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土豆班长的玫瑰花
我从没见过玫瑰花,吴佳也是。十七八岁就当兵了,谁会送花给我们呢?
饭堂后面有片地种了花,大概有二十多株吧。那花个子矮,但朵却大。有粉的、红的、白的,最美的要数那种深紫色的玫瑰红。“这不就是玫瑰嘛!”我和吴佳转悠来转悠去,一会儿这儿摸摸,一会儿那儿闻闻,喜欢得要命。
“干嘛?你们想偷花呀?”
土豆班长忽然从伙房后门探出一个油汪汪的光头来,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冲我们大吼。
“看看不行吗?”吴佳冲他翻白眼梗脖子。土豆班长便横冲直撞到我们跟前,说:“这花是我种的,要看你们站远点!”
土豆班长是炊事班的头儿,一张扁脸总是凶巴巴地对着我们学员,做的菜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偶尔吃次鸡,却尽是骨头。所以我们全叫他“土豆班长”。
“这种破花,谁稀罕呢!”吴佳拉起我便走。
这天食堂做排骨,大家都喜洋洋的。可排骨一上来,气氛就变了。
“这叫什么排骨呀,全是骨头渣子!”
“一点肉没有,炊事班当是喂狗呢!”
那帮男生虎视眈眈地对着土豆班长,“土豆”也挺横,最后一年老兵了,刀往砧板上用力一剁道:“我看谁敢瞎嚷嚷?”
这时候,区队长挺身而出,批评他们烧的排骨的确肉少,土豆班长就黑着脸跟我们区队长吵,用一双刚杀过鱼的腥手去抓区队长的军装,区队长只好踉跄着回到桌前生闷气。炊事班不归我们学员队管,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趁着饭堂正在大乱,我和吴佳溜了出来。迅速绕到饭堂后面一看,那红的粉的花朵儿正在风中摇摇晃晃冲我们笑呢。
“快!”吴佳冲我做了个“红色娘子军”里的手势道:“注意隐蔽!”
我们摘花不是为自己,今天是我们九班长“二十大寿”,我们想让她惊喜惊喜。
“送她一束玫瑰花,再附一封匿名信,保险让她乐掉牙!”这是吴佳的主意。
我们凑够了十朵花,撒丫子就跑,一直跑到女厕所去绑花。缎带是从吴佳头上现解下来的,我又从兜里掏出一个装卫生纸的塑料套套上。嗬,比花店里买的还鲜艳。我手捧鲜花和吴佳一起走回宿舍,顿时全室哗然。此时,大蛋糕已经切好,战友们正等得口水横流。
“报、报告班长,刚才有人送花给你!”我就势把那束花塞到班长杯里。
吴佳装模作样地上前从花中找到一张字条,展开来大声朗诵道:
“我们都曾经年少,什么都不知道,却只是爱笑,笑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会这么老。”
我们都曾经爱笑,笑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却笑得月亮弯下了腰,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我们都曾经爱恋,也曾相信什么都不会改变,虽然我们也曾经哭泣,我们的眼泪却比蜜糖还要甜……”这是一首老歌了,班长却感动得直想哭,又一再追问送花人的模样。“送花人长得很帅。”吴佳切下一块蛋糕往嘴里塞。
“有没有咱们区队长帅?”班长挺当真地问。
“嗯,——不相上下。班长,你猜是谁?”
班长闻闻花的气味忽然说:“这是月季花。”
“是土豆班长送的。”我忍不住说。
宿舍里立刻爆出笑声来,菲儿把刀往蛋糕一插学着土豆班长的腔调对我们又吼又叫:“我看谁敢瞎嚷嚷?”
第二天,土豆班长发现丟了花,疯了一样满食堂跑,揪住一个男生就问:“是不是你偷了我的花?”
那位男生不屑地挥了挥衣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花不花的!”
土豆班长揪住他不放:“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还大学生呢,偷东西是要受处分的。”
“你骂谁呢你?”
“就骂你,小愉,小偷,小偷……”
说着两人便扭打在一处,别人拉都拉不开。三拳两脚几个回合,那男生就招架不住了,被土豆班长一掌打翻,不幸跌进放在食堂中央的澡盆子大小的行军锅里,被滚烫的稀饭烫伤了肘部和臀部。
结果土豆班长挨了处分。
我和吴佳心中的愧疚是不言而喻的。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只有用行动默默地为自己挽回。于是我们不时去炊事班帮厨。
“班长,有什么活让我们干吗?”
“那筐土豆,你们俩去削了吧。”
土豆班长很会调兵遣将,从不客气。我们熟了也不客气了,边削土豆皮边抗议道:“又吃土豆,又吃土豆!班长,您就换点花样,别老让我们白希望一场成吗?”土豆班长愣在那儿,好像入迷地想着什么。忽然一拍大腿,放下切了一半的土豆,什么也不说,推上自行车上街釆购去了。
一连好几天,土豆从我们的盘子里消失了。土豆班长真的绞尽脑汁为我们换起了花样,今天包子明天饺子后天“肉龙”的,也累坏了我们两个“小帮工”。而土豆班长人也变了,脸上露出了笑模样。他俨然一位慈祥的大厨,挥舞着一把大号铁锹,翻动着锅里的菜肴。那把铁锹炒出来的菜,常常把我们坐在课堂上的魂都钩去了,互相对望着吸一吸鼻子,偷偷说一声“好香呀”。
不知从什么肘候起,当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同学们吃得如狼似虎的时候,土豆班长疲惫的身影悄悄地出现在门口,欣赏般地望着大家的吃相,又默默走回后院去看他的那些花。
“唉,都是因为这些花让我受了处分啊!”有一回我们听到他深深地叹着气说。我和吴佳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向他承认:“班长,都是因为我们俩……”
“好啦好啦,我不怪你们。”土豆班长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去却格外真诚:“说起来,还是你们帮了我。要没你们,不挨这个处分,我也体会不到期望落空的滋味,只会想自己的苦处,这饭也不会烧得比以前好。人啊,自己不遭点罪怎么能学会体谅别人、帮助别人?”土豆班长的话让我们又内疚又感动。
老兵复员的日子到了,土豆班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学校。临走,釆了一把最大最鲜的“玫瑰”叫一个小新兵给我们送来。“玫瑰”里还真有一张纸条,我和吴佳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一看,原来只有两个字:
“谢谢!”
第二节 洗衣歌
吴佳是个一刻也不肯安静的女孩,在我们九班数她最疯,“内务柜”最乱,班长总是连哄带吓地命令她说:
“再不整柜子老子枪毙了你!”
吴佳还是不以为然,从服务社买了吃的东西来,照样一包包“嗖嗖”扔进柜中去,闲来便搜出来嚼得嘎吧嘎吧响。班长说吴佳你身上没一点军校生的味儿,吴佳也不在乎,照样胡吃海喝的,有时还非请班长跟她一块儿吃不可,弄得班长哭笑不得。
那天我们班8个女孩正凑在一起分享吴佳的“美国提子”,区队长忽然来了。在他敲门的同时,我们慌忙藏起“提子”装得若无其事。区队长进门摘下大檐帽,扫了我们大家一眼,说:
“怎么都跟见了猫似的?你们又不是耗子?在干什么呢?”
“报告区队长,我们在吃吴佳的‘提子’。”我一不留神就招供了,大伙儿全都拿眼睛瞪我,那样子简直要吃了我。
“蹄子?”区队长盯着吴佳那双脚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呢?”
大伙儿愣了半天,这才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区队长知道闹了笑话,忙问:“难道‘蹄子’不是脚么?赵凝,你们在吃吴佳的什么?”
“提子。”我把藏在背后的那袋印有星条旗漂亮包装的“美国提子”拿给区队长看,区队长看后恍然大悟:“哦,这不就是葡萄干么,还叫得那么邪呼!怎么,你们不打算请我尝尝么?”
吴佳飞快地跑到自己柜前掏了半天,掏出一整袋“美国提子”来扔给区队长说:“这可比葡萄干好吃多啦。简而言之,这是湿葡萄干。”在吃方面,吴佳可是专家。
我们几个也都肆无忌惮地放心大嚼起来,嘴里甜得不得了。区队长破天荒没有训人,看上去还笑眯眯的,这给我们的感觉真有点像太阳从西边出来。后来我们才明白,原来区队长不是来检查我们的,而是来“求”我们的。
学校要举行文艺会演,我们这几个宝贝女兵自然就成了区队长的“掌上明珠”。
“天哪!洗衣舞?”区队长前脚布置完“战斗任务”,吴佳后脚就嚷嚷开了,“那么老土!排什么节目不好,偏偏让我们跳洗衣舞!”
吴佳在我们女生班里很“骨干”她可聪明了,从来也没正经学过吉他,看见班长日夜苦练,她就借来玩了几天,居然也能自弹自唱了。班长不服,练得更加刻苦,就像吴佳不服班长的枪法每天偷着跑去瞄靶一样。
吴佳排起节目来有一手,她的动作美极了。
这会儿,我们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一字排开来,吴佳还在嘀咕说“洗衣舞”要多土有多土,区队长的脑袋怎么跟出土文物似的?
吴佳老炫耀说她会跳迪斯科,就是“大猩猩抽筋”那一种,说得班里同学直恐怖。这回她不愿排“洗衣舞”,我想她一定是想“抽筋”了。军校女生凤毛麟角,我们就好比大蛋糕上那颗耀眼的红樱桃。男生说我们是“点缀”不过我们自己可从来就拿自己当“正规军”看待。
“洗衣舞”的音乐已经响起,吴佳打着节拍给我们示范道:
“一二三起——,二二三转——……乐感,注意乐感!”
那是一个藏族舞,说的是几个藏族女孩为亲人解放军洗军装的事。因为我们几个“统统地”汉族,跳起这舞来自然笨得可以。吴佳居然批评班长“没长音乐细胞”,把班长气得呲牙咧嘴的。
就在我们奋勇练习出场那段“扭”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生歇斯底里的笑声。吴佳过去飞起一脚把会议室的门踹上说:“讨厌!别理他,咱们接着跳。”
会议室里又一遍响起“洗衣舞”的“过门儿”,我们一一出场亮相。步子扭到一半的时候,门被推开,刚才那男生又是一阵大笑。吴佳捋胳膊绾袖子一副要打架的模样冲将过去。双手叉腰,小脸冲天高声断喝:
“你这种人神经病是怎么着?”
那男生哈哈大笑着走进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苏航。苏航是我们队的足球明星,赛球的时候老爱来个“倒钧”什么的,特爱显摆自己的。我们女生班全都认得他。
吴佳满脸不屑地说:“苏航,去去去!一边‘稍息’去!这儿没你的份儿!”
苏航大模大样摸出一根烟来,精致的蓝火苗啪地一跳把烟点着,才慢条斯理地说:
“是吗?我可是你们区队长八抬轿子请来的啊!”“呸!你以为我们在练球呢!就你那个‘倒钩’我也会。”吴佳学了个苏航踢球时的动作说,“我们在排节目呢?你别捣乱好不好?”
“谁捣乱啦?你们不是要给亲人解放军洗衣裳吗?本人奉命扮演你们的‘亲人’。”苏航用大拇指点着自己的胸脯子说。
“少恶心吧你!也不照照镜子,还‘亲人’呢!”“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从今天起,咱们的关系可就是‘鱼水关系’了。”
“真流氓!”吴佳咯咯笑着骂道:“我说苏航你睑皮也太厚,你——”
苏航连连作揖道:“误会误会,我说的鱼水关系你可千万别想歪了,我是说我演当兵的你们演藏族姑娘,咱们的关系就是军队和老百姓的关系,军民鱼水情,‘鱼水关系’就是军民关系……”
“好了好了”,班长忍住笑说,“那就开始吧!”
音乐一响,吴佳连忙给大家做示范,她说跳舞的时候手脚要软不要像扔手榴弹。过了一会,吴佳白了一眼手忙脚乱的苏航说:“你先别忙,一会儿单兵教练你。”
吴佳把苏航整得很惨,一会儿让他抬左脚伸右臂,一会儿又让他“金鸡独立”,我们女生在一旁幸灾乐祸。苏航摸了把汗津津的脸说:“如今的妇女可真叫解放了!”
“那当然啦!不能让你一个人毀了我们8个女兵的光辉形象。”吴佳踹了一脚苏航的后脚跟说:“抬高点儿,抬高点儿,再抬高点儿!”
“乖乖,踢场球也没这么累呀!”苏航比划着太极拳式的“洗衣舞”说。
会演那天,我们的“洗衣舞”大获全胜得了第一名,区队长说,他把手掌都拍疼了。他还特意骑车到城里为我们买来吃的东西,用报纸包着让我们猜。我们几个疯丫头异口同声地大叫了起来:
“吴佳的‘提子’!”
“天哪!吴佳的‘蹄子’可真厉害,踢得我脚脖子到现在还肿呢!”
苏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撩起裤腿让我们大家看。吴佳掩嘴窃笑:“活该!活该!”
此后,吴佳收到不少写得很出色的情书,红着脸看完之后,就和零食一起扔在“内务柜”里。她的柜子一直很乱,后来,心也乱了起来。大伙儿全都明白,是那个苏航在作怪。
他俩真会发展成鱼和水的关系吗?
第三节 照像
班长又在弹她那把不成调的破吉他了。吴佳说行了啊,头儿!饶了我们吧!你没听说有一种音乐听了人就会自杀吗?
班长很潇洒地一拨弦道:“我弹得就那么难听么?赵凝你倒是说说,我练琴练了这么久了,到底有进步没有?”
我说:“有倒是有哇,就是越弹越难听了!”
吴佳“哈”地一声大笑出来。她正摆弄林园园那些照片,不时地啧啧咂着嘴说,园园你真上像。
林园园长得漂亮,当然“上像”。望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美人照”。我忽然跟在班长后面一个劲儿地鼓动说:
“班长,班长,明天咱们去照像吧,啊?班长,穿上新军装。”
班长满头大汗地拨弄着吉他说:“等新兵训练完了不行么?”
“不行,明天就明天。”
吴佳抓着下巴目光很坚定,她总显得跟一班之长似的。
穿上军装第一次出军校大门,走起路来有点不自然。吴佳扭脸问班长,要不要来个先“立正”后“稍息”?班长说那倒不必。肖可说咱们还是排成一列纵队“齐步走”吧,免得影响交通秩序。吴佳就跳出来说那我来喊“一二一”。
“你喊‘一二一’?那还要班长干什么?”肖可不服气地问。
“班长拿着吉他,不方便嘛。”吴佳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呼小叫,发号施令,一列女兵竟走得让街上的行人误以为是在国庆大阅兵。
刚一跨进公园门槛,女兵们“哇”地一声自动解散。吴佳跳着脚大喊:“我还没说立定呢!”我和肖可早已跑出八里地去。
几个月的新兵训练,我们好似笼中之鸟,这下可自由一回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疯才好了。肖可乐得直拿“大顶”,吴佳唱着“拉网小调”,我悄声地问班长:“班长,人家不会误会咱们吧?”
“误会什么?”
“神经不正常呀。”
前边草地上围了好多的人在看热闹,我和班长就削尖了脑袋挤了进去。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我们班长的“老同行”——四个长发男青年正在弹吉他,边弹边唱“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
班长站在一旁摇头晃脑很陶醉的模样随着那帮人起唱:“会不会来……会不会来……”
唱毕,领头的那个小伙子忽然长发一甩,计上心来。
“下面欢迎咱们最可爱的人来一个,好不好?”
掌声动天。
班长立刻端起吉他好像端着冲锋枪那样冲了上去,被吴佳一把拽住,小声道:“别现眼了你,就你那二把刀!”
吴佳起了个头,我们就唱“说打就打”,吼着嗓子就像男兵那样高亢,唱完了我们才发现,玩吉他的那帮小子统统被我们吓跑了。我们几个大乐,又唱了“打靶归来”,吴佳还说,要有架子鼓就更带劲了!
这时候,有个带鸭舌帽的老头凑过来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部队番号是——”
吴佳见他挎着个照相机,立刻鼓起警惕的大眼睛问:“你问这干什么?这可是军事秘密。”
“我以前也是队伍上的人,不过是想打听一下老战友。”
“像你这么老的战友我们怎么会认识?快躲我们远点吧,我们这帮人代号‘001’,是受过特种训练专门抓骗子的。”
其实我们念的不过是普通军校,可吴佳却吹得神乎其神。
“吓,神气的!”鸭舌帽说,“我当兵的时候你妈还没生你呢!”
“你妈才——”
班长道:“行了行了,今天又不是‘母亲节’,老提‘妈’干什么?对不起了,老同志,我们这位小同志脾气不大好,在家让她妈给惯坏了。”
鸭舌帽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扯住班长的袖口说:
“还是这位大姐会说话,您是班长吧?您看上去就跟她们不一样,那气质那风度!我在连队当兵的时候也当过班长,后来组织上派我学摄影,提了干,当了新闻干事。我还拍过不少得奖的照片呢!”
说着,鸭舌帽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来让我们欣赏。照片上的那几位女兵令我们大开哏界,照得实在太美了!
“不对呀,”我接过照片瞟了两眼,问:“你那时拍的得奖照片怎么都穿现在的军装呢?”
“唉,”老头颓然,有气无力地说,“现在老喽,不中用喽!这不今年我离休下来百无聊赖,只好又干起我的老本行,我开了个个体照像馆,继续发挥发挥余热。”
班长立刻聪明地问:“您想给我们照像,对不对?早说不就得了,姑娘们,一级战斗准备!”
“算啦,个体戶的贵。”
“不贵不贵,才二块五一张。”
“可公家才两块呀。”
吴佳号称“杀价专家”,老头果然连连后退。
“那我一块五一张还不成吗?本都赚不回来我图什么呀?还不就是看你们这些女兵娃娃个个可爱,就算我‘义务’一回啦!”
一卷三十六张六人平摊,每人照六张才九块钱,人人都说合算合算。
小女兵们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翻出钱来争先恐后交给照像师傳。照像师傳一边收钱一边说,不急,不急。
林园园抢先亮出个明星般的姿势,让照像师傳叹为观止。
“笑,你们要笑!自然点,放松点……”老头拿出一副特级大师的派头来导演我们,使我们个个都有巩俐撞上张艺谋的感觉。
吴佳忽然郑重其事地问:“你这胶卷是彩色的吧?”
“那还用说,柯达金奖。别动,回头照歪了。”
我看见吴佳那张像笑得特别甜。我也想来张“甜”的,嘴角使劲往两边咧。“大师”亲自走到我跟前,沾着睡沫帮我把一绺头发固定在耳边。我虽有点恶心,但对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表示敬佩。
我们笑啊,照啊,开心极了。班长说这下可过瘾了。班长掏出笔来一笔一划写下我们的通信地址,老头微笑着说,放心吧,姑娘们,一个礼拜之内准得。
我们七嘴八舌谢过师傅转身正要走,师傅却高声叫住我们说:“你们还没告我‘邮编’呢!不写‘邮编’可爱丢。”
肖可说:“师傅可真是个细心人哪!”
从公园回来,大伙儿都变得心神不宁起来,这个说:“呀,糟了!我有一张闭眼晴了!”那个说:“天哪,那天怎么没化点淡妆呢!嘴唇一定白得跟贫血似的。”
大家都想象着家里人拿到我们穿军装的第一张照片时的神情,激动得心砰砰直跳。
一天二天三天,我们等得望眼欲穿。邮件一来,我们女生就一窝蜂似地冲上去抢,抢来抢去却总是失望。直到今天,我们早已军校毕业,我们的新兵照仍没有寄来。
第四节 迷彩女孩
肖可是我们班的诗人,她长得又黑又高,还挺瘦的,有点像黑猩猩。“反正咱们都是猴子的后代,我只不过是比你们这帮臭小姐更接近祖先罢了。”这就是诗人的嘴,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最近,我们队那帮男生正在组建乐队,会弹两下吉他的吴佳便坐不住了,却又不好意思整天单枪匹马一个人往男生宿舍跑,就每回都要拉上肖可。肖可会写诗,写段歌词自然不成问题。吴佳把歌词配上曲,在男生楼底下呜里哇啦那么一唱,男生立刻就把她俩给“发展”了。
吴佳又惊又喜地说:“原来这么容易!”
“你当入党呢,需要长期考验。”班长很信任地拍了拍吴佳的肩,“好好干啊!”
吴佳加入“迷彩乐队”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筹款。
要唱那些软绵绵的爱情歌曲几把吉他也就够了,但要唱“摇滚”就不成了。要准备那么多乐器钱从哪儿来呢?
倒是肖可想得有点门,肖可有个诗友在火车站工作。火车站必有活儿,有活儿干钱不自然就来了吗?
我们立刻让肖可给那位诗友写了封十万火急的“鸡毛信”,结尾处用了六个惊叹号。那位诗友真够哥们,回信快得令人吃惊,并且大包大揽,说一切包在他身上,条件是在×年×月×日×点在古塔后面那片小树林里,同诗友肖可会上一面。
肖可一下子警觉起来,把诗友那封信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然后小猴子般地搔着痒痒说:
“班长,咱们别是遇到特务了吧?瞧他选的那地儿?”
班长笑笑说:“嗬,敌情观念还挺强。去会一会他怕什么?”
“不,我可不去!”肖可急了,“我长得再丑,也不能白白去送死呀!”
最后班里投票表决,竟选中了我作“代表”。理由是我的军体拳成绩“优秀”而她们只得到“良好”。老天知道我那套“健美操”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约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的“健美操”练了练,实在不行还能跟敌人过几招。
“放心,诗人都是美男子,”吴佳冲我挤挤眼,“错不了,赵凝你就别磨拳擦掌的了。”
我苦着脸说:“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班长,我要不要留份遗书什么的?”
吴佳抢着说:“把你的‘雷锋日记’也准备好!”“讨厌”,我把接头暗号又最后默念了几遍。
“接头”那天,风和日丽,我左手拿笔,右手紧握一本诗集,立正站在那里,过路的人没有看我的。
终于,有个戴眼镜的“秃顶”神神秘秘向我走来,压低嗓口儿问我:“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我对答如流。眼镜急忙同我握手:“同志,可找到你了!”
“我……我是——”
“肖可同志,没错没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字跟人一样漂亮。”
“肖可没来,我是——”
“谁说我没来!”树林里闪出一条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肖可。
“慢!”眼境冲着肖可:“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是自己人。”
眼镜很快给“自己人”安排了工作:给车站卸大米。我们肩挑手抬利用业余时间整整苦干了两个月,车站却一封大红表扬信把我们给打发了。说我们“义务劳动”,精神可嘉。
这天在宿舍,我们东倒西歪累倒一大片。钱一分也没拿到,白眼倒换了不少。连刚进城的小保姆都冲我们直捂鼻子。真气人!我们又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因为你们是军校生,跟别人不一样。要吃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受别人所不能受的累,忍别人所不能忍的气,将来才能成就别人所不能成就的事业。”
班长的话还没完,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有主意了!”
全班人都用牛眼盯着我。“咱们去卖血。”
肖可立刻嚷了起来:“我这么瘦我可不去!”
班长用梳子把儿顶住肖可的后腰:“不去枪毙!”班长的枪法指哪儿打哪儿,谁也不再做声了。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乐队,取名“迷彩”。诗人肖可还为“迷彩乐队”写了首歌词很精彩,题目叫作“军校新摇滚”,从此成为我们学员队的保留节目,每当逢年过节,总要拉出来唱。为此,肖可得了我们班的“诺贝尔奖”,奖金是:从此谁也不许再叫她的外号“黑猴子”。
第五节 卖耳环的女孩小井
每当看见街上风情万千的耳环,我都会想起一个卖耳环的女孩子来。她叫小井,那年只有十七岁。
小井的摊子不大,挤在一大排华丽的裙带摊位中间,一点也不显眼。
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好容易找到小井小小的耳环摊位,却顿感集体失望。这女孩太一般了,穿一件不知哪朝哪代的旧军装,个子小小的,拖条长辫子,在人前显得本分又紧张。
关于小井的传说可神了。
听说她有一把枪,一把可以“无痛穿耳”的神枪,还听说高年级的军校女生为此赴汤蹈火,连“处分都不怕,非要在耳朵上挨两枪不可”。
“班长,哪天咱们也去瞧瞧?”
“还瞧什么,一人来两眼得了!”
“那怎么行,学校有纪律……”
这阵子熄灯号一响,我们宿舍八个女生聊的全是耳环的事。虽然黑灯瞎火,却聊得津津有味。自从考入军校那一天起,我们班八个女孩就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上一样的课,住在同一间屋里,都快好成“同性恋”了,审美趣味自然格外地统一。但我们谁也没戴过耳环,想象中它挺神秘。
站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我们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望着各式各样的漂亮耳环,我们这些小女兵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儿了,八个人密不透风地把摊子围住,这个说,我喜欢那对“小水滴”,那个说,我看这对“金月亮”挺不错。我们没敢问价,反正多少钱我们也买不起,不如炮饱眼福算了。
吴佳半幵玩笑地问:“枪呢?交枪不杀!”卖耳环的那个小姑娘吓坏了,一面把摊子上一排排象队列一样整齐的耳环胡乱地往书包里塞,一面低声下气地说着好活。
“无照经营?”
吴佳一副很懂法的样子,在摊上挑挑捡捡地说:“我们是军校生不是收稅的,你慌什么?我们只不过想看看你那只枪。”
“什么枪?”那女孩像只受惊的小猫。
“激光枪。”吴佳做了个抠动扳机的动作,“我们打过步枪,手枪,机关枪,单单没见过激光枪。”
“没什么好看的。”女孩冷冷地看了我们大家一眼,目光很敌意。
我连忙拉了拉吴佳的衣角咬住她耳朵小声道:“吴佳,你别大大咧咧的好不好,小心吓着人家。”
“怕什么?我又不是男的!”吴佳尖声高叫,把战友们全部逗乐了,只有那卖耳环的女孩子不笑,埋头收拾着摊上的东西,显出一种与年聆不相称的老成和执拗。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佳瞪起一双牛眼问:“我们一来你就收摊,难道看看你的耳环不行吗?”
“我知道你们当兵的有纪律不能扎耳朵眼的。”女孩固执地说。
“不对吧,小朋友你搞错了,我们是不让烫头发。”吴佳大模大样坐在摊前的一把椅子上,做了个“开枪自杀”的姿势道:“一边来一枪。”班长惊呼“吴佳”,象抢救国家财产一般来抢吴佳,吴佳沖班长递了个眼色,调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的,等着女孩的“激光枪”。
“激光枪”一亮相吴佳就抢到手了。那是一把很亮的小手枪,跟精致一点的玩具没什么两样。
“什么激光枪呵!就这破玩艺,别逗了。”吴佳把那枪在空中抛了两抛,轻飘飘的。“激光枪里要有红宝石棒的,这里面顶多只有一根生了锈的小弹簧。”
班长说,“现在的小商小贩呀,没一个不骗人的。”
大家都一致赞同说:“对,没错!”只有卖耳环的女孩涨红了脸使劲儿申辩:“我没骗人,我从来不骗人。这枪真是扎耳朵眼用的,一点也不疼,不信你们谁来试试?”
“快梢息吧你!”
吴佳把那枪扔进女孩怀里,大伙儿一哄而散。女孩的脸色很难看。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空空荡荡的耳环摊上,那个穿旧军装的女孩正在用手背抹着眼泪。
就在那几个神气活现的军校生在百货店里评头论足的时候,我悄悄溜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往椅子上一坐,眼都不眨一下,镇定自若地说:“请你——开枪吧。”卖耳环的女孩一下子被我的“悲壮”给逗乐了,很快,我的耳垂上一边长出一颗“红豆子”来。
“漂亮吗?”
女孩递过一面镜子来给我,我顾不上孤芳自赏,把兜里仅有的二十块钱留给那女孩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追着叫我“解放军阿姨”,我的脸就红了。
卖耳环那女孩喘着粗气追上我,说:“解放军阿姨,我不能收你这么多钱。”说着,就把一张十元的票子还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是个当兵的”。
“怎么,看不起我?”攥着那张票子,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的,我从小就想当女兵,可惜我们农村人,没这份福气。”
“你可以考军校”。
“家里没钱让我读高中……”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我忙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看。”走了几步,又冲她的背影喊:“喂,你的名字叫……”
“小井。”
走进校门的时候,我把耳朵上那“红豆子”俏悄揪了下来。后来耳朵眼就化浓了,再后来耳垂肿得头发都盖不住了。自有“马屁精”去报告了区队长,看来我的“处分”是跑不了了。我整日惶恐不安,吴佳说何必呢你,明知故犯逞什么英雄啊?我说我觉得卖耳环的那个女孩挺可怜的。
“什么?她可怜?”吴佳恶狠狠地一把揪住我那可怜的耳朵,对我说:“赵凝同志,请你不要那么自我多情了好不好?她摆小摊挣大钱,咱们当兵的保卫她,一个月才拿二十块钱津贴费,谁比谁可怜呀?”
当时我正在满脸深沉地构思我的“检查”,没功夫再搭理吴佳。
又过了一些日子,秋凉了,这才想起去摊上看望小井,主要是想去提醒她该办个执照什么的,顺便看看她生意好不好。
摊上很热闹,大姑娘小媳妇围着红红绿绿的耳环咯咯地笑。我去的时候小井正对准一只白胖的耳朵抠动扳机。
“执照拿到了吗?”“解放军阿姨”一本正经地问。
“拿到了,拿到了,我现在还学会消毒了呢,用酒精。”小井沖我扬了扬手中的棉球。
“好好干吧,我走了。”我拍拍小井的肩膀转身要走,小井却说:“阿姨,求您一件事成么?”
我红着脸说:“还从来没人叫过我‘阿姨’呢,小井,你几岁了?”
“十七。”
“我十八。”我很认真在告诉她。
这回轮到小井脸红了。小井说她想借用一下我的军装,“就照一张像。”小井无比诚恳地说。
面对样一个纯朴的农村姑娘,我怎么忍心拒绝她呢?就这样,我又犯下了第二个“错误”,小井把我的那件军装给弄丢了。
“就晾在窗户外面,不知怎么,就没了。”
小井把一书包耳环倒出来让我挑,说是要赔我那件军装。我告诉她我的耳朵眼早就长死了,她说要不再给你补一枪?我赶忙捂着耳朵逃命去也。
我本来有两件军装可以换的,这下可完蛋了,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我穿了件半干不湿的旧军装去出操,那是刚从水房的晾衣绳上拽下来的军装,见了北风立马“咔”地一声变成硬壳壳的盔甲模样。我穿着那俱铁似的“盔甲”,浑身上下抖作一团,“得得”打架的牙齿缝里还在喊呢:
“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我终于锻炼出毛病来了,发高烧住进医院。护士说我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喊“一二三四”,真是个好兵啊。我心里说军装都丟了,还好兵呢。
出院那天我绕道去看小井,那情形却让我傻了好半天。只见小井穿着我的军装,正神气活现地在摊上卖耳环呢。
她骗了我,她说那件军装已经丢了,还说要赔我……
我伤心极了,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哭了一小会儿。我决定再也不理这个撒谎骗人的家伙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看过小井。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在一个寂静的黄昏,小井的耳环摊子被人抢了。任何贵重的耳环她都没管,只一心捂着身上的军装怕被人抢了去……
其实这年头军装是不会有人抢的,只是在小井眼里,军装并不仅仅是军装。
我有点不恨小井了。
第六节 祈盼和平
几年前我从军校毕业,穿着一身黄不溜秋的陆军学员服就被分到空军来了。这个单位很“基层”,部队番号的几位数字听上去简直就跟“气死我了”差不多。于是,闷闷不乐。
我在大学期间就有“大作”发表,自视是个才女,自认为“才女”大都是苦闷的,无奈,我通宵通宵地读小说,第二天早上还得早早爬起来出操。有时凌晨才睡,清早自是爬不起来,硬是下床,困得睁不幵眼睛。迷迷糊糊地到楼下去站队,别人都穿着上绿下蓝的空军军服,只有我,“小老陆”一个,便灰溜溜地站到队尾去了。
带队的大高个不知是个什么官儿,总之声音洪亮,仪表堂堂。但面部表情却一点儿也不和蔼可亲,老是皱着个眉头,喊“立正”就喊“立正”呗,干嘛跟谁有仇似的。
队伍跑起来之后,那人忽然回过头来凶巴巴地朝我训道:“赵凝你出操怎么不带军帽?!”
我当时正迷糊着呢,一摸脑袋果然忘戴帽子了,只好一声不响地被人训了一顿。想着想着,便沿路洒起眼泪来了。
“我还头一回见着有人出操的时候掉眼泪呢,都快赶上洒水车了!”
他压低嗓门对我说:“晩上我请你吃饭,算是赔礼道歉。”
我立刻“给鼻子上脸”,一连白了他好几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呀?”
“我叫王林。”他坚定不移地告诉我。
那顿饭吃得别提多别扭了。因为我不肯换便装,穿便装跟男的出去就有别的意思了。这样,我们两个一人一身大军装坐在温柔如水的灯光下,不知做何表情才好,只好匆匆结束战斗,沿着宽阔的长安街由东向西走。夏日的午夜街头,是对对情侶相依相偎的世界,我们两个身着军服,头戴大沿帽,保持一定间距雄赳赳地往前走,宛若一对机警的游动哨兵。
后来才知道王林是“球星”,篮球打得漂亮。对体育一窍不通的我,有时竟去观战。那天,战场上气氛火爆,还有学员拿了一面锣在敲。不知是哪位首长授意,叫了几名尖声尖气的女兵围在一旁,谁进球,便大喊:“×××,我爱你!”弄得场上斗志昂扬得不得了,球星们花样倍出,投出各种漂亮球来,连连得分。
从此,他到哪儿打比赛都带上我,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观众。
有一次盛情难却,老实巴交的他竟冒名顶替帮助兄弟部队去打“友谊赛”。临上场前王林悄悄告诉我:“不要叫我名字了,我现在是王发根,记住干万可别露馅了。”
篮球场上个个都是肌肉累累的棒小伙,王林远距离投篮,连连得分,我忍不住大叫:“王林,加油哇!”
这样,“名将王林”就当场曝了光。军人是最恨“弄虚作假”的了,结果大家都挨了批评。从此我见他就“溜边黄花鱼”模样,招呼都不敢打。王林又生性冷峻孤傲,绝对不会跟女孩子玩半点儿虚的。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秋天的北京是传说中的最好季节。那天老百姓一车一车地往香山幵,我们却乘着大卡车唱着“让世界充满爱”往相反的地方开去。我们去打靶。
“一号准备完毕!”“二号准备完毕!”“三号……”
“女士优先”。女兵们被安排在第一批。打靶的哨音响了。
“怎么打不响呢?”我趴在地上把那支“56式”半自动步枪鼓捣了老半天,还在自言自语。别人的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我也知道“准星”、“缺口”、“三点成一线”。可手中的枪就是不响!还军校生呢,废物点心一个,要上战场早没命了……我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打开保险。”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回头一看,是他,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我忽然间觉得,自己是那么依恋他,需要他。只要背后站着这样一个伟岸如山的男人,这辈子我便什么风雨也不怕了。
打靶回来的路上,我跟他上了同一辆卡车。
我们挨得很近,车身的摇晃使我的身体时常碰着他的手臂。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告诉我,他要唱一支邓丽君的歌给我听。这么硬梆梆的一条大汉竟要唱那么软绵绵的老歌。“邓丽君的歌早就不时髦了”,我说。“这与时髦无关。”他轻声唱道:“画一颗心儿让心儿圈起你,这一个秘密我不敢告诉你。有一天,偶然间遇见你,问我爱不爱你……”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淡淡的柔情让我感动。他的手一直扶着我,不让我摔倒。他一直把我送到宿舍门口。
从他第一次踏进我的小屋,我们就开始恋爱了。小屋非常的小,挤放着三张床,留着细细的过道,跟我同屋的女兵形容道:“进门就上床”。让人听得想入非非。在那间浓情的小屋里,我所能做的最好招待,就是用电炉煮面条给他吃,里面放了好多调料。回忆起那段恋爱的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
爸妈听说我恋爱了,就很想见见我这位“战友男朋友”。当时正好单位发了一袋面,我就让他骑车带过来。家里烧好了鸡烧好了鱼,我这位“战友”却迟迟不肯露面。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听到一阵拖拉机的声音,英俊的白马王子终于扛着面袋出现了。
我立刻沖上去把帐算:“怎么这么晩才来?不打‘面的’打拖拉机?”
王林放下肩上的那袋面说:“嗨,别提了!我把自行车放在商场门口进去买礼物,一个拖拉机倒车,把我的自行车给轧成扁片了。幸好这袋面还没压着,我只好打这辆‘拖的’赶来了。”
作为军人,我们无数次地谈论过生与死。王林梦里总是梦见打仗,有时讲得我心里慌慌的。从他球场上拚杀那股劲来看,我知道他是个异常骁勇好男儿。他曾经被踩掉过无数个脚指盖,撞掉过三颗牙,下眼皮离眼睛很近的地方还被缝过三针。他痛恨平庸,喜欢大智大勇大丈夫作风。“如果国家需要我们流血,我一定会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有一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气概。把身心交给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前几天在一个军人舞会上,有个小战士在唱“血染的风釆”,画面上是激烈的战争场面,而军官们泰然自若地跳着慢舞,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慢慢流下来。没有人理解我,只有王林轻轻拍着我的肩说,赵凝你是个好姑娘。
“不是所有的军人都创造辉煌,不是所有的士兵都留下悲壮。”但军人的魅力在于他人格的力量,和王林在一起,我从来没见他怕过什么,我心中最伟大的军人形象,就是他。
有时半夜醒来,见床头挂着两个军帽,他说他要把他梦里的故事讲给我听,我说我不听打仗的……
我双手合十,真心祈盼世界和平,因为好男人打仗会死,好女人会流泪,会孤单……