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几乎未眠,春节第一天叶犹言一日都浑浑噩噩。傍晚在整顿好自己的心情后,叶犹言去了常余市医院看季沛,陪着季沛过了新年的第一晚。
叶犹言的目光落在季沛瘦削的双颊。
床头的输液管一颗颗滴液落下,分秒瞬间。
窗外暮色垂垂,远处不时的烟花声昭示,这是新的一年。
巧宜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二。
糕点店从五楼的落地窗口两侧分别垂下两条长长的红色的横幅,红底黄字,其上印着巧宜和阿江的名字。
巧贻的招牌被横幅笼住,经风一吹,恍然露出来,折射正好的阳光,透进店内,染上店外横幅喜庆的红晕。
新郎的车队款款而来,在楼底下叫门要来接新娘。
店门口鞭炮声鸣,配上起哄声,围观人们的笑闹声,像烧热的锅拱起各式的七彩丸子,新郎未喝酒,却如那一颗最红的酒酿丸子,浑着脸被撵在人群最前面,仪表堂堂,一派楚楚衣冠,目染飞星,面色绯绯,爽朗笑着叫新娘的名字。
人群中有人起哄:“听不见,大老爷们儿呢,大声点儿!”
阿江扬起脸看楼壁的窗,光线转折落他目中,他眯起眼,扯着嗓子吼:“巧宜!”
声音落在巧宜耳朵里,双颊染上赭云,如日落天边的红霞,嫣然一笑,眸中似有星河晃晃。
双手捧开满盈的婚纱,像落入凡尘的白玫瑰仙子。
巧宜婚礼的规模很大,新郎新娘两边的宾客人数都不少,多一个人不算多。齐慜是巧宜的伴娘中的一员,叶犹言于是顺便被邀请来帮忙。
她进门的时候巧宜正在梳妆镜前琢磨自己的妆。
一眼看见镜子里的巧宜,双颊鼓鼓,面似皎玉,又带着如蜜糖般幸福可人的笑,娇颜粉嫩得不行,像柔水,一戳就要破掉。
叶犹言走到巧宜身后,对镜举起相机给巧宜照相。
巧宜看着镜子里的叶犹言,笑意盈盈:“犹言,记得给我多拍几张,这么美的妆,不多纪念就太可惜了。”
叶犹言当然说好,美满的心情碰触身边的热闹氛围,像加满的冰汽水,摇摇摇,然后松手,腾得冒出满满的气泡,唇边漾出一个笑。
目光落在巧宜细白长颈上的项链,于是拉近相机的镜头,对上方丝项链坠着的心形环扣,细钻碎碎折叠着四射的光,如繁星一般耀目。
扣下快门,蓦然就想起那日唐顾林在糕点店的堂食屋里,坐在木桌一侧垂眸绘图,阳光慵懒,投在他身侧,落笔,扬首,指尖扣在绘屏边上,然后把绘屏推向她,眸中带笑。
阿江的声音在楼底响亮,楼上房间里都闹得不行,穿着天青色小礼裙的伴娘们笑闹着去堵新娘闺房的门,门下塞着厚厚的信封,是伴娘们出的题。
新郎若想抱得温香软玉走,就需答上那些有关新娘的题。
题目很简单。
尽是巧宜最爱吃什么呀,几日生日呀,给以后小孩定什么名字呀之类...
最后一题,初吻。
几年,几月,几日。
竟然全说上了?
未免太轻易。
堵门的伴娘刁钻坏笑,声音尖尖地钻出门缝:“几时?说不对不给进!”
巧宜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嗔嗔地忧心阿江,理好裙摆坐在床尾,如铺满花瓣,眉心蹙着,向紧闭的门张望。
齐慜嘘她:“没过门就心疼老公啦。”
巧宜也不恼,脸上染上粉粉的娇羞,像半开的睡莲,远远地掩在一片碧荷中,若即若离。
叶犹言举起相机拍下她垂首娇娇的这一笑,走过去把相机拿给她看:“好美哦。”
闺房门口新郎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是几时,门内的伴娘取笑他。
他梗着脖子搪搪塞塞:“记得记得,初吻...”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从脑海里捞取记忆碎片,“在学校,送巧宜回家,停车场,在傍晚!”
新郎一面说着,周遭一面传来起哄声。
从校服到婚纱,校园恋爱呀,白首到老。
巧宜脸上的绯色连到耳根,丝丝展展,她想冲出门捂住阿江的嘴,手指都绞在一起,眉眼却弯弯。
新郎豁出去,大声嚷:“六点六点!傍晚六点!”
身后众人附声:“开门!开门!”
伴娘们哪知道几点,就只等阿江答个准数,听他墨迹半天,心里也着急,当下听他说出来了,于是啪嗒一下就松开门锁。
门被推开,人群蜂拥而进。
众人红光满面。
叶犹言站在窗边,用相机对门口的人群扣下快门。
阿江被拥向前,拱也似的跑到巧宜身边,巧宜低首双手揽上他的脖子,臂如玉藕,人比花娇,扬唇被抱在怀中。
叶犹言指尖一瞬。
扣下这一画面,便是永恒。
新郎抱着新娘出门,婚纱裙摆铺开,像从怀里绽出一朵纱白香花。
叶犹言把眼睛靠在相机取景器的眼罩上,透过小小的视孔扫视整个房间,人群渐渐从门口退出,像一揽而出的水流。
阳光从玻璃窗外透来,房间里的色度饱和。
叶犹言按下快门,相机里留下几抹陌生的身影。
眼眸中突然撞入镜头摄入的一个人的半身影,他款步而来,空荡的房间中,脚步声一时显得分明。
叶犹言瞳孔骤缩,但仍下意识地扣下快门,然后再抬起相机,视野中不出预料的出现唐顾林的脸,于是再按快门。
烂漫的太阳射线从叶犹言身后迎来,光也奔向他,旋绕在他身边。
叶犹言抿唇放下相机。
心中百感交集,但其中最大的声音只是想,他竟然不用手挡她镜头。
瞬间回忆起从前,她举相机,想偷拍他侧脸,他用左手掌虚虚拢住她的镜头,不回头,继续垂首写字:“不许拍。”
她于是瘪嘴,收相机。
不拍就不拍。
唐顾林被阿江抓来新郎车队撑场面,听齐慜说叶犹言也会来。
在巧贻店门口时就能透过二楼的窗看见她经过的身影,捧着相机朝窗外拍。
镜头怼天,怼人群。
新娘房门打开后,他站在众人最后,视线因为身高优势能越过身前蜂拥的人群落在她身上,粉扑扑的面颊,扣在脸上的相机在颊侧摁出一点印子。
不禁失笑,把车钥匙托给其他人顶他进车队。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也如他所料很迟也未离开,于是走近她。
相机撤开,一张清丽笑颜遂在他眼底绽开,叫他的名字:“唐顾林。”
他缅住笑,眉梢轻抬,额际有碎发,染着灿灿阳光,显出浅浅的棕,唇角的梨涡被压住,眼里的笑意却鲜明。
叶犹言得寸进尺,又举起相机,咔擦一声照下一张。
动作太快,相片失焦。
叶犹言有些苦恼的皱眉。
唐顾林又向前一步走到她身边,不拦她镜头,只是扬眉说道:“给我看看。”语气轻快,像淡淡的风。
叶犹言把相机裹进怀里,向他摆手:“拍得不好。”
他也不追,只耸耸肩说:“好吧。”
新郎新娘一行人已先去婚礼了,傍晚的宴会时间尚早。
两人温吞吞地并肩下楼。
楼梯布满彩色的丝绦,流光材质,在窄窄的复古的木质阶梯上显得耀眼炫目,两厢对比碰撞,倒异常现出漂亮。
叶犹言放慢脚步,俯身用相机拍脚下的阶梯,拉近镜头,彩色丝绦转折碾出光。
也许是因为除夕夜的那通电话,还有他春节凌晨发来的消息,又或许是因为他当下懒散随意的姿态,随她拍照,眸里带笑,也许是因为浪漫烟花下她刹然定下的决心。
浑朦的夜里,指尖蜷住黑色,她答复齐慜自己还喜欢他。
叶犹言觉得唐顾林似乎一下变得亲近起来,先前那种朦朦胧胧的尴尬气氛消失,纵使静默,两人的相处变得淡淡然,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久别重逢。
唯一不变,是叶犹言仍不时地心跳如擂。
楼梯没有扶手,叶犹言缩着步子,一边小心地走,一边翻动相册里的照片。
翻到巧宜被阿江抱起后羞红了脸的那一张,忍俊不禁,她弯弯眼,下意识把相机递给身侧的唐顾林。
走到楼梯拐角处,叶犹言走在外侧,拐弯时身体自然向左倾,两人的手臂于是撞在一起,冬日厚重的衣物摩挲声动,叶犹言心跳似乎瞬间漏下一拍。
唐顾林瞬着她抬起相机的动作,微微凑过来低首看她的相机屏幕。
叶犹言鼻息间仿佛盈着淡淡的薄荷香,还有他衣襟浅浅的雪松气息。
苦橙的前调,薄荷的余香。
叶犹言不自在地细声咳嗽,清了清嗓子。
屏幕的光点缀在唐顾林眼睫,他眸星闪烁,看她捧着的相机里的照片。
相片里一对美满情人,柔光晕染,满屏的幸福都溢出来。
楼梯较窄,外侧没有扶手。
忧心她脚下,他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袖口把她往阶梯的里侧拉了拉,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收回目光,诚恳地点评相片:“拍得很好。”
叶犹言感受到他牵住自己衣袖的微微力道,于是噤住呼吸觑他。
她收回相机,心头惴惴。
唐顾林向来不太爱说话,情绪也不外露,再多的夸奖,便不怎么会说了。但望见她垂眸看屏幕面颊淡淡的红晕,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你比以前进步很大嘛。”
话落随即有些懊恼,担忧说多错多,索性不再开口,只等她回音。
恰好出楼道,两人走到一楼的糕点店里。
店中盛了满堂细碎折叠绚烂的阳光,叶犹言先下阶梯,放慢脚步,于光中回眸,莞尔望他:“谢谢喔。”
但感觉只是道谢未免显得单薄,于是等他又走到身边,再说:“我刚刚也看见你给巧宜设计的项链了,很衬她,”笑里戴上狡黠,语气几分调侃的味道,“不错嘛,大设计师。”
余音落下,才开始琢磨他的话。
他刚才说了以前。
七年前的以前。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人心目中留下的永远是最美好的形象。
叶犹言的心里突然涌上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在他的回忆中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仍旧是那个横冲直撞的,没心没肺的,成天拿着一个破相机到处乱逛随手拍照的样子。
庆幸他没看见自己离开后颓然落寞,成日黯淡怨尤的时候。
时间越久,叶犹言也越怀念曾经的那个自己。
大设计师。
唐顾林抿唇,霎然回想起记忆里她也总爱用这四个字叫他,用各式古怪的语气,看他画画,惊叹的,调侃的,喜悦的...
唐顾林唇角露出两个梨涡。
叶犹言展笑偷拍他侧脸。
这次的相片没有失焦,是从侧面俯拍的视角,光勾勒出他密密的睫毛,眼下印出一道弧线,眉眼弯弯,嘴角的笑涡分明。
叶犹言的目光滞住,她放下相机,抬眼便看到唐顾林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的心跳失去节奏,很多记忆回潮般地奔涌进脑海中,呼吸都噤默。
推开巧贻的玻璃门,室外的天空铺下满世界亮堂堂的色彩,门口的地板留下燃过鞭炮的炮纸。
行人斑斓,留下热闹后的静默。
叶犹言转身替巧宜锁上糕点店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