒脱的淡然。
叶敬把手紧紧地攥在身前,脚下踌躇不定,他的眼神早褪去了年轻时的锋锐,耷拉下来的眼角此时透着为人父亲的亲近和几分畏缩不安,叶敬小心翼翼地在叶犹言身后询问她:"回来了怎么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我好叫你宋阿姨去车站接你。就算是在常余,你一个女孩子拎大包小包的东西打车还是会不安全。”
叶犹言沉默着,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在心底涌上淡淡的冷嘲,她靠在走廊的窗边,夜晚的冷风徐徐吹拂过她的脸庞。
叶敬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向叶犹言走了过去。
叶犹言的眉眼其实和叶敬年轻时很像,在不摆表情的时候她眼睛里总有拒人于外的冷漠感。
叶敬看着叶犹言与曾经的自己分外相似的侧脸,心里惴惴不安,他亏欠季沛和叶犹言很多,随着年纪的增长,内心的不安与愧疚感就会逐渐地涌上心头。
他最近总会梦见七年前季沛满脸泪水,发丝凌乱的坠楼时的样子,尽管他当时并不在现场,但梦中季沛憎恨而痛苦的表情却那样的分明。
他在凌晨时分于梦中惊醒,耳边鸣鸣,似乎还回响着年幼的叶犹言崩溃的呼喊声。
回忆起梦里的画面,叶敬的背一下子驼了下来,他垂下头,脸上晦暗不明,声音更加苍老。
叶敬想和叶犹言说说话,但叶犹言一言不发地背对他站着。
话语在口中纠缠,最终叶敬只默默说了一句:“改天要是有空就来家里吃顿饭吧,别老是吃外头的东西。“
叶犹言把手放在口袋里,在叶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动着。
晚风吹过,把叶敬的话吹散在风中。
叶敬走出去很远,才回想清楚叶犹言刚才颤抖破碎的一句话,她说:“叶敬,那只是你的家。”
许多年后叶敬回想起这天,他才知道那是他们父女俩最后一次放下心防相待的时候。
叶敬走后,叶犹言一个人在病房外冰冷的不锈钢座椅上待了很久。
叶犹言并不打算回家了,她想在医院里陪季沛待上一整晚。
叶敬的到来触动了她心底深处很多不好的回忆,季沛当年绝望呼喊着跳下楼的画面一遍一遍地在她脑海里回映。
正是因为那件事,季沛才在医院里躺了七年。
叶犹言关上了不锈钢椅子对面的窗户,过道已经没有风,但她的身体还是一直轻轻地颤抖着,泪水也不听使唤地从眼眶里滚落。
叶犹言脱了鞋,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时间已经很晚,医院的过道上往来的人渐渐变少,但窗外接急诊的楼还亮着灯。
救护车鸣着喇叭声到来,在急诊楼下停住,然后护士和医生们利落地从车上把病人带下来。
叶犹言的眼泪浸湿了她外套的袖子,她的手脚冰凉,仿佛一时间失去了感知外物的能力。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在没有人经过时,过道就是一片漆黑。
朝济楼外的车灯闪烁,反射到漆黑走廊的墙壁上,车辆来往行驶,刺目的白光就一节一节地在墙壁上切转着,像是在播放一部电影漫长而无聊的谢幕曲。
回到病房之后叶犹言静静地看着季沛熟睡的样子,她慌乱的心重新慢慢地安定下来。
她走上前一步,取下了放在床头边的开水瓶。她打算去打一瓶开水,然后用毛巾沾热水替季沛擦擦身体。
叶犹言提着开水瓶重新来到过道上。
她走路很轻,所以老化的声控灯并没有亮起。
叶犹言就在黑暗中慢慢走着,一双眼睛在适应黑暗后显得熠熠有光。
忽然,远处走廊尽头的路灯亮了起来。
电梯叮地一声作响,前方霎时出现了一个缓步而来的高高瘦瘦的黑影。
走廊有一顶灯的电路接触不良,不时地闪动着,黑影向她的方向移动着。
叶犹言的心跳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