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紫色的绸被上,金千里懒懒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夜里他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桃色梦,这时他拥着被子,默默的回忆着,从心的深处涌出来一股微笑。过了半个钟头,他才跳下床,仔细的梳洗一番,换好黄色的华达呢军服,坐在沙发上吃茶。他期待着张慧凤跑来找他,注意着每一个从窗外走过的脚步声;几乎每一秒钟他都在准备着她推门进来,并且准备着跳起来迎接她,把她攫在怀里。但一直从六点半等候到八点左右,依然看不见张的影子,金千里忍不住焦急起来。从昨天下了汽车,金千里到如今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拜访朋友,也没有到总部留守处去看一看同事。他准备在今早见了张以后,关于结婚和远行的事情得到了最后决定,然后再出去到各处走走。如今他不知道应该去找张慧凤还是去拜访朋友,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时发出来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看了一下表,下了决心去拜访朋友。但刚刚一只脚跨出屋门,忽然又转了回来,颓然的坐进沙发,把帽子抛在一边。“唉!”他肚里叹息一声,解劝自己说:“何必冒火,再等一等吧!”他决心再等候五分钟,因为他恐怕张慧凤会在他刚刚出去后跑来。他注视着手表上的分针,五分钟过去了,他愤懑地叹一口气,又展限了三分钟,随后又展了两分钟。等第二个五分钟过去以后,金千里重新戴上军帽,拿了手杖,准备出去。他对于她的迟迟不来觉得非常怪,决定暂不去拜访朋友,先到妇女会找她一趟。快到妇女会门口时候,他把心头上的火苗往下按一按,决定不在她面前露出来一点愠色。但出乎意料的,张慧凤不在会中。据会里的同志说,她跟别的同志们一道去慰问伤兵了。
“怎么,慰问伤兵去了?”金千里肚里叫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我……”
他觉得张慧凤太对不起他,没有全心全意的爱他,像他爱她的程度一样。
“我为她尝尽了千辛万苦,情愿受一切牺牲。我为她从几千里路的大后方跑到前方来……她竟然会对我这样冷淡!”
金千里在妇女会的大门外愣怔片刻,随即把头一摆,脚步非常沉重而迅速的向江岸走去。当跳上划子坐稳以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肚子里喃喃的说:
“好,我要给她一个小小的报复!”
金千里所决定的报复办法是一天不回旅馆,好使张慧凤找不着他。但是,两个钟头还没有过去,金千里自己就软化起来,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气毫无道理。他如饥如渴的想要同他的爱人会面,再也不能够同朋友们专心一意的继续谈话,时时轻皱眉头露出来心不在焉的样子。朋友们拉他到馆子吃午饭,他推辞不过,只好跟去,但心绪简直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似的焦急不安。他一面同朋友们吃酒,一面想着同张慧凤的以后生活。昨晚上那些计划,那些希望,那样热情的重大决定,如今都慢慢的动摇起来。首先他觉得自己不适宜过太艰苦的生活,也不能太使生活纪律化。他很久以来就有一个观念,认为革命的文化人和革命的政治工作者,在生活上是有相当差别的,即前者在私生活上不妨舒适一点,自由一点,不必苛求他像后者一样。在重庆住个时期,这意见越发的言之成理,而且也找到不少实例。况且他认为自己只算是革命的同路人,如果勉强改变目前的生活,或勉强把自己投进人民群众中,一定会有新的精神矛盾,新的苦闷。“我有我自己的岗位,”他心里说,“应该在不好的环境中坚持工作,在逆流中站得稳稳的,去西北等于进革命的客厅里躲避风雨!”在离开重庆之前,同几个朋友们计划办的杂志已经进行登记手续,看情形很有希望。这杂志既有书店肯发行,又有一群朋友合作,好机会不应该轻轻放过。“决意回重庆!”他在肚里叫道,“切实的做点工作!”他想到杂志出版后的种种事情,又不免兴奋起来。越想越觉得昨晚的打算仅只是一时冲动,正如他过去每次心血来潮时所有的打算一样,一到冷静时仔细一想,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此刻,像抛掉一只破鞋,他把去北方的决定从心上丢开了。
一走进自己房间,金千里就问茶房有没有人来找过他。茶房告诉他有两位女同志刚刚来一趟,留一个纸条儿走了。金千里要过来纸条儿一看。上面是张慧凤潦潦草草写的两行小字:
今早晨听到一个坏消息,所以上午没有来看你。下午三点钟请你等候我,有事情同你谈谈。
金千里坐在沙发上把两行小字仔细的读了几遍,一面后悔自己不该上午出去了整半天,一面费心的猜测起来。他猜测着那所谓坏消息,也许是张慧凤的家中出了意外事情,也许是她听到敌人要向这方面进攻的秘密情报。然而这样的猜测都似乎不在情理。等不到约定的时间,金千里在两点半钟时候跑出了桃源别墅,去看张慧凤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他在妇女会的会客室中等候了四五分钟,才看见张慧凤脸色发暗,眼睛里含着当感情激动时常有的模糊泪水,匆匆的从后院出来。
“啊,我们现在正在开会,你回旅馆里等我好不好?”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完会?”
“快了,”张慧凤回答说,“大概还要十几分钟。”
“我坐在这里等着你,开毕会一道走吧。”
“那也好,”张慧凤咬一咬嘴唇说,“对不起,我去开会了。”
金千里呆坐在会客室中足等有二十分钟,他的未婚妻才夹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装大衣,神情兴奋的跑了出来,同他一起去桃源别墅。在大街上金千里问她听到了什么消息,她摇摇头没有回答,若有若无的叹一口气。金千里又看了看她的脸孔上流露的那种兴奋而带有忧虑的神情,肚子里越发的狐疑起来。
“上午你同谁一起到旅馆找我?”金千里一边走一边问,打算用这句话寻找出一点线索。
“她马上就来,”张慧凤笑了一下,“一见面你就知道。”
“我认不认识?”
“见过一次面。”她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忘啦。”
“谁呢?”金千里焦急的问。“又是像昨晚一样的叫我乱猜!”
张慧凤笑着说:“她不让我告诉你,反正一见面你就会想起来的。”
平常对什么问题都可以了解的金千里,现在完全像置身在五里雾中。不过这种故意使他莫明其妙的事情,他认为也很有趣,反正他已经看见她的脸上浮出来快活的笑,这比能了解宇宙间一切神秘还更使他安慰。他不住的瞟着张慧凤,觉得她无处不可爱,于是他的心花绽开来,而且简直是迎着春风摇曳了。
“你昨晚上骗得我真苦,”金千里用抱怨的声调说,“我以为你真的跟别人发生恋爱呢。”
“可不是真的么?”
“那样的恋爱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吃醋。”
“你真大方!”张慧凤快活的说,“我希望你能够永远爱他。千里,你越爱他,我也就越爱你。”
走进了旅馆房间,两个人坐在昨天所坐的那一张长沙发上,互相交换了一个富有含蓄的笑眼。金千里的被情欲燃烧着的一双眼睛,在她的偏侧的半面脸孔上,小而好看的耳垂上,柔细的头发上,嫩白的脖颈上,以及圆圆的肩膀上,滴溜溜的转动着。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有时好像跳到喉咙管,被他连口水一起又咽下胸腔。他的脑海被情欲燃烧得糊糊涂涂,想不起来有什么要说的话,也想不起来向张慧凤询问她所听到的“坏消息”,眼前和心上只有一个她。他差不多要为她疯狂,准备向她的身上突然扑去,从她的头顶直吻到脚趾。张慧凤注意到他的表情,害怕而且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玩弄着指头。这情形差不多继续了好几分钟,金千里再也耐不下去,决心动作起来,用微微打颤的悄声叫:“慧!……”张慧凤恰在这时候忽然扭过脸来,用忧虑的眼睛向他望一下,并且说话了。
“喂,”她说,“我们的妇女会要解散了!”
这句话使金千里怔了一下:“什么解散了?”
“我们的妇女会。”张慧凤咬一咬嘴唇,又说,“还有别的几个青年团体。”
“啊!”金千里开始明白了,又漫不经心的问:“为什么要解散?”
“因为——因为当局害怕青年人做救亡工作!”
金千里偎着张慧凤,并不感到震惊,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坏消息!”
“嗯,”张慧凤点一下头。“一整天同志们都非常……”
“上午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
“早晨得了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难过,便跟着同志们去慰问伤兵去了。”
“唉,你简直不晓得我是怎样的等着你来!”
张慧凤又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假若我们的团体真的被解散了,同志们大部分都要走掉,差不多都希望到敌后工作。”
“你跟我一块儿去重庆,是不是?”
“怎么又要去重庆?”
“慧凤,你变了,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
“是的,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变了。我希望我能够变成一个新的女性,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和教育。你批评批评,我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你从前老老实实的,现在会故意玩弄人,开玩笑。”
“我怎么同你开玩笑?”
“你本来心里愿意跟我去重庆,为什么故意表示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当然,我承认女人的心思是一个神秘的王国,但是我相信我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要清楚。”
张慧凤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够十分了解才好。”
“我能够!我能够!”金千里一面向张慧凤移动身子,一面叫着。“我十分了解你,我,我……”金千里伸出一只手去抓张慧凤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想把她搂抱起来。“你简直不了解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他感情激动的喃喃说,“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
张慧凤的脸孔红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愿意牺牲一切?”
“是的,牺牲一切!不管你提出来什么要求,我都愿意接受!”
“真的?”
“真的!”他把她完全搂抱起来。“为着爱,我连生命也甘愿献给你!”
“我不相信你肯接受我任何要求。”她咬咬嘴唇,小声说:“不要胡闹,有人在窗子外边,快点坐好!”
“你什么要求我都愿答应,要我死我马上就死!”
“我要求你……”
仿佛听见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张慧凤把话停住,听了起来。但是金千里什么也没有觉察,催促说:
“你说完吧,我一定可以答应。”
“我要求你跟我一道离开此地,往北方去。”
“我,我……”
门突然推开了,随着一阵天真的笑声跳进来一位胖胖的、穿草绿军服的、非常活泼的女同志。张慧凤立刻从金千里的怀里挣脱出来,抓住那位进来的女孩子,把脸孔藏在她的肩头上,一面用拳头捶她的脊梁,一面生气的说: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