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纽黑文——一切似乎没那么容易?
与耶鲁法学院的第一次接触,其实早在我搬到纽黑文之前就开始了。
在刚刚拿到offer的时候,我就收到一封来自高年级学姐的欢迎邮件。学姐名字叫吉莲,是上一届的转学生,从纽约的福特汉姆法学院转过来,自愿报名成为mentor(导师),来帮我们新一届的转学生适应学校生活。
耶鲁是全美国最小而精的法学院,每年只招200个新生和10个转学生。暑假的时候,吉莲约我们新一届的转学生在纽约先见个面,互相熟悉一下。于是我从华盛顿坐火车去了纽约,在中城一家餐厅见到了大家。
这10个人里面,只有我不是美国人。有3位同学来自排名第四的哥伦比亚大学,其他人的法学院排名也几乎都比乔治城要高。除了我和另外两名亚洲裔的同学是黄色皮肤,其他同学都是白人。10个人里大部分都是侃侃而谈的白人男性,只有3个女生。
这一顿饭吃得我内心五味杂陈。
早听说耶鲁法学院招人不仅仅看重成绩,更喜欢个人经历独特、有自己梦想和追求的学生,这些转学生也是如此。有一位白人女同学从小练习芭蕾舞,还做过专业的芭蕾舞演员,看起来如天鹅一样优雅漂亮,但她可是舞蹈学习两不误,20岁结束芭蕾舞生涯后,考上大学,又读了法学院,现在又转学来了耶鲁。
另外一位东南亚裔的男生叫约翰,第一眼见他我还以为是一个十分英气的女生,他面部轮廓非常立体,眼神清澈。他在许多东南亚国家生活过,有非常丰富的志愿者经历,对公益组织特别感兴趣。
其他的同学做完自我介绍,几轮聊天下来,每个人都很有特色。有的专注学术,法学院第一年就参加了学术期刊的文章编辑工作,有的参加过模拟法庭,有的立志要当检察官专攻金融犯罪……轮到我说话时,我忽然语塞。他们都太优秀了,英语都比我这个外国人流利,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对未来还有清晰的规划。我过去一年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法学院的好成绩了,但在这些其他法学院中的佼佼者面前,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跟这些同学比起来,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是如此的朴素而平淡。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未来要做什么,我对法学理论感兴趣,可也没有立志走学术之路去当教授的志向。我只想在大律所找到份工作,能拿着优渥的薪水留在美国。
我有些紧张,忽然脑子里的一根弦搭了起来,灵机一动说:“我身上最有趣的故事,应该是现在还不能合法饮酒吧!”
美国的合法饮酒年龄是21岁,而那时是2014年,我只有20岁。同学们有些惊讶,我就自然而然讲了我提前上学的经历。大家听到我15岁就上了大学,19岁就独自一人出国读了法学院,眼神里闪过一丝赞叹。
对“早上学”这件事,我曾经很痛恨这个标签,因为它在初中时定义了我“弱者”的身份。可它也在许多其他场合让我成为被众人艳羡、夸赞的对象,满足了我内心想被人关注的虚荣心。所以我又躲不开这样的标签,当希望在一个新群体博得关注时,我如同饮鸩止渴一样,总会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
那天聚会结束后,我因为标签而获得的那些短暂关注,并没有挽回我低落的心情。这些同学都太优秀了,他们的人生是如此丰富多彩,而他们眼神里坚定自信的光芒,更是让我黯然失色。
不过,我很快就忘却了这种感觉。我跟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耶鲁法学院这一届的转学生是多么优秀。爸爸鼓励我说:“你比他们更优秀,你一定也会像以前一样,渐渐成为这个群体里最优秀的那个人。”
爸爸一向相信我,可我这次却没有那么相信自己了。跟这些同学相比,我的人生是如此的单调无趣。我在国内度过了平淡的19年人生。在来到美国读书前,连国门都没有出过。我不擅长体育,没有其他特长,甚至说英语的时候也是唯唯诺诺。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创造奇迹,遇强则强,从这个更优秀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吗?
∗ ∗ ∗
很快,证明自己的机会就来了。《耶鲁法学杂志》(yale law journal)给我们这些转学生出了一个任务,可以以此参与竞争编辑职位。
每个法学院都有几种自己的学术期刊,但所有工作都是由学生完成,完全不会招募全职的编辑。虽然只有学生编辑,但这些刊物在学术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因为全美法律界大部分的学术刊物都是由学生编辑主导,鲜少采用同行评审制。每个学校都有一个规模最大、在学术界评誉最佳的期刊,在耶鲁就是这本《耶鲁法学杂志》。
因此,学生进入学术期刊当编辑,往往要经过严格的选拔考试。比如,要考学术文献的写作能力、对脚注引用规则的熟悉等。进入期刊后,往往是从最基层的校对编辑做起,然后一路往上做文章编辑、执行编辑等不同的角色。那些能做到学术期刊总编辑的人,自然也就是一个法学院公认最精英、最优秀的一小批人之一。
我其实对学术期刊并无太大兴趣。法学院第一年的学习都是比较实务型的案例分析,我的写作技能也是诉讼文书写作,对于学术文章一窍不通。但是,每年耶鲁能进入《耶鲁法学杂志》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十中取一的比率,在这届转学生中,更是只招一个人。刚刚见过转学生同学,认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我迫切地想要拿到这个编辑职位,来重塑自己的信心。
我们的任务是阅读一篇学术论文,然后写出一篇800字的修改意见。我打算拿出我第一年学习案例的精神,先把文章精读一遍,一边读一边总结出要点,然后列出提纲,写出一篇结构清晰的修改意见。过去一年的“逆袭”经历,让我有些轻敌,觉得论文和案例应该没太大差别,我可以轻松完成这个任务。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人做一件事情能否成功,最初的那个动机往往很重要。起码对我而言,在我过去的人生中,若纯粹为了“赢”而做一件事,几乎总是跌得很惨。而如果我真的取得了成就,一定是因为我热爱这个过程本身。我在享受着自己眼前的每一个动作,在不关心最终能否到达终点时,反而获得了无心插柳的结果。
拿到《耶鲁法学杂志》任务的时候,正好是在二轮面试的最后一周。那一周,我白天都要在律所跟人说上七八个小时的话,晚上回到酒店,打开电脑就觉得浑身疲惫,根本没有研读学术期刊的动力。但即使是在没有面试的时候,我打开电脑一天,却还总是走神,被其他事情吸引,真正投入在任务上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而已。
缺乏了“热爱”这个关键的佐料,我大学时拖延懒惰的“熟悉配方”又回来了。一直到提交修改意见的最后一天,我连论文都没有读完。最后的那个下午,我只好匆匆读完论文,皱着眉头动了笔。我勉强凑够了800字,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如同当年考的那个司法考试一样,我在提交任务的一刻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果不出所料,我几天后就收到了来自《耶鲁法学杂志》的一封标准拒绝邮件,语气简洁平淡。最后再次见到转学生同学时,我知道那个东南亚的男生约翰拿到了这个编辑职位。
我难过了很久,一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可又不明白是哪里出的问题。转学到耶鲁,真的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未来两年,我又会如何度过呢?
∗ ∗ ∗
不知不觉,开学已经一个月了。
耶鲁法学院一般在每学期的最后选下个学期的课,也采取报名律所面试的“竞标”制度,因为热门的小班课往往需要抽签,有的还需要完成一定的任务。最火的小班课早在上个学期就被抢完了,所以对我们转学生来说,我们只能选一些比较容易进的大课。
我对着课表纠结了一番后,最后选了法律职业道德伦理、知识产权法、冲突法和一门商学院和法学院合开的多德·弗兰克法。对标我去年在乔治城的学习环境,这些课程的难度最少降低了一半。阅读任务少了许多,课堂上教授也以发散性的讨论为主,案例过得很慢。对我来说最难的反倒是在商学院上的这门多德·弗兰克法,涉及很多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金融财务知识,每节课之前都要查很多背景资料,才能完全理解阅读任务。
但即使如此,我的学习时间还是只有法学院第一年的一半。生活中忽然多了很多空闲时间,我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社交上,想多交点朋友。来美国都一年了,我将生活中全部的时间都扑在了学习上,现在来了耶鲁,我觉得是时候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了。
在这一个月,我先是经常跟着转学生群体一起活动。大家都初来乍到,经常周末一起约着聚会,我也很积极地每次都参加。可是渐渐地,转学生们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十人聚会越来越少了。
有一次,我在知识产权法课堂上认识了一个美国女生,她邀请我周末去参加她一个朋友家里的聚会,我欣然前往,还带了一些水果和零食。那场聚会有几十个人,挤在小小的公寓里,角落里的音箱放着嘈杂的舞曲,大家三三两两挤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那位美国女生径直拿塑料杯倒了点酒,熟门熟路地转身插入正在聊天的两个人中间,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并介绍自己。我有些手足无措,也学着样子倒了杯酒,有些张皇失措地看着周围的人,竟然一个认识的都没有。我紧张得不行,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坐到沙发上,切入了一个三人小群体。可他们彼此聊得正兴起,时不时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自然而然地插嘴,只能尴尬地跟着笑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离开沙发,身边的人来了又换,偶尔有些人会过来跟我聊几句,但音乐声音太大,让我听说都有些吃力。有些人跟我待了一会儿,看到有熟悉的朋友进来,立刻大呼小叫地迎上去了。那晚到最后,我能记住名字和脸的人都没几个,但那个和我一起来的美国朋友,已经把这个聚会里她不认识的人都聊了一遍,还约好了跟新朋友第二天去打网球。
那次之后我认识到,美国的party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很低效又消耗能量的社交方式。可在学校又只有大课可以上,没有跟同学互动的机会,也没有认识新朋友的方式。再加上我本来就比较慢热,在陌生人面前话不多,在英文环境里更是只会点头附和,完全没有美国同学那种自然而然展示自己的能力。
就这样,来到耶鲁的第一个月,我几乎没认识什么新朋友。
十月中旬的时候,一个转学生同学邀请我们大家去她的生日聚会,就在我家楼下的一个小酒吧。我带着礼物过去,惊奇地发现聚会非常热闹,除了转学生以外,还有十几个耶鲁法学院的同学,甚至还有一些耶鲁其他专业的同学。看着人家短短一个月已经拥有了新的社交圈,我心里酸涩不已。
那晚回去后,我毫不意外地情绪崩溃,大哭了一场,直到深夜两点才沉沉睡去。来到耶鲁后,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我无法在学业上建立自己的优势,在社交上也完全成了隐形人。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我开始变得如此平淡,渺小如灰尘一般。
∗ ∗ ∗
但好在作为中国人,在国外总是能跟中国人交朋友的。
耶鲁法学院的jd项目每年只有两三个中国人,算上另外两个项目llm、jsd里面的中国人同学,大概有一个十几人的小社交圈。我们有一个微信群,名字叫“yls中国小团体”,yls就是yale law school的简称了。【1】
在乔治城的时候,一届jd能有十几个中国人,全校有四五十人。但是大家平常聚会不多。耶鲁就完全不同,这十几个人的关系极好,平时经常在群里喊一句,有没有人下课一起吃饭。那时纽黑文有三家中餐馆,chao chao、长城和taste of china,都是我们每天随机选择的据点。
这些同学也是我在以前的环境中从未见过的类型。他们都是在人文社科领域绝顶聪明的人,有着极强的人文通识功底,并且对知识、社会和时事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有一次在餐桌上我们聊起法经济学,我讲到了我法学院第一年学过的“四个盒子”理论,一个中国同学兴奋得连饭都不吃了,立刻从书包里掏出纸笔让我画给他看,接着热烈跟我讨论起每种规则下案例的不同走向。我们平时聊天时,大家的话题也都围绕着学术、政治、法律和时事,听的人一脸专注,说的人激情澎湃。
这群同学给我带来了无数个有所启迪的瞬间。同样都是中国人,他们并非像我一样,来读法学院就是为了毕业去律所,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中有人喜欢学术、有人喜欢诉讼、有人喜欢商业、有人喜欢公益……虽然他们也同我一样需要考虑毕业后的签证、生计等现实问题,但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更坚定的理想。
虽然每次相处都很愉快,但独自回到家后,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还是紧紧追着我。
这些同学基本都是美国本科毕业,有些国内来的llm同学也是北大的本科。被“平台”意识深深占据了思想的我,下意识地觉得我从起点上就已经输了。在平时聊天时,他们对于历史、政治和经济学领域的名家都是信手拈来,对中美两国也既能侃时政热点,又可以结合时政热点做深入分析。相比之下,我的知识水平和阅读量都差了一大截,经常是白天听到某个名字或某个历史事件,晚上回去查维基百科来补课。
耶鲁的中国同学们虽然经常一起活动,但我也感觉自己只是群体中普通的一员,并没有和任何人变成熟悉一点的朋友。我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甚至开始越来越怀念国内大学的生活。
∗ ∗ ∗
与在现实生活中的落寞相比,2014年的冬天,我在网络上倒是玩得风生水起。
因为在知乎上写过法学院的学习方法,我积累了最初的一批关注者,受到了鼓励,后来又写下了自己转学、找工作的经历。也许是经历的确比较独特,我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赞美,内心的虚荣也逐渐增长。虽然在耶鲁的现实世界中,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起点低、学业平平、交不到朋友的弱者,但是在网络上,我又在众人的夸赞中找到了一丝优越感,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一个强者。
也就是在那个阶段,我开始摘掉眼镜,留了长发,几乎每天都戴隐形眼镜,还开始自己学着化妆。在之前的人生里,我也有过比较注重外貌和穿着的阶段,但那时一直认为考上美国法学院去读书才是头等大事。在乔治城的那一年,更是全心扑在学业上,衣服都没买过几件。
转学到耶鲁后,多出许多空闲时间,还有越来越泯然众人的失落感。我开始发现花一些心思在化妆、穿衣上,可以显著提高我的外表,再精心修一些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甚至还能引来一些对我外貌的夸赞。
那时,在现实世界极度受到打击的我,如同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任何一点会让我有些与众不同的幻觉。但我并没有理解问题真正出在哪里。我在一个世界维持着自己还是强者的幻象,在另一个世界又恐惧成为弱者,恐惧被人遗忘。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天平,在来到耶鲁的第一个学期,我的情绪变化非常剧烈,时而因自卑而痛苦,时而又因被夸赞而感到自己高人一等。那种法学院第一年专注学习、沉浸于能力提升的喜悦不见了。我的生活看似平静,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一般。我痛苦不堪,几乎每周都要经历一次情绪崩溃,哭着睡去,但第二天起来又是一副一切都好的样子,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看知乎,看有没有收到新的评论。
2014年的冬天,我回到了北京。这是我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回来。
那个冬天我过得非常快乐。脱离了耶鲁的校园环境,我不用再担心自己是否是一个弱者。到了北京,我还回母校给学弟学妹做了一场讲座。在学弟学妹们崇拜的眼神里,我的自信心如春天的新芽一样,抽条生长。在北京寒风彻骨的冬天里,我见了许多大学时的好友,那种熟悉亲密的感觉,逐渐抚平了我心中的失落。
在耶鲁不受关注又能怎样呢?起码在这个小小世界里,我还是众人艳羡的对象啊。
二、耶鲁的同学们都在做什么?
2015年来了,我回到纽黑文,这时上学期几门考试的成绩也下来了。四门课里面,我的法律职业道德伦理拿了pass,知识产权法和多德·弗兰克法拿了honor,冲突法的课我选择了写论文,毕业时交论文再评成绩。
耶鲁法学院没有gpa,所有人只有“优秀”(honor)、“良好”(pass)和“挂科”(fail)三种成绩。很少有人会挂科,而且拿优秀和良好很容易,所以大家的成绩单上基本都是一些honor和一些pass,很难分出绝对的强弱。学校设计这种评分机制,就是希望同学不要花太多精力在保持成绩上。也正因为如此,即使拿了两个honor,我也无法再像法学院第一年那样,用成绩好来维持自己全部的存在感。
而且,我很快就发现,耶鲁的同学们在上课考试之外,有广阔无限的天地可以探寻。我也随波逐流,尝试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情,试图从这些活动中找到自己的意义。
我尝试的第一件事,是学术期刊的编辑工作。虽然去年参加《耶鲁法学杂志》的编辑考试以折戟告终,但耶鲁还有许多其他的学术期刊,可以完全无门槛先从脚注编辑做起。这两个学期,我参加了《耶鲁监管评论》和《耶鲁法律政策评论》的脚注校对工作。
校对脚注是一个非常枯燥无聊的工作。我们需要先把脚注中作者引用的所有材料都找出来,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再集中一个时间,所有的编辑坐下来一个脚注一个脚注地核对。从具体的引用页码,到每一个引用的单词以及引用的格式,都要完全正确。
在我眼里十分枯燥的重复性工作,有些同学却做得津津有味。有一个下午,我早早完成了自己负责校对的部分准备离开,我们组另外一个同学却还不肯走。他跟我解释说,他想把其他同学负责的脚注部分对照着索引资料都看一遍,可以让他更好地理解脚注与文章本身的关系。
耶鲁是个非常重视学术写作能力的学校,作为毕业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要完成两篇论文,其中一篇要在二年级结束时写完,最低需要达到可以投稿的学术文献标准。这个论文可愁坏了我,我从秋天一直愁到夏天。
可我发现,耶鲁的有些同学是真的热爱学术。他们将大量的时间花在读文献、写论文上,有些人甚至在法学院一年级时就完成了两篇毕业论文中的一篇,到了二年级已经开始在期刊上发表文章了。他们往往坚定相信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也很热爱从抽象的资料中挖掘出问题的本质,再提出一个清晰的建议。
与他们不同,那时的我对于法律学习还是“辩论赛”思维,给我一个案例中的争议点,我可以从正反两方进行分析。可到了学术论文的阶段,我无法形成自己的论点,更没有热情去围绕着一个我不相信的观点,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总结历史文献、资料和数据。我找不到我想要清晰表达的东西,就如同我不知道此刻人生的意义一样。
∗ ∗ ∗
虽然没有太大兴趣,但我一直积极地参与编辑工作,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一点,好像在参与一项重要的工作,以掩饰内心的迷茫。
除了期刊编辑之外,我发现许多同学都会去给教授做研究助理,于是也有样学样,向几位教授提出了申请。耶鲁法学院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亚裔女教授——“虎妈”蔡美儿,曾写过一部关于自己教育女儿的畅销书《虎妈战歌》,闻名中美。做了她的研究助理后,我就帮她的新书搜集资料,每周都会花几个小时在上面。
耶鲁有许多同学醉心公益,热爱为少数族裔、女性和一些弱势群体的利益发声。他们会在学校组织公益法律研讨会,参与法律实践,去帮弱势群体打官司、与联邦政府或大公司周旋。于是我下学期也选了一门“全球难民问题”的课,授课老师是一家中东难民救济机构的创始人,我也就顺水推舟加入这个机构,接下了一个帮助一位伊拉克难民的案子。
案子的客户是一位曾经给驻伊拉克美军做翻译的本土伊拉克人。在美国撤军后,因她曾经为美国工作,被当地的宗教极端组织威胁和恐吓,不得不几次搬家,甚至逃到中东其他相对安全的国家避难,因此她希望以难民身份申请获得美国公民资格。
在纽约一个律师的远程监督下,我每周都会跟客户打电话来收集信息,把她自美国撤军后每一年的经历、经历过的每一次危险都记录下来,整理成资料来帮她写公民资格申请书。这份法律文件被提交到了美国移民局,最终这位客户获得了美国公民身份,顺利带着女儿来到了美国。这次经历让我觉得十分自豪,可我依然无法从中找到那种可以让我全身心投入的快乐。
我在耶鲁法学院的一位中国同学一直关心弱势群体,打定主意在毕业后要从事法律公益活动,即使拿不到签证、薪水微薄,也无法阻挡她的热情。每次从她的眼神里,我都能看到一种踏实坚定的信念,我既是感动又是艳羡。
我并没有放弃,一直在寻寻觅觅,寻找那种属于我的热情。经过几次尝试,我起码知道了我对学术没有太大兴趣,做公益活动也无法完全满足我,帮教授做研究也只是完成工作。回忆起第一年在法学院时,我非常喜欢分析案例,也喜欢写诉讼文书,在写作课的模拟法庭辩论上也表现得不错。难道我应该做一个诉讼律师?
于是,在二年级的下学期,我报名参加了模拟法庭。我们拿到一个当时正在美国最高法院待审的案子,所有参赛人员随机分组,各自提交诉讼文书,然后在法官面前进行辩论。我花了两周的时间认真准备这个案子,也交了我觉得非常满意的文书,可在辩论结束后,也许是因为耶鲁的同学实力太强大,我还是被淘汰了。
准备比赛那两周,我又找回了在法学院第一年的那种热情,抛开了手边的所有事情,每天走路、做梦都在思考这个案子的辩论思路。可也许是我太想赢,太想通过一件事来证明自己了,当最后结果不如我愿时,我完全忘记了我有多享受这个准备比赛的过程,只是沮丧地告诉自己,这个结果又一次证明了,我在这个环境中是百分之百的弱者。
好在比赛失利并没有完全消磨我对法律诉讼的热情,我灵机一动,想着真正吸引我的事业会不会是去做法官助理?
法官助理(judicial clerkship)这个职位薪水不高,但任务却非常有挑战性。法官助理最关键的工作是帮法官起草各项文件,小到一项指令,大到一个全国瞩目的重要案例的判决,都可能由助理起草初稿。
一个法官通常只有两三个助理,任期一年,每年都会招新人。这些新人都是名校法学院的毕业生,做了一年助理后,如果对审判工作还有兴趣,会被基层的法官推荐给上级法院做助理。有一小部分极其优秀的人,最后也许会成为美国最高法院的助理,为九位大法官中的一位工作,直接参与到那些改变美国历史的案例决策中。
因为美国的法官在整个国家都饱受尊敬,如果能给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官做助理,相当于打开了接触美国政法界高层的黄金通道。几年的助理生涯结束后,他们积累了宝贵的司法审判经验,会成为各大律所争抢的对象,薪水翻倍,还有可能获得高达十万美元的入职奖金。
法官助理这条路,实在是美国法律从业者中最精英、最顶尖的一条路,竞争极其激烈,因此一般也只有耶鲁、哈佛、斯坦福的毕业生才会参与到这个游戏中。若我在乔治城毕业,应该申请不到名气较大的法院,但转学来了耶鲁,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半只脚踏过了这个门槛。
在耶鲁学习,法官助理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每年有近一半的学生毕业要去做法官助理,直接去律所的反倒是少数。我一年级的暑假曾在联邦法院实习过,也的确是对审判工作有强烈的兴趣,也迷恋那种进入政法界精英阶层的感觉。
对于申请法官助理而言,成绩的重要性远没有申请律所那么大,最为重要的是有分量的教授的推荐信,学术期刊的编辑工作经历也很有帮助。我心中仿佛燃起了希望——我给教授做过研究助理,也参与过学术期刊的工作,是不是可以试着申请法官助理呢?
我兴冲冲地去跟中国同学讨论这个问题,却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联邦的法官助理必须是美国人或绿卡持有者,国际学生如果能获得法官录用,也可以在编制之外做不带薪的非正式助理,但需要自己解决签证问题。我的学生签证允许我在毕业后用一年的时间来做任何工作,但在那之后我必须要转入正式的工作签证。也就是说,即使我愿意分文不取在法院做一年非正式助理,助理生涯也最多只有一年,在那之后,我必须回到律所工作,才能获得工作签证留在美国。
这一年的工作到底有多大意义?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作为外国人,我注定无法通过法律助理这条路进入顶级的政法精英阶层。一年的经验实属管中窥豹,而且没有薪水,我又要如何养活自己?我试着跟父母打电话说了这个想法,可他们并不同意,坚决认为毕业去律所挣着高薪,等着办绿卡才是最正确的人生选择,才符合他们心里对于“阶层”的想象。
如果我真的热爱审判实务工作,这一切挑战都不是问题。事实上,也有极少一些中国学生在美国法学院毕业后,做了一年法官助理的工作,再进入律所。可我却退缩了,最开始想要申请法官助理很大程度上也是随波逐流,自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自嘲地想,我果然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 ∗ ∗
与我这种摸黑乱撞的人不同,耶鲁的其他同学,大多在年轻的时候就认清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而可以突破环境的限制,甚至创造有利于自己的环境来实现目标。他们早早就走过了迷茫期和探索期,在最适合自己的世界里,为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努力着。
进入耶鲁后,他们也许立志要当总统、当大法官、创建非营利组织来帮助难民。耶鲁为他们提供了实现梦想的平台,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要把时间花在哪些重要的事情上。学校没有单一的评价体系,相反还鼓励大家不要太看重成绩。因此,同学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横向竞争的意识,只是各自在自己选好的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像那些以正义和平等为目标的同学,会花两年的时间参加各种法律援助项目,帮助弱势群体解决法律问题。对诉讼更感兴趣的同学,每个学期都坚持参加模拟法庭比赛,或者参与教授和律师带队的法律实践项目,在学生阶段就能参与到重要的法庭辩论中。
也有热爱商业和公司法的同学,他们可能会修一个耶鲁商学院mba的联合培养学位,每年要多学许多商学院的课程。他们也许会在《耶鲁监管评论》发表一篇关于金融监管的学术论文,或者和商学院的学生一起做项目,在学生时期就成立创业公司,进行商业实践。
也有同学投身于学术,时常出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毕业要求的那两篇论文,他们可以轻松完成,不仅能提出自己独特的学术见解,甚至毕业时就在期刊上发表了几篇论文。
和他们相比,我才真正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在思想境界上的差距。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并没有教会我要如何去寻找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而仅仅是不断突破环境向上走,成为一个群体最优秀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过去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是因为我热爱这些事情本身,而只是在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阶级感。
当初选择来美国读法学院、考lsat、学托福,并不是因为我有多热爱学习美国法律,而只是觉得在美国做律师,代表了更高的“阶层”罢了;选择转学来耶鲁,更是典型的继续突破“阶层”的尝试。
但来到耶鲁后,这种“阶层”的算法失效了。耶鲁没有鄙视链,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热爱且擅长的事情,并无标准可供参考。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标准的话,那也只能是每个人眼神中的坚定与热情。能在自己的梦想上一路狂奔,才是最值得羡慕的事情吧?
三、“那堵墙”带来的转折
在耶鲁的第一年,我就这样在迷茫中四处寻找,不断探索自己的内心。有一起事件对我影响极大,就是发生在“那堵墙”上的故事。
耶鲁法学院有一个向全校开放的邮件系统,叫“the wall”,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系统群发邮件给学校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审查和屏蔽机制。这名字来自法学院大楼位于一楼中间的一堵石墙。在还没有网络的年代,老师和同学会把学校的重要信息、自己对一些问题的观点写出来贴到这堵墙上。在耶鲁的几百年历史里,这堵墙不知见证了多少顶尖思维的交锋和激烈观点的争执,也成了耶鲁法律人共同的精神领地。
2014年底,一场席卷全美的种族平等运动“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从在“那堵墙”上的辩论开始,彻底点燃了纽黑文的耶鲁校园。
事情的起因来自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矛盾。2014年夏天到秋天的时候,有几次美国警察在执法中因为误判而射杀了手无寸铁的黑人的事件。这些事件登上了各大新闻头条,在全美国激起了一场关于种族平等的大讨论。人们认为警察的误判来自整个美国社会对于黑人的系统性歧视,纷纷站出来抗议和游行。
从全美国聚焦到纽黑文,这个小城市因为耶鲁校园的存在,在各种政治、文化冲突中,从来都是一个冲突前沿的阵地,充满了对于社会现象的激烈思辨、讨论与抗争。
在“black lives matter”运动成为全美国的焦点时,“the wall”却变成了一片战火纷飞的焦土。
2014年11月底,美国正值感恩节放假,我在哥大上学的班长(当时已经变成我的男友)一起去加州自驾游玩。有一天白天手机没信号,晚上我打开手机发现有100多封新邮件,全部来自“the wall”。
美国同任何国家一样,存在着政治立场鲜明对立的左右两派——偏“自由”的民主党和偏“保守”的共和党。在“black lives matter”以及背后体现出来的种族矛盾上,自由和保守两派民众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自由派民众站在黑人的一边,发动了游行和抗议,呼吁全美国来关注种族问题。保守派民众则更同情警察,认为黑人犯罪率更高是事实,警察提高防备和警戒也是无奈之举,反过来指责发动“black lives matter”的群众过于暴力,扰乱治安和普通民众生活。
耶鲁法学院也一样,有着“自由”和“保守”的两派学生,在“the wall”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些学生发出檄文,痛陈美国社会制度的不公,语气强烈地呼吁耶鲁法学院的学生们参与游行,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进行抗议。有些学生则比较理性,写了长篇大论来分析警察与黑人冲突问题背后的实质,提出了自己认为合适的解决思路。也有保守派学生提出自己的观点,指责一些激进自由派的同学语气和态度太过强硬,甚至威胁要把这些自由派学生的激烈言辞举报给律师协会。事态越闹越大,100多封向全校群发的邮件你来我往,让耶鲁法学院所有正在放假的学生和老师,都通过小小的手机屏幕又重新回到了一起。
2014年12月初,法学院的学生将这起事件推动到下一个阶段,不再满足于在网络上抒发自己的观点,而是积极参与到游行和运动中。先是有一些同学在“the wall”上号召大家一起去参加纽约的游行,几天后同学们又在纽黑文组织了自己版本的抗议运动——“die in”。学生们模仿被警察误杀而倒地死去的黑人,在市政厅门口手拉手躺了一排,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几百个人把整个路口都堵住。
∗ ∗ ∗
我没有去参加“die in”或任何游行,但却积极旁观了整场事情的发展。当我看到与自己在同一节课、同一个社团的同学都庄严而肃穆地躺在地下,手拉着手闭上眼,只为了向社会展示和抗议他们看到的不公平,这种震撼对我来说是难以言表的。躺在地上进行无声抗议的同学,远不仅是切身感受到被歧视、地位依旧不平等的黑人,而是包含了法学院的各种族裔——有白人、西班牙裔、亚裔。这些肤色各异、成长环境不同的学生们,心中却有着同一套正义。
自那以后,我开始不断思考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人生理想。
我跨越重洋,来到美国学习法律,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追求更高的“阶层”吗?我学到的这些知识,只是为了满足我碾压别人的优越感,试图成为强者吗?
我认真阅读了“the wall”上的每一封邮件,看着身边的同学们利用我们学过的案例,鞭辟入里地分析“歧视”这种社会现象,并从社会结构的层面提出改革建议。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我上法学院的第一课里,皮勒教授讲的从“level 1”到“level 3”吗?
原来法律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用来满足我虚荣心的工具,而是一种打通思想维度的方法论。学习法律赋予了我level 3的思维能力,也给了我一把可以直究level 1问题本质的钥匙。
回忆起我在美国法学院的第一年,我恍惚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取得好成绩,不是因为我一心想着碾压乔治城的所有同学,也不是我“头悬梁、锥刺股”一般要让自己考上耶鲁,而是我真心热爱那种思考问题的感觉。虽然我来美国读法学院的“初心”是突破环境,提高自己的平台,但命运却阴差阳错将我带到了这个我既喜爱、又擅长的领域。我很擅长抽象思考,往往能透过现象看到问题的本质,再将不同问题的本质融合到一起,升华成自己的宏观思维体系。我自己也狂热地享受着这个过程,那些知识在我脑子里,如一盘散沙变成一座大楼,而我就是那个筑梦的建造师。
毫不夸张地说,我在乔治城第一年的学习过程中,从小到大第一次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这也是我能够进入耶鲁的最大秘密——我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女,更不是刻苦努力的学霸,我只是单纯地热爱着我那时所做的事情。
当热爱成为唯一的驱动力时,人生才是无往不利的。
而转学到耶鲁后,我时而沉浸在来到金字塔顶端的优越感中,时而因自己是“弱者”而自卑,忘记了自己曾经真正热爱的是什么。也许人生本来就无所谓强者和弱者,只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而已。
我真正热爱的,其实不是“诉讼”“公益”“法官助理”这些标签和类别,而是思考这件事情本身。
四、迷人的暑期生活
在耶鲁法学院的第二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2015年夏天,我搬到了纽约开始暑期实习。
在美国,“纽约”这个词其实有很多含义,从行政区划上来讲首先有纽约州,然后有纽约市,纽约市实际上包括了曼哈顿岛、布朗克斯、布鲁克林、皇后区等几个地方。但其实从狭义上,一提到“纽约”,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都是那块狭长的岛屿状土地——曼哈顿。
曼哈顿每个区域有截然不同的特色。中城的时代广场仿若宇宙中心一般,24小时都是灯火通明的数字广告屏和川流不息的游人。上城是文化教育中心,中间有着著名的跨越几十个街区的中央公园,西边有林肯中心、哥伦比亚大学,东边则是大都会博物馆和一排排的独栋别墅。
曼哈顿下城底部是一块三角形的狭窄区域,也就是时常出现在电影中的金融中心华尔街了。纽约证交所、美联储办公室、世贸中心和华尔街铜牛都在这里。这块本来就不大的街区挤满了高楼大厦,导致本来就狭窄的街道更是暗无天日。
我要上班的这家律所就在金融区最南边,在曼哈顿尽头的角落,从办公室可以直接看到曼哈顿两侧的东河和哈德逊河、远处的总督岛和自由女神像,还有河对岸的布鲁克林。
∗ ∗ ∗
进入律所的第一周是迎新环节,每天都有许多让我如坐针毡的社交活动。熬过这一周后,我终于开始了正式的“工作”生涯,作为一名实习律师开始接到真正的任务。
作为实习生,拿着跟一年级律师一样的工资,却往往不会分到什么有用的任务。美国大律所的律师们工作都非常辛苦,加班是家常便饭,但是对暑期实习生却是出了名的仁慈。不管是律师还是合伙人,都会约定俗成地尽量不让实习生加班或在周末工作,让他们在漫长而辛苦的律师职业生涯真正到来前,尽量享受这个暑假的愉快时光。暑假结束后,大部分人都会拿到offer。这是一个真正毫无任何压力,只是在纽约体验律师生活的暑假。
不过既然不能加班,那一些真正核心、对项目发展至关重要的紧急任务,自然是轮不到实习生来做了。即使如此,对于2015年第一次接触实务工作的我来说,做实习生的生活还是太让人兴奋了。
我有两个“导师”,一个是银行法领域的资深合伙人,一个是高年级诉讼律师。导师们带我参与到他们一天处理的所有工作任务中,包括跟客户的电话会议、与对家律师的谈判,并跟我详细讲解他们处理问题的思路。他们一心想让我多观察,对我也没什么太大的要求和期待。我也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觉得律师的世界是如此的新鲜有趣。
律所给我分配的任务非常的多样化,既有诉讼,又有非诉和公司法领域的事务,还有一些法律援助。我会帮一个来自司法部的反腐败调查做法律检索,针对具体问题写出法律备忘录;还会帮一个并购案子做尽职调查,审阅几百份合同后把其中关于控制权转移的条款总结成表格,并写成邮件汇报给上级律师。我甚至在一个法律援助的案子里获得了短暂出庭的机会——免费代理一个经济条件困难的女当事人,把一直骚扰她的前男友告上法院,并针对被告申请禁止令。
暑假接到的各种任务里,我最喜欢的是给并购项目做“控制权变更”条款的总结表格。这个表格是在并购项目中低年级律师经常要做的一项工作。我需要阅读50多个商业合同,总结出其中关于控制权变更的关键条款,并以表格的形式排列好。我发现这项工作跟我在法学院上写作课时,一边做案例检索一边总结的“案例表格”差不多,一样是要通过横列和纵列的方式有逻辑地呈现信息。我很享受这种从底层信息抽象出共性,再设计出一个简洁直观的信息排列方式的整个过程。
总结表格做得我得心应手,还为了这个任务第一次在周末加班。最后写好了几十页的表格发给上级律师,后来我偶然一次从另外一个同事那里听到,那个上级律师私下跟同事说,那份表格做得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实习生的手笔,其严谨、细致和专业程度更像是一个三年级律师做出来的文件。
这份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喜,让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因为工作而体验到巨大的满足感——原来自己的工作成果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感觉有这么好!
实习的那两个月,我每天过得十分规律,早上九点半到办公室,晚上五点半离开,中午律所一般会有各种讲座,日子过得充实又轻松。律所还给我分了一个buddy(伙伴),是一个只比我高两届的律师。她不会给我分配工作,专门负责带我体验纽约的生活。
于是在纽约的时间里,我也体验了不少文化社交活动,比如,去vip包房看taylor swift的演唱会,去中央公园的露天剧场看莎士比亚话剧,去合伙人在曼哈顿的豪华公寓喝酒聊天,去看纽约扬基队的棒球赛,等等。不同的合伙人还会带我去高档餐厅一对一用餐,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地聊天,合伙人会给我讲许多工作中的趣事。
而那个夏天的纽约,在我的记忆里是金灿灿的阳光、中央公园草坪上慵懒的人们、傍晚时律所门外在河畔小广场的酒会、充满着欢笑的百老汇。我忙着体验一切,每天都马不停蹄地生活,心里踏实安定。
∗ ∗ ∗
在离开律所前,我其实有点犹豫,是要加入诉讼组还是非诉组。
两个组的工作我都参加过,但并无什么强烈的偏好。因为法学院第一年都在学习案例和诉讼写作,在来律所之前,我以为我会更喜欢诉讼组的工作。可实习之后,我发现非诉组的那些商业交易也非常有意思,可以从法律角度理解整个现代商业经济体系。
许多中国人选择做非诉,是因为非诉的业务更有国际化性质,商业交易的法律流程都很相似,可以为将来回国执业留条后路。但我没有用这些外界条件来限制自己,我唯一想弄清楚的就是:我到底热爱什么。
我有些瞻前顾后,破除了“强者”和“弱者”的心魔后,我的内心如一张白纸般空洞。“热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当我们习惯了在环境的裹挟下做出选择,就逐渐丧失了回归自我的能力,也不懂得要如何做一个符合内心的选择。
但其实,在几年之后回头看,不管是做诉讼还是非诉,对我的未来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们的未来,其实并不是在一个岔路口做出选择后,从此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未来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创造自己的未来。
我能来美国读法学院,开启了人生一条新的故事线,并不是因为2011年的冬天我做出了“要去美国读法学院”这个选择。而是在那个冬天之后,我一直在往那个方向努力,有几次想要放弃,也机缘巧合又回到了这条路上。人生不是只有几条固定轨道的列车,而是骑马奔驰在无尽的荒漠上,一切皆有可能,我们只需要不断调整自己当下前进的方向。
模模糊糊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忽然觉得纠结做诉讼还是非诉没有那么重要了。不管走哪条路,我都会不断根据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寻找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暑期实习结束时,会有一个正式发offer的环节。负责管理暑期实习生的合伙人跟我安排了一次一对一会议,讨论了我整个暑假的收获,给我读了其他律师和合伙人对我工作能力的评价,最后微笑着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欢迎加入我们的非诉组!我们期待在2016年的9月见到你。”
∗ ∗ ∗
不过,2015年的暑假,还发生了一件让人没那么快乐的事情——我差点没写完我的毕业论文。
耶鲁毕业要求完成的两篇论文,其中一篇必须在2015年这个暑假完成,截止期限是7月31日。
我在二年级下学期选了一门产品责任法的小班研讨课,在几次读案例的过程中非常受启发,便决定在产品责任法领域写一篇论文。我很快确定了一个主题,并把这个领域所有的资料都搜集了出来,按照逻辑结构排列,做出了一篇精美的提纲。可当我带着提纲去找教授讨论的时候,教授很快把提纲扔到了一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这些都是别人的东西,你自己的提案是什么?你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些羞愧,哑口无言地低下了头。那时深陷在迷茫中的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观点。我的头脑仿佛被灰尘遮住,失去了创造和思考的能力。也正因如此,写那篇论文给我造成了极大的痛苦,痛苦带来了拖延。我的进度极慢,距离截止期限只有一个星期了,我提纲中的内容只完成了一半。
整个夏天我都以专心体验纽约生活为借口,周末和平时的晚上一直逃避写论文。拖延是因为不愿意面对痛苦——那种枯坐对着提纲却毫无思路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个星期,我拖无可拖,只能唉声叹气地每晚赶工。但那时的时间根本已经不够用了,我不得不利用上班的时间赶论文,导致最后没有完成律所的一项任务。
虽然最后我踩着截止线交上了论文,我也心知以耶鲁法学院的宽松仁慈,论文拿一个通过是没问题的。在律所没完成的那项任务,我也写邮件跟主管律师道了歉,没产生太大的影响。可我内心知道,这是为我敲响的警钟,是时候审视一下我生活中的系统性问题了。
我回忆起最初转学到耶鲁法学院的时候,因为拖延而未能通过《耶鲁法学杂志》的考核任务。人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这种拖延产生的根源在于我的心理危机。其实从初中开始,我便被“强者”和“弱者”的叙事牢牢控制住了。
我的人生在两个极端之中摇摆。“强者”的叙事让我想要赢得竞争,给了我战胜拖延和懒惰的驱动力。可这种叙事让我的虚荣自大也水涨船高,让我不断高估自己的真实能力。当现实戳破这个气泡时,我又会跌入“弱者”的叙事,陷入自怨自艾、颓废消沉、不愿努力的境地。
“强者”和“弱者”的叙事首尾相连,如太极乾坤阵一般把我牢牢困在心迷宫里。唯一能破局的,是热爱。当我热爱一件事本身时,我不需要证明自己是强者,也无所谓自己是否是弱者。我享受着过程,而不会在意结果。但也只有当我进入这种状态时,那过程才会带来最好的结果。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过去困住我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我在准备托福、lsat的时候会拖延?因为驱动我的不是热爱,而是成为强者、让自己跨越平台的欲望。为了将这种欲望转化为动力,我树立了班长这个对比参照组。是那种想要赢过他一头的“强者”心态,支撑着我每天去模考,才真正提高了自己的成绩。但这种心态在分数出来的那一刻,彻头彻尾地反噬了我。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弱者”,也丧失了一切努力的动力。我寄希望于通过参加司考来证明自己不是弱者,可终究因为不够热爱,而没能付出足够的努力。
司考失败后,我进一步陷在了“弱者”的语境里,不愿准备申请。如果不是我妈强势地让我转变状态,我的申请时间线可能还要往后拖上几个月。
在乔治城的第一年,因为找到了思考的快乐,我每天读案例、上课记笔记都觉得十分幸福,整理outline的过程更是如打通任督二脉一样,将我的思考成果具象化。“热爱”让我投入在学习的过程中,不会将自己与同学做比较,没了比较、没了分别心,也就自然不会陷入“强者”和“弱者”的太极乾坤阵了。
然而跌跌撞撞进入耶鲁后,我又一头扎进了这个阵法。新环境所遇到的一系列事件,让我先彻底相信了自己是弱者。我那之后的一切努力——申请《耶鲁法学杂志》的编辑职位、参加模拟法庭、申请法官助理,都是为了寻找一份虚幻的安慰,来证明自己跟得上“集体”的脚步,不是什么弱者。
这些绝望的努力,因为缺乏了“热爱”这个关键的配方,统统以失败告终。失败让我更加绝望,甚至丧失了思考和创造的能力。我写不出论文,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意义在哪里。这份迷茫带来了拖延,继续将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交完论文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纽约的街头走了很久。我望着漆黑的天空,直到这一刻,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我彻底理解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失败来自哪里。
当理解了过去和现在,我才知道未来要过怎样的生活。我告诉自己两件事:
第一,永远不要让“强者”和“弱者”的心态来主导我的人生。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我要先停下来厘清自己的意图,诚实面对自己。我是为了热爱而去做这件事情吗?我在投入时间的过程中感到了快乐和收获吗?我是否在追求成为“强者”的优越感,或是只是因为恐惧变成“弱者”而随波逐流?
第二,如果有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完成,比如,写毕业论文,那就先让自己学会“热爱”它,训练自己去享受这件事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最强的驱动力来完成目标。
∗ ∗ ∗
2015年8月,结束了纽约的实习,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夏威夷。酒店下面有一片私人海滩,我们每晚都带着沙滩椅下去躺着看星星。夏威夷的夜空璀璨明亮,清新微咸的海风吹过来,一抬头便是半个银河拱门壮丽地悬在天际。
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此起彼伏闪烁着的星空,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一种剧烈的震撼和感动灌进我的身体。我忽然懂了,这不就是“热爱”的感觉吗?
回想在乔治城的宿舍里,我坐在电脑前整理笔记时,在一个灵光一现的瞬间,我找到了两个案例之间的深层练习。那时我脑海中的震撼,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银河一样,是一种超越了所有理性的直觉,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如果说人生是在黑暗中航行,“热爱”就是那盏信号灯,可能会出现在黑暗中的任何方向。
我让自己牢牢记住这种感觉。在今后的人生里,我要不断让自己去寻找这种感觉。在人生的迷宫里,这将是唯一能指引我到达终点的、微弱的光芒。
五、耶鲁的最后一年
2015年9月,我回到纽黑文,开始在耶鲁法学院的最后一年。
开学第一个星期,我最喜欢的就是“上诉法庭庭辩实践”这门课了。开课的是两位联邦法官,课堂也在真实的法庭上。法官将20个选课的同学分为了10组,每节课由一组同学分别扮演一个案子的原被告双方,在法官面前进行辩论。所有的案子都是当年在最高法院庭前的真实案例。
每节课除了参与辩论的两位同学,其他所有人也要阅读诉讼文书,参与辩论结束后的集体讨论。有时,法官还会给我们出即兴辩论的测验,给一页纸的案例和20分钟的准备时间,然后每个人要做一个五分钟的法庭陈词。
这门课让我找回了第一年在法学院时那种对待学习和思考的热情。每一个案例都是一个真实的法律问题,在准备辩论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先进行高强度的抽象思考,准备一个环环相扣的逻辑链。在进行法庭辩论时,我们的陈词随时会被法官打断,要接受尖锐的提问,所以必须将逻辑链如烙铁一样印刻在自己脑子里。
第一次轮到我进行法庭辩论之前,我已经把三页纸的提纲背得滚瓜烂熟,20分钟的陈词也已经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可是站到法庭上,我的心还是擂鼓一样咚咚跳。
陈词开始,我全程脱稿,两分钟后就被法官的提问打断。法官才说了几个字,我就预判出了他想探究的核心问题。我微笑着点头,开始回答时,我感觉仿佛是有另外一个自己浮在空中,我听到了我口中发出低沉冷静的声音,给出了流利完美的答案。我甚至吓了一跳,这是我在说话吗?我对这套逻辑已经太熟悉,导致所有回答都成了肌肉记忆。
法庭辩论真的太刺激了!每次辩论结束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都觉得心情愉悦,嘴角上扬,看外面鸟语花香、树影摇曳,平时看着普通的街道都美丽了起来。
我心里清楚,这便是热爱的感觉了。我并不在乎这门课最后成绩如何,或者我的辩论表现是否高人一等。这种陈述和表达的过程,带给了我浸没式的美好体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 ∗ ∗
在最后一年,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就是第二篇毕业论文。暑假时踩着截止期限交上一篇论文的狼狈还历历在目。这次我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拖延的根源在于缺乏“热爱”,便决定先从培养我对学术写作的兴趣开始。
选定了冲突法的主题,我没有急着查资料、写提纲,而是先从阅读大量的论文开始。我要求自己每周要读十篇这个领域的论文,一边读一边仔细揣摩:论文的美感到底在哪里,我又如何才能让自己享受写论文的过程。正巧,最后一年我继续参与了学术期刊的工作,在《耶鲁监管评论》和《耶鲁法律政策评论》都成了需要审阅投稿论文、有投票权的编辑。因此,我每个月也因为期刊的工作要阅读十几篇学术论文。
也许因为强烈需要寻找“热爱”的心理暗示,我在大量阅读论文的过程中,竟然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兴趣。一篇有趣的论文,可以为常见的问题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也可以将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让你找到一些现实问题的决策关键。作者构建一个观点的过程,更是宛如蜘蛛织网一样复杂严密。我尤其喜欢上了阅读脚注,观察作者是如何从前人嚼烂了的话题中,破茧重生出全新观点的。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我在阅读冲突法领域论文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强烈的想法:联邦最高法院2010年的一个案例所引用的法理是有问题的!关于美国证券法律的域外适用问题,联邦最高法院在那个案例中制定了一个“一刀切”的规则,但从法理上,这种类型的问题是否更适合让国会通过立法来处理?
我忽然激动不已——读过那么多篇论文,我还没看到有人写过这种观点。我切入的角度很新颖,借用一个冲突法的经典案例,来探讨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分权问题,最终引入我对三权分立体系本质的思考。
我在深夜的图书馆里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走来走去,念念有词。大脑所有神经元都行动起来迅速交换信息,电光火石间,我就在脑海里想出了一个基本的论证框架。
等到意识再次回到身体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大叫一声:“哎呀不好!”我赶紧收拾书包、电脑,冲出门去,勉强赶上11点从学校回家的最后一班车。车门徐徐关闭,司机回头冲我笑了一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来我不是第一个由于想问题太投入而差点错过班车的学生。
我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这时的纽黑文已是深秋,而我只着夏衣,寒冷袭来,但我却脸色发红,呼吸急促,眼睛看着漆黑的夜色,大脑里却已是最耀眼的宇宙星河。
那天之后,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继续检索文献,来支撑我的论证框架。我这次彻底放弃了大纲这种精致的形式主义,拿着一个摘要就去找教授谈了。这篇论文的逻辑已经扎根在我脑子里,跟教授一问一答也觉得十分轻松。
教授对我的思路给予肯定后,我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写作。有了“热爱”,我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每天早早完成阅读任务,晚上9点到11点在安静的图书馆写论文。这两个小时成了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我的意识变成了汪洋大海,而我是那艘航行在天际的小船。在极度专注时,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连外界环境的变化似乎都没了意义。
最终,离毕业还有一个月时,我就写完了论文,发给了教授。在完成论文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居然并不在意教授如何评价我的论文,而有一种达到圆满、完成使命的感觉。
我从未想过用这篇论文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或获得别人的肯定。写论文是一个自我发现、自我探索的旅程,而我在鸟语花香中走到了终点,这个过程本身就很完美。
∗ ∗ ∗
2016年1月,距离我法学院毕业、结束学生时代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我忽然爱上了健身。
转学到耶鲁后,因为多出了大把的时间,同学们又都很热爱运动,最初迷茫的我也参加了一些体育活动。我知识产权法课的教授,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每星期都组织法学院的同学一起跑步。我第一次参加时是2015年的2月,空气湿冷,寒风阵阵,开跑两分钟我就想放弃,可大家的计划居然是要跑5英里!
美国同学和教授步伐轻快,边跑边聊,我则很快感觉喉咙腥甜,呼吸如拉风箱一般,胸口撕裂般疼痛。我撑着膝盖停下,大口喘气。教授停下来,示意其他同学先走,转过来带着我开始散步。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陪我聊天,给我讲他家里的趣事。
我十分不好意思,跟教授说我可以自己慢慢走回去。但他一脸认真地说,我休息一下后最好继续跑,我们可以抄近路,跑3英里就够了,说不定在最后一段路还可以再遇到跑在前面的同学。
教授淡淡地告诉我:“我一生中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到极限了,但你要再坚持下去,把这段路跑完,也许会收获一段很难忘的体验。”
我没办法,只能休息一下跟着他继续跑,只是我跑几分钟就要再停下来走一走。他倒也耐心,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完成这3英里,但聊了许多有趣的话题。教授离开时,说他跑得很开心,希望我也是。我跟他挥挥手,已经难受到说不出话来。
那天回去后,我发了高烧,病了整整一个周末。病好后,我心灰意冷,很久都不再想尝试运动了。加上我正处于迷茫期,还在纠结要不要申请法官助理,就再没参加过跑步的活动。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2016年初,我不知不觉中早已解开了心里的结,写论文渐入佳境,生活中唯有自己最热爱的事情。有一天我量体重时,吓了一大跳——我居然有60公斤了?
2013年我大学毕业时,体重大概在53公斤左右。在乔治城的那一年,我因为在深夜学习时总是吃零食,又从未运动,一年暴增了将近12斤。转学到耶鲁后,除了跑步那一次,也几乎没再运动过,体重自然是一路上升。
那时,我从未真正热爱过运动这件事,但又总是很嫌弃自己的身体。每次照镜子时,我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厌弃的情绪,想着如果我能再瘦一点就好了。这种时不时袭来的负面情绪困扰了我很久,我意识到,是时候认真对待身体与健康的问题了。
就在那时,有一天,我机缘巧合在网络上看到一篇关于健身理论的文章。那篇文章以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了脂肪代谢的原理。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健身塑形、运动减肥并不是靠所谓的“意志力”,而是要改变自己的饮食和运动习惯,让自己彻底养成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我检索了许多资料,终于明白了这背后的原理。原来我需要先改变自己的饮食结构,严格控制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摄入量,增加蛋白质的比例。其次我要养成一周五次的运动习惯,每次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只需要维持中低强度的运动,就可以对改变身材起到显著效果。
这种生活方式的关键,在于保证每天通过饮食吸收的热量数值,小于通过生活和运动代谢所消耗的热量数值。将这个热量差保持在一定范围内,过了一段时间后,大脑就会判断出身体处于缺少能量的状态,主动代谢脂肪来为身体补充能量。
如何才能让自己拥有全新的生活方式?我脑子里又出现了“热爱”这个词。饮食、运动、热量差……要“三管齐下”,要让自己喜欢这三件事情。
我先从运动开始,去买了公寓大楼健身房的会员,开始每天去用跑步机、登山机,上各种团体操课,就为了找到我最喜欢的运动。我很快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跳zumba舞,一种有拉丁风情的有氧健身操。健身房的zumba课上,身材火辣的老师在前面领舞,音响里轰隆隆放着节奏感极强的欢快音乐,我和着节拍扭动身体,大汗淋漓。在跳舞时,大脑拼命释放出多巴胺,让我忘记了心脏剧烈跳动的不适,只想用舞蹈来释放自己。我甚至彻底爱上了这种心脏狂跳的感觉,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在努力呼吸,这一刻自己是如此真实地活着。
我也开始养成了规律做饭的习惯——其实从来美国开始,在乔治城的那一年我每天都自己做饭,而且十分享受这个过程。我的厨艺一般,但自己做的饭总是格外好吃。我买了一个厨房电子秤,给所有的食材称重。每做一顿饭,我都会在电脑上列出我这一餐摄入的总热量,以及碳水、脂肪和蛋白质的比例。严格控制热量的饮食,其实也可以让我吃得非常好。我研究了许多菜谱,不断调整各种食物组合的口感,学会了用一些热量低又很美味的酱料,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热量又低的食材。
为了精确控制热量差,我还买了一个健身手环,会记录我全天消耗的热量。拿这个数字跟我每一餐记录的热量值一对比,每天有没有达到热量差就一目了然。
我如一个机器人一般严格执行着这个过程,去超市买食物的时间都多花了一倍以上,因为我要研究每种食物的热量成分表。在运动的时候,我也每隔几分钟就看一下健身手环,热量消耗足够了我才会停下来。
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星期,我没受什么苦,反倒每天都因为运动而感觉身体舒适,睡眠质量格外好。而我也惊喜地看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我体重降了三斤,腰围也小了两厘米,连衣服都松了一点!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通过计划和执行,实现了减肥这个目标。
实现目标又给我带来了进一步的满足感,仿佛让我对生活也多了一些控制力。我十分痴迷于这个过程,开始追求更多样化的运动,要求自己要精确控制每天的热量差,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热量这件事。很快,单纯减脂已经无法再满足我了,我开始追求力量和肌肉的变化。
我先是在健身房找了私人教练,买了十节课,从肩颈、腰腹到臀腿基本的练习动作都学了一圈,之后就开始自己训练了。我还在视频网站上找了一些健身博主的无器械训练视频,自己跟着在家练习。
在2016年初,我还第一次接触了一项改变我之后几年人生轨迹的运动——钢管舞。
有一次运动结束后的晚上,我偶然在视频网站上看到一个专业级别钢管舞比赛的视频,立刻就被这种力与美的运动震撼了。视频里,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金发姑娘在钢管上单手旋转、劈叉、腾跃、速降,配上重金属风格的音乐,她的每一寸肌肉都如此饱满而富有活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身体。那一刻,我心中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纽黑文就有一家钢管舞学校,每天都有课程,这星期正好有一个零基础初级班。我便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学习钢管舞的第一节课,我深知自己不可能一步到位,像视频里那位姑娘那么厉害,但还是完全低估了钢管舞这项运动的难度。
钢管舞需要肌肉力量、身体协调和柔韧平衡,并不是传统讲究流畅性的优美舞蹈,而更像是巧妙灵活的体操。我刚开始规律健身几个月,并没有任何运动基础,既无肌肉又无协调,体脂又高,最多只能笨拙地做一些地面动作,宛如一只胖胖的大青蛙,笨手笨脚。
每次在钢管舞课上训练一个小时的基础动作,我第二天都浑身酸疼。这样几次下来,我忽然惊喜地发现,我的胳膊上隆起了一小块肌肉。我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爱不释手地摸着这一小块肌肉,心里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微小的进步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动力,我开始坚持每周都去上一节钢管舞的课,到我离开纽黑文的时候,上过差不多十节课。配合着力量训练,这十节课已经让我可以熟练地在钢管上爬上爬下,凭手臂力量做一些基本的空翻和倒挂了。每次上完课,我看着自己的照片和视频,陶醉其中,觉得自己好像凭借努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力量训练和钢管舞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运动给自己身体带来的变化,能否完成下一个钢管上的高难度动作,也成了我衡量自己训练成果的客观标准。与此同时,配合着有氧运动和饮食管理,我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化着。等到我法学院毕业的时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大部分曾经的连衣裙和短裤都大到不能穿了。我不仅整个人瘦了一圈,肩膀、腰腹、手臂和臀腿都有了更明显的肌肉线条。
这种用规划和努力来改造自己身材的过程,让我无比有成就感。我沉浸在身材变好的幸福成果中,觉得自己好像寻得了热爱的事情,找到了通往成功人生的钥匙,从此彻底挥别焦虑与挣扎了。
∗ ∗ ∗
学生时代这最后几个月,我仿佛脱胎换骨一样,从外貌和精神都有了显著的变化。
活到了22岁,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了一个可以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阶段。在这个阶段,我没有去追逐一个“更高平台”的虚幻概念,也没有跟着环境闷头学习,而是去评估我的处境,先决定我生命中那些需要改变的事情。接着,我又通过培养“热爱”这种感觉,让自己有动力去完成改变处境需要的一切步骤。当真正的改变到来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这也是我转学到耶鲁后最快乐的几个月。我终于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毫无相互比较的必要,因为每个人都处在不同的坐标系里,唯一能够客观确定的标准是自己内心的安宁。有的人很小就找到了自己有绝对热情的事情,可以从中获得长久的专注与安宁,这是他们的幸运。
于我而言,这是一个需要在旅途中寻觅的过程,我体验过热情专注的感觉,也逐渐学会了从热爱中获得动力。也许我还会感到动摇,偶尔会怀疑自己,但我起码找到了夜空中那颗最明亮的星。我会朝着它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我曾经羡慕过的人一样,走到一片温柔坚定的平静海岸。
2016年4月,我又参加了一次知识产权法教授组织的跑步活动。这时纽黑文已经春暖花开,我也只穿了一件单衣轻装上阵,呼吸着温暖的空气,我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快乐起来。这次我跟完了全程的5公里,中间也有十分痛苦、心跳剧烈的时候,但对比上一次差点让我脱一层皮的体验,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这次跑步,算是给我这一年自我进化的旅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5月,我从耶鲁法学院毕业了。
爸妈从国内飞过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然后我计划了全家去黄石公园和大峡谷的旅行。三年的美国生活,从我17岁那年在论坛上读到一个帖子、冉冉升起一个“白日梦”开始,这段梦想成真的旅程算是走完了。
耶鲁的毕业典礼十分庄重。在一个阴天小雨的早上,我们先是跟全校的毕业生一起在老校区的广场集合,由校长给所有专业的毕业生集体颁发了学位,再去更小的体育场会议厅参加法学院的毕业典礼。我们坐在台下,看着院长叫每一位毕业生上台,看着自己的同学一个个走到台上,和熟悉的教授握手拥抱,向台下的家人好友挥手,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光芒,自信而闪亮。
轮到我上台,我和那位知识产权法教授握了手,他的自律、幽默和博学将永远影响着我。台下的爸爸妈妈早已经举起了相机兴奋地拍照,我对着镜头努力微笑、挥手,努力做出一副由内到外都很开心的样子。
我回到台下,环顾四周看着我耶鲁法学院的同学们。到了毕业这一刻,我还是有一点点茫然——我真的是他们的一员吗?他们好像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坚定自信,为了自己热爱的事情而努力着。有朝一日,我也能达到这种状态吗?我在耶鲁这两年忙忙碌碌,真正留下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约约地想着,马上要去纽约开始新的生活了,工作了之后,也许一切内心的焦虑都会好的吧。
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变成全新的自己。
【1】当时群里只有十几个人,几年后,那个群里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80多人,也许应该改名叫“yls中国大团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