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越来越凉,将方渺渺整个托起,逃离缠燎骨肉的火和烟。风中渐渐夹了雪片,细碎地覆盖在她的皮肤上,浸入她的呼吸,渗进经脉,透入内腑。
可怕的灼热渐渐被凉意浸灭,最后一丝火星被压熄,她仿佛卧在一片薄雪里,却不觉得冷,反而有些舒适,还有一缕清冽的梅花香气绕在鼻尖。
宋星逐不知运功多久,感觉怀中少女呼吸逐渐平稳,体温不再灼烫,他收回灵识,将她安置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良久。伸出手去,想碰一下熟睡中少女的脸颊,却终于没敢碰。
他有过疑心的。上次刀光相见时,她戴着妖尊面具,他从不知她的真容。直到现在才确定是她。
她终于活着归来,昔日踏月尊主却变成如此孱弱的模样。
都是拜他所赐。
悔不当初有何用?每每触及心中红线,他总是几乎陷入疯魔,障目失智,险些要了她的命。总是被心魔左右,也是堕入魔道的一种方式吧?
倦意不着痕迹地卷来,他伏在榻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不知日夜时辰。他是坐在榻边的脚凳上睡着的,初醒时意识混沌,睁眼看到一个睡没睡相的人,脑袋远离枕头,身子在榻上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枕着他搁在榻边的手臂,乌发落下来遮住半个脸,又流泻堆叠在他的手上。他一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抬起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撩起遮住她脸的一缕乌发。
少女的脸型小巧,皮肤白晰,鼻尖精致如玉琢,嘴唇鲜润透红,阖着的长睫末梢微卷,发间露出几乎半透明的耳廓。
似被他细微的动作惊动,少女睫毛一动,缓缓睁眼,眸子睡意蒙蒙,睫间像剪着两泓带着雾气的湖水。
两人的脸近在分寸,与她的目光对视片刻,宋星逐的脸慢慢涨红,缓缓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缓缓转了个身背对床榻。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渺渺化出人形了!猫儿化出的人形……特别好看……可是,这以后没办法摸猫了啊,可如何是好!
方渺渺枕着的手臂被撤去了,她的脑袋直接跌在了褥上,这角度让她不舒服。接着又看到宋星逐转过身去,拿背脊对着她。
她不乐意了。想摸毛团时低声下气,需要他当枕头时倒拿起架子来了?竟如此不识抬举!
她忿忿地朝他挪过去,抬起爪子挠在他背上,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下一刻便愣住了——她搭到宋星逐背上的爪子手指纤纤,指甲莹润……是人的手?!
方渺渺一咕噜坐起,从榻上跳到地上,揪着裙子看自己的小腿和脚。真的化出人形了!那么尾巴呢?失去的尾巴有没有长回来?她扭头看向自己身后,一条猫尾从裙底甩出,雪色大尾末端点缀着一点火红。
但是,只有一条。怎么还是只有一条?
她不甘心地转了几圈,团团转得裙脚都飞起来,仍然变不出第二条尾巴。倒活脱脱像只追自己尾巴的傻猫。
宋星逐在旁边看得兴趣盎然,不由笑出声来。她顿时迁怒于他,瞪他一眼,忿忿把尾巴收起。
宋星逐指了一下墙边:“渺渺,那边有镜子,看看你的人形吧。”
她这才记起自己的这间行宫居室里靠墙搁着一面大铜镜。赶紧走到镜前端详自己。
还是昔日容颜,只是身上衣服不再是繁复王袍,而是自身皮毛化出的衣裙。她却不担心故人能认出她。
历任妖尊接任王位的那一刻便肩负重任,规矩也相当严格。每每露面,妖尊身披王袍,却不戴王冠,代表妖尊身份的是一张龙纹鬼面,诡丽冰冷高高在上,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不露出真容——通常妖尊也没什么亲近的人。
妖族从不知道妖尊面具之后的脸长什么样子,也无需知晓,在他们心目中,龙纹鬼面就是妖尊的脸。
那张象征妖尊身份的面具,在她逃亡途中不知丢在何处了。也幸亏从前没在人前露过脸,现在任谁也不会把铜镜前水灵灵的少女跟妖尊联系起来。只是……她的目光移向镜中自己的头顶。那里竖只两只尖梢火红的白猫耳。怎么化人形都化不彻底呢?她憋着劲想把毛耳收起来,耳朵却只抖啊抖的缩不进去。
宋星逐笑出声来。方渺渺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他赶紧管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上前来,手掌覆在她头顶揉了一揉,帮她把耳朵收起,语重心长道:“渺渺,你之所以突然拥有人形,是因为吃了整瓶仙丹。丹药虽大补,吃多了却会药性反噬,此举凶险得很,极易走火入魔,以后切不可贪吃了,修为的事,还是要脚踏实地慢慢来。”
她愣了一下,这才记起自己偷吃丹药的事。
她转脸看一眼宋星逐,见他脸色不太好,嘴唇微微发白,是灵力损耗的征状。顿时明白是他出手帮她压制药性了。看来,这人还不知道她是从他手底下逃脱的通缉犯,只当她是个普通猫妖。虽然一口一个“我的猫儿”,毕竟还是萍水相逢。这个宋星逐竟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妖轻易付出良多,他一直这么缺心眼吗?
她记得百年前与他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时,这人显得强不可摧,仿佛天地塌了他都不会倒下。可是重逢以来,时不时微露病态,身体好像虚了不少。
她狐疑地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宋星逐的脸登时涨红:“什么隐疾?我没有!我好着呢!渺渺,「隐疾」这个词不好乱用的!”
她想:这人就是死要面子。也不便追问,朝外走去。终有些过意不去,走到门口脚步又顿住:“谢谢你。”
虽是仇人,但他此时的好意也是真的,她分得清好歹。
宋星逐眼睛一弯,如蓄星华:“哪里的话?你是我的猫,都是我应该做的。”
方渺渺的一丝感激之意顿时散了,扭头出门。他连忙跟出去:“渺渺你要去哪?青腰那般对你,目的尚不分明,切不可大意,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时辰又是清晨。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想看看她的大夜弥城。出了行宫的大门走了一段,突然发觉自己下意识走向了幽明谷。停住脚步,望向谷口濛濛雾气,恍然记起昨夜似真似幻的火海和彼岸花。
她依稀记得,在似梦似真之间好像看到了……魑甲长老?
怎么可能。那一定是幻觉。魑甲长老百年前就化作烟傀了。
宋星逐跟上来,见她神情怔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声音不由放低了:“幽明谷百年前被人布下冥图阵天灯图,三百名妖族人在阵中化成烟形傀奴。”
她瞳孔收缩:“天灯图?”
宋星逐眼神幽暗,点头道:“那个冥图阵术叫做天灯图。出事之后,上界前来善后,想直接除掉烟傀们。但烟傀可以渗透任何缝隙,能深藏到地下,竟没有办法将其捕捉除灭。它们个个有剧毒,一旦逃逸,后果不堪设想。后来请了止渊仙尊来,以镇邪封术将它们困在谷中,压到谷底的土层下沉睡。或许因为阴气过重,幽明谷中从前只在七月十五夜晚开放的彼岸花,变成常年盛开。”
方渺渺知道止渊仙尊,他是修真门派白烬离轩的掌门,手握一把横云尺,布出的白烬封术闻名三界。封术,是以封、锁、藏为手段一种法术。
时隔百年,方渺渺总算知道了那个冥图阵的命名。所以,魑甲长老也化作烟傀被镇在谷底,昨晚她看到的人,不过是幻觉罢了。
彼岸花常开,或许是睡在地底的人们呼喊的方式,在等着她给他们一个交待,等着她解救他们。
她心中闪过迷惑:“我听说五千年前神魔大战之后,但凡记载冥图阵术的古籍、石刻都被销毁,后世偶有流传的,也严密追缉,一旦发现即销毁。你又是如何知道那冥图阵叫天灯图的?”
一边问,锋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眼眸中流转着两簇暗光。
“唔。”宋星逐挺起了胸脯,“我只是学识稍微渊博了一些。”
方渺渺:“……”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