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一个难题,做嘉宾。
电台电视台开始了各式直播以后,做嘉宾的事情也就开始了,逃也逃不脱。大家说,你这人比较好说话,就帮帮忙,于是就谈起来,先从本行的文学开始,说自己的创作之路、创作体会等等,谈到大同行电视电影,谈某某电视剧的观感,又谈女明星男演员如何,再谈衣食住行,家长里短,细部细到头发化妆,宏观宏到生命宇宙。其实这都是我很愿意说说的,只是最好是在纸上“谈兵”,而不是真刀真枪嘴对听众面对观众。写作的人从来都是躲在幕后比较阴暗的角落不出面的,现在的直播大战,把我们推到了前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写文章的人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多半是游刃有余,从容自在,或有两三朋友一起闲聊也会是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但出现在大众面前,手足无措、木讷迟钝的却占了大半去,我想我大概算是其中绝对“杰出”的一位了,没出息极了。写文章是不紧张的,紧张了文章从何而来?和朋友说说话也可以很放松,笑也笑得很像回事儿,恼也恼出个样子来。一做嘉宾根本就无暇顾及形象问题,对着话筒或者摄像机就像黄继光对着碉堡里的机枪似的,全然一腔豁出去牺牲的壮烈,哪还来得及细细琢磨怎样更潇洒些呢。
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做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就没完没了,人民台去过了去经济台,一台去过了去二台,了解的人说你太好说话,也有人觉得你很爱出风头,连小地方的电台你也要去插一嘴呀,误解种种随之而来。其实这倒也无所谓,人生活着总难免被人误解些许,只要自己不误解自己就行。从前的人常说,人心平处路皆平。这话我很喜欢。对我来说,有所谓的倒是那些直播对我的自信心的打击。好心的主持人常常送来一盒音带,说,这是你上回直播的录音,自己听听吧。于是躲在屋里偷偷地一听。我的天,整一个战争录音,机关枪连珠炮,像参加智力竞赛回答抢答题,分秒必争,又像尖嘴利牙的家庭妇女吵架,一句不让一句,也不知抢着往哪儿去。谈话内容亦是东一鎯头西一棒,根本就没有文化可言。在爆豆子炒栗子似的噪声中,穿插着主持人有节奏有韵律的语调,轻松愉快的调侃,周密合理的提问,实在是让人自惭形秽,不忍卒听。在电视上露脸那就更让人无地自容了,整一个变形记,脸不是脸,鼻子不是个鼻子,嘴不是个嘴,笑比哭还难看,歪瓜裂枣,让人毛骨悚然,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叫人心里跟着打抖,真正是面目可憎,惨不忍睹。且有家人与朋友窃笑不止,嘴上还偏要留些情面,拐弯抹角,只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给我的感觉就是说,你这不是给我们露脸,你这纯粹是给我们丢脸。终于被自己的形象和旁人的想法弄得自信心全无,打击得灰头土脑。于是心下暗想,罢了罢了,再不做什么烂好人了,再不做什么面对面的嘉宾了,还是退回自己的小屋里写我的背对背的文章吧。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但人是很难真正下决心的,决不再做嘉宾的事情也不过是想想而已,一旦约上门来,能推总是要推一推,推不掉的还是得做一做,被误解也罢,不被误解也好,说到底,原因只有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因为这烂脾气,吃亏当然也是要吃一点的,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可言。有一回在电台直播,一位双目失明并且双腿残废的听众打来电话,聊了一分钟,给我的感觉却是经历了半辈子人生,这便宜可是占大了呢!
平时看电视听广播,看着你的动作不自然,听着他的口音不标准,指点江山,贫嘴薄舌,内行得了不得。轮到自己尝了滋味,便不由得想起一句老话,那就是:看人挑担不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