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的街上反倒变得有些冷清，只有几个小孩子在追赶着玩闹，孩童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飘去很远。

室外冬风簌簌，阳光正好。

清晨推开窗，迎来满屋的冰凉的清新的空气。

齐慜让叶犹言今年到她家去吃年夜饭。

在晚上，齐妈妈煮了一大桌的饭菜。

齐妈妈端着热腾腾的菜笑意吟吟地走到桌边。

虽然年近五十，但她看上去很年轻，眼角虽带了细纹，却能被眼里总带着的快乐知足的光给掩盖，她的脸圆圆的，下巴上有一层幸福肥。

刚从锅里捞起的菜上了桌，餐盘相撞，是很悦耳的叮咚声。

桌上颜色鲜艳的各色食材搭配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开。

齐慜招呼叶犹言入座，她俯身旋开饭桌上火锅的开关，一缕缕热气在空中徐徐氤氲开，碗里的调料冒着辣香。

透明的玻璃杯盛满了饮料，不断有水珠冒出，从杯壁上滑下来。

齐家一家四口，齐慜的爸妈，齐慜，还有她的弟弟——齐遇。

加上叶犹言，饭桌上共有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块儿。

火锅汤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响。

齐妈妈起身拿了一篮娃娃菜，用筷子夹着菜往汤上压，她的脸上带着热情的笑：“言言，千万别客气，多吃点儿！”

叶犹言应声弯唇，点头说好。

一桌人一边吃着饭，一边闲聊。

餐桌一侧就是客厅，客厅墙壁上的电视机播放着春晚的节目，掌声不时地响起。

齐慜的唇角沾了辣油，看起来红嘟嘟的，她一边吸溜着嘴，一边和叶犹言聊天，她随口提及：“对了，上次祝衡和你说的投稿那事儿，你弄完了吗？”

闻言，叶犹言垮下嘴角。

tye专栏的投稿本就让她头痛不已，偏偏上次想到想用那张唐顾林的照片后，她的思路更加贫瘠，她总感觉后来所拍的照片和内容，相较那张相片似乎都显得乏味了。她于是有些愁眉不展：“还没呢。”

齐慜把一个肉丸子夹进碗里：“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么…

“……有。”叶犹言沉默了一下，然后放下筷子，朝齐慜点点头。

“是什么？”齐慜追问。

“我想用……唐顾林的那张照片。”叶犹言声音低低的，看上去漫不经心。

“那张？”齐慜睁大了眼睛，她显然明白叶犹言说的是哪张照片。

既然是怀旧的主题，那张叶犹言很珍视的，联系起她和唐顾林这么多年的故事的很有意境的陈年老照片确实是很贴合。

镜头外少女怀春的心思。

镜头内的少年张扬肆意的年纪。

还有余海多年之前浪漫的夜景。

海和风总是带着厚重的记忆感，穿越无数个岁月却依然如旧。

叶犹言没再应声，齐慜垂眸，慢慢地就理解了为何叶犹言明明有想法，却难以抉择的原因了。

她想用那张照片，却不知该如何向唐顾林开口。

齐慜忍不住叹息。

她不明白都已经搞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确认对方没有女朋友了，叶犹言还在纠结什么呢。

沉默着，齐慜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她想到，叶犹言这样，其中或许有着季沛和叶敬的原因在。

但有些事情，连叶犹言自己都说不明白，更何况身在局外的齐慜。

叶犹言低着头，眼前洇开饭菜冒出的热气，晕盖着她的眉目，她的神色很不分明。

齐慜想劝叶犹言，也不知究竟该从哪开始说。

她踌躇着，终于选择暂时不对她和唐顾林的事情发表看法，只谈投稿的事：“既然你不想要找相片里的那个人，你换个人不就行了？”

叶犹言觑她。

齐慜咽下嘴里的半块丸子：“十几岁的初中生小男生而已嘛，”正说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展颜一笑，抬起头很兴奋地用手指了指正坐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剥螃蟹的齐遇：“我弟不就是！”

只要找个和唐顾林当时相当年纪的人再去余海拍张照片，不就能解决这件事儿了么？齐慜想。

齐慜是个急性子，这个想法一在她的脑海里冒出，她就立刻转过头问她弟：“你愿不愿意给言言姐姐当模特？”

只是齐遇似乎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姐姐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内容。

他嘴里塞着螃蟹肉，神色钝钝的。

他和齐慜不像，齐慜古灵精怪，而他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齐家这两姐弟身上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俩人的学习成绩都如出一辙得好。

尤其是齐遇，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齐遇蹙眉，还有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带有疑问的表情。

看着他，叶犹言心头一动。

其实齐慜说的也并非不是一个好办法。

她于是也忍不住开口询问，她放缓语调，声色温柔：“就是给我当模特，去余海边上拍照，你愿意吗？”

齐慜自然的夹起齐遇面前餐盘里剥好的蟹肉，她用拳头锤了一下她弟弟的肩膀，不轻不重，看起来吊儿郎当：“愿意吗？”

在齐慜身旁，齐遇看上去就像个受气包。

叶犹言忍不住笑，她很羡慕齐家这对姐弟之间的氛围。

她从前就常想，如果在那几年里，她身边还能有个亲人陪着她，一切是不是都会好一些。

齐遇嘀咕着嘴低下头，嘴里含了一口饭，脸颊笼起来，他慢慢嚼咽着，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叶犹言，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可以。”

听到他的回答，叶犹言放松下来，她对齐遇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谢谢你。”

叶犹言的笑毫无防备的映入齐遇的眼帘，齐遇耳根一红，立刻地转移了视线，他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暗暗的得意的光。

少年的情绪无处隐藏，叶犹言看着齐遇，思绪突然飘出很远。

她垂下眼睛，出神地想，

齐遇和唐顾林其实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但又不可否认，刚才齐遇的动作与神态都让她回想起她记忆深处的那个唐顾林。

是矛盾的年纪，张扬又腼腆，肆意又内敛，冰冷又温柔。

——

时间悄然流过，伴随着谈笑声，桌上的饭菜已吃了大半。

齐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保鲜膜，把剩下的饭菜裹好。

叶犹言和齐慜帮着她把包好的餐盘端进厨房一侧的冰箱里。

齐父饭后的烟瘾犯了，他点燃一根烟，慢悠悠地走到阳台，弥白的烟雾在他脸旁散开，融散在空气中。

客厅电视机右上角的时间分秒的变化着，夜色渐晚。

万户人家迎新岁，电视里欢声笑语，室外一时万籁俱寂。

叶犹言仰首看窗外，她的眼睛里投射出天空中垂垂星光。

叶犹言突然想知道唐顾林现在在干什么，和家中的谁一起过节。

从叶犹言认识唐顾林起，他几乎没有叶犹言讲过他家中的事。

叶犹言只记得有一年端午，她突发奇想去唐顾林家给他送粽子。

唐顾林打开门，他在看到叶犹言的一瞬间，先是微微错愕，旋即又露出了让叶犹言感到分外陌生的神情。

叶犹言欢天喜地地拿着粽子站在门口，唐顾林的样子让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如果非得形容，叶犹言觉得她似乎在唐顾林脸上看见了恐惧与脆弱。

如同是内心最隐匿的角落被剥离而展现了出来。

但只一瞬，唐顾林很快就恢复正常，他自然地掩上门，快步走到叶犹言身前，他对上叶犹言仰起的视线，神情看上去漠漠的，嘴角却忍不住弯起，在唇边小小地压出一个梨涡，他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淡淡的：“怎么了？”

叶犹言于是很快忘记心底异样的感觉，她莞尔，捧起手里的粽子递到唐顾林面前，阳光从她身后围拢着聚来，泛出金色的光丝，叶犹言像一只懒洋洋的邀宠的猫：”给你带了粽子。“

但叶犹言后来总会想起，在唐顾林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的余光越过他，瞥见了他身后的大厅里饭桌旁似乎只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她顺着门轴转动声望来，苍老的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

叶犹言手旁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声，她恍惚了一下，然后从回忆中挣脱。

墙上的挂钟偏移的秒针一顿，时针指到了十一点。

齐慜靠过来，倚在她肩上，软软的头发擦过她的后颈。

齐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快去看看微信上我给你的新年祝福!”她郑重其事，假意颐指气使道：“我给别人的别人可都是群发，就你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亲手打的，快去看！“

叶犹言觉得颈上发丝拂过的地方痒痒的，她笑着把齐慜推起来，忍不住弯唇：“好。”

叶犹言点开手机，垂下眼眸，客厅头顶的灯光笼在她眉目间，晕出柔柔的光圈。

齐慜：祝言言新年快乐，未来一切顺利！

除了齐慜，列表里还蹦出许多其他人发的的新年祝福消息。

虽然大多是复制粘贴的文案，但一些还颇有心意。

叶犹言带着笑意翻动手机屏幕，也复制了一个有趣的文案打算群发祝福。

在勾选发送对象时，叶犹言的指尖在唐顾林三个字一侧顿下来。

她的心痒痒的。

要不要给他发呢？

但一转念，叶犹言又觉得不过是一条群发祝福而已，特地略过才显得奇怪。

就当她是不经意发出的就好。

这样想着，叶犹言抿着嘴唇，眼睛亮亮的，在唐顾林三字左侧的框内按了一下，点出一个勾。

叶犹言的指尖碰触绿色的发送键，消息弹出。

如同按下了一个触发键，远方的烟花声恰时响起。

绚烂无比的色彩在天漆黑夜空的尽头绽开，如同云彩送来的一束束鲜花。

升空又坠落，像天空赠予大地的礼物。

远空烟花如星点降落。

唐顾林的手机振动，在安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唐父拿起手畔的帕子慢慢地擦手，眼神突然瞥过来，这个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皮肤偏黄，额头因为喝酒泛着红，冒了一层薄薄的汗，鼻头钝钝的，灯光下有点点油光，身材因为人到中年走了样，声音却依旧浑厚沉钝：“有人找你？”

坐在唐父身边的女人忍不住笑着，她侧身把一颗洗干净的青枣放到唐父面前，她保养得体的手白嫩细腻，纵使已经将近四十岁，她略娇俏的语气却仍能和她的外表相符合。

女人撩起眼尾看唐顾林：“是不是女朋友呀？”她的话总翘着尾音，像是蝎子勾起的尾巴。

“小致上次说有个糕点店的女孩子认识你。”

她状似无意提起，随即又皱了皱眉头，“不过糕点店......”

女人身上浓厚的樱花香水味迎面而来，萦绕在鼻息间，唐顾林忍不住蹙眉。

唐顾林没应声，他仰首把手中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底座纹样精美的酒杯被重新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怦声。

唐顾林翻起手机握在手中，就从饭桌上起身，他看了唐父一眼：“我不喝了，一会儿还要开车回去。”

闻言，女人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瘪着嘴，眼里水光盈盈，如有一剪秋波：“这么晚了，干脆留下来过夜得了。”

唐父倒是冷哼一声，两条浓浓的眉毛竖起来，不怒自威：“他哪里还用得着你管。”

但他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显然是他向着那个女人说唐顾林不对的意思。

唐顾林没再看他们，他一面走到门口，一面把握在手里的手机翻开。

手机屏幕的亮度隐隐地投射在他的面庞，身后的话语声渐渐地远去。

只是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似乎还能顺着丝丝缕缕的空气攀爬到他的耳畔。

她说得不过就是些他不懂事，老大不小了却仍没有女朋友还有诸如此类的都快把他耳朵磨出茧子的事儿。

唐顾林转身利落地关上门，跳蚤一样纵横不断的话语遂一下被隔断在门后。

还黑暗里一片清净。

唐顾林垂眸，看见微信上一条一条不断蹦出来的消息，他的目光很快凝滞在叶犹言发给他的那一条消息上。

叶犹言：新的一年，万事胜意。

看上去像是群发的消息。

八个字而已，简单，敷衍，俗套。

唐顾林想，他把手机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脚步不停，微微抿着唇继续向车库的方向走。

一簇烟花在突然头顶的天空绽开，星花坠落，伴着窸窣的火光声。

绚烂的光像小孩，莽莽撞撞地奔来。

光线如一段银绸，月色明朗，似涓涓细流，夜里的光张牙舞爪，树影下斑斓，拢在唐顾林的侧脸，忽然映出他唇角边的一个小小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