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曾开平一夜无眠。他回忆起了许多与吴翟翟的往事,恍然发现,好像自己所有快乐的时光都与吴翟翟有关。无论是那个和自己抢糖吃的垂髫小儿,还是带着自己满京城疯跑的小妮子,到后来那成日逼自己和她学武功的霸道丫头,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好似一根线和自己缠在一起,剪不断,成为了他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而和她一起浪迹天涯……
也好,有了她,扬州即便不是三月也应是春花烂漫,巴蜀再无阴雨,塞北的风沙入喉也是甘如雨露。
曾开平做出了自己从未逾矩的人生中,最疯狂的一个决定——他准备和吴翟翟一起走。
窗外太阳已经又升了起来,曾开平便开始收拾东西,他虽没有提前准备过,却也拿得出一两银子,天气转凉,他怕吴翟翟路上受了风寒,又多塞了几件袄子。他又想,自己此番和吴翟翟出去,是要行走江湖的,总要带些东西防身。于是他也从庖厨里偷了一把菜刀,压在包的底下。又自嘲自己怎么和吴翟翟一样荒唐,曾开平一想到吴翟翟成日挥着把菜刀练习刀法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就这么笑吟吟地对着包裹傻笑。
到了午时,曾府突然热闹了起来。
下人进来禀报,“公子,是抚漳商会的人到了。老爷和夫人让你出去。”
虽不情愿,曾开平还是跟着父母去接见了胡家人,“这就是贵公子?果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和我们家凌霜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过奖了。”曾开平淡淡应道。
“听说曾公子六岁时就过目成诵,八岁便能赋诗?”胡家夫人对他百般满意。
胡家小姐更是娇滴滴地附和道,“曾公子诗写得好!不知能否为我作一首?”一边对曾开平暗送秋波。
“七步成诗的都是大才子,我还未到这般境界。”曾开平垂下眸子,婉拒道。
曾老爷知道儿子还在闹别扭,便立刻接下了话茬。而曾开平只是敷衍地任由父母吹捧,满脑子都是吴翟翟的事。
晚上大办宴会,曾开平怕喝酒耽误了晚上的逃跑计划,特意将杯中的酒偷偷在桌下倒掉。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胡家夫人看在眼里,她发觉这曾小公子似乎对婚事十分抵触,自己再无动于衷的话这婚事怕不是有变数。
“凌霜,你过来。”晚宴后,胡家夫人悄悄唤女儿过来,耳语道“你今晚去曾公子的房间。”
胡凌霜明显有些无措,羞红了脸“娘!这是做什么!”
“这曾开平明显对婚事有所不满,不能给他反悔的机会。反正你们两都是要成亲的,怕什么!就算他今晚真的不对你做什么,明日他曾家也说不清楚,赖不了账了。”
“娘!”
“听娘的!这曾老爷若不是扬州修运河时被我们抓住了把柄,凭你的出生能攀得上曾家?机会可仅此一次,娘是为了你好啊!”
“知道了。”胡凌霜红着脸点了点头,她一个商人世家出生的女儿能攀上京中权贵确实不容易,加之她从小就没有经商才能,在做生意这方面的天赋还不如小自己六岁的庶妹胡凌婧。唯独在嫁人这事上,可不能再输了。
曾开平正躺在床上,点着香算着时间准备去见吴翟翟,门突然被扣响了。一开门,胡家小姐便挤了进来,往自己的穿上一躺。
“姑娘您这是?”曾开平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慌张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胡凌霜将褙子一脱,衣冠不整地躺在曾开平的床上。曾开平终于冒了些火气,斥责道“胡小姐请自重!”
可胡凌霜铁了心今晚要留在这,“曾公子,我们已有婚约,我如何不自重?”
无耻!曾开平在心中骂道,“你快走罢!我今晚要早些休息了。”
“那有我在,不一样可以休息吗?”
曾开平将余光瞄向即将烧完的香,马上就到子时了,自己该和吴翟翟见面去了。“我说我今晚有事在身,你听不懂吗?”曾开平压制不住怒气,只想快些把这女人赶走。
胡凌霜一眼就扫到了桌上的香。这曾公子究竟在赶着去做什么呢?答案不言而喻。她见情况窘迫,便也不留情面,驳斥道,“这么晚还有什么要事?怕不是要去与别的女人幽会吧!”
正戳了曾开平痛处。
“与我们胡家有婚约,却还忙着和别的女人幽会。这事传出去,世人该怎么想?”胡凌霜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嘱托。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更不能被退婚让胡凌婧那小贱人看了笑话,“曾公子还不知道吧!你们堂堂曾家之所以会和我们胡家订下婚约。是因为曾老爷在扬州的运河上侵吞了公款,这修运河的窟窿都是我们抚漳商会补上的。若你一意孤行私毁婚约,运河不完工,恐怕你父亲不仅仅要被剥了官职。一查下来……是要掉脑袋的。”
曾开平脑海中一片空白,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冰凉,面如死灰。
虽然之前他也好奇过为什么放着京中这么权贵的女儿不让自己娶,反倒叫自己娶一个江南商会的女儿。父亲只说是和抚漳商会素来交好加之近来资金运转不周,没想到竟是父亲侵吞了修运河的钱款!
这若真的被皇上知道了,不仅是父亲,他们曾家上下一个都活不了!
怪不得自己说不愿娶胡凌霜时,父亲会暴跳如雷,母亲会声泪俱下!
曾开平宛如一具行尸走肉,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酒壶倒满,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曾开平终于如愿醉倒在了桌边,心中的悲痛、不甘、愤慨都随之跌入一片漆黑中。
而此时隔壁的屋顶上,吴翟翟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滚了下来,落在瓦片上。任凭她怎么擦去,还是止不住。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强忍着发出嘶哑的呜咽。她握紧了手中装着二两银子和衣服的包裹。
“死书呆子,你不来正好!这银子不怕不够花了。”她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道。却发现再怎么给自己找借口都无法掩盖她心中的悲伤。行走江湖光有银子有什么用,再多银子哪有这书呆子来得让自己欢喜啊。
你说怎么连这曾开平,也要欺负自己呢……
第二日,京中出了两件大事,一是曾家公子决定和抚漳商会的嫡女胡凌霜成亲了,二是隔壁吴家的二女儿吴翟翟失踪了。
京中人对两件事都津津乐道,可谁也不知道这两事其中的联系,更不知道对曾开平而言,这一别,便是二十五年。
后来曾开平将自己投入到了政务之中,官越做越大。但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胡凌霜,更无法放下吴翟翟。他纳了吴翟翟的姐姐吴袖珺为妾,只是为了从她的眉眼间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宣称要名扬天下的明眸皓齿的女孩。他甚至放任吴袖珺肆意欺压胡凌霜母女,即便这与他信奉的仁义道德背道而驰。
二十五年,他在感情中醉生梦死。时至今日,他仍在一场大梦中,梦中那个女孩说,要和自己执手走天下,江南打马折柳枝,去巴蜀淋七月雨,拎着酒壶吹塞北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