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城边缘有个幽明谷,每年七月十五夜半时分盛开满谷彼岸花,衬着天空清冷月色,谷中浮着幽幽冷雾,那种特有的阴森之气,非常符合妖族的审美。平时极少走出王宫的踏月尊主,都要于那夜在谷中办一场花宴,请她的魑甲、魅乙两二大长老以及其他妖族主事和尊长们赏花饮酒,宴上宾客有数百人。
那一年,却出现了意外。她不知如何在花宴上睡着了,拼尽全力从沉重到窒息的困倦中挣扎醒来,发现自己仍在座位上。四周花海已变成一片火海,唯有她所在的位置像被一个无形的罩子保护着,热浪透不进来,只有怪异的腐朽气息混着烟气涌入鼻腔,令她几乎窒息。
她头晕脑胀,看到距离她不远的火焰中隐约浮起个面容熟悉的人影,正在朝她伸过手来。这个人她熟悉无比,她骇然叫出声来:“魅乙!”
她一把握住那只手,可是它却化掉似地在她指间四散,什么也没握住——那是一团烟。这手之后的整个人形都是由浓稠如实质的黑烟组成,虽然面目变形,她却仍能认出来那是她的魅乙长老。
妖尊座下有两位大长老。魑甲、魅乙二位长老,一左一右,一男一女,是她的左膀右臂。
魅乙原是个极美艳的狐族女子,现在却化成了一团扭曲蠕动的烟,眼瞳似两块炭火,与她的踏月尊主对视着,变形的脸上表情痛苦,嘴唇翕动着,分明在唤“尊主”,却只发出鬼哭似的呜咽声。
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喊:“踏月尊主布下冥图邪阵,把大家炼成傀奴了!尊主魔修,尊主魔修!”
踏月摇晃着站起身来,彼岸花花海之中冒出条状火龙,纵横交叉来回相接,勾勒出特殊图形,她隐约能看出是一个邪气冲天的巨大阵图。
在她的漫长生涯中,尚未见过真正的魔修者,但也从古籍和壁画上看到过记载,能判断出这是属于魔修之道的某种冥图阵。
自上古时期,就有一条增进修为的捷径,叫做魔修之道。魔修多采用血祭、魂祭、驭尸之流的手段,获得力量和进境速度比正道修行快得多。“冥图阵术”就是魔修术中的一种。此术能吸取他人修为,将人炼化成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这种傀儡叫做傀奴,比一般奴仆好掌控得多。掌控傀奴的冥图阵主,就是它们的主人。
花宴上的三百余名尊长被困在阵中,已炼化成浓烟形状的傀奴!
冥图阵术在上古时期曾造成浩劫,神魔大战之后,此术几乎绝迹。冥图阵术是绝对禁术,之后偶有现世,不认是人、神、妖,但凡涉足此道,人人得而诛之。
这片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冥图阵,为何铺天盖地出现在大夜弥城幽明谷?
一阵挟着流火的热风卷过,魅乙的身形被卷入一片贴着地面人形涌动的烟海中,分辩不出谁是谁。
火底的黑烟凝稠地涌动流淌,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升腾时短暂显出人形,又很快被某种力量扯回地面混入烟海。她偶尔认得出某个人的脸,有她的部下,有支撑妖族主心骨的掌事,有倍受尊敬的族中尊长。他们扭曲着挣扎着,如挣脱不出修罗地狱的冤魂。
她挥袖卷起沙尘,却无法扑灭那邪门的火焰。她冲入烟海,发疯似想将他们捞出来,可是他们的身体如流沙,握不住,捧不起。
数不清的族人拿着武器朝幽明谷口蜂拥而来,呼喊着消灭踏月尊主这个魔修。少数为她抗辩的声音淹没在汹涌喊杀声中。
远处传来金戈铁马之声,天枢星君率领的金甲兵从天而降,将大夜弥城团团包围,震天杀声隐隐传来:“妖尊踏月大行冥图阵术,金甲军奉天帝旨意拿之,如有拒捕,格杀勿论!”
……
穿过门楼通道,踏进大夜弥城的第一步,方渺渺的脚爪有些颤抖。一片耀眼光泽迎面映来,让她不由闭了一下眼,噩梦似的回忆瞬间被冲散,迷惑涌上心头:什么东西这么闪?
再睁开眼看去,看清这的确是她的王城。妖族之城建在重峦叠嶂之间,悬崖峭壁之上,有无数洞窟和层层叠叠的悬楼组成。人间的大雪也落入了大夜弥城,冰雪覆盖着萤萤灯光,如浮在半空中的鬼市蜃楼。可是,这座城已与往昔有些不同——从门楼到城内隔着的一道无底深壑上,多了一道灿烂星桥。
放眼望去,更远处的峰与峰之间,谷与壑之上,还有更多光带似的星桥,众多星子聚在一起发出的璀璨光华,将霭霭薄雾照出红橙黄几层颜色,把大夜弥城衬得不似妖界,更似仙境。百年前那场灾难阴影,好似被璀璨星光照得无痕无迹了。
不用说,这些星桥是宋星逐那厮的手笔。
方渺渺鼻孔里忿忿喷了一股冷气。王城地势虽险,妖族却多是能飞会攀的,路难走些还有助于练习身法,根本不需要桥,更不需要小清新唯美风的星桥!多此一举!
气归气,还是忍不住踏上星桥。星桥竟也是由仙术点化的金砂石组成。她十分惊讶,金砂石能这么用吗?且不说这东西挺贵重的,每点化一枚金砂石都要耗费灵力,看这道道星桥,加起来得有数十万颗,怎么没累死宋星逐那货呢?
话说这样一颗金砂石在人类市场上能卖一两银子,这一座星桥就是……十座星就是……她算术不够用了,总之,她大夜弥城好像发财了!
她忍不住想从桥上抠一颗下来。
根本抠不动!全用仙术缚住了!宋星逐真小气!
星桥那头忽传来笑语声,几名彩衣姑娘说说笑笑走过。是一群修出人身不久的蝶精,化人化得还不彻底,有的头顶残留着触角,有的背上晃着彩翼。
小蝶精们停下脚步,齐齐看向星桥中间蹲的猫儿。在她们的注视下,恐惧忽然涌上方渺渺心头,颈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第一个念头竟是逃跑。
——“踏月尊主堕入魔修道,杀了她,杀了她!”
——“我师父被尊主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烟傀,我要杀了她给师父报仇!”
当年幽明谷口的怒吼声,仿佛立刻从这些蝶精嘴里冲出来,她恐惧无比,想要扭头逃跑,却不知如何动弹不得,身体紧张得缩成一团。
纤细的小手摸到了方渺渺的脑袋上。
小蝶精惊讶道:“这是新来的小妖吗?是怎么长这么好看的?”
“看她这样子,还不能化人形呢。”
“给我抱抱,给我抱抱!”
“别吓着她。”
方渺渺浑身发着抖,想斥一声“大胆”,却什么也没做,竟还忍不住朝她们手心拱了一拱。
就借着这骗人感情的猫形,偷得与子民的一分亲近吧。
蝶精见她放松下来,道:“猫儿,随我们一起去夜市吧,咱们要去买些烟花鞭炮过年放呢。”
妖族多喜夜间活动,夜间集市比白天热闹的多。一别百年,虽物是人非,夜市却依然存在,说明她的子民尚能安居乐业。方渺渺觉得心中宽慰许多。
抱着她的蝶精笑着说:“咱们明明有翅膀,偏要走桥过去,当真好笑。”
另一个说:“我偏喜欢走这星桥,走在这上面,觉得自己成仙了似的。”
“可不是嘛?天枢星君为给咱们铺星桥,将他那六个北斗兄弟关在这里点化金砂石,足足点了七七四十九天,累得他们差点割席断义。”
方渺渺不由惊讶地抖了抖耳朵。好家伙,堂堂北斗被强制做苦工,宋星逐这是把兄弟当驴使呢,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可是,几道星桥就将人心收买去了?这些小妖崽子也太好收买了吧!星桥有什么好的,又抠不下来!
忘了百年前百万金甲围困,吓得她们满城奔逃号哭的惨状了?忘记谁是金甲军的统帅了?
好吧,这些小家伙那时候可能还没出生呢。
方渺渺忿忿扭着身子从蝶精臂弯中挣脱,纵身落地,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在蝶精依依不舍的呼唤中跑远。
她一边跑,一边喃喃咒骂。人心流失了,踏月尊主要么被记恨,要么被遗忘,已经出局了!她不能认命,必须快点把王位夺回来,把人心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