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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镇. §18

送走了北京客人,福镇又落雪了。

雪是黄昏时分下起来的。一落雪,就不刮风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铺在地上一层绒毛。陈凤珍踩着积雪回家,雪坨子在她脚下脆脆地吱扭着。她感到镇里的细菌都被雪盖住了。她看见父亲的小药铺子又冷清下来。她更知道小镇像这雪天一样,生机与危机并存。说到生机,就是李平原交给她的一整套企业改革方案。豆奶厂从老百姓手中收购剩余大豆,给李平原带来了启发。乡亲们要求建个炼油厂,因为福镇是花生集中产地,而且花生油也是豆奶厂的主要原料。李平原将目光盯住了即将破产的轧钢厂。做为一个有骨气的福镇后人,不能让轧钢厂被韩国老板买走,他要将轧钢厂转产为大型炼油厂,也是符合以农为本的路子。同时李平原还告诉陈凤珍,豆奶的下一个换代产品已经开始研制了。眼下这个产品已经成为省内名牌了,正往全国冲击。乡镇企业只有走名牌加集团的路子,才能具有市场的竞争力。他申请成立福镇三福企业集团。陈凤珍完全被李平原科学、完整而有胆识的计划征服了。想到福镇的危机,就是镇农村合作基金会了。今天下午报告说,一群支不出款来的老百姓听说潘老五瘫了,轧钢厂没救了,就传闻基金会也完了。老百姓气愤地撕下基金会门前的布告,拿棍子砸碎了基金会的玻璃,吓得余主任到处躲藏不敢回家。该过年了,老百姓没钱咋过年?她心里急煎煎的。

第二天上午,基金会的乱子果然就无法收拾了。余主任到镇政府找宋书记,老宋又将基金会余主任支到政府这边了。余主任带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轧钢厂这颗炸弹引爆了。老百姓积极响应股份制,要将存在基金会的钱取出来入股。基金会哪有钱?钱都压在轧钢厂了,有几千万呢。老百姓支不出钱,才知道基金会濒临倒闭了。基金会不比银行,它是民间金融组织,一倒闭就完了。老百姓急了,托门子找关系支钱,山西剩回那30万都支光了,基金会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老百姓急红了眼,怕自己的血汗钱泡汤,追着余主任要钱,追得余主任东躲西藏满街跑。找不到余主任,老百姓就将余主任家围了,拿他妻子孩子和七十八岁的老娘做人质。不让孩子上学,老太太心脏病犯了也不让出屋,眼瞅着快出人命了。陈凤珍愣了愣,很沉地叹口气。这场乱子迟早会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搞股份制成为导火索。看来这股份制台好开戏难唱了。她问余主任老宋咋说?余主任急出满嘴燎泡说,宋书记说他也想想法,让我找政府处理!他说他主要抓党务。陈凤珍心想这号事老宋该不挥那一把手了。她顶着火气说,上轧钢厂是老宋主持的,就让那伙人堵着老宋门口要钱。余主任哆嗦着说,陈镇长,我们全家老小就指着你啦!陈凤珍说,我不是推,老宋他们也太气人了。余主任赶紧附和说,老宋这人奸猾,他说这是由搞股份制引发的乱子,理应找陈镇长!陈凤珍一拍桌子也骂街了,这叫啥他妈理儿?走,咱们去找他,是他们盲目上马劳民伤财,还是股份制搞错了?我要拉他到县政府论理。余主任吓白了脸说,别生气陈镇长,你这一闹不是把我卖了吗?陈凤珍气哼哼地到老宋办公室找人。办公室的人说,老宋带着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刚刚开车走。陈凤珍都气糊涂了,她这才想起潘老五今天下午做手术。她也应该去,这节骨眼儿不去,潘老五又该疑心她了。要去,扔下家里的乱子出了人命咋办?老宋真他妈拿得起放得下,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犯难了,望着窗外的积雪愣神。余主任看形势不对,就跪下求她。陈凤珍受不住了,紧着把余主任扶起来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紧!然后她叫上小吴和镇派出所孙所长去了余主任家。余主任躲在小吴的车里不敢露头,他看见陈凤珍他们朝人群走去了。

雪地是很凉的,屋里盛不下,院里的雪地铺上秫秸坐着人。见陈凤珍来了,有人说天皇老子来了不给钱也不走。陈凤珍没理他们,带人径直奔屋里走。余主任母亲搂着儿媳和孙女落泪,见到陈凤珍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陈凤珍问老太太病情,余主任妻子哭,快不行啦。家里连一粒药都没有啦。我妈又滴水不进。陈凤珍表情严肃地说,吴主任、孙所长,你俩打开一条路,我背老太太上车!说着她背起了泥软的老人。人群呼啦一下堵在里屋门口。有人嚷,不支给钱,甭想出去!

陈凤珍冷冷地吼,都听着,没有你们这么闹的。我是福镇镇长陈凤珍,基金会的事只管朝我说,老太太是无辜的。我背老太太上车,回来我坐在屋里,现场办公,跟大伙商量支款的事儿。话我说到这儿了,谁敢胡来,那我陈凤珍就不饶他了。吴主任和孙所长两边护着开路。人群死死地往这边挤来。

陈凤珍大吼,让开,我还回来的!

谁知道你敢不敢回来?有人吼。

你们派人跟着我,陈凤珍说。

孙所长和吴主任一拱身子,陈凤珍背着老太太,扑扑跌跌地在人群里穿行。孙所长扒拉着人骂,谁还挤,出了人命拿他抵命!人群松活些,陈凤珍就背老太太出去了。到了大门口,吴主任背过老太太,孙所长在后边㨄着。陈凤珍说,送医院抢救,没事儿了就回来找我,我好放心。陈凤珍说着从吴主任手里接过自己的公文包,走进屋来。陈凤珍想跟他们说软话讲道理。可又咋讲呢?存款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百姓没错。难道代表镇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们说明盲目上马的失误?又不能。那么老百姓就会把镇政府围了。敢在一宿之间抢了轧钢厂。她镇静地说,大伙都进屋来,外面冷。我这不回来了吗,咱们商议还款的事。然后她就在老太太坐的地方坐下来。人们见陈凤珍真的坐下,一时愣神儿了。

余主任妻子搂着女儿流泪,娘俩饿得不行了。陈凤珍说,我让吴主任他们带些吃的给你们,孩子不能饿着呀!陈凤珍扭头喊,喂,你们这群人里,有代表没有?请代表进来。人群愣着,谁也不动。有人说,我们都是代表。

陈凤珍骂,整个是胡闹。陈胜吴广起义还有个章程呢。有人说,啥是章程?钱就是章程。余主任妻子叹,唉,真是不讲理啊!陈镇长,孩儿他爸这主任不当了,还不行吗?陈镇长说,眼下不是当不当主任的事。她扭头看见墙上镜框里有小敏子唱戏的照片,然后一愣,嗳,那张照片是不是你表妹小敏子?

余主任妻子说,是小敏子戏照。她又问,小敏子是不是在北京?一提北京,陈凤珍的心又悬吊吊难受了。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说处理这场乱子脱不开身?潘老五注定不高兴。那老宋咋能来?还是你心里没当回事。如果老宋他们再添几句坏话,那些天算白落忙了。不能输给老宋。这一刻,陈凤珍忽地想起这层关系。潘老五最听小敏子的,而眼下她营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子的大姨。余主任是她表兄。她要趁老宋他们未到京之前,给小敏子通电话。就说老宋如何如何,就说自己被老百姓围在她大姨家,然后再让余主任媳妇做个证明。现场气氛说服力强。她找出皮包手机,拨通了北京的电话,她啥都跟小敏子说了,说得小敏子在电话里传出哭腔,末了又让余主任媳妇说了几句。陈凤珍见余主任媳妇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机说,那头还吉凶未卜,就别给北京添窝囊了。小吴悄悄跟陈凤珍说,余主任不落忍,想进来换你。陈凤珍说不行,弄不好出人命的,没见老乡们急眼了吗!然后她就想脱身的办法。她说得想法子找钱来,不然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小吴说,从哪儿弄这么多钱?现印都来不及呢。陈凤珍说少弄点压压大伙心惊。然后她就给银行的丈夫田耕打电话。田耕说,我的镇长夫人呐,那几百万都还不上,还贷款哪!陈凤珍可怜巴巴地说,先弄十万八万的,堵基金会的窟窿。告诉你,我被围困了,跟你们薛行长说,帮这个忙,年根儿钱先还你们,这回不帮忙,那几千万就没影儿啦!田耕说,这样说话合适吗?陈凤珍说,叫你咋说就咋说,你敢打折扣,明天就见不着你老婆啦!田耕赌气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你哪儿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呀!我妈说了,你要是不生个豆豆?就……陈凤珍急着问,就咋着?田耕胆怯了,支吾说,就只当我又多了个哥们儿呗!陈凤珍笑喷了,骂了句缺德的。小吴在旁边也听见了,哧哧笑。陈凤珍问小吴笑啥。小吴说镇长越来越像我的老大哥了。陈凤珍大咧咧地说,爱像啥像啥,这阵儿给我来钱就行!

陈凤珍骂田耕,不给钱就算啦,还跟我滑磨吊嘴的,回家撕不烂你的嘴!然后就生气地关了电话。吴主任说,怎么着,没戏吧?人家银行,眼下一提福镇都哆嗦。都是潘老五给闹的。陈凤珍不服气,福镇咋啦?银行都一路臭毛病,只是锦上添花,不来雪中送炭。告诉你,咱豆奶厂不给福镇抬气?嗳,提起豆奶厂,再给李平原打个电话,看他有啥辙没有?吴主任笑,对,打电话给他。陈凤珍掏出手机拨完号,喂,豆奶厂吗?我是陈凤珍,找李平原厂长跟我说话。啊,他在车间,快去叫哇,我有急事儿。又等了一会儿,陈凤珍说,平原吗,账上有钱吗,有多少?有28万,能不能用几天?好,那你马上到余主任家来!放下电话,她就踏实了。陈凤珍对屋里屋外的储户说,乡亲们,你们存款取款是正常的,没错儿的。可是基金会目前确实有些困难。但这困难是暂时的,大家体谅一点,会挺过去的。别听别人瞎造谣,基金会虽说是民间金融组织,可它是镇政府办的,有政府在,基金会就不会倒闭。潘厂长出车祸了,轧钢厂亏损关门,这能扳倒基金会?我向大家透个好消息,轧钢厂即将被豆奶厂兼并,转产搞炼油厂,那红火的日子还远吗?李平原厂长过会儿就来,他先借给基金会18万。下面由吴主任清点你们手中的白条子,我再给你们补个红条子,明天拿着双条子,到基金会领取存款,不过,先还百分之十五,以后慢慢还。有人喊,以后那些,有个准儿吗?陈凤珍说,包在我陈凤珍身上,我会负责到底的。吴主任和孙所长开始清点白条子。

陈凤珍接过余主任媳妇递过来的大红纸,说买这红纸是不是过年挂福字的?余主任媳妇点头一叹,今年不挂福了,都这样儿了,哪来的福哇?陈凤珍笑了,要挂要挂的,咱福镇人谁说没福呢?这红纸我先借用了,明天我委派人还上你。等老太太回家,就挂福字。余主任媳妇眼又红了。陈凤珍将红纸割成小条子。吴主任报一个,她签上自己名字,就递给储户。这时,李平原赶来一说,储户拿着双条子,默默地走了。

天又落雪了。陈凤珍一叹,咱们老百姓,还是老实啊!傍晚天阴得居然像是后半夜,北风扑打着陈凤珍的眼睛。

陈凤珍和李平原商量去北京看望手术后的潘老五。因为豆奶厂兼并轧钢厂一事还得潘老五配合呢。进了病房,他们看见潘老五躺在病床上输液。小敏子和潘老五老婆守候着。潘老五叹息说,我总是心里没底,疼点苦点我都不怕,怕就怕从此站不起来呀!

门开了,陈凤珍和李平原提着两包东西走进来。小敏子和潘老五媳妇站起来,陈镇长,你们来啦?潘老五一脸笑意,凤珍呐,你可来啦。陈凤珍说,老潘,听说手术很成功,是吗?你看,谁看你来啦?李平原走过来点头,潘厂长,你好哇?潘老五愣了一下,哦,平原老弟,谢谢你来看我呀!然后笑了。陈凤珍说,兄弟一笑泯恩仇嘛!从今天开始,你们新老两代企业家,互相尊重,互相帮助,我陈凤珍可指着你们两块云彩下雨呢。潘老五大声说,听陈镇长的。凤珍呐,老宋尽管在我手术时赶来了,我也没给他好脸儿。你尽管没赶来,可我心里明白呀!小敏子为救我,从基金会动了钱,给余主任逼上梁山啊!这场乱子,你平息了,也是给我老潘擦屁股哇!陈凤珍说,老潘,真的,储户急了眼,差点出人命的。我在余主任家里被围着,也是惦着你这头儿哇!小敏子问,陈镇长,我大姨出院了吗?

陈凤珍说,没事儿了,没出院。老太太多在医院养养吧。小敏子应了一声。陈凤珍说,是平原拿豆奶厂的钱,救急救难啦!潘老五老脸放晴了,叹,别提豆奶厂了,平原老弟,过去我老潘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别怪我啦。我向你谢罪啦。李平原笑了,不提这个,事儿都过去了。潘老五嘿嘿笑了。陈凤珍问宋书记呢?潘老五骂,让他走啦。我眼下还真恼他啦。这个人呐,别提多贪啦。陈凤珍忙将话题岔开说,这回你那铁杆朋友崔老板去福镇,跟平原谈得挺投缘,他这儿挺重要,还真立竿见影了。这半个月,就销了咱二十六车货,款打回的也及时。老潘,这头你还得多关照哇!潘老五点头,没说的,崔老板听我的话!李平原问,潘厂长,轧钢厂你想咋办?潘老五沉了脸,咋办,我也听凤珍的。陈凤珍一笑,那你真听我的?潘老五说,我老潘,都这样了,还有啥玩笑可开?我可是红脖儿汉子呀,你还不知道?陈凤珍说了说兼并的事。潘老五脸色一沉,很快过去了,他说,凤珍,手术也做完了,好坏就是这一回了,我在医院呆上几天,就带上药回福镇啦!

陈凤珍说,我们来接你!

二十多天没有下雪,往年进了年关,瑞雪格外厚实。福镇人喝了腊八粥,隔月的积雪融融化尽。新雪不下来,陈凤珍预感到父亲的小药铺又该热闹了。她仿佛看见了空气中移动的病菌,好像又袭来那股难闻的气味儿。不出几天,父亲的药铺子又昼夜响着捣药声。不仅感冒的多,而且还迎接了像潘老五这样瘫痪的病人。潘老五的手术砸了,终究没能站起来。其实在专家会诊时就说没把握,因为潘老五的腰是肌肉与神经同时阻断。潘老五沮丧了几天,陈凤珍说我家祖传的立佛丹兴许管用呢。潘老五又有了依托,嚷嚷着回福镇治疗,还可以边工作边治腰,他就跟陈凤珍回来了。这时已是年根儿了,潘老五这次住进家里了。其实家里是新盖的二层小楼,装修一新。老婆将土暖气烧得挺旺。平时他很少住家里,尽管小敏子那里条件差些,那感觉那味道不一样。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潘老五不大情愿,可老婆子挺知足,总算给家里保住个整人。小敏子常到他家里来,老婆虽然脸上不高兴,但也不打架了。她知道老头子瘫着搞不了娱乐活动了。潘老五家里几乎成了他的办公室。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处理日常工作,工作效率比先前还高了。陈凤珍发现老潘变了个人。过去他啥事都显在脸上,吼在嘴上,现在深沉多了。

这天上午,陈凤珍和李平原来到潘老五家,说了说将轧钢厂转产炼油厂的最后结局,潘老五一哆嗦。他瞟了李平原一眼。陈凤珍插话说,看你,多心了吧?还口口声声说听我的呢!潘老五说,你错了,我没多心。这个结局,的确让我难受。这没有与平原老弟的个人因素。我从李平原被你叫回福镇的那天起,做过一个梦,我败了,败在李平原手下。这个结局,我早就在冥冥中有了预感的。呆子不识走马灯,我再拦着就是糊涂蛋啦。兼并吧,转产吧,早死早托生啊!

陈凤珍笑了,老潘,你变啦。

潘老五又说,平原,祝贺你呀!趁年轻,为咱福镇拚一阵儿吧。不过,你可记着,你跟我本质上没两样,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个农民。年轻得志并不说明以后,牛×啥?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辉煌期?有盛就有衰呀!李平原愣了愣,点着头。然后韩老祥和高德安也来到了潘老五家。几个人看出潘老五的意思,就推着他的轮椅去了轧钢厂。

潘老五坐在轮椅上说,是啊,我想自己到厂里转转。尝尝败将打扫战场是啥滋味儿?陈凤珍摇头,不能这样说,老潘。你们这一代企业家的果敢、坚韧,留下来了。你们的困惑和痛苦,还会给平原他们新一代企业家带来可贵的启示!走,我陪你转吧。潘老五摆手,自己摇着轮椅往厂里去了。众人呆呆地望着潘老五的背影。潘老五摇着摇着,手抖了,轮椅自己滑行。他痛苦扭皱着脸,望着空旷的厂房和荒凉的空地。麻雀在那里飞动。潘老五眼眶一抖,落下泪来。他抱住脑袋自语,这是老子创下的基业,完啦,就这么完啦?不,不,我要站起来!我会站起来的!然后抱头呜呜大哭。

麻雀呼啦啦吓飞了。

陈凤珍缓缓走过来,心想,让潘老五哭个够吧。要知道这是市场经济,并不是会哭的娃有奶吃。前几年的商场靠胆子,往后则需要智能了。可悲的是潘老五还不知败在谁手里。潘老五问,凤珍,你说,这轧钢厂瘫了,能兼并,能转产,能站起来!你说这人瘫了,咋就不能站起来呢?陈凤珍说,别灰心,你会站起来的。我现在理解你的心情。嗳,你知道我家有祖传的立佛丹吧?潘老五说当然知道。陈凤珍说,那你就吃吃看!

潘老五说,我回去就吃,我要高薪聘你爸给我当保健医生!随时配药,我不信就没招儿了。

陈凤珍说,回家,我去跟爸商量。

陈凤珍倒是真正盼潘老五还能重新站起来。潘老五在回家的路上说,福镇的风真凉啊,他感到风吹进他的骨缝里去了。陈凤珍回家就找父亲说了,父亲一听就黑了老脸骂,我才不跟潘老五贴身呢,有钱就能随心所欲?他买立佛丹,我卖!买我这人,做梦去吧!陈凤珍劝说父亲,也就是吃立佛丹呗,贴身医生就是他从外边学来的洋叫法。父亲依旧不开脸,别跟我提潘老五,说破天,我是不放酱油烧猪蹄儿,白提!阿香听见风声了,悄悄把凤宝叫过来。凤宝拄着拐杖进屋就说,我给潘老五当医生,只要给钱多。父亲扭脸熊他说,你也别丢这个人!陈凤珍说,爹老脑筋该改改啦,你不去,就叫凤宝去吧,要知道潘老五对福镇经济很重要!凤宝欣欣地笑,省得我大冬天去外地卖野药啦!陈凤珍心想,凤宝去也好,近来她听人反映,凤宝在城里卖假药。她知道这是阿香的主意,他拿走老爷子的真药卖,回来要如数交钱,卖了假药就归小两口支配了。她怕弟弟出事儿就说了他几句。凤宝嘻嘻笑着说,这年头的人认假不认真。不吹不骗,屁事别干!你看人家潘总,瘫着也还能呼风唤雨。这回说啥也得沾沾咱残疾人的光啦!陈凤珍笑着说,你去还不知老潘要不要呢。凤宝说,你就给我吹着点,吃了立佛丹,立地又顶天。陈凤珍被逗得格格笑。父亲叹一声躲了,冻缩的身子像一根风干的老木。陈凤珍就去跟潘老五商量,说凤宝来了也是用老爷子的立佛丹。潘老五摇着脑袋说,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的立佛丹,而是觉着凤宝跟我后头跑不合适!陈凤珍笑说,有啥不合适?潘老五说,这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嘛,我瘫着,他瘸着,接客办事,别人还以为是一帮乌合之众黑社会啥的!陈凤珍想笑,见老潘挺认真的说话,强忍着没笑出来。谁知凤宝就在外面听着呢,听到这儿也沉不住气了,拄着拐杖进屋来,嘴巴甜甜地喊五叔,又跟潘老五吹了一通,自己有啥治瘫痪的绝招儿。他说他表里兼治,阴阳平衡,刮毒生肌,增筋展骨,中西结合。他直说得潘老五咧着瓢嘴笑了。他拿大掌拍拍凤宝的屁股骂,侄小子嘴巴挺溜,你小子可别拿卖野药那套糊弄我呀!凤宝说,七天一疗程,准见效,不成你就辞了我!潘老五说,有病乱投医,谁他妈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呀!然后就将凤宝留下了。

一连几天,人们发现潘老五的轮椅后面多了凤宝。瘫子后面跟着瘸子,使福镇人看了寒心,总往邪处想。凤宝的待遇升格了,他跟随潘老五出出进进,有时还陪客人上桌喝酒。他随时给潘老五下药。凤宝对这样的环境适应很快,也觉着新奇,平时都不愿回家见阿香了。他对潘老五也很卖力,将父亲为糊涂爷做好的立佛丹偷偷拿过来,每丸加50块钱,让潘老五吃下去。凤宝说这是红兔子眼做的特效药。老婆看着潘老五吃过药眼睛发红,害怕地说别吃坏了。潘老五照着镜子看见自己的红眼,感觉腰眼儿酥麻。凤宝说这感觉就对了,然后他又在药丸里掺一些西药。潘老五吃过,在七天头儿上竟能在轮椅上一窜一窜地蹦高了。消息像雪花一样,在福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人喜有人忧。这样闹腾了十来天,后来听说潘老五又不行了,腰也不酥麻了,更别提蹦高了。潘老五沉着脸质问凤宝为啥?凤宝胡吹了一通,心里也没根了,心里骂,这个潘老五人格路,病也跟着反常,怕这祖传的立佛丹栽在他身上了。那天镇上来个气功大师,凤宝领来给潘老五发功,开始吹得挺愣,弄得潘老五从轮椅上跌下几回,最后也没啥起色。潘老五心灰意冷了,一边吃着立佛丹,一边偷偷往草上庄大仙那里跑。潘老五瘫后就越发迷信了,总是觉着陈凤珍的三姑挺神,掐算预测治病都对路子。大仙还算出他能站起来,也算出他身边的小人。潘老五问小人是男是女,大仙说是男。潘老五眯眼一想就是老宋。陈凤珍后来听说潘老五坐汽车往县城跑了两趟,八成是要鼓捣是非了。陈凤珍从潘老五嘴里套话,也没套出来。她就不去琢磨了,装成一个心里不装事的新媳妇。这天黄昏,化雪天气,潘老五挪着轮椅,停在豆奶厂门口,不时朝院里张望,围脖儿被风一掀一掀的。李平原骑着摩托在豆奶厂门口,看见潘老五就停住了说,潘厂长,到办公室坐啊。潘老五猛抬头说,平原,你忙吧,我散散心路过这儿,就不进去啦。我在这儿等凤宝呢。李平原问,潘厂长,凤宝去哪儿啦?潘老五说,他去厂里找阿香了。李平原想了想说,潘厂长,我想请你吃顿饭,想跟你好好聊聊。那天你说的一番话,真叫我犯琢磨啦。我很感激你,跟我开始说真话啦。回头看,其实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是吗?潘老五说,是啊,每个人都是属于他那个年代的。我们之间是两代人,争啊斗的,实在很可笑。我潘老五瘫了之后才明白,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李平原说,你真的悟到了一种东西。潘老五摆摆手说,你就别寒碜我啦。你的豆奶厂已经吃掉了轧钢厂,我还有什么道可悟?还有啥理好讲?你是胜利者!李平原说,你误解我啦。我没有一点嘲弄你的意思。别看你这样儿,其实你没败,能量大着呢!潘老五叹着,眼一亮,平原,好小子,算你有眼力。我潘老五天生好斗,只有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才会服输的。

我敬佩你这一点。李平原诚恳地说。

潘老五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