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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热爱:法大、耶鲁、华尔街历险记 §2016到2018:从纽黑文到纽约

一、压力袭来——可怕的律师生活!

2016年的暑假,我先是和爸妈去黄石公园和大峡谷毕业旅行,然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准备纽约州的司法考试。相比起三年前在国内踉踉跄跄准备司考的经历,这次我更像是一个久经操练的老兵,轻松上战场。纽约州司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法学院学习过的,本来就在我“热爱”的范畴内,备考过程仿佛重新走了一遍读书时那些愉快的时光。

7月底,我轻松完成了司考,然后和朋友去夏威夷旅行了两个星期。那是我22年来最愉快的一次旅行了。那两周,我们在海拔4000米的火山天文台上看银河,去火山公园参观岩浆冷却形成的山洞,还穿过一片森林中的徒步小径,来到悬崖边在蓝天下吃午餐。

我对水有种与生俱来的热情,一直想尝试冲浪和潜水,这次在夏威夷玩了个够。我暑假时在纽约考了潜水证,在夏威夷独自一人找了潜水导游,在茂宜半月湾看海底火山口上的珊瑚礁,在大岛的夜晚下潜到海底在一片漆黑中打着手电筒看魔鬼鱼。我还找了冲浪教练,在晨曦微露的时分去一个小海滩冲浪,那天的浪很温柔,在教练的帮助下,我很快就体会到了被海浪推着前进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那次旅行对我影响很大,我一直记着在探索自然时内心涌起的惊喜与感动。我提醒自己,回到纽约上班后,也一定要记得这种感觉,每年都要找机会出来旅行。

∗ ∗ ∗

2016年9月,我搬到了纽约的布鲁克林,正式开始了在纽约全职做律师的生活。

布鲁克林离律所大楼所在的曼哈顿金融区只隔了一条河,站在我的办公室都能隐隐看见我家的那栋大楼。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定了一个八点半的闹钟,洗漱收拾半个小时,九点下楼坐地铁,九点二十准时到了办公室。

第一周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培训,不同于暑期实习,这次的培训没有任何社交娱乐环节,我们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都要抱着厚厚的材料集中到会议室里上课。在一周的时间内,我们要基本了解公司法、证券法、并购、融资、金融监管等业务框架,学会使用计费工时软件,熟练操作文件和邮件的管理系统,能进行历史项目文件和模板的检索,还要熟悉各个行政部门的工作流程。

培训周的最后一天,律所给我们简单开了一场欢迎招待会。招待会结束,我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刚想离开,忽然电话响了,我赶紧接起,是实习时跟我工作过的一个合伙人。

电话那头他语速飞快地说,我们接了一个新客户的并购项目,需要一个一年级律师来协助,项目节奏会很快,他没空跟我解释,让我直接跟项目上一个叫大卫的八年级律师联系。我赶紧连声说没问题,拿着本子简单记录了一下公司的名字。合伙人挂断电话后,我看了一眼时间,这通电话只持续了20秒。

我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没有预想中逐渐适应、温暖迎接的过程,我就像忽然被扔进了翻江倒海的洗衣机里,大律所的生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合伙人给我打完电话后,大卫的电话很快就来了。在五六分钟的电话里,他语速飞快地给我介绍了客户公司的基本信息、希望什么时间完成收购、收购交易的形式和进度。最后,他给了我一个名字,说这个人会是直接监督我的三年级律师,他会给我布置工作。

默默地接完了第二个电话后,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大律所这种雷厉风行、言简意赅的交流方式。我正打开谷歌准备开始检索一下客户公司的基本信息,三年级律师的电话就来了。

作为我的直接领导,这位律师的语气亲切了很多。他自我介绍说叫查克,没有直奔主题谈业务,而是先跟我寒暄了半分钟,问了下我第一周培训的情况、办公室在哪里、是否适应等。我受宠若惊地跟他聊了一会儿后,他有些紧张跟我说,他也是刚刚升三年级,第一次在项目上充当中年级律师,希望可以跟我一起进步,把这个业务做下来。

紧接着,查克告诉我,我们这个周末要完成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根据公开信息,给客户要收购的目标公司写一个总结报告,方便客户内部的管理人员随时参阅。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虽然入职的第一周周末就要加班,不过毕竟接到了正式成为律师的第一个任务!

那个周末,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个总结报告上。客户是上市公司,我需要收集和总结十几个方面的关键信息,比如,股权债权结构、董事会和高管的信息、重大知识产权等。我第一次接触上市公司的信息,检索、阅读的速度都很慢。在我预想之中,对于这种学习曲线极高的工作,会有上级律师像法学院教授一样手把手带着我拆解。但是查克丢给了我一份模板之后,就让我自己去学习研究,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他,周一交给他初稿。

那个周末我的压力极大——整整两天,我从醒来就坐在电脑前,一共写了二十几个小时,但只完成了一半左右,我冷汗直冒,越写越紧张,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有许多问题不懂,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查克,只能自己咬牙尽量检索信息。

周一上班时,我吞吞吐吐地跟查克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可他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星期二才将初稿发给他,可之后很多天都没有收到回复,我周五忍不住发邮件问了他,他才说他已经改完发给八年级律师了。我有些诧异,他没有给我任何反馈,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我自己到文件管理系统上找到他改过的版本看了一下,发现有50%以上的改动。我有些沮丧,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初稿写得太差了。

周日早上,八年级律师大卫的修改意见同时发到了我们两个人的邮箱里。这份修改意见更可怕,几乎每一段都有改动,还有大段的批注,让我们重新检索这个问题,修补一些不合逻辑的地方。

查克发邮件让我随时待命,他将开始修改文件,但会让我查资料。我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等到查克的问题,晚上6点左右,我出门吃了个饭,没有带工作手机。7点回到家时,发现查克在晚上6点07分给我发了邮件。没有等到我的回复,6点58分的时候,他又发了一封邮件,语气不善地催促我快点回答他的问题。

我赶紧坐下来工作,在20分钟内回复了他。查克立刻给我打了电话,有些恼火地说:“怎么花了这么久才回答?以后不能再这样消失了。”我吓了一跳,连忙道歉。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在收到上级律师邮件时,立刻回复一个“收到”。

∗ ∗ ∗

刚工作的第一个月,我几乎将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并购项目上。

都说律师的工作很辛苦,可我倒也并不是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作为一年级的新人律师,项目上有许多任务我还无法完成,但我必须时刻待命,在上级律师需要我时第一时间冲过去帮忙。这种等待中的茫然与焦虑时刻折磨着我。

即使晚上回到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有时我在晚上10点突然接到任务,就要立刻冲到电脑前,一直工作到凌晨。周末不用去办公室,但必须在家等待,于是在没有邮件时,我也总是心烦意乱,无法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当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时,我每次都条件反射一般胸口一紧,一阵冰凉的感觉涌来。皱着眉头工作或者苦着脸等待工作,成了我那一个月周末的常态。

查克和大卫都很忙,每次交代任务都是邮件里寥寥几句,扔给我一个模板,或者几句简短对话。我每次交上去的文件,都会被大段大段地修改,点出许多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让我沮丧万分。

更让人感到无助的是,我在项目上做了一个月,还是对并购项目的各项工作流一无所知。我只负责一些比较简单的任务,比如,搜集其他上市公司的并购合同、总结合同要点制作整理表格、写一些壳公司的成立文件等。这些任务往往比较孤立,我很难看到它们究竟是如何与其他工作流联系到一起的。

于是,在10月的一个周五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在家里一边加班一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在项目上无足轻重,连分给我的简单任务都无法完成,这一个月所有的委屈都汹涌而来。但情绪再差也不能影响工作。我一边哭,一边若无其事地回复邮件,那晚还是把所有的任务都完成了,到凌晨才睡去。

到了第二个月,事情出现了转机。因为项目越来越忙,查克和大卫两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合伙人就安排了一个五年级律师杰米来帮忙。杰米到项目的第一天,就跟我开了一个小时的会,详细解释了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深入浅出地告诉我们,为了项目顺利签约,我们在尽职调查上还要完成哪些工作,需要如何与他合作。

杰米的到来让我信心大增,连工作都有了更多的动力。每次杰米给我布置任务,除了给我模板之外,还会跟我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容易出错的关键部分。我完成任务、交了文件后,他会给我做详细的批注,解释一下他的修改理由,在邮件里会先表扬我一下,然后特意叮嘱我,如果有不懂的一定要问他。

在杰米的鼓励下,我开始主动问他许多关于项目上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提供给卖方的尽调文件要先隐藏关键的商业信息,为什么我们要准备两套壳公司的文件,写这篇备忘录的意义是什么,杰米也很有耐心,总是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一切问题的答案。

于是,工作的第二个月,我的情绪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每次杰米发来邮件布置任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回复,然后干劲十足地完成。杰米的批注对我的帮助很大,在一次次反复修改文件的过程中,我犯的错也越来越少。杰米会把许多其他工作流上的邮件也抄送给我,让我对项目有更多的全局感,也明白自己手头任务的意义在哪里。

∗ ∗ ∗

到了第三个月这个项目快要签约的时候,我兴奋不已,以为能看到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围坐在会议室,庄严郑重地签下文件的过程。

交易双方的公司都不在纽约,计划签约的那天,两家公司的ceo并没有飞来纽约,项目依然是一个邮件满天飞的状态,日程表上有几个电话会议来讨论并购协议里最后的问题。那天,我负责的几个工作流上的任务到了晚上九点就完成了,我还流连在办公室,想看看神奇的签约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两家公司的律师终于谈妥了协议中最后焦灼的几点,互相在邮件中发送了客户ceo对所有协议的签字页,并且在邮件中声明——我们现在代表客户正式授权这些签字页的使用(on behalf of our client,we hereby release the signature pages)。

签字页拿到后,我的邮箱里忽然蹦进了几封标题是大写的“congratu-lations!”的邮件。点进去一看,有自己家客户的首席法务官发给合伙人的,合伙人发给所有项目成员的,大卫发给查克、杰米和我的,对家律师发给我们合伙人的……大家在互相恭喜着项目签约,邮件里一片热闹。

而我自己一个人孤坐在深夜纽约的办公室里。合伙人大概早就回家了,大卫、查克和我都不在一层楼,只是给我打了电话,简单说辛苦了,让我早点回家睡觉。杰米倒是来了我办公室,但他刚熬了两个通宵,一脸疲惫,匆匆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我们这一层的律师早就走光了,我周围静得连电话铃声都十分刺耳,手机却因为新邮件而不停地响。我一时竟分不清热闹和孤独。

律所有一个固定车队,让每一个深夜晚归的律师能有随叫随到的司机。车子从金融区上了高速,然后迅速一拐进入了布鲁克林大桥,我回头望向曼哈顿,发现那里依然是灯火通明。资本和欲望在不断地膨胀,而这繁华的城市里又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带着一身的迷茫,一头扎进了这片灯火的海洋。

我戴上耳机,开始放一首我来到纽约以后最喜欢听的歌,alicia keys和jay-z合唱的empire state of mind(帝国之心)。

in new york

(在纽约)

concrete jungle where dreams are made of

(梦想编织成水泥森林)

there's nothing you can't do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完成的)

now you're in new york

(人在纽约)

these streets will make you feel brand new

(这些街道会让你感到全新的自己)

big lights will inspire you

(灯光会激励你)

let's hear it for new york, new york, new york

(让我们为纽约喝彩,纽约,纽约)

我忽然热泪盈眶,一种虚幻的荣耀感涌来,我觉得过去三个月的辛苦都有了意义。这些看起来最基层的工作,却铸成了资本世界里的每一座高楼大厦。我会不断往上爬,总有一天,也能站到那大厦之巅。

我大口呼吸着夜晚森凉的空气,这感觉如此美妙。

∗ ∗ ∗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收到了《华尔街日报》的推送。交易的两家公司都是上市公司,这种行业整合的大规模交易会有不少财经类媒体的报道。项目在签约前都是绝密,签约后终于可以广而告之了。我赶紧把新闻截图发给爸爸妈妈,告诉他们说——我在律所做的第一个项目今天签约了!

工作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第一个项目结束后,我接下来的一年里又陆陆续续做了不少其他类型的业务。有几单资本市场、几个比较大的政府审批,又参与了一个新的并购项目,在谈判阶段参与了几个并购项目的工作,但是项目最终因为商业原因而夭折……

我渐渐发现,我工作是否愉快,主要取决于直接跟我对接的那位律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律所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项目上基本都是一个高年级律师,配一两个中年级律师,再加上若干像我这样的一年级律师。汇报制度也是层层往上,高年级律师直接向合伙人汇报,布置工作则交给中年级律师,再由中年级律师来决定如何使用新人。

如果我的中年级律师是查克那种不管不问的态度,我就会感到焦虑和痛苦。但如果像杰米一样,事无巨细地向我解释项目全局和我手上工作流的意义,我就会充满动力,信心十足地工作。但不论我处于哪种状态,我都学会了创造“热爱”,来给自己努力工作的动力。

我会时常回忆起第一个项目签约的夜晚,听着《帝国之心》时豪情万丈的感觉。每次在项目上听高年级律师跟合伙人谈论合同要点,指挥若定地安抚客户时,我都一边仰慕一边激励自己——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高年级律师,也可以成为这样运筹帷幄的大将角色。

我也会把握工作上的每一个细节来获得对自己能力进步的鼓励。有一次我的文件做得极好,上级律师几乎没什么修改意见,让我直接发给合伙人,合伙人看过后居然让我直接发给客户。我兴奋不已,那封邮件发出去之后,我来来回回看了好久,享受着心中那种自豪的感觉。如果在电话会上,上级律师直接让我跟客户解释一个法律问题,我会又紧张又兴奋,用尽全力来抓住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我延续了在法学院时在中文网络上写文章的习惯。我的写作阵地也渐渐从知乎转移到了微信公众号。我开始梳理总结这一年以来的工作经验,在文章里介绍大律所的工作流程、律师的工作时间、并购律师的尽职调查工作等。这些文章让我收到了许多夸赞,弥补了在我在现实生活中作为新人律师不受重视的委屈。我也越来越享受别人眼里“耶鲁毕业、精英律师”的标签。在创作文章介绍律师的工作时,我感受到了思考与总结的快乐,满足了被人关注、羡慕的虚荣心,还进一步说服了自己,我在律所努力工作有着巨大的意义。

从乔治城到耶鲁的大起大落,教会了我用热爱来使自己快乐。来纽约的第一年,我将这种能力运用到极致,如同自我催眠一样,生活在一个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梦幻泡泡里。这泡泡扭曲了现实,在我周围形成了坚固的堡垒,我刀枪不入、不惧风雨,只想在纽约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二、渐入佳境的纽约生活

在纽约的第二年,一切都渐渐顺利了起来。

有一天,我碰巧接到了一个和我刚入职时一模一样的工作任务——为一家上市公司写总结报告。时隔一年我再次看到这份模板,忽然对每一章的内容都有了更丰富的认识。这一年的经验,让我在脑子里清晰架起了快速了解一个公司的理论框架。

这一次,合伙人还给我安排了新入职的两个一年级律师,让我带着她们一起完成这份报告。我回忆起查克曾经是如何带我写报告的。他没有告诉我真实的时间线是一周内完成,反而在没有给我讲解要点的情况下,让我在一个周末赶工完成。最后我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个周末,如苍蝇一般蒙头乱撞,最后交上去的初稿也质量堪忧。

于是,这次我打定主意要用一个不一样的方式,来跟这两个新人一起工作。我明确告诉她们,合伙人给了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决定把一些信息收集比较耗时但容易上手的章节交给她们,我自己来写一些比较复杂的章节。开会时,我花了一个小时来详细讲解这些信息要如何收集、这一章的目的是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在哪里。

因为事前对工作流程的设计很有效率,我们三个一起合作,三天就完成了这份几十页的总结报告,发给了合伙人。合伙人看过后,几乎没什么太大的改动,就让我们发给了客户。

在一次次任务中总结出规律,让自己对法律问题的理解更深入,职业技能也更加纯熟精湛。这种自我成长的喜悦,也许这就是工作最大的意义吧。

∗ ∗ ∗

除了工作以外,我在纽约的生活也渐入佳境。

我特别喜欢我在布鲁克林的家。我一直觉得人在寻觅自己的住处的时候,是由一种动物本能驱使的。对我来说,几乎是在走进一个房子的一瞬间,我就可以感知到它的气息、它的振动频率、它会让我生活变成的样子。

我们公寓楼的名字叫belltel lofts,最初建于1930年,20世纪是纽约电话公司的办公楼,在2004年才被改造成公寓楼。大楼的外观和大堂都宛如纽约的帝国大厦,有着浓郁的工业复古气息。因为是由办公楼改建成的,这栋大楼有许多非常少见的户型,比如,我的公寓虽然面积只有80平方米左右,但却分上下两层,楼下是客厅,楼上是卧室,还带一个30平方米的阳台,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布鲁克林大桥和曼哈顿。房子的地理位置也很好,下楼就是地铁,距离我上班只有两站地,租金价格也只要一个月3250美元,在这个地段的一室一厅中属于比较偏低的价格。

因为公寓可利用的空间比较小,我找了纽约一家做室内设计的工作室,几番讨论定下了一个软装设计方案。30平方米的客厅,就这样开辟出了完整的沙发电视区、用餐区和一个工作区,在中间居然还有供我跳钢管舞的空间。

楼上的卧室区收纳空间较少,于是我从宜家买了一系列的挂墙式收纳,沿着屋子的角落装了一圈,整洁又美观。这个房子带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刚工作之后的周末,如果不加班,我一定会去逛家居店,四处寻找一些细节上的装饰来布置家里。挂在墙上的玻璃花瓶、可以放照片的小木板、设计大方又节约空间的柜式化妆台……每次买到一个新的小物品,我都可以兴奋好几天。

2014年我转学到耶鲁时,养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猫,取名叫毛衣和毛裤。两年过去了,小猫长成了大猫,也随我一起来了纽约。公寓里的旋转楼梯成了它们的游乐园,那30平方米的大阳台也让它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次我一开门,它们都会探头探脑地出去,四处闻闻嗅嗅,天气好时还会在地上打滚。

房子住得舒服,但我也很少会宅在家里,反而会利用每一个下班后的晚上和周末去探索纽约。

我延续了在纽黑文时学习钢管舞的习惯,在纽约找了新的舞蹈教室,每周都会去一两次。律所的工作依然很忙,这就让我越来越珍惜每次训练的时间。我经常报晚上八点半的课,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坐了一天后,我到了舞蹈室总是迫切地热身、上管,一刻不停歇。下课后,我肌肉酸疼地坐上回家的地铁,内心却充满了圆满和喜悦。

也许是因为每次练钢管舞的过程我都在拼尽全力地享受,我的水平也进步得飞快。来纽约练了一年后,我已经可以在快速旋转的钢管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可以只用两手做支撑点做出空中倒立,我的力量、平衡和柔韧性都有了惊人的进步。

在训练钢管舞之外,我还爱上了在纽约上其他的健身团体课。我会在办公室常备着健身的衣服,有时如果觉得晚上不用加班,就迅速换上衣服去上课。西村的拳击课、东村的动感单车、韩国城的蹦床、金融街的瑜伽……我通过健身来体验这个城市,坐地铁去了纽约的每一个角落。

纽约带给我的另一个礼物,就是让我真正体验了滑雪。

2016年11月底的感恩节假期,在一个朋友的邀请下,我们一群人从纽约出发,驱车五个小时到北边的佛蒙特州滑雪。大学时,我在学校附近滑雪场的新手区尝试过滑雪,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次去雪场,我听从朋友的建议,报了一个两天的初级新手班。在新手班学了一个上午,我的进步远超常人,已经可以自己在初级道上刹车和转弯了。

我想挑战更难的坡道,于是找了一个私教,就这样遇到了一个叫约翰的老教练,他生于1942年,已经滑了五六十年的雪。他带我坐缆车上了山顶,一下缆车我就有种呼吸将要停止的感觉——山顶太美了!

山下的初级道上都是人,但山顶却是白茫茫的树林。那天山上风很大,雪从地面飞起,在天空中变成浪花。我站在山顶,约翰给我指向山下的一个黑色小点,告诉我那是我刚刚在滑的初级道。山顶的高级道一下子陡了很多,我有点紧张,但约翰却告诉我不要怕,接着给我示范了几个转弯时控制重心的技巧。我有样学样,居然也在一片狼狈中把自己的速度控制住了。

而我也在这种突破内心恐惧的过程中找到了巨大的喜悦。滑雪最美妙的就是每一次下降时的失重感,仿佛自己就这样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在空中轻盈跳跃。转弯和重心控制的技巧,能让加速下滑变成有控制的匀速运动,配合着雪杖的运动节奏,好像在和着大自然的节拍跳舞。

那天晚上,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刚刚学会滑雪的巨大兴奋中。假期结束后的那个冬天,我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出去滑雪。工作渐渐得心应手后,我摸清了上级律师审阅文件的规律,通常会在去滑雪前把所有文件做好,一口气发给上级律师。滑雪时我也带着电脑,有问题可以随时解答。

我滑起雪来非常拼命,总想挑战超出自己水平的坡道。没有了教练加持,我自己滑雪时常常摔得鼻青脸肿。但我极其顽强,意志坚韧,周围的环境越恶劣,越是能激发出我无穷的斗志。

有一次,在一条有些难的高级道上摔了几十次以后,最后一次上山,我的能力忽然就进化了。在最陡的那个坡,我一下都没有摔,连续有节奏地转弯,速度控制得非常好。好像有一股电流通过脊背抵达我的大脑,我兴奋得大叫,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愉悦而满足过。

曾经的我,热爱跟别人比较,总想当个强者。但现在我只想跟自己比较,想让自己突破一切阻碍不断进步。

2016年的冬天,我滑了整整29天的雪。等到了春天的时候,我的水平已经进步飞快,可以轻松驾驭雪场里的任何雪道了。我的转弯技术也从一开始的犁式八字刹车,变成了驾轻就熟的反弓平行转弯。

2017年的3月底,纽约已经有点回暖的迹象,我和几个朋友“杀”到了加拿大,去整个北美最大的雪场惠斯勒滑雪。这个雪场离温哥华只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地形得天独厚,有丰富的天然降雪、宽阔的自然雪道、光从山顶滑下来就要40分钟的高山、宽厚松软的粉雪,还有专门开辟出来的树林道。

辛苦了一个雪季,我终于收获了能在树林间自由滑雪穿梭的水平。从惠斯勒回来后的好多天,我闭上眼都还一直是高耸入云的松树和漫天飞舞的雪。雾气弥漫,树林道一般不能滑得太快,走走停停,累了就往山坡上一坐,静静看着若隐若现的丛林,四周静悄悄的,真是有种“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的感觉。

∗ ∗ ∗

滑雪和跳钢管舞对我的心态影响极大。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我学会了不再去跟别人比较,不再去定位一个群体,不再去寻找一个普适的标准再去努力迎合。我开始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适用于所有人的标准,唯一的标尺只有自己内心的感受。如果要追求“更高更强”这种优越感的话,那就与自己比较吧!只要我在工作、生活、滑雪、钢管舞中都在不断突破自己、取得进步,我就是快乐而满足的。来纽约的这两年,以突破自我为人生信条,我开始不断寻找那些让我热爱的事情,并努力让自己在这些领域获得进步。

入职前的夏威夷之旅,让我彻底爱上了旅行。于是工作后,我每年都要计划出假期,去不同的地方走走看看。

2017年的春节,爸妈从国内飞过来看我,我带他们去加州海岸自驾游,陪爸爸在海边的小镇蒙特雷打高尔夫球。我爸爸说,那里是他见到过最美的高尔夫球场——三面临着太平洋,地势起伏,树林掩映,甚至还有不少野生动物来拜访。他可以站在悬崖上,望着粗犷的海岸线和数不尽的礁石,听着澎湃的海水挥出一杆,再穿过一条条森林小道去完成下一洞,是难得的人间体验。

在夏威夷初次尝试过潜水后,我也暗暗要求自己每年都要去不同的地方潜水。2017年5月,利用一个小长假,我和朋友一起去波多黎各潜了两天水。2017年9月,我又和另外一个朋友飞到佛罗里达,考下了高级开放水域潜水证。

我甚至还在纽约学会了冲浪。2017年的夏天,我大概有七八个周末去了海边。我一般早上六点起床,坐地铁到海边差不多要九点,上两个小时的冲浪课,回家还能赶上吃午饭。

纽约这座灯火永不熄灭的城市,大概只有在周末的清晨是最让人放松的。每个周末去海边的早上,我心里都非常平静,微凉的金色阳光照在脸上,连空气中都是薄荷味的清香。到了海边,清晨的沙滩上除了我们这些早起冲浪的人,几乎没什么游客。我最享受的是每次抱着冲浪板滑进水里的一瞬间,清凉的水没过身下,我迎着温柔的日光和海风向着大海深处游去。

我冲浪进步也很快,上了两三次课以后,已经可以在教练的帮助下自己跳板抓浪了。每次游到冲浪点,我调转板头冲着沙滩,等待着一个涌起的海浪到达我身后。教练开始预警,我立刻趴到板子上开始划水,教练帮我控制着板尾。浪越来越近了,我感觉身下一轻,教练大喊:“就是现在!”我双手撑板,迅速跳起,双腿分开站在了板子上,浪在我身后向前稳稳地涌动,我就这样踏浪前行,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超能力,恨不得纵声高歌。

夏日的周末,我30平方米的大阳台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周末会请在纽约的朋友来家里聚会,有时和朋友一起下厨做一桌饭,大家在阳台上喝酒聊天。有时我们在阳台玩到深夜还不肯离去,不想结束这美好的时刻。

现实世界顺风顺水,我在网络虚拟世界也渐渐拥有了自己的天地。我开始热爱在微信公众号上写作,分享自己通过阅读学习到的内容。

来纽约后,脱离了学校的环境,没有固定目的的阅读和写作反而成了让我热爱的事情。我开始每年给自己开书单,要涵盖科技、法律、经济、金融、政治、文学、传记等种种方面。我有一套自己选书的逻辑,亚马逊的购物车里总是有十几本书,等着这一波书看完的时候再下单。

在看书的时候,我会不断在脑子里进行输入和输出的连接,为下一次在公众号上写作的内容添砖加瓦。有时候一个比较想写的话题也会反哺我对于阅读的选择。比如,我想写关于人工智能与法律的关系,就去找了许多机器学习领域的书来读,去钻研人工智能从事法律工作背后的原理。我想写输出与表达的方法论,就去找心理学领域的经典书目,试着总结出如何通过建立共情来与人沟通。

来纽约这两年,我将这种输入和输出作为热爱的事情和进行自我提升的标尺,不断设立目标来要求自己。我每年大约能看30本书,听四五百条播客,写十几万字的文章。我写作的话题也极其广泛,除了跟阅读相关,我还分享自己的学习、工作体验,我在纽约的生活,以及我对一些社会事件的看法。

很快,我的关注者就突破了十万人。

我清楚地知道,思考和创作已经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人生意义。我有一种根深蒂固在灵魂中的驱动力,去看得更高、想得更远,去把看似无关的事物串联起来,去从历史和社会的发展中找到深层的逻辑,再把我所发现的知识和逻辑与人分享。法学院的训练让我拥有了这种思考能力,在三年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我又通过这种能力给我带来的绝大满足感,将它内化成了自身的生命价值。

∗ ∗ ∗

在纽约的第二年,我就这样如初春的新芽一样,飞速成长。

回忆起在法学院的时光,我一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真正热爱什么,只是懵懵懂懂跟着外界的标准做出选择。我一直在追寻一个虚幻的“平台”的概念,在跟别人的比较中获得短暂的优越感,但很快又在新的环境中陷入迷茫。

是纽约救了我。她像一个慷慨的自由女神一样,在我最迷茫的时刻,给我注入了热爱与梦想。她让我找到了努力生活的意义,让我直接去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动力。

纽约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一份让我心跳急速、小鹿乱撞的爱情。

2017年8月底的时候,我被一个好朋友带去一个中国人的聚会,就这样认识了昱。

他跟我一样大,但因为我读书早,已经工作了一年,而他刚开始读研究生。他长得高高白白,眉清眼秀,是我一看就会喜欢的男生类型。我像查户口一样在五分钟之内问了他十几个问题,迅速摸清楚了他的人生经历和基本性格。我们惊喜地发现两个人都住在布鲁克林,而且在同一个街区,于是互相加了微信,约好了以后一起玩耍。

回到家后,一开始我还拉了一个布鲁克林的邻居群,总是约着大家一起活动。夏日周末傍晚,我约群里的朋友到我家阳台上看夕阳、喝酒,那是昱第一次来到我精心布置的小公寓。我拉着他楼上楼下地跑,给他看我各个角落用心的小设计、我在夏威夷大岛拍的银河在火山上倾泻而下的壮丽景象、我去过的地方、看过的书,还有我的两只猫。

到了9月,我在邻居群里约大家一起活动,他总是第一个响应我。我们经常在工作日晚上出去夜跑,跑到布鲁克林的海边,看着对岸依然灯火通明的曼哈顿,跑累了就沿着河岸散步。

一个周五我们下班一起去家附近吃拉面,吃完我们又去了海边,一走就是两个小时。他一直是那种话不多的人,那晚却莫名其妙问了我许多“拷问灵魂”的问题。

那晚他送我到楼下,看着我说:“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趣的人,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理论,我真想多了解了解你,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哈哈大笑,转身跑上楼去,把脸埋在被子里尖叫,抱着我的猫呼啦啦地转圈。

那个月几乎每个周末我都组织邻居们在纽约玩。我带大家去威廉姆斯堡暴走,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在屋顶酒吧看着曼哈顿的夕阳。他带了单反相机,总是一个人走在后面,时不时喊我一声,我回过头看着他,心里开出了花,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我们去22楼的屋顶酒吧看夕阳,我专注地拍着落在海面上的夕阳,他专注地拍着正在拍夕阳的我。回去的路上我们互相传照片,我发现他手机里有上百张我的照片,我在夕阳下拿着相机冲他笑,背后的云层如火海一般绚烂。

9月底的时候,我们聊到我在美国几次拍到璀璨银河的经历,他羡慕地说,他旅行过这么多次都没见到过银河。我说美东附近应该也有地方能见到,随即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果然查到从纽约驱车往西边内陆出发五个小时左右,在宾夕法尼亚州有一个很著名的观星州立公园,初秋夜晚往往无云,气候和温度都正适合观赏银河。

我们一拍即合,立刻定了酒店租了车,决定周末一起去看星星。那个周末的旅行异常顺利。我之前一周一直在加班,有一个新项目悬在头顶,可那个周末正好有一个空档,让我心无旁骛地跟他度过了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周末。

周六的晚上,我们在公园铺好野餐垫等日落,天将暗未暗时,我们头靠头躺在地上,一人戴一边耳机听着周杰伦的《星晴》,天空一点点从灰蓝变得漆黑,星星一颗两颗慢慢连成线,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

而这时已经是漫天繁星,银河拱桥正壮丽地悬在我们头顶。

三、就这样变成了控制狂魔?

2018年9月,来纽约整整两年后,我惊喜地发现,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梦想的那种人。

我是纽约一家大律所的三年级律师,一年有将近30万美元的税前收入。我经手的客户都是最顶尖的商业银行、投资银行和500强企业,日常处理的都是美国银行、证券和公司行业最热门的法律和监管问题。在工作中,我终于脱离了新人期,变成了中年级律师。有越来越多的合伙人信任我,让我独自带一些小的项目,手下也会有新人律师协助我。

在工作之外,我自诩为“斜杠青年”。我热爱极限运动,已经成了滑雪高手,钢管舞也越练越好,甚至摩拳擦掌准备参加比赛。我每年都会利用假期和周末的时间去冲浪、旅行、潜水,每次我都带很多专业的摄影设备,回来整理出一些照片和视频,发到社交网络上展示。

我有一段稳定的恋情,在纽约有一间温馨独特的小公寓,还有两只大猫咪。我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有十几万的关注者,我对一些时事热点的评价,有时能得到几十万的阅读和转发。

更重要的是,我变成了一个对生活有严格的规划,热爱控制细节,也能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大学时的拖延和懒惰已经成为我偶尔用来自嘲的历史。法学院时偶尔无法完成我不喜欢的任务的情况,在工作中也再没出现过——每次接到不喜欢的项目,我都会不断地从中寻找热爱的感觉来麻痹自己。

律师这份工作给我带来了一份属于精英阶级的荣誉感,在维持着生活水平的同时,创造了一个将我紧紧锁在其中的标签。我如寄生虫一般吸附在这标签上。这标签带来的优越感,让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加班的周末和夜晚驱使自己埋首在电脑前,以最出色的水平超负荷完成工作。

按照2011年我对自己的期待,到这时我已经如我所愿,走到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了。

∗ ∗ ∗

可是,这更高平台上的路,也并不是一路平坦、畅通无阻的。

我竭尽全力在工作和生活中做出平衡,既想当出色的精英律师,又想当极限运动玩家,还想在钢管舞比赛中拿名次。我对自己有读书和写作的要求,要花时间经营恋情,要组织纽约的朋友进行社交活动。为了实现这种种构想,我变成了一个时间管理狂魔,争分夺秒地利用自己生活中的全部时间。

我周末从来不睡懒觉,在一天里,我可以早上去跳钢管舞或者去海边冲浪,中午回家工作、加班,晚上还请朋友来家里聚会。我也可能会去曼哈顿看音乐剧,在来回的地铁上加班工作或读书写作。我无法忍受生活里任何一点空闲的时间,一定要让自己每一天都过得满满的,才可以心满意足地睡去。

我想,也许在过去这几年,我的内在驱动力逐渐从“超越别人”变成了“超越自己”。我明白了生活没有一种标准答案,每个人拿到的考卷都是不一样的,因此与别人比较分数也是毫无意义的。可生活终究还是一份考卷,即使不与他人比,我也要与自己比。

于是,我在自我管理这件事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从2017年起,我每年都会给自己制定十个新年目标。2018年,我的十个目标都完成了:

1.在律所完整地再做一个并购和一个资本市场项目,确定自己在执业领域的细分方向后,做一个符合自己职业兴趣和特长的选组决定。

2.看25本书。

3.在公众号上输出25篇文章。

4.回国一次,带爸妈出去长途旅游一次。

5.坚持戴完牙套,完成整牙。

6.继续坚持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力量、协调和柔韧都要比去年要增长。

7.滑30天雪,技术要比去年更厉害。

8.潜15次水,技术要比去年更厉害。

9.和昱在一起,利用每一个假期和周末去创造两个人的回忆,去很多地方旅行。

10.编一支钢管舞独舞,然后去参加比赛或演出一次。

可我对生活的这些雄心壮志,并不能总是轻轻松松地实现。我想要的东西太多,而这些欲望和执念中,有太多是彼此冲突、无法共存的。终于,来纽约的第三年,生活开始向我释放出越来越多的信号,提醒着我做出选择。

∗ ∗ ∗

一直以来,在拼命把生活填满时,我还不停地监督自己的健身成果。来纽约后,我维持了一周五次的健身习惯,一般是两天去上钢管舞课,一天力量训练,两天有氧运动。但因为我无法再像读书时一样每天自己做饭,精确控制热量摄入,我的身材再也没有回到2016年夏天的状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量体重,然后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身材的变化。如果体重和身材不理想,我就会加大训练强度,晚上尽量少吃碳水化合物。

2018年的春天,我开始为钢管舞比赛做准备。有一天晚上在去钢管舞教室训练时,晚上只吃了一盒沙拉的我体力极差,在训练高难度动作时有好几次差点出危险。我只好跟教练由美子解释,我最近在控制体重,晚上少吃多练,所以可能状态不太好,但我会坚持下去的。

由美子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你身材好得很,为什么要控制体重?”我说,我还是觉得自己身体的脂肪太多了,想减脂增肌。但由于工作太忙,没办法精确控制饮食,让自己既能吃饱又能控制身材,只能这样对自己狠一点。

由美子摇摇头:“可是你要训练比赛,如果总是这种身体状态,你的水平怎么能有提高呢?你要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们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不要把你宝贵的生命浪费在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上。”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我——的确,为了训练比赛,我必须保证体力能跟上。如果工作、身材和钢管舞比赛三者中我一定要放弃一样,那我应该怎么选择呢?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停地思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身材这件事情很重要呢?

这些年从小到大,从北京到纽约,“女人身材不好便是原罪”仿佛像一句真理一样被烙在我脑子里。我痛恨自己的身体,痛恨它不能随心所欲的变化,让我符合主流社会对于女性身体的期待。我为了迎合这种期待,给自己培养了健身、做饭、控制身材的“热情”,又因为不能输给过去的自己,所以两年来一直在坚持控制自己的身材。

可是,这两年以来,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恐惧他人眼光的自己了。我找到了内心真正热爱的事情。跳钢管舞时的喜悦,就好像真正来自灵魂的呼唤,而非我为了应对恐惧而给自己编造、想象出来的“热爱”。

与这种真正的热爱比起来,我对于身材控制的执念忽然显得有些可笑。当我不得不做出选择时,我忽然从狂热控制一切的现实中抽离出来,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每个行为背后的动机,也终于意识到,有些坚持是可以被放弃的。

从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一切对控制身材的坚持,而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钢管舞比赛上。因为常常要在下班后赶去训练,我每次就在快餐店随便买一些汉堡和三明治,保证晚上有足够的能量。

从夏天到秋天,我把比赛要用的舞蹈跳了30多遍。这套动作用时三分半,但每次跳完我的心率都会飙升到180,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又甜又涩,气管疼得好像刚跑过800米。但每次跳完,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气,都觉得眼眶湿润,一种酥麻感从脊椎传到大脑,那是和自己身体和意志的极限搏斗时带来的真正的满足感。

我们舞蹈室的其他女孩也非常努力,大家都是在业余时间准备比赛,每天下班从纽约的每个角落赶过来,聚集在小小的舞蹈室里,在化妆间挤成一团快速换好衣服进去热身,然后轮流上管、压腿、互相保护练习。我见过彩排到一半捂住脸哭出来的,见过在倒挂时手明明都在抖还咬牙死撑的,还有身上和腿上已经淤青满满,还是缠了胶带、脚上绑着沙袋继续训练的……一切的辛苦和汗水,都是为了舞台上和比赛时的那三四分钟。

当我们如此努力提高着自己身体的运动极限的时候,身上多一点或少一点脂肪、是否合乎一种身材比例、腿长一点还是短一点、肚子上是否会有赘肉,哪儿还有人在乎呢?

痛苦纠结了这么多年,我才彻底放下了对身材的执念。我爱我的身体,为它感到骄傲和自豪,不是因为它满足某种外界评判的标准,而是这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身体,这就是我最好的样子。

∗ ∗ ∗

2018年的夏天,我和朋友去了一次夏威夷。时隔将近一年,我终于又回到了海里。我去了更远的地方潜水,还找了夏威夷的教练练习冲浪。

教练带着我第一次到大海远处去寻找两米以上的浪,它们可不像纽约的浪那样温柔。我拼命地划水,却因为爆发力不够强而一次次被拍翻在海里。筋疲力尽终于到达了平静的浪区,浪来时,我感受到身下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推力,那一瞬间的犹疑和恐惧,让我错过了站起来的最佳时机。我刚刚狼狈着从冲浪板上爬起,就因为失去平衡而迅速落到了水里。

上岸后,教练看我如此沮丧,便安慰我说,对于我这个有点基础入门水平的人来说,两米的浪是一个坎,有许多具体的技术细节要练习。他跟我说,冲浪是一个一生的爱好,何必因为一天的失败而闷闷不乐呢?你一辈子还有那么长。

我无奈地说,可是我一年只能来一次夏威夷,平时在纽约根本没机会练习冲这样真正的浪。

教练不置可否地说,当你真正热爱一件事情时,你会发现自己永远有办法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去实现它。

我半开玩笑地说,可是很多时候人生就是没有其他选择啊,我想要多出来冲浪,估计只有辞掉工作了。

教练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呢?你总是有选择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这话让我又一次陷入了思考。

这两年,我努力做出一副十分热爱工作的样子,随时随地都背着电脑准备工作。律师这份绝对高强度的工作,让我没有任何绝对的私人时间,无论何时何地,生活都会突如其来地被工作打乱。我对生活的那些期待,也只有在工作的空隙中得到喘息和绽放。

即便如此,我从来都没想过我还可能有其他选择。去大律所做律师,难道不是我从大学以来的梦想吗?可这最初的梦想又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呢?我忽然惊醒了——还是那种想要高人一等的欲望啊。在做律师这两年,也正是这个华尔街精英行业的标签,一直在支撑着我忍受工作上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份标签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是否就像是我曾经对身材的执念一样,只是我在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下,被“植入”的一种不必要的坚持?

因为坚持着想在这个行业里做下去,我像激励自己减肥健身一样,给自己创造了“热爱”。我热爱在项目上指挥若定的成就感,热爱在熬了一个通宵后受到客户赞扬的满足,热爱工作能力进步的喜悦。可是这些热爱,究竟是真的来自内心的声音,还是为了追求一个执念给自己编织出来的假象?

我心中有太多疑惑,可也没办法破釜沉舟放弃自己的工作。这份执念已经让我陷得太深,让我早已紧紧把自己和“律所精英”的形象绑在一起。

人的理性与感性之间,有时仿佛隔着万丈鸿沟。我在理性上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成为“精英”的执念中,却在感性上无法逃离。

∗ ∗ ∗

从夏威夷回来后,我决定小步解绑,开始探索我在做律师之外,是否可能有一种更自由的工作方式。

我的第一个计划,就是以耕耘了三年半的公众号为平台,打造一款知识付费的商业产品,将我在美国法学院的学习经验总结成一套网络课程。2018年8月,纽约开始进入盛夏,我将工作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都投入了这个项目上。为了调研市场、确定用户需求,我在公众号上征集免费试听课程提供反馈的志愿者,收到了1000多条申请,最后筛选了60个教育背景和年龄段非常多样化的志愿者,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课程的制作。

本来在我的设想里,制作课程如同写文章一样,只是一个内容的生产过程。但是音频和视频的播放需要有平台,商业导向的产品需要有自己的结构设计,从运营琐事到知识的整合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每天绞尽脑汁地想象这个产品最终成型的样子,把自己放在消费者的角度,不断揣摩他们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吸收这些内容。每个星期都会和群里的志愿者们沟通讨论,从课程的内容到网页的交互设计,一点点确定所有的细节。

9月底,我终于把这套课程做了出来。计划上线的那个晚上是周五,直到深夜两点,我才打通了最后几个技术细节。在公众号上把课程发布出去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惊喜地发现,课程销量居然远超我的预期。

两个月都没怎么出门,我才发现纽约已经由夏入秋。周六那天,终于完成一件大事的我和男友出去玩了一整天。我们租了两辆自行车,一天骑了50多公里,从曼哈顿的金融区一路骑到了布鲁克林深处的康尼岛。我们骑车路过喧嚣热闹的墨西哥社区,跑到阴天的海边放无人机、看沉船,路过公园里戴着小帽子的犹太人吹着小号游行,最后在曼哈顿大桥上看了日落。

上线几个星期后,那门课给我带来的收入就达到了律所四个月的工资。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最令我开心的不是经济收益,而是我在制作课程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全情投入、创造内容的快乐。这种快乐比大律所的工作所带来的虚幻的荣耀感更加真实。

我人生的前24年,其实是一个不断从执念中走出来的过程。对更高平台的向往与执念,曾给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但我在追求这执念的过程中,因为机缘巧合,在法学院的第一年体会到了“热爱”的能量。自那以后,我学会了熟练为自己创造“热爱”的感觉,驱使自己心甘情愿地去追求那种执念,并用伪装的快乐紧紧包裹住了自己。直到工作和生活的种种任务将我逼到角落,让我正视自己的选择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在我拼尽全力追求的那些目标里,有一些是可以舍掉的执念。

也许是时候开始给生活做减法了。

四、告别大律所,选择下一步的人生

进入2019年,我还是像往年一样,写下了十个年度目标。但这次,我比往年想得更深了一点。在写下每个目标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己:我为什么想要完成这个目标?是因为我心中的热爱吗,还是一种不必要的执念?

我开始认真思索“工作”这件事情的意义,列出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四个方面:

•物质回报: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

•技能积累:对行业产生深度认知,专业技能持续精进。

•工作环境:与同事进行愉快的合作,找到团队归属感。

•工作时间:能让我兼顾生活,可以完整地度过周末和假期。

从物质回报的角度来说,大律所的收入,用来维持我理想的生活水平已经绰绰有余。律所的工作也给我带来了踏实的技能积累,从公司的角度来理解商业社会,更是丰富了我对许多社会现象的思考,是一种难得的认知训练。

但在工作环境和工作时间上,大律所却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大律所有一种极其残酷的加班文化,作为收费高昂的乙方律师,我们必须如同机器一般一周七天24小时在线,以最快速度完成客户所有的任务。律所的团队文化也充满着竞争和压力。因为律师的计费工时是律所唯一的收入来源,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加班文化。我们的工作成果也有着极高的标准,所有文件都会被来回审阅,直到近乎完美无缺,这就让团队上的每一个人都时刻绷紧神经,生怕出错。

可是不做律师,我还能做什么呢?去年尝试的网络课程,在物质回报和工作时间上也许可以,但是无法让我产生持续的技能积累,也不存在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环境。

我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尝试一下公司法务这个行业。最初在法学院读书时,我就知道有些大律所的律师在工作了几年后,会转型做公司法务。但曾经的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甘愿放弃大律所这个“精英”行业,去公司内部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法务?直到我不断抛下执念,才意识到比起这些外在的标签,我更应该关注自己对一份工作的内心感受。我开始用物质回报、技能积累、工作环境和工作时间这四个要素,来重新衡量我对法务行业的看法。

相比起律师,公司法务算是行业的甲方,工作时间稳定许多。因为压力没有那么大,内部也没有太激烈的竞争,工作环境也会友善许多。从物质回报角度来说,法务的薪资普遍比律师要低,但个体差异很大,具体数额取决于公司规模。对我来说,只要能满足我对生活的需求,收入多一点少一点并无太大差别。

技能积累方面则比较特殊,法务这个行业,根据公司业务的不同,有可能只涉及某种单一的技能,不会接触到太多复杂的法律问题,日常工作比较模板化。但在一个有趣创新的行业里,也完全可能有一份需要处理许多前沿法律问题的法务工作,甚至需要我将法律与商业结合,进一步拓宽自己的职业生涯的宽度。

思前想后,我郑重写下了2019年最重要的目标:找到一份符合我四条要求的法务工作,告别大律所的生活。

∗ ∗ ∗

除了工作,我的人生还有其他方面要做减法吗?2019年的第一个月,我有好几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过去几年,我总爱给自己列每年要完成的固定目标,比如,一年要滑30天雪、潜20次水、读25本书……有了目标,就自然产生了无法完成目标的焦虑。对生活的精细控制,让我越来越恐惧那些可能出现的意外。我会提前安排出每周、每个月甚至每个季度要完成的事情,如果计划被打乱,就会陷入巨大的不安。我照着日历排好了假期,可是每一天都在担心是否会因为工作而无法请假。有时如果到了月底我还没有完成阅读或写作任务,我就会一整天都紧锁眉头、心烦意乱。

2019年,我开始试着不去关注具体的目标,而只是去走得更深,走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想一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我真正热爱的又是什么。

最后,我留下三条主题:思考、爱、冒险。

思考

2013年来到美国读法学院,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思考对我的意义。法学院的第一课,学到了level 1到level 3的思维模型,竟然就奠定了我接下来数年的思维轨迹。对于我生活中的一切,我都想不仅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想探寻事物背后共同的规律,甚至追根究底直到万法缘起的那一刻。

思考是美妙的,但我曾经给思考本身加上了太多额外的执念。自从开始写公众号以来,写作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进行深度思考的催化剂,而逐渐变成了满足我虚荣心的工具。我有时喜欢“蹭热点”,遇到社会时事问题就要迅速写一篇文章来进行深度分析。这些文章纵然是我思考的结果,但其产生的心态却是我那种想要被人关注的欲望。

也许在2019年,我不应该要求自己一定要写完多少文章,甚至读完多少本书,而是让思考回归纯粹,让自己真正享受思考过程本身的快乐。

我也更加深入地思考了“爱”究竟是什么。2017年我和他坠入爱河,但在过去的2018年,我们的感情却几经起伏,给彼此都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这些经历让我领悟到,真正的爱,不是基于荷尔蒙和多巴胺的生理之爱,而是无条件的包容和接受。

生理之爱,就如同人对于美食、金钱的爱一样,背后折射出来的是不知满足的贪婪,以及生怕失去的恐惧。我曾经以为自己很爱他,但却在这段恋情中体现出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我的强势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点点种下裂痕,直到失去信任后,一切矛盾都在一场机缘巧合下剧烈地爆发了。

爱一个人,难道是希望对方完全顺从自己,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吗?这种自私的爱、占有的爱、无条件的爱,并不是我想要追求的那种。也许在2019年,我要学会那种无条件的爱。人生一世,最深刻的体验,也许就是这种真正的爱了吧。

冒险

自从来了纽约后,我就一直在生活的各个领域突破自己的极限。我玩滑雪、冲浪、潜水、钢管舞,飞红眼航班去世界各地旅行。我要求自己在这些技能上都要取得突破,每年要“打卡”不同的城市,享受最多样最精彩的生活。可这些硬性任务也让我越来越疲惫,我渐渐发现,我好像把这种极限运动的生活方式本身,当成了自己的一个新的标签。也许是我觉得大律所的精英标签不足以定义我,所以想让自己做一个看起来有无限精力、可以平衡一切的斜杠青年。也许我最初选择这个标签的确是因为热爱极限运动,但我盲目追求一套固定的结果,反而将热爱变成了新的执念。

2019年,我想我应该回到我热爱冒险的初心——是那种突破极限、挑战新的领域本身所带来的快乐。每一次克服我身体对新事物的恐惧,咬牙度过最开始磨炼技能的时光,最后迎来海阔天空的满足感,才应该是冒险的最大意义。也许,我不应该执着于某一种运动,而应该在人生中不断寻找这种冒险的感觉。

∗ ∗ ∗

刚刚进入新的一年不久,1月的一个周末,我一口气在新泽西看了七个房子。

来纽约的第四年,终于有些住腻布鲁克林了。我想搬到离曼哈顿只有一河之隔的新泽西,那里有很方便的公共交通,而且离开纽约去滑雪、爬山也可以免去不少堵车的麻烦。我和他都热爱户外运动,一直有买车的计划,就准备换个生活环境。另外,我在布鲁克林租的小公寓住了两年,渐渐发现还是有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厨房的面积太小,导致我很少做饭。每次跳钢管舞都要重新挪动客厅家具,也很麻烦。楼上卧室、楼下客厅的设计,最开始我还觉得新鲜,可是逐渐觉得变成了负担。

我想改善居住环境,买房也不是刚需,如果有合适的房子,租也是一样。那个周末,我约了中介看一看新泽西在售的房子,纯粹是抱着试探的心态。但那天看到最后一个房子时,我一走进去就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开放式厨房和走廊连在一起,走进去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客厅,屋顶挑高,做了一排斜斜的天窗。客厅朝南,我们去时正是下午,整个房间洒满了阳光,把人沐浴在橙色温暖的气息里。

这个房子的厨房有两排三米长的操作台,地上是古朴又专业的花砖,六个明火炉灶,一个亮晶晶的不锈钢抽油烟机,双开门大冰箱、烤箱、洗碗机一应俱全,一走进来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哪家餐厅的后厨。更惊喜的是客厅还有一个旋转楼梯,直通往一个20平方米左右的私人屋顶花园,有着浅橙色的地板和围栏,甚至还能看到远处哈德逊河泛着光的水面。

看到这些,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这不就是最适合我的房子吗?面积很大,但因为只有一个卧室,价钱很划算,正适合几年内没有生育计划的我们。客厅尤其大,屋顶又高,可以放得下我的钢管,让我在家跳舞。我们可以经常在家做饭,然后窝在客厅看电影。夏天的时候可以在屋顶花园围上灯,买上沙发和秋千,叫朋友们一起来聚会、打牌、看星星聊天。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看房后的几天内就签了合同,一个月之内就办好贷款搬了进去。我做事风风火火,效率极高,等到4月,新家已经全都布置完毕,我们亲手搭配了所有的家具,设计了每一个细节,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是我们的最爱。

从4月到整个夏天,我的新家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朋友聚会。我们给朋友的私密读书会提供场地,让不同领域的主讲人来分享自己的知识、故事和经历。夏天的时候,屋顶花园也派上了用场,有朋友带了吉他、键盘和手鼓,我们日落时分在阳台弹琴唱歌跳舞,我开心地转圈,简直像生活在一个充满快乐的童话世界。入了夜,屋顶花园就变成了小酒吧,开始了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

到了7月,我还终于实现了一个从小到大都念念不忘的愿望——养狗。可能因为自己属狗,我从小就对狗这种温顺快乐的动物有一种难以抵挡的热爱。但我也曾经一直觉得,养狗是一件责任重大、会带来许多麻烦的事,应该等到合适的人生阶段再开始。

可到了2019年,我忽然就不想等了。买房这件事对我来说像是一个信号。也许,人生不应该遵循一个固定的模板,也不应该瞻前顾后、处处控制风险、一切按部就班。对于一些并不在计划内的事情,如果体会到了那种强烈的热爱,那遵循本心才是最好的选择。

7月的一个周末,我们开车两个小时,从宾州郊区的一个农场里接回了家庭新成员——一条3个月大的边境牧羊犬小奶狗,我们给她起名叫tifa。

果然,有了tifa以后,那些我曾经担心过的麻烦,在它带给我的那些数不清的快乐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边境牧羊犬性格活泼,运动量大,于是我夏天常常带它跑步。它的体力远胜于我,一天跑个四五英里都只是小菜一碟。

我们还按照计划买了车,周末会带着tifa去爬山。tifa有着牧羊犬那种忠诚听话的性格,美国的山区都是没有固定步道的野山,我们要自己按照地图寻找合适的徒步线路,往往爬了一整天也遇不上十个人。于是每次爬山,我们都会把tifa放开,让它自己去跑。它每次到了山里,都如同鱼儿入了水、鸟儿上了天,飞一般地自己判断路线,几秒钟就不见了踪影,但每次听见我喊它的声音,又会欢呼雀跃地跑回来,到我面前摇着尾巴。

tifa和我家的两只猫居然也相处得不错。两只猫其实很快就习惯了这个傻大个,只是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看见tifa就绕着走。可是狗偏偏不识好歹,总是对猫进行围追堵截,然后拼命摇着尾巴,乞求猫也来追她。我们只好在墙上给两只猫装了两个高高的窝,让它们可以就此逃避狗的骚扰。

这一年,买房、买车、养狗,我们仿佛忽然提前过上了一家五口的家庭生活。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并非在我的计划和控制之内,但却给我们带来了数不尽的惊喜与快乐。我们两人之间的联系,也随着这些生活中的新体验变得更加深刻,直接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我也从这一年的美好生活中体会到了一种“爱”的能量。这使我更加坚信,我追求的并不是某份工作、某个行业这种标签和假象,甚至也不是滑雪、潜水这些特定的运动。生命的美好可能来自任何地方,而我要做的就是放下任何的执念和限制,去拥抱每一种可能性。

∗ ∗ ∗

6月,我终于参加了筹备一年之久的钢管舞比赛。

在备赛的过程中,我这种曾经做任何事都要赢的人,居然没有任何必胜的信念。仿佛对我来说,这场比赛不是终点,训练过程也不是赛道。我每一次去舞蹈室训练,都仅仅是为了目标而奋斗的一次美好体验而已。我在每一次排练时都收获到了精神能量,这是我从这次体验中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我依然记得每一个训练结束的夜晚,不管那天是刮风下雨还是晴朗夜色,不管我在训练之前经历了兴奋还是沮丧的一天,只要进入舞蹈室训练,就好像去了一个奇妙的充电站,像睡了香甜的一觉一样。从舞蹈室出来后,所有的烦恼、矛盾、不甘都消失在纽约湿润的空气里。我浑身毛孔张开,有种轻松雀跃的心情,走在路上的每一秒都如此的美好。

也许是因为内心平和,精神状态稳定,我在场上自信微笑,表情和眼神都光芒四射。这是一张给我自己的答卷,在舞台上的每一秒都是最好的享受。我发挥出了史上最佳水准,不仅一个错误都没有犯,而且很多动作的完成度都远超于我平时的训练水平。

∗ ∗ ∗

这一年,我开始不断反思我在社交平台上曾说过的话。其实,每次在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比起内容,我说话的动机是更重要的。我过去的许多表达,背后还是有着想引人关注的虚荣心,而并非真诚的创造,也算不上真正的深入思考。

我依然读了很多书,记了许多笔记,但写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我想,我需要花一段时间整理一下自己,想清楚我到底要向这个世界输出些什么?我每一次输出的信息其实都是向世界传递: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我到底想做一个怎样的人呢?

于是,2019年,我降低了公众号的更新频率,花了更多时间在打磨一本书上。我想,比起在公众号上炫耀自己强大的学习能力、自律的律师生活,将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痛苦、迷茫、执念、欲望,整理成一本书,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剖析出来,可能更有意义。

∗ ∗ ∗

2019年我的另外一项收获,就是接触到了自由潜水。

相比起背着氧气瓶的水肺潜水,自由潜水这项运动需要靠一口气潜下去,而其中最关键的技术不是憋气能力,而是大脑的状态。自由潜水员在训练和比赛前,都会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息和冥想,刻意把大脑的意识集中在感知身体、感受眼前上;不去思考过去和未来,不去想着自己和别人的故事,彻底进入到一个“无我”的状态。

我是在2018年去夏威夷旅行时,因为好奇自由潜水时不需要氧气的状态,找了当地的教练学了一个上午。自那以后,我被自由潜水所追求的精神彻底迷住了。也许是人生正好到了这样一个做减法的阶段,我爱上了这项不是单纯追求刺激或者进取精神的运动,也去学习放下执念、感受“无我”、活在当下这种状态。

2019年,我飞了一次洛杉矶、两次墨西哥、一次巴厘岛,找了三个不同的教练学自由潜。我的天赋其实一般,在水里很容易有太多杂念,恐惧、执着、贪婪都会影响我憋气和做耳压平衡的状态。每一次训练我都要大费周章地请假,也时常有“这一次一定要下到这个深度”的执念,结果也总是以失败和挫折告终。

但幸好我也在一次次的挫折里,更深刻地看到了那些困住我的东西。我过往生活中的一切、那些执念和不甘,从未如此清晰。训练自由潜就仿佛看见我自己的人生一样,如果预先设定一个必须要达到的结果,那我一定是面目狰狞、内心痛苦才能到达终点,也可能永远也摸不到终点,在迷茫中沮丧不堪。但如果我学会放下,学会热爱,学会感受生命中每一刻的美好的能量,我活在现在,而并非为过去而忧伤,或者因未来而焦虑,那一切反而会在我内心的幸福平静中达到一种顺其自然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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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我每天早上都一边喝咖啡,一边花十分钟看一下可能的工作机会,并投一下简历,这逐渐成了我的日常习惯。

从律所跳到法务,本质上是一个广撒网的过程。在法学院求职期间,最顶尖的律所就那么几十家,通过学校的招聘网络可以群发投简历,简单高效。但是公司却有成千上万家,不可能定点投放,只能关注第三方渠道的招聘信息。

一般我可能要看几百条招聘广告才会遇到一两家想要投一下的公司。不过我抱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心态稳定,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虽然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律所,但我对找工作却并没有十分焦灼。我已经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但却并没有办法控制那扇大门会何时打开。对于无法控制的未来,焦虑的心情不会改变现实,还不如在眼下的生活里持续寻找点滴的快乐。这一年,我不紧不慢地以一个月投三四封简历的速度慢慢前进着,在律所也又做了几个并购和监管的项目,踏踏实实继续提高职业技能,等待着属于我的舞台。

等到了2019年秋天的时候,我陆陆续续面过了几家不同的公司,终于遇到了我最理想的机会。

这是一家消费品行业的集团公司,也是在美国注册成立、总部在欧洲的上市公司。集团规模很大,是真正的跨国公司,在欧洲、拉美、亚洲和美国都有分公司和业务部门。我面试的职位是在纽约的公司法部门的法务职位,主要负责处理集团的并购交易、证监会披露、内部架构的管理、与子公司的对接等事宜,正是我一直想找到的那种处理复杂多样业务,还可以结合商业领域决策的工作机会。

面试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月,我前后在不同的时间见了七八个人。对我来说,以跳槽为目的的面试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所以我也通过和每个人的面试环节,不停地审视、评估这家公司的文化和环境。和大部分在美国的公司不同,这家公司管理级别的团队文化背景非常多样,基本每个人都有过在几个不同国家的生活工作经历,对于不同文化和观点的包容性也更强一些。

终面是和公司的法务总监(general counsel),他30多年前也是先在大律所做了几年,然后在美国各大著名上市公司打拼过一圈,是管理层级别的资深法务。他跟我分享了一些对职业选择和管理文化的理解,其中有几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他提到,律所里的合伙人大多都是优秀的律师,但并不是好的管理者和导师。合伙人往往不知道怎么去带一个团队、如何将每个人的效用发到最大,也很难去关心底层律师的职业成长。但是他希望把这家公司的法务部门管理成一个会让每个人都有归属感,都有明确的成长目标和工作动力的地方。这几句话彻底打动了我,让我觉得这家公司从业务属性、团队氛围到职业发展都是更加适合我的地方。

几天后,我如愿以偿拿到了offer。

2019年的最后两个星期,我按照计划跟律所提出了辞职申请。同事和老板都十分惊讶,舍不得我离开,但是也认可并祝福我的选择。

我微笑着跟大家告别,在这家律所的三年,给我带来了受用终生的宝贵财富。我变成了一个自律高效的人,可以熟练地平衡工作与生活,在追求职业发展的同时兼顾生活中其他我热爱的一切。大律所的职业训练给了我在律师行业继续深造的能力,让我可以专业流畅地处理法律问题,并且自主选择迈向下一个职业台阶。

大律所繁忙的工作节奏,激发了我时间管理的欲望,培养了我拓展人生宽度的能力。我爱上了钢管舞、滑雪、冲浪、潜水、自由潜,养成了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在三年的工作之余,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极限运动选手,在世界各地旅行,还不断在自己的平台上输出与写作,用文字实实在在地影响了许多人。

更重要的是,在完成这种转变之后,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我开始学会了评判哪些追求是外界环境带给我的执念,哪些又是真正的热爱与美好。这其中没有恒定不变的答案,唯一不变的,也许只有永远保持一颗清澈透亮的心。

2013年前,如果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会说,当然是要不断突破环境的限制往上走,变成自己领域里面杰出优秀的人。要有物质基础,要获得别人的仰慕和称赞,要成为社会里面最顶尖的人。

2019年,你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说——

人生的意义是找到那个能够满足内心快乐的公式。这公式时刻浮动,需要心如明镜才能辨出真实,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去参考一个外界环境或者过去的自己给我设定的标准答案。

对我来说,经过了人生前25年的焦虑、痛苦、挣扎,这条公式已经有了:

• 我要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工作,让我能够从中寻找到意义和鼓励。这份工作能满足我的物质需求,又不至于牺牲太多的生活自由。

• 我要通过阅读、思考、反思和写作来获得灵魂上的自由。我不会被同一种观点、信仰、价值所裹挟,而是永远通过对知识的探索来突破思维上的局限。

• 我要给自己创造一个充满爱的生活环境。用我自己无条件的爱,来获得父母的爱、朋友的爱、伴侣的爱、宠物的爱,还要去创造许许多多跟他们一起充满爱的美好回忆。

• 我要不断挑战自己大脑和身体的极限,去做自己热爱的运动、去渴望的地方旅行,在体验世界中,体验不一样的自己。

你呢?你找到自己的公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