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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镇. §8

昨夜,金伞在恶梦中苦苦呻吟,李平原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将她揉醒,胸贴胸的拥在一起问,你怎么啦?她说很怕。他说没做亏心事你怕啥?她怕乡下人吗?他想,望着她一张淡淡而忧郁的脸。

这是金伞哥哥的房子。哥哥到澳大利亚留学了,走时将钥匙给了金伞。这个玫瑰房间里,李平原和金伞常常偷吃禁果。李平原就要回乡了,金伞怕失去他。她没能留住他,他时常用一脸无语的冷相来抵挡,挡她,也挡自己的心。一边是福镇,一边是女人和城市。李平原既不想丢掉回乡拚一回的机会,又不想丢掉金伞,鱼和熊掌他想兼得。金伞对他和他的朋友越发朦胧,在这断裂、无序和异常活跃的大时代里,人的社会存在是游移不定的,金伞哭红了眼睛之后,又走到他身边来了。她知道,李平原的一切包括他的意志都不可抗拒。她想跟他去福镇。她想通了,在福镇承包工厂挣了钱,说回城就能回城的。李平原不愿她跟着吃苦受累,转产的豆奶厂肯定是很难的。金伞说你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李平原说你就是跟我走,也不能眼下就走。我需要你留厂里。她知道他自信,他不狭隘,移栽进狭隘心胸的花朵,难免过于早谢。对感觉的自信,就是爱情的继续。但她没想到,李平原让她留在厂里是有理由的,这理由让她看来,很像是安插女特务。金伞与赵总工程师研制的豆奶换代科研已近尾声,而这一切是李平原操作的,恰恰是新任马厂长所忽略的。他利用金伞将这份成果拿到福镇的联营分厂去,借鸡下蛋。马厂长让李平原下乡扶贫办厂,李平原知道是赶他走,他将计就计权只当到福镇扶贫吧。

你不能过些天走吗?我请假陪你在城里玩几天。你进城四年,连城里的名胜都没去过。金伞伸过白嫩的长臂勾住他的脖子。

李平原摇摇头,说天不亮就动身。他在暗处吸了一支烟。回到乡下,他就很难享受眼前的清静了。

金伞不说话了,心中充满幻想。她是一个幻想多于理想的人,她只把幻想说给李平原听,两人好一块儿激动。

李平原扳着手指掐算,塑料厂转产的豆奶厂,怎么也得入冬出产品了。这样想着,他就要穿衣裳。金伞两只雪白的胳膊很麻利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她很冲动地将他拽回床上。席梦思床上还有余温,松软的毛毯也被金伞晒过,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轻轻撑身挣脱一下,金伞却把头压在他宽厚的胸脯上,拿红红的嘴巴往他耳根吹气,女人香气熏得他软下来。尽管屋子很模糊,模糊得总想让他闭眼睛,他依然发现金伞很媚。金伞将白白的一条腿插进李平原的两腿中间,拧成一股麻花,两人拥在素花毛毯里滚动着。在这狂乱而幸福的时刻。李平原忘记了一切细节,他眼里没有了金伞,好像揉搓一座城市。金伞的脸渐渐化在城市里了。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望一眼城市时,竟被一把靓丽的伞遮蔽。城市啊,对于你我是什么?他想。昨天晚上,那群跟他一同上城打工的小同乡们,到厂里的宿舍,为李平原送行,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搞喷涂的小老乡喝多了,骂自己是城市寄生虫,李平原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说他自轻自贱,你早晚是城市的一员。乡下人早晚有一天会吃掉城市的。那个小老乡被他打愣了。

李平原离厂的一幕是他难忘的。下着小雨,有那么多人来送他,依依不舍的样子。人们帮他将行李放进车里,问他这次扶贫成功后还回来吗?李平原心腔热了,他说不是扶贫,我们福镇不是贫困老区。从话语里,城里人看出这个乡下小伙子的自尊。汽车开走时,有些工人哭了,李平原本不想流泪,回乡又不是下地狱,可他怕这悲悲的气氛,自己也落泪了。

李平原让汽车直接开到镇政府,找到陈凤珍去了塑料厂。陈凤珍很高兴,说开个欢迎会,李平原拒绝了,他说先干事儿吧,最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凤珍问金伞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李平原说,她会想通的。我让她先留在城里,这边都铺开了,就让她来管技术。陈凤珍说你还让人家上山下乡啊?我心里不安,怕因此拆了你们这对鸳鸯,我们福镇人娶个城市洋美人不容易。李平原自信地说,金伞要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整日厮守也是别人的。陈凤珍听着就笑了,说有情人天各一方。

到了塑料厂里,陈凤珍让人把李平原的宿舍和办公室都打扫干净了,都铺好了,陈凤珍就跟李平原说了说变卖旧设备一事。李平原想了想说,我跟东北方老板,一对一较量,你们别出面了,事在人为。陈凤珍很着急,说,最好在全镇股份制改革会之前让豆奶厂的牌子亮出去!李平原身感压力在即,这里已成为陈凤珍在镇里县里的一张王牌了,举足轻重呢。陈凤珍和吴主任走后,李平原跟方老板洽谈旧设备变卖。

第二天早上,李平原正整理办公室,韩晓霞过来看他,还笑着问那个洋美人为啥没跟来?李平原故意逗她说,人家恼我啦。于是就蹲下身整理那几箱子书。韩晓霞也蹲在李平原身边,拿毛巾擦书上的浮土,还说要借几本看看。李平原轻轻笑了,又不是小说都是些豆奶生产技术书,你看得进去吗?韩晓霞说能看进去。她说话时眼睛里透着悠悠的神往。

东北方老板进来时,见李平原在跟韩晓霞说笑,就愣愣地问,李厂长,这位是不是你那位金伞哪?韩晓霞脸红了。李平原介绍说,她是我的老同学。方老板就忙将话题转到旧设备上来,他说他们是集体的公司,今儿再谈崩了,我上午就回东北了。

李平原说,别急嘛!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看方老板是爽快人。方老板说陈镇长吃了生姜,说话辣人。她是个好镇长,可不是个好生意人。俺看李厂长的啦,你可别吃红豆拉白屎,转眼变色啊!李平原一笑说,方老板,我跟你谈这批旧设备转卖,价钱依旧不变。这叫涛声依旧,看看我李平原的旧船票,能不能登上方老板的客船?

方老板沉脸问,你,你这是真话?

李平原说是真话。

方老板哼一声,提皮箱就走。

李平原上前截住方老板。

方老板一惊,你要干啥?

李平原淡淡一笑,方老板,听我把话说完,你非要走,我派车送你。方老板说,没啥好说的了,你们福镇的人真难打交道!李平原拉方老板坐下说,方老板,生意场上都有个来回。我跟你说,豆奶厂马上进设备开工,大豆的需求量,每天就5吨。你方老板买走了我的旧机器,我现在就跟你签一个大豆购进合同。谁不知道你们东北盛产大豆哇?眼下福镇的大豆还收不上来,我等米下锅,靠谁?还得靠你方老板。你算算,你有多少利?方老板嗖地站起身笑了,好,机器我买啦!李平原也站起身说,大豆我收啦!方老板很满意地走了。他操持拉设备去了。

陈凤珍腋下夹着挎包,匆匆往楼里走。她刚听到李平原的消息,十分兴奋。以大豆换设备的交易是成功了。陈凤珍站住,扭脸看见高德安领着一位中年男人过来。高德安介绍说,陈镇长啊,这就是镇中学的姜校长,省模范教师,数学大王。陈凤珍与姜校长握手,早就听说了,还没去学校看你。姜校长扶扶眼镜说,陈镇长果然年轻有为。高德安说,上回跟你说的房子的事儿,咋样啦?今儿个可带钱来啦。陈凤珍说,说好啦,交总公司的刘会计。姜校长说,真是感谢啦。陈凤珍笑说,你与高镇长和文教助理研究一套方案,尽快将升学率搞上去!姜校长点头,就和高镇长走了。

陈凤珍刚上楼,见小敏子背着小挎包过来,她满脸脂粉很浓。小敏子问陈镇长昨晚没喝多吧?陈凤珍问,你咋样?唱戏人都保护嗓子,怕喝白酒。小敏子说,我这嗓子完了,让潘厂长糟蹋了。这回说啥也得调回文化站来。陈凤珍说,昨晚老潘生了你的气。喝多了。

小敏子怒了,从今往后,别跟我提他,我不认识那老东西!陈凤珍愣了,劝她别任性了。现在你还是他的秘书。昨晚老潘将山西要帐的客人打了,你赶紧去找他,看看他咋样了,另外劝他去山西,给人家道个歉!别再惹出祸来了,咱福镇可经不住折腾啦!小敏子一拧身骂,他死不死呀!然后身体一扭一扭,像跳舞似地上楼了。

陈凤珍望了她一眼,叹了一声。陈凤珍回到办公室,听说宋书记病重了,在镇医院输液,就和小吴一起买了东西去看老宋。一进楼门儿,听见潘老五和高德安跟宋书记说话,她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她不动声色地听,像听戏一样专注。

潘老五说,听说陈凤珍把李平原拉回来,搞啥豆奶厂。他这一个毛孩子,能搞豆奶厂?这不是后脑勺上挂镜子,往后照吗?宋书记,这事跟你商量了吗?

宋书记说,商量是商量了,可我也没表态呀,陈凤珍就把李平原拉来啦。不过,眼下我也实在想不出医治塑料厂的好招子,就先让他们折腾去吧!高德安说,我看平原能行,这孩子有股子闯劲儿。潘老五大声吼,猫见荤腥,是亲!他李平原回来胡搞,弄个窟窿,肥了自个儿,又拍屁股走人啦。镇里咋办?宋书记说,得让他交承包抵押风险金。

高德安说,宋书记,我从县上开会,信访办刘主任给我一封检举信,是揭发草上庄三仙姑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事儿。因为这三仙姑是陈镇长三姑,我只好跟你说了,咋处理呀?

宋书记说,明天召开股份制改革动员大会,草上庄邓支书也来,你在会上说说,让邓支书处理。高德安疑惑了,这合适吗?陈凤珍沉不住气了,就和吴主任推门进来问,宋书记,好些吗?

宋书记说,凤珍呐,我这点小病还惊动了你,不好意思。

陈凤珍瞅潘老五说,昨晚上咋搞的?不还钱还打了人,看你咋收场!开完股份制的动员会,你赶紧去山西矿上安抚,别激化矛盾。潘老五悻悻地吼,甭理他们,我这回还真恼他们啦!一群草寇,打官司我接着!他们在煤里掺了多少石头?还有理啦?宋书记说,老潘,又犯牛脾气。

陈凤珍说,别再添乱了,咱福镇正在关口上,可经不住折腾了。唉,老潘,赔款给法院送去没有?潘老五嘟哝说,要回的钱,都搞技改生产线啦,等等再说吧。

陈凤珍怒了,昨晚你可是答应好好的!潘老五说,这叫此一时彼一时,懂吗?陈凤珍问是不是因为李平原回来啦?潘老五冷脸说,没有,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陈凤珍扭脸望高德安,老高,听说你父亲病了,我们还备了一份东西,去看看你父亲,他老人家住哪号病房啊?高德安说,谢谢,前天出院啦。陈凤珍问,病好啦?高德安一叹,好啥?已转了肝硬化,老人怕花钱,硬是回家吃药,劝不住哇!陈凤珍说,男怕伤肝,女怕伤肾,还得劝老人回来治啊!

高德安心里惴惴的。

晚上,高德安回到家里,看见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摆好了,心里热乎乎的。

王淑敏把碗放在桌上,问高德安,你去扶老爷子吃饭来。唉,德安,你这月工资还没交呐,你交上这800块,我就凑齐了房钱,高德安沉脸不语。王淑敏有些怒了,钱弄哪儿去啦?高德安问,你从哪儿弄足了钱?王淑敏说,这你别问,小鸡撒尿,各有一道儿。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先别管我,我问你哪,这月工资弄哪儿去啦?是不是也攒私房钱?

高德安示意别嚷,爸病着呢。这工资啊,你别指着啦,我捐啦!捐给文化站排戏了。王淑敏骂他,你好哇,咱要是大款,你就捐,捐出啥我也不管。可咱家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凑不齐房钱,儿子结婚没房子,还有你爸这个样儿,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好,下半月买菜买面灌煤气的钱,到哪儿弄啊?谁可怜我们?高德安摆手说,你小声点。排戏捐款,逼到那份儿上了,宋书记和陈镇长都捐了。王淑敏骂,你个傻子,跟人家比呀?人家是一二把手,有多少实惠?你这算个啥?

父亲听见吵了,剧烈地咳了两声。

高德安劝,你别闹了好不好?王淑敏坐下生闷气。高德安走进父亲屋里。老父亲正拄杖而立,问,德安,你们闹啥?高德安说,爸,你去吃饭,没闹啥。老父亲叹气说,是我拖累了你们啊!高德安说,这说哪家话?我是你儿子,谁不老呢?然后坐下来,收拾床头的药瓶子。

这时候,王淑敏去厕所了。老父亲不知道厕所里有人,也颤巍巍去了厕所。高德安收拾父亲床上的乱东西。在厕所门口,传来王淑敏的咳声。老父亲耳背没听见,抖抖地拉开门儿。老人刚要迈步,王淑敏蹲着大咳。老父亲这才看见,立时红了脸,怏怏退出来。

王淑敏出来,脸色更加难看,喊高德安吃饭,又喊儿子吃饭,都坐在桌旁,老父亲才从厕所出来坐到饭桌上。王淑敏见儿子还不来,就骂,小海,快吃饭,喊你多半天啦?这老的少的都没耳性啦!说着将一碗粥蹾在老父亲眼前。老父亲一愣,瞅了王淑敏一眼。

高德安也一惊,大吼,淑敏!

老父亲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屋里,老眼里泪汪汪的。老人将东西收拾到人造革包里。高德安进屋来说,爸,吃饭啊——老父亲不语,收拾好包裹,挎上,一步一颤地往外走。高德安拉住父亲,爸,你去哪儿?老父亲说我到你妹妹那儿去。高德安说,爸,淑敏不是冲你呀!

老父亲使劲甩开高德安,颤颤地往外走了。

高德安跪下了,声泪俱下说,爸,你一走,不是打我的脸吗?你儿子没本事,可没丢咱老高家人的孝心哪!求求你,爸,不能走啊!

王淑敏也进来说,爸,你别走,我是冲小海的。我……我……我错了。说着眼泪下来了。

老父亲仰脸而立,老泪纵横了,你们都别拦我了,儿子是好儿子,媳妇也是好媳妇,都是我不好哇!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德安和淑敏对我够好的了,爸心里有数。就是你们这儿房太窄了,不方便,等分了新房子,给爸留间屋,你们不让我来,我也来!谁让我是你爸呢?

王淑敏啜啜地哭了,爸,房子就该完工了。

高德安说,要是这样,你就先走,等分了房子,我们接你。不过,得明天,我派车送你去他二姑那儿……老父亲还是不依,高德安无奈连夜找车将老父亲送妹妹那里去了。

回家后,高德安要控制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这一天,应该记入福镇镇史。

陈凤珍谋划已久的福镇股份制改革动员大会,终于召开了。陈凤珍情绪很好,她开始用另一副新眼光去看到会的人。镇里领导、各厂厂长和村支书村长们都到会了。宋书记出了院,端着茶杯坐下来,潘老五紧挨宋书记坐下。唯一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多了一位新人物。

这就是李平原。

李平原进入会议室吸引了各种目光。他很沉静地坐下来,浑身透着一股气息。眉宇间有一种坚毅的灵气,与他身上土不土洋不洋的东西相杂,使人很难一眼看透他。前前后后才几年,李平原就出落成福镇的一个人物了。世道炼人,城市炼人哪!李平原很有礼貌地同人们打着招呼,一双眼睛微笑着,仿佛要向人们诉说点什么。

会议由宋书记主持。会议一开始就气氛不好。宋书记在开场白里说,咱福镇的股份制改革动员会,现在开始。这次改革,我们福镇是试点,都说福镇出经验,这回上级也希望咱们弄出点经验来。

会场哄开了。有人窃窃议论,过去搞经验,可把咱福镇坑苦了。还搞经验?

陈凤珍脸一沉,说,大家别误会,过去福镇的经验是在极左路线下产生的,今天就大不一样啦。农村股份合作企业在全国好多地方都有,它是把合作制与股份制原则有机结合的一种新的经济组织形式。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乡镇企业,在实行承包经营时,暴露了一些问题。承包责任制不能解决产权关系不清、政企分不开、企业自主经营权不能落到实处造成短期行为等问题,从而影响职工干部们积极性。这些问题,在我们福镇32个大小企业里,也越来越明显了。

有些厂长说,是啊,股份制很科学嘛!

也有人反对说,这样改革,厂长就没啥权啦。

陈凤珍又说,企业将股份制引入合作制,从而将资合性与人合性结合起来。这种新型企业产权明确、利益直接、机制灵活。它的形式有四个,一是乡村集体企业改造型;二是个体、私营、联户企业转化型;三是横向参股联营型;四是总厂或总公司型的。我们福镇,每个企业适合哪种形式,大家讨论分析。韩老祥点头说,好哇,这招子不错呀!既阻止个人胡来,又能提高企业自主权,还调动了工人积极性。潘老五咳一声,不高兴地瞪韩老祥一眼。陈凤珍说,宋书记,你给大家讲讲。宋书记摇头说,我不讲细了,过后镇里办个学习班,请专家详细讲讲股份制。潘老五笑了,还用请专家?我看陈镇长该成这方面的专家啦。

大家都笑了。陈凤珍说,我不行,李平原比我精通。

李平原没有表情地坐着,他想听听。陈凤珍说,平原,你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而且还带来了城里的先进管理经验。你给大家说说股份制改革的做法。

潘老五跟宋书记递眼色,宋书记马上明白了,就说,潘厂长是咱福镇经济创始人,省劳模,轧钢厂一直是咱福镇企业的龙头。要说得潘厂长先说。

潘老五摆手,宋书记主持会,我不喧宾夺主!

宋书记捅身边的高德安。高德安瞟他一眼,不吭声。

宋书记说,老高从县里开会,带回一封揭发信。揭发草上庄陈三梅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事。县里要求镇上查办,趁草上庄邓支书村长都在,你把信念念。陈凤珍脸一沉,知道是他谋划好的,给自己下马威。高德安为难地摆手,这,怕不合适吧?我不念信了,事情宋书记都说了,继续开会吧。

宋书记瞅邓铁嘴儿说,老邓,你看咋处理吧?

邓铁嘴儿瞟陈凤珍,见陈凤珍面无表情,也心里没底了。邓铁嘴儿支吾说,那老太太是给人看病的,哪里是装神弄鬼?宋书记十分严厉了,看病?她是中医还是西医呀?我看你们都中毒不浅!我还听说,你们村委会连建厂卖地都听陈三梅的,你们还有一点党性吗?限你们两天,责令大仙停止迷信活动!邓铁嘴儿一脸慌恐了,妈呀,你就是撸我,我也不敢动那老太太。前年派出所去封她门,出了村口,摩托就翻沟里去了。我是怕……

在场人笑开了。

宋书记站起,一拍桌子,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就撤你的职!邓铁嘴儿愣了,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陈凤珍十分恼火,老宋,这不关邓支书的事儿。陈三梅是我三姑,我会让她关门歇业,停止迷信活动!宋书记坐下了,说,你办就你办!陈凤珍说,老宋,今天是股份制改革动员会,怕是离题太远吧?宋书记忙将话拿回来说,大伙接着议股份制。他想不到会议失控了。

会场上嗡嗡开了。有人说,大仙可神啦。连外省的都开车来找三仙姑看命呢。还有人说,别听那套,有啥准儿?瞎子算卦两头堵呗!眼下真有人信。陈凤珍火了,吼,都听着,这股份制给我自己搞哪?不搞就算啦!宋书记说,不搞,这可是你说的,宗县长怪罪下来你兜着?陈凤珍说,我兜着?我陈凤珍纵是神,兜得住这么大的福镇吗?我们今天,面对的是福镇千千万万的百姓啊!

会场静下来。

陈凤珍动情地说,是啊,谁不巴望着福镇好哇!咱福镇有句俗语,天上的仙鹤不如手中的家雀儿,我们的百姓,盼着我们给他们办实事,真真切切地带来实惠。股份制改革,就是一个好招数!会得到群众拥护的。

会场一片唏嘘之声。

李平原激动地站起来说,从80年代到90年代,农村股份合作企业呈发展态势。在今天这社会化大生产和市场经济中,它能有效地聚集资金、技术、设备、土地和劳力等多种生产要素,壮大企业规模,增加企业的市场竞争能力。就说塑料厂转豆奶厂吧……

潘老五沉了脸说,你这豆奶厂,怕是关门踩高跷,只知道自己高。豆奶有啥利?哄孩子的勾当,你也配给我们上课?

陈凤珍说,老潘,你让人家把话说完。

潘老五说,你说,你说。李平原毫不在乎地说,潘厂长,你别不服气。你考察过豆奶的市场吗?你研究过股份合作的几个类型吗?前些年干企业,靠胆儿。现在是市场经济,就得靠技术、管理和一种精神。

潘老五说,你少教训我,我干企业时,你小子还在学校唱东方红呢!

李平原说,潘厂长,别关门骂皇帝家里横。到大市场去较量吧,出水才看两脚泥呢。我们的豆奶厂准备搞一个试验,乡村集体企业改造型与横向参股联营型结合,对过去资产评估,将企业存量资产的一部分作为分红依据,量化到个人头上为虚股。然后以资带劳,全员入股。同时与海王市明明豆奶厂联营,对方以品牌和技术入股,按股分红,共担风险。潘老五激他,如果失败呢?你厂长个人得抵押风险金。李平原说,我爸答应了,法院的赔款全部投入豆奶厂。这是入股,也是我李平原的风险金。

陈凤珍一愣,平原——

高德安夸好,你真行啊!私下里议论时,韩老祥说,咱福镇缺的就是平原这样的厂长!

潘老五不说话了。宋书记脸一沉,大掌一挥说,不早了,散会吧。下午接着开。人们乱哄哄地往外走。

陈凤珍和李平原走在人群最后。陈凤珍叫住李平原问,那个老奸巨滑的方老板,是咋被制服的?

李平原一笑,我从他那里购进生产急需的第一批大豆。陈凤珍笑了,你真有办法,那以后,咱福镇的大豆呢?李平原说,以后我把他介绍给市里明明豆奶厂,帮人也利己呀!陈凤珍问,眼下最难的是啥?几时开业?

李平原说,缺钱,眼下工人入股上不来,还是担心啊!另外,需要进口200吨美国乳清粉。也急需资金。

陈凤珍说,抓紧开业,我们再想办法。

李平原点头,走了。

邓铁嘴儿凑上来问,陈镇长,我的事儿……

陈凤珍骂,还当你的支书,他说撸就撸啦?

邓铁嘴儿点头,不过,你三姑那事儿,可不是村委会捅的,这是哪个杂种不怕报应?

陈凤珍脸一沉,你也不像话,我去找三姑关门歇业!你个大支书怕老太太个啥?

陈镇长,中午我请你和平原吃饭吧,邓铁嘴儿说。

一吃饭就得喝酒,喝完了,下午的会咋开?我回家去吃吧。她说。邓铁嘴儿像瘟头瘟脑的老牛,蹶达着走了。

在会上潘老五没听进股份制,却听到大仙了。潘老五匆匆到镇政府四楼找小敏子,小敏子不理潘老五,一听有大仙就活气了。

潘老五走近小敏子问,小样儿的,还生我的气呀?我带你去看大仙!

小敏子一愣,真的?谁呀?潘老五笑了,草上庄的三仙姑,昨天开会我听说的,贼灵的。镇里让她关门,再不看,就过了这村找不着这店儿啦!小敏子说,三仙姑,我知道。她那儿有准儿吗?

潘老五拉她就走,有准儿没准儿,你到那儿就知道啦!旁边演员嘻嘻笑。小敏子扭头说,你们先排着,高镇长找我,就说出去办点事。小敏子跟潘老五刚走,高德安进来找小敏子。演员说她跟潘厂长去草上庄看大仙啦!高德安骂,唉,真没办法。咱这是移风易俗唱新风反迷信的戏,主演倒信大仙啦!天大的讽刺哟。回来让她找我!

这当口,李平原提着头盔进来问高镇长,我正找你哪!高德安问有事儿啊?李平原说本来不想麻烦您的,可眼下陈镇长出差了,只有劳驾您啦。高德安问,啥事儿就说,客气啥?李平原说,眼下豆奶厂设备安装已近尾声。就差15万元钱,后期设备进不来。吴主任也愁的没法了,宋书记那儿别指望,你说咋办?

高德安皱眉了,动钱,我有啥法子?

李平原说,不是让您找钱,是求你催潘厂长,快把那30万送交法院。那样,乡亲们答应拿赔款到豆奶厂入股啦。高德安沉脸说,老潘还没给钱?这东西整日不干正经事儿。这不,刚才拉小敏子去你们村,找三仙姑算命去啦!

李平原一愣,多时走的?

高德安说刚走没五分钟。

李平原眼一亮,说,再见,高镇长,就急火火地下楼跑了。李平原骑着摩托飞速追赶。晚秋的青纱帐飞速闪过。在不远处,一群奶牛过道,将潘老五的车堵住了。潘老五从车里伸出脑袋喊,快点把牛赶开,你们把脸装进裤裆里啦?没见着来车吗?老农不理他,悠闲地赶着牛。

李平原追上了桑塔纳车,车停在后边,愣了愣,就调转头从田头小路开走了。眼瞅着潘老五的汽车就被远远地甩下了。

李平原将摩托停在三仙姑家门口,门口停着两辆小汽车。李平原急步进屋,三姑夫迎出来问,平原,来干啥,你这城里见过世面的人也信啦?李平原满头淌汗说,情况紧急,我不跟你多说了,只有一句,让三姑帮我一把,也算帮了咱草上庄的老少爷们儿。三姑夫呵呵笑这还有说的?说吧。

我要见三姑。李平原说。

她正在上香看相呢。

停停,叫到西屋来,我有话跟三姑说。要快啊!李平原然后钻进西屋。

三仙姑进屋说,平原大侄子,三姑听说你在城里发了大财吗?又回乡当大厂长啦?

李平原急了,别啰嗦了,听我说,轧钢厂的潘厂长来这儿看相算命来啦,正在道儿上。他把咱村几户农民稻田污染赔款30多万,老拖着不给。求三姑上香算命时给要回来,咋编词儿我就不管啦!今儿就来个以邪攻毒!

三仙姑皱眉,仙人不说谎语。那样仙气就飞离体外了。做不得呀!

李平原从兜里甩出一叠百元一张的票子说,刻不容缓,别跟我弄这个啦。事成了,我李平原忘不了你们,再说是陈镇长请我回乡办厂的。

三仙姑眼亮了,收了钱,慢吞吞地回东屋了。李平原走出去,骑上摩托走了。

不一会儿,潘老五的汽车停在门口,走进香火缭绕的仙屋。潘老五坐在三仙姑对面,小敏子坐在炕沿上,好奇地瞧着大仙。三仙姑面对着虔诚的潘老五,神神怪怪地比划双手,嘴里像狐狸一样地叫了两声,潘老五吓得一哆嗦。三仙姑痉挛般地抖着双臂念叨,凡人在此听分明,你生辰八字和面相,已过黄道吉日。今年灾祸不断,一场官司刚过,有贵人相助,没有伤身,得伤大财。但这财还没动转,又该惹伤身大祸了。

潘老五惊讶了,有啥破法?

三仙姑说,破法有两个,缺一不可。一是三日之内还款,光还款不行,还要在夜深人静之时,在自家门口埋一块红砖,再放6两朱砂。这样方可破灾呀!

潘老五点头说,挺准,挺准啊!你再算算我的事业。三仙姑说,你是成大业之人,可是眼下正走背运,前期创下大业怕是难保,而且外债内债缠身啊!潘老五抬头问又有啥破法?三仙姑说,扔掉旧的,走一步。树挪死,人挪活,官挪更活哩!

你看出我像官人?

你是官人,你是!

小敏子悄悄捂嘴乐着。

三天之内,潘老五拆东墙补西墙,向法院交了罚款。二憨老汉领到罚款,就往豆奶厂入股了。那几户也感动了,随着入了股。

陈凤珍问李平原,你真鬼!你是咋想起以邪攻毒的呢?老潘啊,求雨求到火神庙,认错了菩萨!

李平原笑说,像潘老五这样的人,吹喇叭打盹儿,谁都不尿。他不怕官,又不怕法院,怕啥?有钱的人就剩惜命一条了。他信你三姑,我就来个将计就计啦。谁知真灵哩。

吴主任说,不着这钱,安装设备就得脱期啦!真得感谢你三姑哇!我看,就让老太太开下去吧,说不定啥时候,拉着老太太搞公关要个三角债啥的,挺灵的。陈凤珍瞪他,你别替她说情,一码是一码,得我抽空去给她关门!

李平原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陈凤珍摇头说,不行,老宋他们正拿这事整我呢!那天开会,折腾个啥样?不提这些了,定个开业典礼的时间吧。李平原说,九月九日,教师节那天。咱豆奶厂生产的第一瓶明明豆奶送学校,第一批袋装豆奶粉,给敬老院老人们送去。这不是挺有意义的吗?陈凤珍笑了,九月九,好数!咱们在那天喝一杯九月九的酒,再吃上一袋九月九的豆奶!平原,你看呢?李平原深情地说,一提《九月九的酒》这首歌,我就想起上城打工的日子。你们知道吗,多少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是啥滋味儿吗?

陈凤珍说,你唱唱这首歌。李平原顿了顿还真就唱了,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明月,没有问候……唱着唱着声音就涩住了。

陈凤珍拍巴掌笑了。

李平原不唱了,沉默良久。陈凤珍问,到北京与美国代理商谈了购买乳清粉的事吗?李平原说,我去办妥啦。陈凤珍问,别上外国佬的当。老潘进口洋垃圾的教训可得记取呀!李平原说,没有问题,我跟他怎么会一样呢?

晚上,陈凤珍见天上下雾了。从镇政府走到家里这段路,衣裳都打湿了。她进家看见老陈头做药,阿香包药。陈凤珍劝父亲别熬夜啦,快让阿香歇着吧。老陈头说,阿香去歇着吧。

阿香迟迟疑疑不动,盯着陈凤珍。

陈凤珍一愣问,阿香,你有事儿吗?阿香望一眼老陈头。老陈头说,唉,是这样,我这忙过来了,药已进了淡季,阿香也愿意到外面做点事,凤珍,你就给她找个小工干吧。省得老关在家里没意思。陈凤珍笑了,好哇,年轻人整日关在药房里,人都该成标本了。阿香,姐支持你,你说,愿意干点什么?坐办公室,还是进车间?

阿香说,大姐看着办吧。

陈凤珍眼一亮说,阿香,你去豆奶厂得了,那儿虽然刚开工,可大有前途哇!厂长李平原刚从咱家走,我一说就成。老陈头问,听说搞股份制,进厂得带入股资金吗?陈凤珍说,你女儿当镇长,阿香去还要带钱?

老陈头沉脸了,你别破这个规,咱家有钱,带,不就8000块钱吗?将来还分红呢。陈凤珍笑了,行,听我爸的。

阿香欢快地回房间了。

不一会儿,陈凤宝进屋来,生气地将拐杖往墙上靠,自己坐在椅上说,爸,姐,你们是咋想的,让阿香去豆奶厂上班?老陈头说,上班咋啦?上班挣钱啊!陈凤宝撅嘴说,你就不怕她心野了?在外混,啥样男人都有,阿香模样俊,不怕贼偷,可就怕贼惦着呀!陈凤珍乐了,凤宝,你想歪啦!老陈头骂,阿香这次能回来,是她心里惦着这个家,人家要想飞,绳子都拴不住。你小子小肚鸡肠的能干大事?陈凤宝说,我卖药,不是咱家大事?老陈头骂他你废物到家了,连根子香火都没能给老陈家留下!陈凤宝不服气地说,这怪我,我正想呢,哪天到县医院查查去,到底是母鸡不下蛋,还是公鸡不打鸣儿?陈凤珍笑了,真去查呀?瞎闹!陈凤宝倔倔地说,查,明儿就去!老陈头骂儿子就这点能耐。三人散了,秋夜又显得漫长而乏味了。

陈凤珍说,当初要是搞股份制,我不会盲目上马轧钢厂,都是轧钢厂,跟五八年大炼钢铁有啥两样?这种教训还少吗?我们得往自身上找原因,蒙准了,就说气候好,弄砸了,就怨大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