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战局变得十分严重了。前线上的守御部队不断的转移阵地。伤兵和散兵,和前线附近逃下来的老百姓,以及各部队的非战斗人员们,驮带着没有抛净的行李什物,驮带着那看来是好像非常沉重的满身灰尘,乱纷纷的拥挤在街道上,公路上,房檐底下。他们的脸孔都变得又黑又瘦,眼窝深陷。有的人一倒下地便呼呼的睡起来。有的人不安的、疑惧的用耳朵倾听着天空,并且拿眼睛向四下观察,要从别人的神色上发现出新的消息。但这些逃难的和撤退下来的人们谁也不敢在这座军事重镇停留多久,只略微一休息,又重新机械的移动着困疼的腿和脚,继续向后方走去,而他们腾出的位置,便立刻被新来到的人们填补起来。
沿街道和公路两旁的墙壁上、门板上、石碑上,写满了潦草的粉笔字,有些是寻找跑散的亲友或同伴,有些是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整天整夜,军用卡车以骇人的惊慌,像发狂一般的在黄土飞扬的公路上奔驰着,焦急的喘息着,吼叫着。江面上,木船满载着粮米和什物,非战斗的战地工作者,女人和孩子(这是军官们的活行李),一批一批的用纤绳往上流拽去。同时也有不少的空船从上流疾驶而下,船头上站着两行船夫和兵士,一齐紧张的摇着橹。掌舵的老太公一个个担心的皱着眉头,一面注视着奔流的江水,一面倾听着遥远处传来的大炮吼声。
城市中的生意差不多都已经停止营业,居民纷纷的往乡下迁移。那些没有迁移决心的有钱人家,都想法同意大利的天主堂打通关系,好在敌人来到时获得保护。在白天,在那个美国教会开设的医院周围,躲避警报的人们越发增多了。
从开战以来,这将近两年的时光里,敌机在这儿轰炸过十次以上,最近三天来也投过两次炸弹,却没有一颗炸弹曾落在医院附近。当敌机轰轰的飞来时,成群的避难者怀着十分的信心,像小孩子信赖母亲的怀抱一样,把安全交托给那用鲜明的色彩画在洋房顶和飘扬在钟楼上的星条国旗。
每次当敌机投完了炸弹飞走后,城里城外弥漫着从地上冲起来的红色尘土和浓浓的黑烟,太阳惨白得像暴死者的一双圆睁的大眼,只有那彩色的星条国旗依然保持着它的骄傲和美丽。因此,不管几天来这城市连续的惨遭轰炸,不管这城市在一两天内就有被敌人占领的危险,医院中的医生们、护士们、所有的人们都安心的照旧生活着,一点也没有向别处逃避的打算。
但今天出乎人意料的,在下午两点左右,有七架敌机来低飞轰炸,并且用机关枪向医院一带来回扫射。医院中落了三枚炸弹,毁了几间病房,一段垣墙,和一部分医生宿舍。医院外落了两枚炸弹:一枚在湖边的马路上,离医院大门约摸有四五丈远;一枚在医院后边的麦田里,炸弹片在医院的墙壁上打了好些窟窿眼儿。黄昏时金千里从乡间避空袭回来,听说那位住在医院养伤的同志已挪回总部,便找他打听医院被炸的实际情况。
“惨极了!惨极了!”被询问者坐在行军床上叹息说。
“死伤的一共有多少人?”
“不知道,”被询问者摇摇脑袋说。“我住的房间整个从上层塌下来,幸而隔了一层楼板,等楼板落下来时,我已经跑到门外,在一棵白果树下趴了下去。第二颗炸弹落在我的附近,迸起来的土可没有把我埋住!”
他停了一停,点起一根纸烟,接着说:“人当然死伤不少,因为大家都想不到敌机会向医院投弹。”
“而且是美国人办的医院。”旁边有人插嘴说。
“我亲眼看见几个病人从楼上爬着逃下来,在院里给机关枪扫射死了。唉,妈妈的!”
“常给你换药的张慧凤怎么样?”金千里眼睛直盯着他的同事问。
“没有看见她,”同事低声说,“也许也完啦!”
金千里脸色突然灰白了,心头跳几下,走回到自己房里。他在乡间躲避空袭时候听说医院被炸的消息,还不免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现在他眼见了街道的凄惨景象,又听了那位同事的报告,心情变得灰暗而又沉重了。
晚上,月色十分凄凉的照着被恐怖紧紧包围的残破城市。金千里夹在往乡下逃离的人群中走出城门,来到医院的大门外边。在湖岸上他看见一个并不很大的炸弹坑,马路上撒满了碎的土屑,在一株炸断的柳树旁边躺着一个用破席蒙着的死人。医院的大门紧紧闭着,在月下看不出有什么损坏。金千里蹑着脚走上石阶,试探着把大门推了一推,随即用一只手按着跳动的心口,把一只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起来。院里边非常静寂,偶尔可以听到不很清楚的人语和呻吟之声。马上,金千里发现了他的行为非常没意思,血液突然冷下去,迅速的退回到附近的小街上。在那里,正通过一大群逃难的不幸人,老年人一边喘一边叹息着,小孩子恐怖的啼哭着,做母亲的含着眼泪对孩子们威吓着。另外,这儿那儿,时常有凄惨的哭声在呼唤着走散的亲属或同伴。金千里一动不动的立在路旁,感到一种难受的凄苦滋味,两滴黄豆大的热泪珠在大眼角滚动起来。
在这片刻间,他非常悔恨他自己的腐化生活和目前的浪漫行为。他想到从前的那个相好的南国姑娘,想到许多留在故乡受迫害的工作同志,许多远去敌后的同学和朋友,感到了无限惭愧。“国家到这步田地,”他心里谴责自己说,“我为什么放下了应做的工作?为什么转变成这个样子?”于是他深深的叹一口气,决计离开目前环境,设法去到朋友们所在的地方,重新过一种革命的战士生活。打定了这个决心之后,心里又稍稍的宽慰起来,一边考虑着将来的行动问题,慢慢的向城门走去。
一只眼皮上有疤瘌的小勤务兵喘着气从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边揩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他说:
“秘书,已经快出发了。”
金千里吃惊的望着对方那一只尚属完善的圆圆眼睛,心口禁不住扑通扑通的跳了几跳。
“总司令叫十点半钟撤退,”小勤务兵又急急的报告说,“现在已经十点多了!”
“啊,知道了。”
金千里不敢耽搁,转身向城里跑去。跑到城门口,他勾头向医院那方面匆匆的投了一眼,脚步迟疑一下,继续又跑。正在这当儿,又一阵撤退的人流夹着哭声,迎面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