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智慧的光芒
“那”情结与稻作文明
1956年1月的一天,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野外考察队来到广西来宾(现来宾市兴宾区)境内考察。当他们一行人路过桥巩圩和合隆村之间那一片山野时,一个叫裴文中的著名考古学家的眼睛突然发出一阵跳动的光亮。
他首先被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所吸引。
这座山叫麒麟山。山的背后,是一排排犬牙似的群山,唯独它孤立在一片宽阔的田野中。山高不过七八十米,长和宽也不过百来米,但林木丰茂,花果芳香,鸟兽活跃,且有洞穴隐蔽其中。山的周围,垌田连连,溪流环绕。时值初春,晚稻早已割毕,田野一片坦荡,而稻香依然。有牧童一两个,放着三四头牛。牛休闲地吃着禾草,牧童则在山脚燃起了篝火,对坐着取暖。白色的烟雾如轻纱缥缈,散发到山顶,那山就生出了几分的神秘。
——这样的地形和环境,正是最适合古人类栖息的地方。麒麟山,说不定就有古人类的遗址!
凭着这样的直觉,裴文中教授一行人就往麒麟山寻去。
不知是一种感应还是一种巧合,裴教授突然就离开了队友,独自朝另一处走去。来到一个山洞前,只见洞口离地面七八米高,洞内十分宽敞。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就忍不住爬了上去。人洞,巡视,见洞内有堆土,土堆中露出了一具残破的人类头盖骨和些许石器!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裴文中教授的到来,麒麟山所有的秘密从此都被揭开!
后经有关专家的检验鉴定,这具麒麟山人化石,正是来宾世居壮族人祖先,距今已有2万~3万年!
裴文中教授的发现并非偶然,而是凭借一种经验。这种经验则是根据壮民族典型的文明类型——稻作文明而作出的判断。壮族先民所生活的华南—珠江流域,雨水多,气候温热,河流众多,适宜野生水稻生长。壮族先民就是把野生水稻驯化为栽培稻,成为最先创造稻作文明的民族之一。而他们生活的环境必然要有水有田,有适宜居住的山洞。裴文中教授正是根据这些条件找到了麒麟山人。
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与广西相邻的广东曲江石峡遗址发现有许多栽培稻的秆茎、谷壳。由此可以推断,广西壮族先民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人工栽培水稻的历史。到了汉代,水稻种植已经很普遍了。宋代,在钦州地区出现了水稻三熟制。周去非《岭外代答·花木门·禾苗》载:“钦州……地暖,故无月不种,无月不收,正、二月种者曰早禾,至四月、五月收;三月、四月种曰晚早禾,至六、七月收;五月、六月种曰早晚禾,至八月、九月收……”明代,壮族地区又出现了水稻二熟制。而水稻的耕种,则采用牛拉犁的耕作方法,并有与之配套的耙耕。水稻收割后,为了防潮,壮族人又发明了仓底悬空于地面的干栏式粮仓。壮族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从原始的农耕文明走向现代农业文明的。
毫无疑问,壮族人对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和情感。这种依赖和情感,是来自祖先的承传,骨子里的热爱。在壮话里,田就读作“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壮族人喜欢用“那”来给道路、村庄、乡镇、圩场、田块等地方命名。在中国的壮族地区,甚至在东南亚,冠以“那”字的地名到处可见。
“那”是一片田。
“那”是稻作文明的历史标志和印记。
“那”是壮族地区的一道文化景观。
“那”是壮族人心中的神。
壮族人传统上以耕作为主。一年到头,全家老少,全都扑到自家的田里去,所有的精力都是为了伺候田。种田是他们生活的主体。田里的庄稼是他们一家的希望。
壮族人的田分旱地、水田。旱地缺水,种不了水稻,就种甘蔗、木薯、玉米、黄豆、花生等这些耐旱的经济作物。蔬菜是不能少的,但不能缺水,所以一般都种在离家近的田里,方便淋水。房前屋后,路旁溪边,都是菜园子。蔬菜有萝卜、西红柿、辣椒、茄子、苦瓜、丝瓜、蕹菜、豆角、冬瓜等,都是壮族人爱吃的家常菜。不同的季节就种不同的菜,几乎没让田闲着。人更不能闲着。每天傍晚,都得给菜淋水。隔几天,就要除草、施肥、松土,比护理自己的孩子还要精细。所以,田里每天几乎都有人影在晃动,肩挑的,荷锄的,忙个不停。闲着的只有跟着主人出来的狗,围着田边悠悠转,时不时对着老鼠洞吠。
水田是保证一家温饱的宝地,所以主人对水田的打理似乎更加用心。田也因为主人的打理,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初春,先把歇了一冬的田犁了,然后往田里放水;水一泡,泥土一软,就被耙平了。过了一夜,泥全沉底了,水面光亮光亮的,如镜。很快,秧苗一行一行地插了上去,水田就多了一撮一撮稀疏而整齐的绿。再过一两个月,如镜的水面不见了,全是绿绿的茂密的禾苗。又过了一两个月,禾苗长穗了,叶子变黄了。到了仲夏,稻谷全黄了,农人一收割,田野就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农人就放出了很多的鸭群,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田里找落下的谷穗吃。
壮族人真的能把田当做命根子。但有的地方山多田少,“八分山一分水一分田”,种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于是,他们就开山造田。20世纪70年代,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的农民,硬是在光秃秃的石山上造出了一片片梯田,曾经名噪一时。
但现在不用开荒造田了。壮族人种下的粮食已经够吃,于是,青壮年男女就纷纷到发达的地区打工。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家里的田就由老人打理。现在有些年轻的壮族人,早早就离家到外面打工,或读书上大学,长期在城里工作,对“那”的依赖已渐渐减少了。
但家乡里带“那”字的地名多少年了始终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