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家里写作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我接了电话,听到一个妇女的声音,她说,我是候美君。
因为这个名字比较好记,我就想起来了,她是妇联的一个干部,好多年前,我们参加妇联活动的时候认得她的,那时候她已经有五十多岁,现在可能已经退休了,她曾经对我说,你是作家,会写书的,几时有空,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只是后来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想讲讲我姐姐的故事,现在她在电话的那一端说。
我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候美君的姐姐,她是当年苏州老阊门那里最有名的妓女,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
这样我们约好了,在宾馆大厅的咖啡座,大厅里有一点冷清,没有别的客人,候美君来了,她坐在我的对面,你还是老样子,她说,不过更瘦了一点。
我就笑了笑。
请问二位喝什么?
喝茶。
喝茶。
绿茶。
绿茶。
龙井。
龙井。
我们笑了一笑,服务员也笑了一笑。
我们喝了茶,我问她抽不抽烟,她说不抽,她又问我抽不抽烟,我说也不抽,她就笑了,说,我姐姐是抽大烟的,她就说到她的姐姐了,就是我们在电影里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样,躺在床上抽,烟斗很长的,但是她的牙齿一点也不黄,不像现在的人,抽烟的人牙齿一看就看得出来。
你姐姐叫候美兰,我说。
是候美兰,她说,你知道我姐姐的事情?
我不大知道的,我说,我只是听说过一点点。
噢,候美君说,很多人都知道我姐姐的事情,其实。
候美君说到“其实”两个字就停下来了,我猜想,她是想说,我们大家听到的有关她姐姐的事情可能是不够确切的,可能都是传来传去传出来的与事实不太相符的故事,也可能跟她姐姐真实的故事相差很远了,也可能她的姐姐根本就是另外的一个人,是别样的一个人。
父亲开南酱店,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他没有儿子,女儿就等于是儿子了,女儿到了能站柜台的年纪,父亲就让她站柜台了,穿着打扮叫她尽量朴素一点的,但是她的天生丽质,越是朴素反而越是显得出来,人家走过南酱店的时候,都要回头看一看她,也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了路过来看看,有的人家里也不需要南酱店里的货物,但是为了看看她,也会拿几个钱来买一点东西的。
苏州是个热闹的码头,来来往往的人是多的,只是这外地来的人,一般不大会到南酱店来买东西的,这个南酱店也没有什么很有特点的本地土特产,苏州的酱菜是不如扬州的酱菜的,苏州的酒呢也比不过绍兴的酒,火腿又是金华的,醋是镇江的,只有一个虾子鲞鱼是苏州的特产,但是外地人也不一定喜欢的,它虽然蛮够味道,但是细细小小的刺很多,一不小心就会刺在你的舌头上或者卡在喉咙口,很不舒服的。
外乡人来到苏州如果想带点东西回去,是不用到南酱店来买的,但是如果他并不是要带东西回去,他是住附近的旅馆或者是亲戚朋友家里的,到了傍晚的时候,看到小巷里家家炊烟起了,夕阳挂在天边了,他就有点想家,乡愁就起来了,怎么办呢,喝一点酒吧,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呀,他就拿了一个杯子或是一只碗,出门,沿着小巷往前走,沿着小河往前走,穿一条街,他就看到了南酱店,南酱店的门口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零拷酒,有好几种的,什么酒什么价钱都写得清清楚楚,字也是一笔一画笔工笔整的,父亲是个严谨的人,他写的字也和他这个人为人差不多的。
外乡人走到南酱店的柜台前,我要三两女儿红,他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乡音很重,他说普通话的时候,好像每个字都在舌头尖上打滚,许多的字都滚在一起的。
啥个?
父亲不在店里,女儿听不懂普通话,因此她的脸红红的,后来甚至十分地红起来。
我要三两女儿红。
啥个?
外乡人笑了起来,他走到黑板的面前,伸出一个手指了指黑板上的字,再又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两。
女儿现在明白了,塞两,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好像是在告诉自己,她接过外乡人的碗,拷了三两酒给他,拷酒是用一种木制的容器,下端是一个圆桶,有一根细细长长的笔直的木柄,圆桶上面都有刻度的,女儿拷的三两,其实是超过一点的,这样碗里的酒就比较的满了,外乡人朝她笑笑,她也笑了一下。这样是几两呢,外乡人伸两个指头。
倪两。
那么这样呢,外乡人又做一个六的意思。
落两。
外乡人又笑了,落两,落两,他说。
现在女儿脸上的红褪了一点,不是满脸的那种红了,只是两颊有两团红晕,外乡人向她看了看,啊呀呀,好漂亮的呀,外乡人想,刚才只顾着买酒,竟然没有注意到的,真是,真是的。
我明天还要来买酒,外乡人说,倪两,塞两,落两。
外乡人走了,在黄昏的街头,他的背影显得有点孤独的。
外地人拷老酒吃了,巷子里坐在路边的邻居说,他们的面前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点点小菜,也有一点黄酒的,他们喜欢把夜饭拿到外面来吃,这样就一边吃吃,一边看看外面的事情,一边说说话。
他是张家的亲眷?
他要住一个月呢。
他天天早晨出去的。
到哪里去呢?
去兜兜苏州的街。
还有园林。
还有老城墙。
外乡人回到张家的家里,张家没有人在家,他们都出门去了,房子给外乡人住的,所以外乡人就自己出来拷老酒吃,要是张家的人在,他们会帮他去拷酒的。
外乡人在自己的家乡也是要吃吃老酒的,他的小学生会给他拿一碗酒来的,他们把酒端到先生面前,先生,酒,他们就巴巴地看着先生吃酒,但是他吃的是白酒,土烧,都蛮凶的酒,吃得不巧会呛人的,现在他吃这个女儿红,觉得淡淡的,比他在家乡吃的酒要温和得多,他几乎几口把女儿红吃完了,我买的太少了,他想,这等于是水呀,明天我要多拷一点的,倪两,塞两,落两。
外乡人觉得胃里面暖暖的,身上也暖和起来,后来脑门子里也暖了,再后来就有点晕了,呀呀,原来这个酒是蛮厉害的呀,看起来不厉害,其实是厉害的,他笑眯眯地想着,慢慢地就睡着了。
大厅里的人慢慢地多起来,声音也有一些嘈杂了,但是互相的影响不会太大的。
父亲对他说,你是一个穷书生呀。
是的。
我虽然不是读书的人,父亲说,但是我也晓得一点事理的。
是的。
穷书生也有穷书生的长处,富家子弟也有富家子弟的短处。
是的。
穷书生的长处我也不是不识得,父亲说,可是呢,这个不现实的,除非呢,除非……
除非什么呢?
他是生财无道的呀,除非哪里有另外一条道路的呢,他去拷女儿红的时候,父亲说,我来帮你拷,父亲拷的酒也是和女儿拷得一样满满足足的,他们不扣分量的。
那个人后来是不是当兵了呢?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候美君问过以后,就笑了笑,其实,是应该这么想的,她说。
当兵是不是会有出路呢?
一个连长看上她了,是国民党青年军的连长,候美君说,你是不是听说过的?
是的。
后来一个营长又看上她了。
是这样说的。
连长和营长就打起来。
是不是这样的呢?
连长把营长打死了,用枪打的,候美君说,是这样说的吧。
是的,事实是不是这样的呢?
候美君未置可否。
师长发了很大的脾气,要杀你姐姐来平息这件事情,但是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你姐姐了,她逃掉了。
是不是这样的呢?
我姐姐到欧洲去了,候美君说,她没有说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就是传说中那样的,或者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也或者候美君她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我姐姐大十八岁,她说。
比你大十八岁?
是的。
法国人见到你会叫你一声笨猪,那是表示友好,等于是说你好,然后熟悉了,再说你好,就是傻驴,姐姐就是一个笨猪一个傻驴那样在巴黎住下,她的房东是一个钢琴教师,长得不知道算是好看还是难看,也不知道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反正姐姐看不太懂欧洲人的长相,但是他却是看得懂姐姐的,他喜欢姐姐,他说,嫁给我吧。
姐姐是听不懂的。
啥个?
啥个?
笨猪,傻驴。
姐姐拿苏州话当中文教法国人,法国人学了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很开心地告诉人家,我会说中国话了。
啥个?(什么)
切飞。(吃饭)
奴乎吸奈。(我喜欢你)
听他说中国话的中国人莫名其妙起来了,你说的是中国话吗?他说,你是不是搞错了哦,会不会是一个越南人哦,或者一个日本人哦。
法国人急了就说起英语来,no,no,china,他说,一个中国女孩子呀。
有一个中国人就笑起来,他说,笨猪,傻驴。
法国人很开心,他向他们点头致意,表示友好。
笨猪。
傻驴。
其他的中国人也都笑起来,他们觉得这是占了便宜的。后来候美君就讲了讲姐姐在法国的故事,我看了一个vcd片子《血色恋情》,它和姐姐的故事情节几乎完全一样的,一个法国男人和一个意大利男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心爱的异国女人,卖掉了自己心爱的钢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亚洲中国人,另一个非洲人,哪一个国家的我忘记了。
在《往日时光》这本书里,有许多有关苏州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五十年代的大饼店,有几个妇女在做大饼,她们戴着帽子和口罩,围裙上印着字的,还有号码,有一个人的号码是138,墙上贴着标语,标语写的是这样两句话:妇女今天称英雄,吓煞英美大总统。有三个顾客的排队等候,一个是年纪大的老太太,一个是年纪轻的妇女,还有一个男同志,穿的中山装,看起来像是机关干部。
照片是老的,现在大家都喜欢忆旧,许多人把老照片拿出来,看图说话,说的话是现在的话,或者是以现在的眼光去看从前发生的事情。
你看过那本书吗?候美君说。
看过的。
你记得那张照片吗?
记得的。
照片里有一个人,一个妇女,就是我的姐姐,候美君说。
是哪一个?
是穿深色衣服的那一个,你有印象吗?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印象,穿深色衣服的,我回去会好好地看一看的。
穿着黑背心和黑色短裙的几个年轻的姑娘在我们旁边的位子坐下来,她们喝了可乐,有一个男的走过来向她们说,我买单啊,又走开了,另外几个桌上喝茶和喝咖啡的人,也有的向她们看了看,她们是有一点旁若无人的,用吸管吸可乐,有一个人拿手机打电话了,她说,妈妈哎,你帮我送一双鞋来吧。
妈妈在手机那一端不知说了什么。
我来不及回去拿了。
是那一双软底的。
是白的呀。
拜拜。
候美君说,再过两年,我的孙女也有这么大了。
玻璃窗外,夕阳红红的,熙熙攘攘的人们正在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